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正在宿舍洗衣服,李老師急乎乎地跑進來,神秘而又急促地說:“快看,快看!”一邊說,一邊扯著我的胳膊,就把我拖到了門口,把門一閉,隔著玻璃向院子裏指劃著:“那個,那個,騎車的!”

    我被她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紮挲著兩隻濕手,順她指的方向,向外搜尋著問:“誰?什麽人?”

    “徐老師的戀愛對象——張榮。”

    “噢!”我慌亂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一個騎車的女青年身上。隻見她高個,方臉,白淨,大眼睛,一身幹部服,是一個滿標致的姑娘。臉上流露出優越、自負的神氣,又帶點惆悵失意的傷感。

    “來了?張主任。”幾個和她碰麵的老師,跟她打招唿,但好像都不太熱情,張榮騎在車上,輕輕點下頭,淡淡地“啊”兩聲,徑直往前騎車。

    李老師說:“她是王營公社機關幹部,是什麽''委''的主任,根本瞧不起咱這當教員的。老師們看在徐老師的麵上,校內校外見了麵,都跟她打招唿,但是,她卻總是愛理不理的樣子。”

    張榮騎車經過我們門前,李老師慌忙躲開,我小聲說:“不要緊,屋裏光線暗,從外邊看不見。”

    我們兩個腦袋又擠在一起往外看。

    這時,劉老師迎麵碰見了張榮,說:“張主任,來啦?”

    張榮把右腿往後一掄,拿在了左腿後邊,沒有著地,堆著笑臉說:“嘿嘿,來了。忙什麽,劉老師?”聲音很輕,特別是後邊的這聲“劉老師”,沒大叫出喉嚨眼。說完,她右腿一掄,又騎上了去。左右兩腳始終沒有著地,好似一旦著了地,下了車,就會大大地失了官體。

    我說:“看來,對老教師,多少還看得起。”

    李老師說:“哼,你知道什麽!劉老師是她初中時候的語文教師,以前見了麵,隻是''嗯、啊''兩聲,後來,劉老師一口一個''張主任'',她當仁不讓地承受之餘,可能覺得也不大對味,這才勉強叫聲''劉老師''.”

    張榮沒有奔徐老師的住處,我奇怪地問:“喂,她來找誰?”

    “大概見校長去了。她和徐老師感情不好,輕易不來,每次來,總是去見見校長。這麽大的一中,在她眼裏也隻有個校長。”

    我看著張榮遠去的背影,眼前閃過徐一萍清瘦、樸實的樣子,嘴裏溜出一句:“怎麽,她和徐老師感情不好?誰嫌棄誰?”

    “開始,張榮就硬貼二百五,瘋了似地追求人家,現在,又嫌人家是個教員!他倆原來是同班同學。”

    我洗著衣服迴頭問:“在哪?在大學?”“不!在中師。”

    “中師?徐老師什麽畢業?”

    “中師啊。”

    “什麽?!”我從臉盆裏猛地抽出雙手,十分驚訝地追問:“他是中師畢業?!”

    “啊,你心思什麽?”

    我們倆熟悉之後,經常互相取鬧,我看她笑嘻嘻的樣子,冷笑一聲說:“別哄我了!”我又下手洗我的衣服。本來,徐一萍竟然是個青年,我就萬萬沒有想到,再說是中師畢業,我更不相信了。這樣,我更急於了解徐一萍的經曆,便刨根究底,李老師也就一五一十地講述了徐老師和張榮的戀愛過程。

    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他倆考進了同一所學校,在一個班學習。正常的學習生活隻維持了一年,以後學校就大亂了。僅這一年時間,徐一萍在數、理、化,文、史、地,音、體、美等所有學科中便顯示了出類拔萃的聰明和才華,張榮為之傾倒,為之折服了,坦率、急切地向他表示了愛慕之情。

