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魏縣縣城外義莊。


    根據祖製,在外橫死之人不能抬進家門,一般是把靈堂設在門外。有些城裏人,門外沒有足夠的空間設立靈堂,就隻能存放在義莊了。


    所謂義莊,就是存放棺材的地方。當然,棺材中都有屍體,大都是一時還未曾找得好日期好地方安葬,或是死者客死他鄉,家人準備運迴本土去安葬,或是窮得無以為殮,隻好暫時寄放在義莊之中。


    通俗的講,義莊類似於現在的太平間與殯儀館。隻是既然“義”子當頭,維修運轉靠的是當地士紳和百姓的捐獻,收費什麽的幾乎沒有。


    三十八副新棺材擺滿了義莊的各個屋子。在義莊的中堂(相當於後世殯儀館的悼念廳)隻有一副棺材,偌大的一個中堂孤零零的一副棺材正對著正門,上麵一個大大的“奠”子,房梁屋頂上搭滿了白綾,棺材前方,跪著一人,看她身形,似乎是位女子。


    義莊中堂外的院子裏,人聲嘈雜,十數個身穿孝服的青年人手握棍棒,分成兩排呈扇形拱衛著中堂,他們的外圍,更多的白衣人將他們團團圍住,不同的是,這中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隻在前麵有不少的年輕人,他們的手裏同樣拿著棍棒,兩邊棍棒相擊,都是一觸而退,顯然,最外麵的人想衝進去,但十幾個人虎視眈眈的看著,想要進去也不容易,看樣子他們也不是真想硬闖,所以到也勢均力敵。


    外麵人群裏一個五十來歲留著山羊胡的男人高聲喊道:“謝舞陽,你什麽意思,我們這麽多人來到義莊,一是祭拜死去的親人,二是要為死去的人討個公道,他們都受雇於淩風鏢局,如今在押鏢途中遭了賊人,慘死他鄉,淩風鏢局一定要有個說法。”


    說到這裏,老者已是聲嘶力竭,他仰天歎息,”這都是青壯力啊,都是家裏的頂梁柱,如今這頂梁柱倒了,你看看,這老的老小的小,多可憐啊!你讓他們以後怎麽生活?我們不為別的,就是要讓紀家二小姐出來給個說法,但自從紀總鏢頭迴來,她就一個人呆在靈堂裏不出來,這是什麽意思啊?我們知道她非常傷心,但捫心自問,誰人沒有父母妻兒,這義莊裏躺著的,也有我的兒子,可憐我那兒才十八歲,年底就要成親,誰知走了一趟鏢,迴來就成了這個樣子!”


    他聲音越說越低,最後泣不成聲,兩邊的人聽了他的慷慨呈詞,手中的棍棒都無力地垂到了地上,更有後麵的婦女小孩哭成一片,現場一片愁雲慘淡,真是聞著傷心、聽者落淚。


    許久哭泣聲才小了下來,義莊中堂門外的護衛有一人越眾而出,這人二十來歲,生的儀表堂堂,氣宇軒昂。


    他朗聲道:“大家靜一靜,聽我說兩句,並非我們淩風鏢局不管大家的死活,大家想一想,平常鏢局裏哪位鏢師家裏有困難,總鏢頭不是鼎力相助,各位大都是我鏢局鏢師的父母妻兒,淩風鏢局以前是怎麽對待你們的,你們心裏肯定有一本帳,如今總鏢頭身故,二小姐傷心欲絕,在運送總鏢頭跟各位鏢師的歸途中已經昏到過好幾次了。


    在壽張縣,二小姐一介女兒家不惜拋頭露麵,出高價租用馬車運送各位鏢師的遺體迴鄉,就是不願讓總鏢頭跟各位鏢師埋骨他鄉。


    在壽張縣衙,二小姐托人施以重金打點官府中人,就是為了讓官府早日緝拿真兇,要給總鏢頭跟各位鏢師一個交代,奈何我們把鏢局裏所有的現銀都花完了,官府依然沒有真兇的消息,所以我們隻能暫時返鄉,讓各位鏢師跟總鏢頭先入土為安。”


    他這一番話聲情並茂,外麵眾人聽了,個個默默無語,顯然已經打動了不少人,人群中不時傳來歎息聲,有人小聲說道:“紀家淩風鏢局也不容易啊,大家就不要再為難他們了吧?”


