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很有規律地向前轉動,這時正是一九八五年的早春。

    周哲再一次麵對著人生的十字路口,雖然經濟狀況較之兩年前有所改善,但他失去了能與之休戚與共,息息相通的寒蘭,再沒有人來給他一切,沒有在他高興的時候分享他的高興,沒人在他憂愁的時候解開他的愁結,他孤單影隻,獨往獨來。去年,由於廠裏的基建發生了那麽嚴重的事故,就連縣政法委、檢察院、建工局和勞動局及工業局都給轟動了,從而一場建築安全,施工資格審查在全縣鋪開,建築市場得到了整治,安全工作提到了敏感的高度,雖然他在那場事故中得到了一點補償,但“工頭”這個行當卻與他拜拜了。

    整整一年,他在一陣昏睡,一片空白,一種模糊狀態中度過,上半年,他迴了老周家村,在家中躺躺,下下地,流流淚地過去了,隻是在下半年才又迴到這個令他失望又思念的房間。

    逝者如斯夫,猶其不可追。親愛的人用生命換給他的生存他沒有理由不重新鼓起生命的風帆。

    這天,他燒好飯後,端到房間,在茶幾上擺好,同時和以往一樣,為親愛的人兒也擺好了一碗飯,並且還把筷子架在碗上,一個有形的肉體和無形的靈魂共享晚餐。

    他收拾好碗筷,關上房門,又沿著生活區的院子開始散步,他喜歡散步,隻有在這個散步中他才認識到自己還生活在人們之中,盡管各家各戶關在屋內,但生活的氣息仍然濃鬱,特別是傍晚時分的小孩,這是他們一天唯一能在一起歡娛的時間。

    生活區的院子很大,總共有六七幢各式的住宅樓,在各樓之間還有很大一片片空地,空地間有花圃,不過花圃中的花草都沒存活,倒是在凋零的死亡中夾著各種顏色的塑料垃圾。一群孩子在抓緊時間跳橡皮筋,如今跳橡皮筋的歌謠也大不同以往了,也許遊戲的歌謠本身就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小孩們一邊跳一邊朗朗地念誦:射雕英雄傳,金光閃閃的歐陽鋒,美麗的公主是華珍,傻郭靖,娶黃蓉,愛蹦愛跳的老頑童,愛吃燒雞的洪七公,會玩扇子的歐陽克,喜吹木笛的黃老邪……

    電視深入到了人們生活的每個角落,特別是港台那些又長又拙的情節片,幾分荒唐,幾分無聊,但它有非常吸引人的三角戀愛,無病呻吟的情感波濤,全是假戲的激烈的武打場麵,激動人心而又非要了解的兇殺場境,還有“幾分猶抱琵琶半遮麵”的色情描寫。它能滿足各個階層,主要是大眾階層的審美情趣。

    周哲饒有興趣地看著幾個小娃跳著,天色已經黑了下來,他連忙結束了散步,趕迴臥室,《新聞聯播》馬上就要開始了。不知什麽時候他對中央電視台的這個節目上了癮,而且特別的感興趣,幾乎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課。

    他打開這台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嘩!“東雞八東雞八西西嗎哩東雞”。又是外國商品的廣告。港台影視,外國商品廣告成了電視中的兩大熱點,特別是外國知名商品的廣告,地毯式地轟炸中國市場,使本來非常脆弱的民族工業麵臨著無法招架,防不勝防的尷尬。

    “我們的媒體啊,何時才能傳播國內商品,何時才能把那些洋貨逐出屏幕?”他杞人憂天地歎息了一陣,在沙發上坐下來,隻有等待沒完沒了的廣告完後,用老百姓的話來說,“正式片子”才開始。

    趙忠祥用他那深沉、豐富、委婉、動聽的音調開始了新聞聯播,當然,首先是占據有限的三十分鍾的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日常事務的報導,各種會議,這樣整整用去了二十分鍾,餘下還有幾分鍾的簡訊和幾分鍾的世界報導。

    在那個幾分鍾的簡訊中,他見到了一則報導,時令蔬菜在大中城市特別受歡迎。南方,多數是廣東、廣西和海南運去的蔬菜使還處於寒冷料峭的各大城市市場一片新鮮蔬菜的亮點,琳琅滿目的西紅柿、辣椒、黃瓜、茄子、四季豆使周哲也感到現在不是早春,而是在孟夏或仲夏的某一天。