    有一次,老師在班上發作文考卷,這是一位粉筆灰染白了兩鬢的老教師,姓顏,他拿著徐一萍的作文,很激動、很興奮地說:“我教了一輩子學,教了一輩子語文,批改過不少出色的作文,但是,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最好的一篇!”接著,顏老師就朗讀了這篇作文。讀完了,發卷時,張榮紅著臉,半路上截過去了。張榮收存著這張考卷,好長時間沒有還給徐一萍。徐一萍對這份考卷很珍惜。有一天,他在操場碰見張榮,就向她討要考卷,張榮乘機含蓄而大膽地向他表露情意:“等我背得爛熟之後,再給你吧,不!等''永遠之後''再給你吧。”“永遠之後?”什麽意思?徐一萍這才品出其中的意味來。雖然沒有把話挑明,兩人可以說心有靈犀一點通了。當時學校有一條紀律,不準學生之間談戀愛。徐一萍也不想過早地考慮這個,以免分散精力,影響學業。後來,搞起了文化大革命,社會上、學校裏亂哄哄一片,張榮眼花繚亂,不知所向。她不信別人,就信徐一萍,整天跟他和幾個同學在一起,不鬧派性,也不參加武鬥,自己尋找個安靜的角落,做所謂“逍遙派”,憂國憂民之餘,偷著鑽點業務。因此,張榮進一步看到了徐一萍的聰明和才華,對他簡直是崇拜極了。這期間,張榮可以說如癡如醉地追求著徐一萍,與他形影不離,給他洗衣服,織毛衣,關懷備至,溫順而賢惠。那時候,徐一萍也難得有這麽個理解、體貼自己的人。他看她情真意切,人材也算漂亮,畢業前夕,兩人便私定了終身。張榮還山盟海誓,發誓永不變心。

    畢業後,徐一萍分配到這懷德縣來教初中,張榮分配教小學。一開始,倆人都希望幹好自己的工作,徐一萍在業務上也經常幫助、指導她。兩人關係挺好。漸漸地,張榮感到幹教師又吃累,又受人歧視,何況她那種渴望高人一等的欲望又得不到滿足,於是就千方百計地接近、巴結公社幹部,活動改行。徐一萍多次勸阻她,但倆人這時的觀念已經貌合神離了。一九七四年,她先被借用到公社一個什麽辦公室幫助工作,不久,公社就指令教師黨支部發展她入了黨。一年後,縣裏正式調她擔任了一個公社什麽“辦”的副主任,不久,又升任了什麽“委”的主任,不但實現了改行的願望,而且在別人的眼裏,也成了出人頭地、堂而皇之的公社幹部。當年,她在班裏學習較差,無論哪個方麵,“才能”都很一般,現在她成了同級八個班四百多名同學中幹得所謂最體麵最有地位的一個。這種好像總被人尊敬的工作環境,使她滋長一種優越感和過分的自信。比窮教師們,優裕得多的生活使她更相信地位的重要性,愈來愈不把教師放在眼裏了。自然,她對徐老師也由五體投地變為小視三分了。而且,她感到,對象是個小教員,在人臉前抬不起頭來。那些同樣是女幹部的,對象大都是公社書記或縣裏什麽部長、局長的,腰杆子也硬,說話也粗,工作好開展,到處受尊重,提拔晉級都有份,而她則不然,事事低人三分。她為此非常苦惱,但又不願輕易拋棄往日的感情。

    現在,張榮三十二歲了,徐一萍也三十一歲了,四五年前,兩人還曾商量過結婚的事,後來就隻字不提這碼事了。不過,張榮的本意,也不是與徐一萍一吹了之,那樣的話,也就早吹了。張榮現在有兩套打算,一是千方百計迫使徐一萍改行,這是她的上策,但是,徐一萍態度一直很堅決:寧肯獨身終生,也不舍棄事業。實在不行,張榮的下策就是告吹。

    李老師說到這裏,我說:“改行,說改就改了?那麽好改?”

    李老師說:“一般教師要改行,確實不容易,徐一萍卻不然。現在,地、縣各部、委、辦、科、局,奇缺寫作人才當秘書,他寫一手好文章,在縣裏、地區裏都很出名,隻要入了黨,自己說聲''同意'',說改就改了。”

    “噢。咱看,徐老師做一個黨員,已經很夠格了。”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教師要入黨,比修煉個神仙都難!前年,學校黨支部通過了,報到局黨委沒有批準,今年又報上去快半年了,至今杳無音信。”

    我們正說著,劉老師慌慌促促走進來,說:“哎呀!徐老師和張榮吵吵起來了,你倆快去調解調解吧。”

