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沒有等到兒子沈道正迴來的那一天,不過諸事已了,後繼有人,在這世間,如大多數人一樣,除了對生老病死的無奈,其實也沒什麽牽掛了,走的時候很安詳。


    這兩天沈銳大都留在爺爺身邊,陪著他說說話,可惜爺爺精力不濟,往往說著話就睡了過去。


    爺爺去世的第三天,父親沈道正從京城匆匆趕迴了大名府,可惜的是最終沒有見到自己父親最後一麵,做為官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老爺子下葬的那一天,大名縣城萬人空巷。大名府知府盧象升等官員、大名縣知縣廖風卓等都前來送行,還有沈家的佃戶、與沈家有生意來往的客商、沈家商鋪的掌櫃與夥計等千餘人。


    天色陰沉,十八個和尚手搖法鈴,正在為老爺子頌念“大悲往生咒”,祈禱沈老爺子早生極樂。老爺子的墓地周圍鬆柏蔥鬱,這是沈家的祖墳所在地。


    按照民間“懷抱子”的墓葬格局,老爺子的墓位於祖墳的最前端,他的後麵是沈銳的太祖父太祖母等幾座墳塋。


    沈老爺子的墓非常豪華,是他生前就修好了的。隻有那又高又大的大理石墓碑,是沈道正為他準備的,墓碑上刻著金色的字,顯示著墓主人生前的富有。


    墓周圍還立著一圈大理石護欄,墓前麵是兩個鎮墓石獸,一左一右拱衛著陵墓,顯得莊嚴肅穆。墓碑前鋪著金紙,放著鮮花與花圈,這是沈銳為祖父準備的,寄托了一個現代人對逝去親人的思念。


    墳墓的旁邊已經蓋了一個小茅屋,他的父親沈道正要在這裏服喪三年,是為丁憂。


    按照古禮,丁憂三年期間不能外出做官應酬,也不能住在家裏,而要在父母墳前搭個小棚子,睡草席,枕磚頭塊,要粗茶淡飯不喝酒,不與妻妾同房,不叫絲弦音樂,不洗澡、不剃頭、不更衣。


    沈銳父子送走了盧象升等官府一幫人,其餘眾人也陸續散去,隻留下幾個心腹家人為沈道正整理著茅屋。


    沈道正一身孝衣孝帽,把沈銳叫到一旁,語重心長地說道:“銳兒,你爺爺已登極樂,他的意願為父也知道了,對於他的決定為父也是讚成的。為父身為朝廷命官,不想也不可能辭官經商,沈家偌大的家業就交給你了。現在這種情況,經商也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你雖年幼,但為人聰明機靈,又深得你姑丈的欣賞,往後有錦衣衛照拂,經商也不至於吃太多的虧。總之,沈家的家業都交給你了,是發揚光大還是沒落衰敗全憑你的本事。


    不過,為父朝中還有些人脈,如果有什麽用的著的地方你盡管說,為父一定竭盡全力幫你,但有一條,遇事多考慮,千萬記得你的後麵還有關心你的家人,你明白嗎?”


    沈銳背脊一涼,老爹這是意有所指啊,難道與鐵沙幫合作的事被發現了?


    也是,安息貴有鐵沙幫背景,自己重用他,還委托他與鐵沙幫聯絡等事宜,若有心去查,也不難查證。


    老爹這是給我敲敲警鍾,不能越線啊!


    真是小看了老爹!


    沈銳思及,恭馴地低下了頭,道:“父親請放心,孩兒知道了!”


    沈道正看了一眼低眉順眼的兒子,輕聲道:“好了,你們都迴吧,讓為父好好安靜一會兒!”