    一個靈感突然在他大腦裏產生:我為什麽不把這些蔬菜也販到縣城來呢?這個靈感一經閃現,他就有了幾分坐立不安。是的,明天就去販運蔬菜,他突然決定。

    可到那兒去販來蔬菜呢?總不會又去大城市的集貿市場上把那些菜又販來吧。對呀,每個城市除了集貿市場以外,不還有批發市場嗎?就象縣城的集貿市場前的那條大街上,在淩晨總是人山人海,本地和外地的菜農菜販在那兒一片忙乎,可等天一亮,交通警一上班,這條街上立馬就沒了那些人影,他們全都分化消散到全城各個菜市。

    他決定明早先去市場看看。

    這天,他五點就起了床,騎著自行車一路猛蹬,來到了集貿市場前。哇!在帶有太陽光顏色的路燈下,這條街道上己是人聲鼎沸,人頭攢動,許多本地菜農或用板車或自行車或挑擔運來的蔬菜擺在大街兩旁,一時把那麽寬的馬路都給堵住了。

    周哲見到這些蔬菜多是本地貨,多數是白菜、大蒜、早萵苣、黃豆芽、籬蒿、特別多的是菜蕻子,如電視畫麵上出現的幾種時令蔬菜一樣也沒有。

    他心中不禁一陣竊喜,慶幸自己獨具慧眼發現了一種商機。

    當他轉到緊靠這條大道的又一條小街時,他見到有一窩坨人圍得黑鴉鴉的。他靠攏上去,見到原來是一大簍一大簍的東西,人們在這裏討價還價,有人扛起一簍後就走。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女人,脖頸下吊著個挎包,聲音都有幾分嘶啞地向圍觀的人們吼著:“先付錢,先付錢!是定量裝,定量裝來的!五十斤淨重, 一簍七十五元,零售最低二元。價格沒少,不興過稱,就隻剩下最後十來簍了!”她手中一邊收錢,一邊發貨,忙得頭發都散了,一綹頭發耷在額傍,把半邊臉都給掩蓋住。女人的身後有個男的,一聲不吭地照看著簍子。

    “這是什麽?這麽俏?”周哲忍不住問身邊的一個小商。“新鮮青辣椒,廣西貨”。噝!周哲的頭上仿佛被人給澆了盆冷水,全身一驚。他媽的,這女人比他還先具慧眼,己搶占商機了。正好這時,這女人把那綹頭發用手向腦後攏了攏,在不太明亮的路燈下,他見到是位非常年輕的姑娘,也許還是位二十來歲的少女,他還瞥見,這個臉像有幾分熟悉,好象在哪兒見過,可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來。

    沒多大功夫,剩下的十幾簍全都批發出去了,這女人收拾好胸前的挎包,與那個男的離開了那個小巷。

    周哲見到那個男的年令較大,身材又瘦又小,比這女人還矮半頭,和這女人行走在一起,活象個小老頭似的。“這人大概是她哥或叔吧?或者幹脆是請的一個腳夫。”周哲用眼光目送著這個不同尋常的女人和她身邊的那個男人,想道。

    此時天己經亮了,東方現出了晨曦,大道上的路燈全都熄滅,街道頓時顯現出一片古老純樸的光景,本地菜農和小商巳離去,剩下的是些不俏的,質次的蔬菜,也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此選購,不過這是各單位的采買員,來收收下市了的便宜貨。

    批發市場己經下市,現在該零售市場旺起來了。

    周哲有幾分希望又有幾分失望地進了集貿市場,他轉到蔬菜類前,見到菜商們正把批發來的蔬菜擺上攤位,他們將菜整理好,每一種菜都灑上足夠的水份,蔬菜頓時看上去鮮活得很,地下也被菜商們搞得水漬漬的,周哲發現這些菜商們反而沒把水灑在剛批來的辣椒上,而是從簍中將辣椒空出來,然後用幹布將表麵擦漂亮。

    “這辣椒多少錢一斤?”周哲問一菜商。“來,便宜賣,便宜賣,二元三角”。

    “他媽的,淨賺八毛一斤”。他心裏罵道,可他根本沒下手去揀,而是問這位四十多歲的女菜商:“這貨是哪兒來的?”“批發來的唄”。“我是問這貨的產地,我知道你們是從一個小女子手中批來的”。“誰知道。那個小x嘴巴緊得很”。這婦人一點也不感謝會給她帶來利潤的那位小女子,而是仿佛被人斬了似的罵人家。