    李老師說了聲“行”,硬拉上我,就直奔徐一萍的宿舍。

    學校對教研組長有個優惠待遇,自己住一個單間宿舍,雖然是低矮、窄小的舊房,但畢竟比兩人住在一起方便得多。

    我們走到徐一萍宿舍近前,屋裏一點動靜也沒有,大概是兩人都在賭氣不吭聲了。李老師剛要向前推門,我一把拉住她,同她走進了劉老師的宿舍。劉老師與徐一萍比鄰而居。

    我說:“先聽聽,別冒失。”

    我拉過一把椅子,和李老師在門口坐下,側耳細聽起來。

    徐一萍宿舍的前窗開著,不一會,屋裏傳出了說話聲。

    “這樣動輒吵嘴、慪氣,不解決問題。”是徐一萍的聲音,聽得出來,他是強按著火氣說話。“我看,各人要平心靜氣地交換意見,談得攏就談,談不攏,各走各的路得了。”

    “我也不是來跟你拌嘴的,那樣的話,我也不來!”是張榮清脆、尖利的聲音。“我是說,你不要認為掌管審批黨員大權的人們,覺悟都很高!你要到他們那裏活動一下,給他們個好感,這樣批得快,也有把握。不然,一樣吹毛求疵,再給打迴來!你不信?!”

    徐一萍說:“我信,但是我不去!走後門入黨不光彩,也沒意思!隻有那些企圖撈到黨票升官發財的無恥之徒才那樣去幹。我沒有非分之想,隻想憑知識和勞動幹一輩子人民教師,入黨是我的迫切願望,夠條件,我就堂堂正正地加入,不夠,繼續努力!歪門邪道,我絕對不搞!這個問題,咱剛才不是爭吵過了嗎?咱擱下別再提了,再提,還是爭吵!”

    屋裏沉默了一陣。張榮歎了口氣說:“你口口聲聲幹一輩子教師,我真不理解。俗話說,不碰南牆不迴頭,你是碰了南牆也不迴頭!連二斤煤油都打不出來,還不心思心思,還不跺跺腳離開這一行!哼,真是''覺悟高''!”

    徐一萍打煤油是昨天下午的事。徐老師的一個鄰居在縣醫院住院,托他買二斤煤油點煤油爐子,煎藥、做飯。煤油不敞開供應,但是也不緊張。徐老師拿上油瓶直接來到城關供銷社門市部,對售貨員把情況照實說了一下,售貨員可能看他儀表、談吐像個機關幹部,已經摸起油提子,打算給他打油了,再一問他是一中教員,立即又轉了腔,說鎮裏有指示,煤油隻能憑本供應城關社員點燈。徐一萍無可奈何,隻好騎自行車來到鎮府,找上他一個當文書的老鄉。可是,這個老鄉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故意捉弄他,說:“現在全世界能源危機,煤油供應必須由鎮委王書記親自批條,我一斤一兩無權動用。”徐一萍書呆子氣,信以為真,起身去找王書記,出了門,聽到“文書老鄉”在屋裏說:“買二斤煤油,找到鎮府來,笑話!”有人問:“做什麽的?”“文書老鄉”輕蔑地說:“教員(”員“字讀兒化音)!”屋裏哄堂大笑。徐老師覺得受到莫大的侮辱,蹬上車子就迴了學校。他把這件事對老師們一說,大家都非常氣憤。最後,是李老師找上她一個在城關供銷社幹臨時工的表妹,才給徐一萍打了二斤煤油。這件事張榮是怎麽聽說的呢?就不得而知了。

    這時,又聽得徐一萍說:“教師受歧視,我是早有體會,深有體會!但是,我可能有一種阿q精神,而且是發自內心地認為:教師是一項神聖的職業,光榮的職業。做一個人民教師,我感到很榮耀!”