    沈銳招招手,柳管家跟幾個已忙完的家丁立刻聚集過來向老爺告辭。


    沈銳向父親點點頭,轉身向遠處的自家馬車走去。走到馬車旁,沈銳迴頭望去,父親沈道正遠遠的注視著他,沈銳脫下孝衣孝帽遞給車夫,一低頭上了馬車。


    馬車裏沈銳閉著眼睛思索著,如今家業在手,可調用的資源很多。銀子還不是問題,沈銳已經問過了,目前大名府這邊各店鋪活動資金還有兩三萬兩,再加上夏糧收割在即,地租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沈銳已經通知劉沛久,讓他從京城調三萬兩銀子過來,以防可能發生的意外,主要是防備各錢莊集中擠兌。


    鏢銀的損失雖大,但還未到讓沈家傷筋動骨的程度。如今的問題是如何保護沈家龐大的財產,龐大的帝國已一步步地滑向黑暗的深淵,不久的將來,流民起義此起彼伏,朝廷自顧不暇,指望各級政府已然無法保證自家財產的安全,憑著沈府十來號護院顯然是不行的,他需要一隻合法的武裝。


    這個沈銳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他準備從鏢局下手。這個時代,鏢局可以說是民間合法的準軍事組織,若披上它的外衣無疑安全性會大大增加。


    淩風無力支付各鏢師的安家費,至於賠償沈家的鏢銀,就算讓他們砸鍋賣鐵也辦不到,那就隻好自己接手了,隻是得講究策略。


    這幾天忙於爺爺的事,雖有意向,卻沒有時間去仔細地規劃,如今喪事已了,可以逐步實施了。


    “請問,馬車上的可是沈銳沈公子?”


    沈銳正神遊方外,陶醉在他自己的宏偉藍圖中,一個聲音不合時宜的打斷了他的思緒。


    馬車停了下來,沈銳聽這聲音有些熟悉,卻一時間沒想起來是誰。就聽見馬車副座上柳管家道:“車上正是我家公子,噢,原來是驛丞大人!失敬失敬!”。


    “老人家客氣了,不才範無錫,有些事想與沈公子相商!”


    “範無錫,四天前才交待他的事,難道現在已經有眉目了?不會這麽快吧?”


    沈銳心中疑惑,連忙掀開布簾走了出去。路邊站著兩人,兩人都身著常服,其中一人相貌堂堂,身軀偉岸,兩彎眉渾如刷漆,胸脯橫闊,正是大名府魏縣驛丞範無錫。範無錫官方身份是驛丞,不過還有另外一個馬甲,那便是錦衣衛從七品總旗,隸屬於錦衣衛密諜,沈銳正是他的頂頭上司。


    沈銳從馬車裏出來,範無錫按製是要以下屬之禮參見的,不過這是在公開場合,他明著又是官身,過於卑躬屈膝,有損官家形象,隻好抱拳行了一禮:“範無錫見過公子!”


    這是正常的禮節,但範無錫的恭敬之色躍然臉上,這是沒辦法的事,官大一級,心理上的坎難以過去。


    一眾家丁見一縣驛丞對自家公子如此恭敬,個個麵麵相覷。雖說這驛丞官小不入流,但好歹也是朝廷任命的官員,自己公子不過是個秀才,竟然讓他如此恭敬。一時間個個心裏惴惴不安,都在心裏嘀咕著,別看這公子年紀小啊,看來也不是省油的燈,怪不得老爺把偌大的一個家業交給他,老爺一向識人如炬,想來是不會看錯人的,以後還是小心點為好,免得被公子拽住小辮子,到那時哭也來不及了。


    沈銳到沒想到在片刻間自己在家丁們心中已立了威信,範無錫姿態很低,雖然是自己的下屬不假,但他們是秘密人員,還是不要讓人聯想到其他為好。


    沈銳就著車夫放的板凳下了馬車,笑著對範無錫抱拳鞠躬迴禮道:“小生見過範大人,範大人乃朝廷命官,小生誠惶誠恐!走,我們到一旁敘話!”


    沈銳迴頭對柳管家交待道:“柳伯,你們在這裏稍侯片刻,我與範大人有事相商!”