    她罵過之後,旁邊一個攤位上的一個男人說:“這是廣西貨,不過不必去廣西,這貨都是火車托運來的,你隻要找到到達站就能接到貨”。

    “到達站在哪裏?您知道嗎?”周哲停住自行車並掏出煙來敬了這人一支。

    “總不在京廣線上,不是長沙,就是嶽陽,或者武昌、漢口站”。

    “謝謝您”。周哲推上自行車出了市場,他決定馬上奔赴京廣線上。

    他迴家拿出存折到銀行取了三千元錢,錢都是八0版五十元麵值,三千元沒多厚一疊,但他不敢大意,在商場買了一條三角褲,褲前有個口袋,他把錢裝入口袋,把這隻三角褲穿好,然後卷著一本雜誌就出了門。

    他穿著那件青色的呢質中山裝,裏麵是白色的襯衣,風紀扣都扣得好好的,一件深藍色的西褲,使他修長的腿顯得更長,也是黑色的皮鞋,加上黑色的頭發、剛毅和飽經憂患的眼和臉,外表就象舊時俊俏的文化人士,或者更象香港電視連續劇《上海灘》中的許文祥。他來到船碼頭,正好有一艘船,他買了到嶽陽的船票,他先到京廣線上的這個中等站再說。

    入夜,船抵達了嶽陽樓下的碼頭。

    嶽陽,這個京廣線和長江、湘水交匯、洞庭湖邊的城市,在它城北的嶽陽樓比這個城市更為出名,而更為出名的是北宋大臣、文學家範仲淹的千古名作《嶽陽樓記》。文中所表達的作者的政治理想,堅強意誌以及博大胸懷,曆來被人們所稱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如今,嶽陽樓這個全國聞名的旅遊景點和這座城市,每天都在吸引著成千上萬的文人墨客,商賈庶民。改革開放以來,它的城市發展及經濟騰飛真是日新月異,如虎添翼。它“銜遠山,吞長江”、“北通巫峽,南極瀟湘”的有利地形正在吸引著海內外的富商大賈們前來投資興業。嶽陽幸矣,嶽陽發矣!

    在華燈初上的時侯,周哲經過已經關了門的嶽陽樓前,前往嶽陽火車站。

    然而,與這個城市的發展極不協調的嶽陽火車站,卻顯得是那麽的寒磣與渺小,它隻有幾間猶如農舍一樣的紅瓦房子,在站前很小很小的廣場上,擁擁擠擠地聚集著南來北往的人們,打工仔打工妹他們準備南下,個體戶大商人他們準備出發,扒手及騙子他們準備著發財。這裏和全國其它城市火車站一樣,繁華中透出貧窮,擁擠中透出寒磣,亂紛中透出秩序井然。

    哪兒有青辣椒?哪兒有西紅柿……周哲站在火車站前,雖然廣埸裏亮晃晃的,可他眼裏是一抹黑。他在附近的先鋒路,洞口和車站行李房、出站口溜達了一會,也沒見到象那個女子販到縣城去的竹簍。

    他不知道,目前這些時令蔬菜,特別是辣椒在嶽陽也是緊俏貨,不是有句順口溜說: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辣不怕;湖北人怕不辣。說明辣椒在這裏很有市場。而實際上那些竹簍裝的辣椒都是嶽陽本地的個體戶從外地販來的,他們幾人一夥,產地收購,列車零擔托運,家中接貨帶批發,形成了一條龍的營銷方式。而且這些個體戶基本在本地市場有攤位,有銷路,他們要先滿足自己,如果有多餘的才批發。

    周哲找了幾個穿深藍製服的車站工作人員才打聽到這其中的奧妙,最後有個工作同誌告訴他,南寧至北京的五次列車快要停靠了,一般象這些車次上都有從南寧發來的零擔,要他到貨物出站口等著,如果有接貨人或隨車押貨的人,就上去問問有沒有轉讓的或批發的。周哲非常感謝這位工作同誌,他守到了出站口。