    張榮說:“別拿著實話哄人!社會上人人不把教師放在眼裏,你自己卻覺得光榮得不得了,不是阿q精神是什麽?人們說起教員來,都是把嘴一撇,說:''嗨,教員,有啥說頭!''教員的''員''字,都是輕蔑地念''兒''化音。他們背後對教師評頭論足,說教師小氣,吃餃子數個,說教師咬文嚼字,之乎者也等等,我聽了都替你們臉上發燒!你想想,教師有個啥用場?人家有啥事求著你教師?學生不上學,教師登門家訪,求著學生和家長倒是有!你想想,哪一行哪一業不比教師吃香!醫生、司機、售貨員不用說,像化肥、木器、五金那些廠的臨時工都比教師吃香!你們的陳校長,十七級幹部,買自行車,安合同工,轉非農業人口,怎麽樣?照樣不如縣委剛參加工作的公務員撐勁!”

    這時,李老師對我耳語道:“他們不吵大了,咱進去不好。”

    我點點頭。

    接著,聽得徐一萍激憤地說:“這樣看,太勢利眼了吧?如果這樣講,最好的職業應推土匪、強盜!”

    張榮又賭氣不吭聲了。

    屋裏沉默了。我不由得有些緊張起來。許久,徐老師又改用平和的口吻說:“我認為,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價值,都對四化有很大的貢獻。教師,是培養人才的,被譽為塑造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是多麽崇高的事業啊!你看,各行各業的人才、能手,勞動模範、戰鬥英雄,政治家、軍事家、科學家、藝術家等等,不大都是出自教師手下嗎?即使自學成才的,也有啟蒙老師吧?當然,他們很多人在很多方麵超過了他的老師,但是,教師的成績和光榮也正在這裏,培養的學生超過自己,才是好教師嘛!兩千年前的孟子曾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幹一輩子教師,能桃李滿天下,不也很值得自豪嗎?人各有誌,我就愛上了教師這個職業,立誌當一輩子教師。我這個人,把事業看得很重,無論受到什麽挫折,我是堅定不移了!”

    這幾句話深深打動了我的心弦,因為我的爸爸、媽媽都是中學教員,教員的待遇和甘苦,難以訴說的委屈,我早有感觸和體會。但是每當看到爸爸、媽媽談論起自己的學生那種興奮和珍愛的表情,我又受到強烈的感染和影響,也許正是這種感染和影響,才使我愛上了教師這個職業,報考中師學校的。

    接著,聽得張榮說:“事業,事業,這完全是自己給自己套上的一條精神枷鎖!你到地區的、縣的一些機關去訪一訪,看一看,有的機關,那些人上了班有啥事?不就是喝茶、聊天、看報紙!算了吧,人家一年也出不了你教師一個月的力,可是地位、待遇比教師又怎樣呢?你好好比一比,想一想,腦筋開開竅!管它什麽事業不事業!事業是個啥?現在還不全是個空的!”

    徐老師冷笑一聲說:“我怕是執迷不悟了。機關工作,不用走訪,我早有耳聞。我一個學生,去年大學畢業分配到咱縣直機關一個無所事事的辦公室,當時很榮幸,可是,半年之後,就來向我叫苦說:''成天沒事幹,無聊極了!年輕輕的就這樣天天不死不活地混日頭啊,就好比死了沒埋一樣!''你說,離開了事業,人活著有什麽意思呢?所以,你無論怎麽說,我是決不離開教育事業的!”

    “噢!我這苦口婆心說了半天,你沒有一點商量餘地?!”張榮火了。

    “沒有!”

    “那好!我把話說在頭裏,你入不了黨,改不了行,咱倆就吹燈!”

    “隨你的便!……”

    看來屋裏的火藥味又濃起來,李老師戳了我一把,我和她急忙走進了徐一萍的宿舍。李老師一進門就說:“別吵了,別吵了!有話慢慢說!”

    她勸說了幾句,徐一萍不吵了,張榮卻仰著頭,一手拤腰,一手比劃著,數落起徐老師的不是來,說他“沒有團結的願望”,說他“固執己見”,說他“書呆子”……她伶牙俐齒,說話像爆豆似的。我們不想聽,不斷地打岔,她毫不理睬,隻管講她的。

    徐一萍氣得臉紅一陣,黃一陣,終於忍不住了,嚷道:“別說了!算了吧,咱倆根本沒有共同語言,還是趁早分道揚鑣的好!”

    李老師又急忙勸阻說:“徐老師,看你!”