    他聲音雖小,但在這靜謐的氣氛中也有許多人聽到了。


    “這不成!”人群裏一人高聲喊道。“宋春城,你兒子是淩風鏢局的鏢師,你老婆時常生病,也是紀長庚找人給她看好的,他對你恩重如山,你當然向著鏢局了。可我們‘飛龍車行’的人招誰惹誰了,無故死了十三個車夫跟力夫啊,雖說他們的命沒有鏢師值錢,可他們也有妻兒老小啊!我們是小車行,平常生意就不好,這次紀總鏢頭是準備用沈家車行的馬車的,是我厚著臉皮央求沈老爺子把運送鏢銀的活兒轉給了我,我怎麽這麽倒黴啊!攤上這麽個事!現在車夫力夫的家屬天天找上我的家門,可我一個小小的車行,哪裏賠得起這麽多的銀子啊?反正我不管,紀家不給個說法,大家誰都別想好過!”


    人群裏許多人聽了頓時又騷動起來,先前那個青年連忙說道:”我謝舞陽在這裏給大家保證,隻要大家和和氣氣的把自家親人安葬之後,淩風鏢局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複,我謝舞陽敢以項上人頭擔保!”


    人群中一個絡腮胡冷冷說道:“謝舞陽,你是什麽身份,淩風鏢局的事你能當家嗎?紀家不是有一個少爺兩個小姐嗎,怎麽隻有二小姐在這裏,那大少爺大小姐呢?怎麽他們爹死了,也不見他們露麵,我聽說他們並不在這次押鏢的隊伍中!”


    謝舞陽道:“大少爺跟大小姐帶人到陝西押鏢,因路途遙遠,大半個月來也沒有音訊,鏢局已經派人出去找了,派去的人還沒迴來。這兩年陝西那邊不太平,所以大少爺帶走了大部分鏢師,要不是這樣沈家這趟鏢也不會被人劫,唉,要是總鏢頭不接河間府這趟鏢就好了,有我們這十幾個人跟著,想必總鏢頭也不會身死他鄉!”


    人群中又有一人譏諷道:“謝舞陽,你別在這裏貓哭耗子假惺惺了,這大名府哪個不知道,你謝舞陽垂涎紀家大小姐的美色,我可聽說你自幼定了親的,女方家離此並不遠,自從你進了淩風鏢局,不止一次派人想跟女方解除婚約,可是女方謹守婦德,並無過錯,一直不肯答應,這事想必紀總鏢頭也知道了吧!你也不想想,以紀總鏢頭的為人,怎麽會把女兒嫁給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如今紀總鏢頭身死,你如此賣力的跑前跑後,為此還不惜跟昔日鏢局同僚的家屬動手,安的是什麽心?我還聽說紀家兩個丫頭貌若天仙,你不會是想一並娶了吧!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


    謝舞陽聽了這人辱罵,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猶如被人狠狠扇了兩個耳光,縱然現在不是動手的時機,被人當眾接短,他的臉上也是掛不住了。


    他長臂一翻,一條長棍筆直的指向那人,眾人也覺得這青年有些口無遮攔,見狀紛紛躲避,這一來那說話的青年立刻從人群中被孤立出來。


    謝舞陽道:“崔大毛,別以為大家不知道你是這魏縣的混混,上次你欺負一對外鄉人父女,我路過時不過說了幾句好話,誰知你竟惡語相向,還想跟我動手。我是動手揍了你怎麽樣,今天你不說出個道道,我照樣揍的你滿地找牙!”


    崔大毛知道這時候謝舞陽不敢輕易動手,他一臉不屑樣,哼了一聲道:“怎麽樣,說到你的短處了,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想殺人滅口是不,來啊!誰不打是孫子養的,不過事先說清楚了,我是以受害人親屬的身份來的,我的大姨媽的小姑父的表妹的表弟是飛龍車行的車夫,受雇於你們淩風鏢局,如今橫死,淩風鏢局得為此負責喪葬費安家費吧?”


    他又迴過頭問後麵的人:“大家說對不對?”