    這時,貨物出站口鐵柵門外,隻有幾個腳踏“麻木”在打盹,周哲知道,肯定馬上有貨出站,要不這時都晚了,“麻木”們怎麽還不迴家去,但有沒有辣椒還說不準。

    就在這時,他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在擁擠的人群中飄了幾下,朝出站口也朝他走來。啊!天啦!這不是王亞蘭嗎?他大腦中的某根記憶神經突然和過去一下接通了。是的,是船上的那個姑娘,隻不過三年沒見,她比以前豐滿了許多,成熟了許多,臉像也比原先白了許多,難怪清晨在路燈的餘輝下見到她的那張臉怎麽這麽熟悉——她的那張討男孩們喜歡的臉。

    他正想叫她,想不到在車站廣場那聳入半空的廣場燈照射下,她在離他沒幾步遠的地方猛地站住了,她好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用手背擦了擦雙眼,又盯著他看了幾秒鍾,臉上頓時有了微妙的變化,神態居然是那樣的激動和忸怩,口中似乎是喃喃自語道:“你是周哲吧?”

    “啊,你是王亞蘭”。他感到很意外,意外中也有幾分激動。

    三年了,兩人一見麵就能脫口叫出對方的名字,這不能不說是個緣份。她還是站在原地,周哲也沒驅身靠近,兩人雙手都交叉著放在腹前,周哲手中還卷著那本雜誌,相互凝視著,就象兩國元首在站著交談那樣。

    “你……你怎麽在這兒?你……你不是省城的嗎?”她結結巴巴地說著,又吃驚,又迷糊。周哲反而笑了,他向她靠近了一點,說:“那次是騙你們的,實際上我也是江漢人,老家在離縣城不遠的周家村”。“我還一直以為你是省城人呢。”“對不起,那時有個特殊原因騙了你們,現在我向你致歉。”“你在這兒幹什麽呢?”

    “我……”周哲這下反而不好怎麽迴答了,他如果告訴她,他是來進辣椒的,這不是搶了她的生意嗎?如果不告訴她,現在這麽晚了還在火車站幹什麽呢?自己本身在她的第一印象中是個逃亡的犯人,難道今天又在這裏作案不成。不!告訴她自己到這兒的真實目的,不能再朝自己的臉上抹屎了。想到這,他大大咧咧地說:“我從電視中看到,時令蔬菜頗受消費者親睞,我想在這裏批量采購一些鮮辣椒到我縣市場去銷售”。他說的基本上都是電視語言,接著他故意問:“你呢?”

    王亞蘭果然吃了一驚,周哲感到,她一定認為他搶了她的生意。

    這時,車站廣播響了,它告訴旅客,五次列車已停靠嶽陽站,廣場和站內的人們開始騷動起來,旅客們背著原先坐在屁股下的大包小包向進站口湧去,如此同時,出站口的兩道鐵柵欄已打開,穿製服的檢票員坐在高凳上開始驗票放閘。

    周哲的眼睛隻是這樣觀察了一下,再轉過頭來看王亞蘭時,巳不見了她人影。周哲正罔然不知所措,隻見到出站口一個背著旅行包的人被一群人所包圍,人們口中不迭聲地叫:“張老板,張老板,這次一定要給我……”

    周哲正不明白是什麽事,他見到包圍張老板的人群中有王亞蘭,馬上明白了這可能是隨車押運零擔的貨主,他也向這個張老板包圍上去。

    “今天黃瓜、西紅柿、茄子多一些,辣椒隻有五十簍”。這張老板了中舉著貨運單對這些人說。

    “張哥,張哥”。王亞蘭沒象其它人那樣叫這人做張老板,“五十簍辣椒全給我,來,這是二千五百元”。她手中抓著一摞票子,直往這個張老板手中塞。

    有幾個人也搶購這個五十簍辣椒,可這張老板一把抓住王亞蘭遞過來的錢,說:“這次賣給這位小妹了,上次她買了個空”。他的兩個指頭飛快地點著鈔票,順了將鈔票塞進旅行包中,對王亞蘭說:“每簍這次要加二元,產地收購價漲了,你還拿一百元來”。

    “張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看貨搶手,就想加碼是咋的?”