    張榮被徐一萍一句話噎了個趔趄,眼裏“刷”地湧出了兩行熱淚。她歎了口氣,委屈而又氣憤地說:“那好,這話可是你說的!我走!”她哽哽噎噎地說著,扭頭就往外跑。

    李老師上前攔住她說:“他是說氣話,你別往心裏去。”張榮站住了,抽抽嗒嗒地哭起來,哭得十分悲傷。我站在屋子中間,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的場麵,心裏替徐一萍擔憂著,觀察著他的臉色。沉默了一會,徐一萍猛地站起來,轉身背對著張榮,昂著頭,向後擺著手,冷靜地說道:“讓她走!快走!”聲音有些嘶啞,帶著冷酷,又分明帶著無限的痛楚!

    張榮滿臉湧出怒氣,憤恨地將下嘴唇一咬,用力掙開李老師,就跑出去了。

    看來,他們都舍不得決裂,但是又各自有意無意地、堅定地走向決裂!

    啊!這是為什麽呢?我看著徐一萍依舊麵朝裏站著,銅鑄一樣的背影一動不動,鼻子一酸,眼睛潮濕了。這一刻,他在忍受著怎樣的痛苦啊,尤其自己與戀人的決裂又守著李老師和我這麽個並不熟悉的女同事。

    屋裏沉默了片刻。我和李老師都輕輕地喊道:“徐老師。”

    他微微搖搖頭,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用力咽下了一口唾沫,撕了兩把喉頭,從牙縫裏勉強擠出了幾個字:“你們去吧,我休息休息。”聲音裏透出一種疲勞之極的失落。我的心顫抖了一下,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腳步有點抬不動。這時,李老師拉了我一下,我們便一起悄悄地走了出來,把門輕輕地閉上。

    我們站在門外,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靜聽了一會,見裏麵沒有一絲聲響,我知道徐一萍一定在竭力壓抑自己。那樣會更加痛苦,他為什麽不哭幾聲,發泄出心中的委屈?看著自己尊敬崇拜的人受到感情的折磨,我的心中溢滿了同情、愛憐和對張榮的義憤。

    我們倆迴到宿舍,心情都很沉重。我也無心再洗衣服。

    我歎了口氣,說:“徐老師是為了事業,犧牲了愛情啊!——當然,誌不同,道不合,也就沒有真正的愛情可談了——這樣說,恐怕有人還不相信,不理解呢。”

    李老師說:“我是很理解!你不知道,他為事業付出了多麽艱苦的勞動!他從一個十年內亂時期的中師程度——”

    我插問:“哎,他真是中師畢業?”

    “這還能假的!”

    我不能不相信了。在這種心情下,李老師肯定不會鬧著玩了。我心裏不由得又對徐一萍增添了些敬意。李老師接著說:“他從中師水平,攀登到現在全區語文教學的最高峰,完全是靠自己硬拚上去的!現在,他達到了這樣高深的造詣,語文高考成績,連續三年全區第一名,要叫他改行,這不是比剜他的心還難受嗎!”

    我無限感慨地說:“徐老師是我見到的人中,最不簡單最有才華的一個!”

    “才華是一個方麵,另一方麵是勤奮。他自己就常說,聰明出於努力,天才出於勤奮。說起他的勤奮來,那可是令人佩服的!我來校第一天,他就給我中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前年,我畢了業,在地區分配了工作,坐車來一中報到,在汽車站候車室裏,我和我的一個同學發現一個瘦高個青年,坐在一個角落裏,懷裏抱著一個手提包,手裏拿著一個小本子,迴頭朝著牆角,像一尊泥胎一樣,一動不動,神態很怪。我們說,這個人是怎麽啦?說有神經病,又不像,不是神經病,怎麽獨自坐在那裏像打坐的和尚一樣呢?

    “我悄悄地走過去,從一旁看了一下,見他上下嘴唇不停地抖動,口裏念念有詞,但是一點聲也不出,我忍不住嗤嗤地笑了兩聲,急忙後退,接著,憋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那個青年迴頭看了我一眼,發覺我是笑的他,也不生氣,嘿嘿一笑,喃喃地解釋說:''我是在背英語單詞呢。''說完,迴頭朝裏,藏了藏臉麵,又背了起來。”

    我問:“這個青年是誰?”

