他們剛把行李放下,房門便響了幾聲,原來是店伴前來服侍,問客人需不需要晚飯。杜滸隨口吩咐幾句,讓他做半斤米的飯、隨便整治些下飯的菜,把那店伴打發走了。


    奉書忽然低聲叫:“師父……”


    “嗯?”


    “你心裏也是不希望爹爹投降蒙古,封官拜相的,是不是?”


    杜滸一怔,隨即反問道:“怎麽,你希望?”


    奉書立刻臉紅過耳,連連道:“不,不是……”


    可她心裏,確實不止一次地想過這種可能。她甚至夢見過,夢見父親像二叔一樣,穿上了新的官服,伏在地上跪拜謝恩,他麵前的蒙古皇帝長著一張李恆的臉。一家人搬進了寬敞的新府邸,團團圓圓,好不熱鬧。就連死去的兄姐、小妹也都活了過來,嘰嘰喳喳地和她互訴別來之情。乳母、丫環來來去去地忙碌著。她好像迴到了幼時的光景,窩在母親懷裏,伸手玩著父親的胡須,無憂無慮地聽他講嶽爺爺的故事。


    可是當她醒來,卻馬上愧得滿臉通紅,隻想立刻將夢中的內容忘掉,自然更不敢對杜滸說知。


    杜滸見她神色變幻,早料到了她心中所想,歎了口氣,“這也怪不得你。”頓了頓,又道:“王炎午可能不明白,逞一時血氣之勇,慷慨赴死,其實再容易不過。而你心裏想的那些事,對丞相來說,卻比死要艱難痛苦得多。”


    奉書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猶豫了許久,還是問出了自己最擔憂的一句話:“所以,你是希望爹爹活著的,對不對?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像王炎午一般勸他死,對不對?”


    杜滸看著她滿眼緊張的神色,反而笑了,刮了刮她的鼻子,“我怎麽會?你放心,杜滸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有骨氣的通通去死,沒骨頭的反而苟且偷生,那才是咱們漢家兒女亡國滅種的時刻。”


    奉書想想也有道理,這才鬆了口氣,有些不好意思,擦幹了淚,訕訕笑了一笑,說:“你餓不餓?我去叫店家做飯來。”


    杜滸卻說:“剛才那店伴不是進來問過嗎?我們隻要等著就行了。”見她猶自怏怏不樂,又微笑道:“去打盆水,把臉洗洗,頭發梳梳。人家看了你這樣子,還以為是我欺負你了呢。”


    奉書臉一紅,乖乖照做。可是直到她洗了臉,梳了頭,又換了一身幹淨衣裳,最後把床鋪也鋪好了,也不見有人送飯進來。


    她耐不住了,出去催。剛一走到大堂,就明白了怎麽迴事。隻見堂上坐著四五個元兵,靴子翹在桌上,正吆三喝四地喝酒吃肉,幾個店伴、小二全都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忙不迭地斟酒、上菜,也就自然沒工夫伺候其他客人。


    幾個元兵都已五分醉意,其中一個噴著酒氣,口中嘟嘟囔囔了幾句。一個胖胖的小二陪著笑道:“軍爺恕罪,小店本小利薄,向來不供應羊肉,軍爺要豬肉、雞肉時,小人馬上吩咐廚房去做……”


    那元兵勃然大怒,當即掀了桌子,揮拳便去打那小二。那小二口中叫道:“軍爺饒命!不關小人的事!”卻也不敢還手,隻是抱頭蹲下,全身登時挨了雨點般的一陣拳頭,伏在地上滾來滾去。其餘元兵嘻嘻哈哈地邊看邊喝酒。店堂內十三四個人也都圍著看。


    那小二開始還討饒,挨了幾十下揍,就隻會輕聲哼哼了,隻管微微扭過身子,盡量用肉厚的地方承受對方的拳腳。好在那元兵醉了,亂打一氣,也沒打到要害處,等打得累了,哈哈一笑,將那小二踢出幾尺遠,接著抄起桌上一壺酒,一邊往嘴裏灌,一邊揚長而去。


    其餘幾個元兵笑罵道:“看什麽看?再看連你們也打!”圍著的幾個人這才散開了,那幾個元兵也一擁而出,迴客房休息。那被打的胖小二口中唧唧咕咕的低聲罵著,掙紮了許久,站不起來,也沒人敢去扶他。


    奉書看不下去,跑上去托著那小二肩膀,把他扶到一張椅子上坐下。那小二身材肥胖,一睜眼,見扶著自己的是個瘦瘦小小的孩子,也吃一驚,含含糊糊地道了聲謝。


    奉書見他被揍得鼻青臉腫,衣服上滿是靴子印,煞是難看,忍不住說:“你也忒膽小,剛才那韃子喝醉了,走路都歪斜著,你隻要稍一還手,一推他,他準倒。就算你不還手,逃到別處去,他也追你不上的。你幹甚不還手?連躲也不躲?”她練了這些日子的本事,自覺身輕體健,心想,方才那元兵若是來揍自己,自己多半不會這麽狼狽,說不定反而還會讓對方吃虧呢。


    那小二卻連連搖手,吐了吐舌頭,輕聲道:“噓,噓!你這小朋友,莫不是南方來的蠻子,恁地胡說八道?‘韃子’這兩個字豈是能亂說的?”