    後麵飛龍車行一幫人的親屬見有人為他們出頭,紛紛響應,一時間人聲鼎沸,崔大毛見狀,漫不經心的伸出手來來推開了謝舞陽的棍子,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謝舞陽看了,牙關緊咬,可是他不能動,他一動,說不定場麵就會失控,這是他不願見到的。


    謝舞陽剛才就看到了,魏縣的好幾個混混隱藏在人群中,就數他們叫的最歡,再看看其他人,有的聚在一起小聲的嘀咕什麽,有的默默無語,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中有人顧忌淩風鏢局紀長庚的麵子不好吵鬧,但最終涉及到自家切身利益,也樂見其成有人攪局。


    在他們想來,與此有關的人鬧的越歡,將來的賠償肯定越多,大家都是一樣的,淩風鏢局斷不會厚此薄彼,讓人垢語的。


    想到這裏,謝舞陽頓時有些泄氣,他默默地退迴義莊中堂門口,向裏深深的望了一眼,裏麵,一個纖弱的背影筆直的跪在靈前,沉浸在自己無邊的悲傷之中,仿佛身邊的一切事情都與她無關。


    謝舞陽抬頭望天,天空陰沉,一如他現在的心情,他長噓一聲,心裏歎道:“難道,這淩風鏢局氣數已盡了嗎?”


    人群中不知是誰扔出了一塊石頭,唿嘯的著向著謝舞陽飛來,本來依謝舞陽的本事,要避開很是容易,奈何當時他正背對著石頭飛來的方向,旁邊一個鏢師見事態緊急,大叫一聲:“謝鏢頭小心!”


    同時提棍去攔,可惜的是距離太近,石頭來的太快,棍子隻是輕觸了一下石頭,石頭受阻,軌跡提高,去勢更急。


    本來他不攔不提醒還好,石頭飛過來,最多擊中謝舞陽項背,對他而言算不了什麽。他這一叫,謝舞陽警覺間迴過頭來,那石頭不偏不倚,正中鼻其。


    鼻子乃人身上柔軟之處,最為敏感,謝舞陽慘叫一聲,捂著鼻子蹲了下來。


    鏢師們平常以謝舞陽為首,見自家師兄吃虧,這時熱血上腦,也顧不得許多,拿著棍子上前就對著前麵的人劈頭蓋臉的揮了下去,那邊的人也不示弱,發一聲喊,有武器的男人紛紛上前抵擋起來!


    一時間棍棒相交,砰砰直響,間或夾著一兩聲慘叫,現場極度混亂,謝舞陽一看不好,忍著疼痛捂著鮮血直流的鼻子大聲喊道:“大家不要動手,有話好說,都停下來!”


    鏢師們聞言克製了自己,可也不敢立即停手,隻有放慢了手中棍子舞動的頻率,對麵車行一班人的親屬加上混水摸魚的地痞可沒閑著,他們叫囂著,漸漸把十幾個鏢師逼到了義莊中堂門口。


    眼看鏢師們就要抵擋不住,忽然聽見一聲脆喝:“住手,都不要打了!”


    這聲音不大,略有些沙啞,但猶如天籟,在場的眾人似乎都聽到了,不約而同的住了手循聲望去,隻見中堂門口立著一個少女,正一臉悲傷地看著他們。


    眾人心裏一驚,噪聲頓無,就連那幾個鬧的最歡的地痞也沒了聲音。他們震驚於少女的容貌氣質。眼前的少女仿若瓊樓仙子,輕盈婀娜的身子著一身雪白的孝衣孝帽,粉嫩潔淨的臉頰如蛋清般光滑,她身子單薄,如楊柳扶風,偏又讓人覺得飄飄欲仙。最讓人心動的是那雙美目,此時正含淚如煙,讓人生出說不出的憐惜之情。


    謝舞陽見二小姐紀如詩出來,連忙上前道:“二小姐,你怎麽出來了?”


    紀如詩看了他一眼,沒有迴答,對著眾人緩緩說道:“今日小女在此為家父服喪,各位父老鄉親請看在家父的麵子上就不要為難小女了。各位的遭遇小女子也很疼心,可惜奴家身為女子,不能替紀家分憂解難,讓各位父老鄉親心存顧慮。家父時常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如今他去了,父債子償,各位請放心,小女子在此保證,淩風鏢局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複,我們雖然缺少現銀,但還有地產房產,正在尋找買主,一埃找到買主,立即支付各位的喪葬費撫恤金,請大家相信小女子,小女子在此感激不盡。”說完對著眾人緩緩一拜。


    義莊院子裏眾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都沒了主意,對著這麽一個嬌滴滴貌若天仙的少女,實在狠不下心來過分相逼。


    許久,一個弱弱的聲音問道:“老夫聽說這次沈家被劫五萬兩白銀,這五萬兩可不是個小數目,就算是你紀家變賣了田產房產,恐怕也遠遠不夠吧。這沈家家大業大,在這大名府頗有勢力,如若他們強行收了你家田產地產抵債,你淩風鏢局怎麽辦?到那時,我們的銀子又沒了著落,我們這些老弱病殘怎麽生活?”