    “真的,這位妹子”,他急著辯白,一口濃濃的嶽陽腔中還夾著幾分廣味,“搶地收購價係真漲啦!一點也不騙你啦。”

    看來不加你運單是得不到手了,王亞蘭把牙一咬掏出一張麵額五十元的票子,朝他手中一拍說:“不管是漲了好還是落了好,就五十,給今晚你張哥泡妹去”。

    “小妹子,你還真會說話,我還真想泡你呢。行,五十就五十,來,這是單子”。

    王亞蘭手中接到了貨運單。

    這張老板又接著拍賣其它貨物,如此同時,車站內的平板牽引車拉著一長溜的竹簍來到了貨倉。這一幕生意場上的熱鬧劇直看得周哲眼花繚亂,大腦裏反而一片空白,等他反應過來時,這位張老板手中的貨全部出手,他背著個旅行包,當然還有許多票子,就離開了車站。

    已經買到單的二道販子們開始憑單接貨。

    先出站的是黃瓜、西紅柿等等,王亞蘭正翹首觀望貨倉,迴過頭來見周哲一片沮喪地還站在那兒茫茫四顧,她來到他身邊,問:“你沒接到單嗎?”

    “沒。我都被搞花眼啦”。

    王亞蘭的臉上沒有絲毫嘲笑的意味,而是帶著幾分真誠和審慎的眼光望著他:哼,這人一點也不象個生意人,瞧,他穿得象個老師似的,手中還捏著本……書,這樣式到單位去坐辦公室倒蠻合適。她的心中一陣別扭,可能被他的外表或者什麽所激動,臉上肯定又紅了,隻是在燈光下不易被人察覺。“你準備咋辦?”她問。

    “我再等等,看下趟車有沒有”。

    “半夜320次會來,不過它是從廣州開出的,上麵沒有辣椒”。

    “那就搞些其它品種迴去,總不能徒勞無益地跑一趟。”

    “千萬不要進別的菜,我們縣城小,那些菜的價格也不低,在家裏買不動,上次我進了一批,不但沒賺錢,還賠了路費”。

    “……”周哲張了張口。

    “這樣吧,我騰你二十簍,不,十五簍”。

    世上有這麽好的事嗎?真會有這麽善良的人嗎?轉讓十五簍就意味著自己少賺三百七十五元,周哲有點不相信。

    “你現在付款也行,迴家後付款也行……你……你真是我們縣的人嗎?”在年輕人的輕率與激動之中,她還有生意人的頭腦。

    周哲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似的,不竟有點發窘,他盡量平心靜氣地說:“我一簍也不要,估計明天會有貨來的”。

    王亞蘭知道她的後半句話傷害了他,連忙歉意地說:“那你就現在付款,我們一齊迴去,今晚十二點有趟上水船,路上也好幫忙”。她抬起頭對著燈光一片的天空看了看,又說:“可能會有雨來,先把貨拉到船碼頭去”。

    基於這種情況,周哲接受了她的主張,他轉過身去,拉開西褲的拉鏈,從三角褲袋裏摳出一疊錢,轉過身來把錢數給了她。

    他的心這才踏實,而且一股感激之情從心底上升,他還欠她和那個船隊的一份情都沒迴報,現在又欠了一份。

    他們一起叫了三輛“麻木”,把竹簍都綁好,朝船碼頭而來,到南嶽坡時,下起了小雨,兩人出力地幫助推車,到嶽陽樓前,雨越下越大,他們隻有冒雨繼續前進。船碼頭有一條長長的之字形陡坡,王亞蘭在街道上守著,周哲和三個“麻木”工人一輛輛往下放,等把三車貨在候船室外屋簷下放好,兩人的外衣都打濕了。

    他倆守著自己的辣椒,等候船來。

    這時雨雖然下得不大,但很密,細細的雨絲在無風的春夜悄無聲息地灑落,在候船室燈光的映射裏,碼頭在瀟瀟春雨中也是靜悄悄的,正是早春,汛期還沒到來,洞庭湖的這個出口處水位很低,長長的斜坡一直延伸到很遠的躉船上,雖沒有範公所描繪的“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之景觀,但洞庭湖水仍然翻卷著波浪,浩浩蕩蕩地向北而去,向長江而去。