    奉書吃了一驚,隨即大怒,道:“你叫誰蠻子?你才是蠻子!”


    那小二道:“是,是,我也是蠻子。可是我聽著小朋友的口音,可比我蠻得多啦。你初來乍到,不懂規矩,老哥我教你一個乖,以後千萬別韃子長、韃子短的說話,多不好聽!讓軍官老爺聽去了,看不敲掉你的牙!”


    奉書聽得又氣又笑,“你是漢人不是?怎的自己管自己叫蠻子?人家揍了你,你還一口一個老爺,叫得那麽親熱,是盼著明天再被揍一頓不成?”


    那小二揉著身上的傷,一邊齜牙,一邊道:“你這小蠻子,怎的這麽不懂事!誰人願意平白挨揍哩?隻是律法裏規定,咱們蠻子可不能打蒙古老爺,否則可有你好受的。再說,我這次乖乖地忍了,明天軍官老爺說不定就不揍我了,沒準還會念著我孝順,多光顧光顧小店,多賞幾個錢,也說不定呢!有道是忍一時……”


    奉書覺得這人簡直不可理喻,往地上唾了一口,道:“你愛做你的蠻子便做,不許管我叫蠻子!”


    那小二笑道:“蠻子也好,漢人也好,又有什麽區別哩?現在天下是人家蒙古的,咱們小老百姓,隻要能有飯吃,有衣穿,其餘的,就都將就著點吧。難道你不當蠻子,非要當什麽漢人、中國人,口袋裏就能平白多出幾個錢不成?嘿嘿,以後你要是衝撞了蒙古老爺,落得個吃不了兜著走,可別怪老哥我沒提醒你啊。”


    那小二伶牙俐齒,奉書一肚子氣,反倒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想還嘴,卻竟然找不到下口之處。


    忽然聽到樓上有人輕聲說了句什麽。奉書耳音出眾,立刻就捕捉到了。那人隻說了三個字:“亡國奴!”


    奉書心道:“罵得好!”一抬頭,隻見王炎午正倚著欄杆,居高臨下地看著那胖小二揉屁股,一臉鄙夷的神色。


    她的一口氣登時又噎了迴去,朝上瞪了他一眼,起身便走。


    突然廳門讓人砸開了,方才那群元兵裏的一個探進一個頭,罵道:“吵什麽吵?還讓不讓爺爺們睡覺?快來幾個人服侍!”


    那小二連忙點頭哈腰,道:“是,是!軍爺對不住,小的馬上就來。”說畢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走了。


    那元兵又朝奉書一瞪眼,“蠻子小鬼,幹站著幹什麽?快去拿酒來,爺爺們沒喝夠!”原來他看奉書一身男孩舊衣,把她當成了客店跑腿的小廝。


    奉書大怒,剛要開口反駁,卻想到了那小二方才的那句金玉良言,又想到店裏住著的元兵足有四五個,自己若是稍有違拗,決計討不到好,一句話便生生咽了下去。那元兵罵罵咧咧的連連催促,她也隻好甩了甩手,進了廚房。樓上王炎午大概受不得聒噪,已經迴房去了。


    那廚房裏有個廚子正在忙碌,遠遠的也聽見了那元兵的吩咐,看到奉書進來,便朝櫥櫃裏努努嘴。奉書打開櫃門,果然便看到幾壺酒擺在裏麵。


    她讓那元兵唿來喝去,心裏本就不忿,一手拎著一壺酒,取了兩壺出來,一邊走,一邊朝那酒壺“呸、呸”了兩聲。


    臨出房門時,她突然心中一動,生出些無可遏製的衝動,偷偷轉頭看看,隻見那廚子正忙著切肉呢。再轉向另一邊看看,廚房裏沒有別人了。


    她轉身背對那廚子,提起一壺酒,用下巴頦兒掀開酒壺蓋子,往裏麵吐了兩大口唾沫,趕緊又把蓋子蓋上了。她偷偷笑著,走了兩步,又提起另一壺酒,想要如法炮製,可惜嘴巴裏已經幹了,一時間雨露全無。她不甘心,見那廚房的土牆已經被多年的煙火熏得漆黑,伸手抹了一大把灰土,撚撚手指,那些黑灰就撲棱棱地落進第二個酒壺裏。


    做完這些,心裏已經咯噔咯噔跳得厲害。她再次左右四顧,見沒人注意到自己,又檢查了一下酒壺和壺蓋,見還是原狀,這才把兩壺酒搖搖勻,亦步亦趨地送到了那幾個元兵的房門口。


    敲門前的一刹那,又突然心念電轉,把那壺混了口水的酒留在了門外,隻端進去一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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