    接著又對李敢尤智勇使個眼色,看到兩人會意往外走,沈銳便沒有動,柳管家能力不怎麽強,也察言觀色得本領是有的,讓公子勞駕移步,乃是他們的罪過,於是連忙對著一眾家丁招招手:“都過來,動作快點!”


    說完率先向遠處走去,幾個家丁連忙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


    範無錫對著手下點點頭,那人不動聲色的向另一方向離去,這人如李敢尤智勇那般,極有分寸,不像柳管家等離得遠遠的,他站在可以觀察到兩人,卻又聽不見兩人談話的地方,想必也是範無錫心腹兼保鏢,距離拿捏的恰到好處。


    沈銳暗暗點頭,錦衣衛果然不是一般人,假如此時有人對他們不利,他與自己的護衛都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迴防,別小看這幾秒鍾的時間,對於安保人員來說,這幾秒的時間差對事主往往是致命的。


    兩人站在馬車的側麵,基本上眾人都看不清他們的表情,沈銳麵色一正,道:“範大人,我要你調查的事已有線索了嗎?”


    範無錫垂手肅立道:“啟稟大人,這兩日大人事務繁多,屬下不便打擾,今日屬下在老爺子葬禮上見到公子,想到事情緊急,於是在這裏等候公子,還請公子見諒!”


    沈銳眉毛一皺:“範大人請講!”


    範無錫道:“按公子的吩咐,屬下派人去壽張與廉忠心接上了頭,下達了公子的指令!不過暫時還沒有什麽消息傳來!屬下這次前來,是有另外的事向大人稟告!


    “範大人但說無妨!”


    範無錫道:“大人應該清楚驛站裁撤的事吧,自去年聖上下旨,到如今已接近尾聲。屬下明著是文官,前幾日接到吏部調令,不久將到陝西任職!所以這往後案件的查處,屬下已無力參與了!”


    “驛站精簡?”


    這事他知道,卻沒怎麽在意,如今範無錫說起,沈銳忙在心裏過濾了一遍。以他有限的曆史知識並不知道是哪個衰人提出的建議,但聽說,起先並不是崇禎想出來的。


    中間的細節此時無法考究,但他猛然想起一人,這人出名以前是一個毫不起眼的驛卒,因驛站裁撤失業,十四年後,他終結了明朝兩百多年的統治。


    驛站傳遞全國信件,接待來往官員,在那個通訊不發達的年代,可以讓讓皇帝及各級官員在短時間內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從而指示各級部門快速辦理。


    明末,政治腐敗嚴重,財政危機嚴峻,全國各地的驛站係統也成了各級官吏損公肥私、中飽私囊之地。


    裁減撤並驛站,雖然可以節餘公孥、遏製腐敗。但凡古今中外的改革,最大的阻力莫過一個“利”字,因為改革必然要改變原有的利益分配格局,形成與一部分人爭利的局麵。


    崇禎之前,也有過這方麵的精簡,不過最終都因這樣那樣的原因不了了之。


    據粗略計算,裁減撤並驛站每年可為大明朝節餘近百萬兩白銀。但是,在社會財富總量不變的情況下,李自成們要養家糊口,官吏們要吃拿挪用,崇禎則要用這些錢來緩解財政危機。無論采取什麽樣的配套措施,每年百萬兩白銀的去向,都會在朝廷、官員與驛卒之間引發對立。


    所以,精簡機構,得到的結果無非有兩種,一是減了這個機構,巧立名目後又加了另外一個,不減尚好,越減越多。二是確實減了,但減去的是基層的辦事人員,後續又缺乏妥善安排,任他們自生自滅,後果是引發了空前社會矛盾。


    沈銳不是經濟學家,但後世的經驗教訓已經證明,唯一的解決辦法,是設法增加社會財富的總量,完善規章製度及加大執行力度,以平衡各方利益爭端。


    可惜的是,這個時候的人並不明白這個道理,驛站的撤並,加快了明朝的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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