    紀如詩聽了心裏一沉,這些日子心力交瘁,不曾想到這一點,沈家老爺子新逝,沈家可能一時沒空理會鏢銀的事,可失了鏢銀,賠償是必須的,經這老漢一說,紀如詩意識到這還是個大問題,倘若沈家不管不顧收了鏢局的田產地產,這些死者家屬肯定不會善了。想到這裏,紀如詩心裏輕輕一歎,一時間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眾人見紀如詩被駁的無話可說,又開始交頭接耳起來。地痞崔大毛平時鬥雞遛狗,間或調戲下良家婦女,他見紀如詩美貌,老毛病又犯了,一時間忘了場合,陰陽怪氣道:“你這小娘子貌美如花,哪個娶了你也算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你若找一個有錢的郎君,願意替你清償債務,這眼前的困境不就解決了嗎?”


    另外一個地痞聽了笑道:“大毛哥,你不會說的你自己吧?”


    崔大毛乜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道:“老子要是有那麽多銀子,吃飽了撐的跑到這個鬼地方來,你們沒聽說嗎,這大名府首富沈家新任的當家人是一個十六七歲的毛頭小子,跟這位小娘子到是年紀相當,就是不知道說親了沒有,你想,如果這位沈家公子看上了小娘子,豈不是金玉良緣,小娘子簡直是人財兩得啊!”


    這邊謝舞陽冷笑一聲,上前喝道:“你這廝胡說什麽,我家小姐怎麽會看上那種紈絝子弟?”


    放在以前,淩風鏢局風頭正旺的時候,崔大毛可不敢在謝舞陽麵前放肆,如今淩風鏢局四麵楚歌,岌岌可危,崔大毛便肆無忌憚了,當下譏諷道:“淩風鏢局又不是你謝舞陽當家,你嘰歪些什麽,沈家有的是銀子,要解決你們淩風鏢局眼下的危機那也是小菜一碟,順便還能救你家小姐與水火之中,你看看你,你有銀子嗎,如果你有那麽多銀子,我想你也不會到淩風鏢局混吧,就算你生的一副好皮囊,若拿了去賣,我看也值不了幾個銀子,嗬嗬!“


    你!你……”謝舞陽何時受過這種窩囊氣,簡直要瘋了,為了獲得大小姐的歡心,他在鏢局嘔心瀝血,任勞任怨,無奈他自幼定親,欲退婚又鬧的滿城風雨,總鏢頭以前很看重他,可自從知道他欲退婚之後一直不待見他,大小姐二小姐更是對他冷眼相待,要不是看在他老爹的麵子上,早已將他掃地出門了。


    這些日子他跑前跑後,也算勞苦功高,二小姐對他的看法也有了改觀,不料今天崔大毛當眾舊事重提,二小姐心裏肯定有看法,偏偏此時情況特殊,對崔大毛現在還不能動手,五六萬兩銀子對他來說無疑於天文數字,讓他剔骨賣肉他也湊不齊,因此他此刻也不敢大包大攬,免得到時無法兌現徒惹人笑話。


    紀如詩此刻哪有心情跟他計較這個,謝舞陽雖然人品有點問題,但辦事還是沒得說的,父親靈柩返鄉一事,謝舞陽跑前跑後,紀如詩還是十分感激他的。紀如詩久居深閨,以前一直衣食無憂,驟逢大難,雖然惱怒崔大毛的口無遮攔,心亂如麻之下,卻也覺得崔大毛所言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如果真能解救鏢局,也算報答了父親的養育之恩,隻是自己賣身救家,到了別家難免受人歧視,以後恐怕再無幸福可言了。


    想到這裏,紀如詩心裏一時惆悵不已。隻是這紛亂的頭緒隻是一瞬間,待再抬頭時,美目裏便充滿了決絕之情,她緩緩說道:“如果沈家公子能夠做主,小女子又何懼委身!”


    看眾人在下麵議論紛紛,頓了一下,紀如詩仿佛是對自己說,又似乎對著蒼天許諾,聲音空靈而絕望:“小女子在此起誓,無論是誰,如能助我紀家度過難關,小女子願當牛作馬予以報答!”


    如果說委身沈家公還算金童玉女的結合,紀如詩後麵這番話等於是要賣身救家了,場中眾人心中惋惜者無數,一時間竟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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