    “你聽我慢慢說嗬。這天,我趕到懷德一中,已經日落西山了。晚上,我記得天氣很熱,老師們都拿了把椅子在院子裏乘涼。看樣子,上半夜根本無法入睡。我被分配來教高中語文,乘涼的時候,我便與高中語文組的老師們一一見了麵,唯獨沒有見到組長。我想,不行,頂頭上司更得要見了。我這個人,到了哪,也不覺生疏,去見誰也不覺怵頭,說見,我就去見。

    “老師們告訴我,組長叫徐一萍。我先到教研組去找,已經熄了燈。又到宿舍去找。我進門一看,門窗四敞大開,屋裏沒有人。我隻好退出來。劉老師正好在宿舍門口乘涼,他說:''徐老師就在屋裏,錯不了。''

    “於是,我又走進他的宿舍。在哪裏?難道他還能藏起來?忽然我看到床上放下了蚊帳,往裏一看,裏邊有一個人,坐在鋪蓋卷上,很不得勁地蜷縮著,趴在床上放著的一個小方凳上,全神貫注地在寫什麽。我輕輕地走近仔細一看,猛地打了一愣,這個人正是我在汽車站嘲笑的那個瘦高個青年。不用說,這就是徐一萍了。我情不自禁地吐了下舌頭,改變了馬上見他的想法,急忙注視著蚊帳裏的動靜,輕手輕腳地往外退。

    “可是,退了兩步,不小心唿隆一聲,絆在了椅子上。

    “''誰呀?''他在蚊帳裏問了一聲。

    “我隻好站住了。

    “接著,蚊帳裏動了一下,轟起了趴在上麵的一群蚊子,他滿身汗水,從裏邊鑽了出來。''你……''他有些奇怪地打量著我。

    “我笑著解釋說:''我是剛分配來的,在你手下當兵。''

    “''噢,咱們今天見過麵。''

    “我想起車站上的事來,忍不住哈哈著笑起來。

    “他急忙拉椅子,讓坐位,刷茶碗,給我倒水。一邊張羅,一邊說:''我到地區教研室開了兩天會,備課和批改作業需要加點班。天太熱,關上門窗不行,敞開,蚊子又來進攻,所以我就躲到蚊帳裏去了。''

    “你看,我和徐老師第一次見麵就是這樣有意思。”

    說到這裏,李老師淒然一笑,眼裏滾動著淚花。本來是很有趣的故事,她這會講起來也是那麽淒淒切切,而又滲透著一種細膩的溫情。

    李老師繼續往下說:“後來才知道,不是那次碰巧了,他一直是那麽勤奮艱苦地學習、工作。別的不說,就說晚上吧,每天晚上熄燈鍾以後,他迴宿舍接著再幹,總得到十一二點鍾,下一點、下兩點也是常有的事。三伏天,他經常在蚊帳裏學習、備課。冬天,他的宿舍從來不生爐子,節省開支事小,主要是沒有時間伺候它。有時屋裏冷得結了冰,他兩隻腳凍得生疼,實在坐不住了,他就在桌子底下放一個燙瓶,兩腳踏在上麵,繼續堅持學習、工作。

    “你以後注意一下吧,他口袋裏總是裝著個塑料皮小本,上麵密密麻麻,誰知記了些啥,開會前,看電影、看戲前,勞動休息,候車、坐車,總之,隻要一有空,他就掏出來看上一陣,思考一番。這幾年,他是放開膽子鑽業務了。而在前些年,他隻能偷偷摸摸地幹。他這可真正稱得上忠誠黨的教育事業了,可是地位、待遇又怎麽樣呢?”李老師因為憤憤不平而漲紅了臉。

    我氣憤地接上說:“這和送上兩瓶茅台酒,就安排個好工作,整天喝茶聊天,老婆隨意選,房子住好的,孩子呱呱墜地就不愁工作,終生、世代享榮華受富貴的人相比,太不公平了!好在中央已經撥亂反正,大力推行尊重知識、尊重知識分子的政策,世俗偏見,不公平的現象會逐步解決的。春天來了,角落裏還難免存有殘雪,但是畢竟長久不了啦!”

    李老師興奮得抓起我的手,仰起滿是淚花的笑臉說:“這幾句話真好!我正愁沒有話安慰徐老師,就這樣跟他講,讓他抬起頭,向前看!走,找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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