    周哲觀察了一會洞庭湖邊嶽陽樓下的雨夜之景,轉過臉來發現身邊的這姑娘把目光盯著他在看,見他迴眸,連忙把頭偏開了。

    她穿著條青色的尼龍褲,元規似的褲腳踩在腳心,上身是件超短的駝色西裝,胸口開敞得在肚腹前才一粒扣子,一件乳白的高領晴綸衫,緊緊地套著豐滿的身子,兩隻乳房碩大無比地挺著,臀部在緊身褲和短上裝下很富性感。周哲都感到奇怪,不到三年,身材單薄,胸脯也不大的少女,怎麽如今成熟得這樣快,一定結婚了?他馬上又想起了那個矮她半頭的男人。

    周哲把心頭的疑團放下,眼光也收迴來,老盯著人家看是不禮貌的。

    王亞蘭用條小手帕擦去頭發上的雨水,又從隨身帶著的挎包中拿出一柄塑料梳,把頭發向後攏去,也不紮,讓其成瀑布狀地披掛在腦後,臉色不白也不黑,兩頰有股明亮的青春光彩,前額又大又寬,在這裏麵給人印象中藏有許多的精明、善良和開拓精神,臉是瓜子型,眼睛眉毛和鼻子都很適中,仿佛上帝在創造這張臉型時特意留神加工了一番,倒是嘴唇不大,但下唇有點厚,這樣更有性感。

    她把頭發梳好,這才揚起臉,一幅自信心極強和不亢不卑的神態,問:“既然你不是省城人,那年你父親也就沒去世,你去省城幹什麽去的?”

    周哲感到有必要向這位善良和富有同情心的姑娘說明真相了。因為那個謊言整整騙了那些好人快三年,也許那些人現在在聊天時還說,那年帶的一個逃亡伢現在不知怎樣了?想到這,他對王亞蘭說:“實際上我那年逃亡省城是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去追查的,不過,那時比較幼稚,容易衝動,現在想來,那件事還真有幾分好笑”。

    “是件什麽事呢?非得讓你當時冒那麽大的風險,吃那麽多的苦?你上岸後,我們船隊的人都為你操了好大的心”。

    “說了請你別見笑,我在農場用了兩年時間寫了一部幾十萬字的小說稿,可是寄到省城後給搞丟了,你想我當時不急嗎?”

    “小說稿?你寫的?”她吃驚地瞪大眼睛,望著自己麵前有幾分書生味的人,她感到是不是又在聽一個謊言。

    “怎麽?不相信嗎?為了寫那部長篇稿,我吃的苦真是太多了。可那是個一文不值的東西,現在我都不好意思再提到它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你是個了不起的人,難怪你一開口說話就與我不同,盡是些文話。你去沒有追到你寫的東西?”

    “我還沒進人家的門,在當天晚上就被我所在的那個中隊一幹部給逮住了”。

    “啊……”

    “幸虧這事情有可原,沒被加刑,半年後我就迴了家。我還要抽時間去向你父親、張叔、劉叔去致謝。他們現在身體都還好吧?都還在跑船吧?”

    王亞蘭點了點頭。

    “那你怎麽沒有隨船了呢?做起了生意?”

    王亞蘭用那雙大大的眼晴盯著周哲,看了半天,嘴唇也抖動了幾次,可她偏過頭去,沒有迴答他這次的提問。

    周哲感到,她一定有什麽難言之隱,也就沒追問她。

    雨還在寂寂寞寞地下著,長長的斜坡、跳板和躉船在雨霧中的燈光下,一片濕亮亮的,洞庭湖水率領著湘、資、沅、澧四大水係奔流不息地湧向長江。思緒衝透這雨霧蒙蒙的水麵,對麵是與嶽陽樓一樣齊名天下的君山,舜之二妃湘夫人之戀魂長駐於此。

    “嗚……”一聲汽笛,把沉寂的雨夜給喚醒,一艘不大的船向躉船靠來。船上雪亮的探照燈象一根巨大的白木棒,一時掄向天際,一時又掄向水麵,最後它一棒靜止地打在碼頭上,頓時,碼頭一片雪亮,人們都被那種白得帶藍紫色的光所濃罩。

    旅客們通過躉船,跳板冒雨上岸。王亞蘭對周哲說開始裝船,可她找遍了碼頭也沒見搬運工人,可能下雨搬運工人見今晚又沒多少貨物,都休息去了。隻有靠自己,好在五十簍辣椒不多,周哲捋了捋袖,那種在王亞蘭印象中的書生氣一掃而光,對她說:“你就守著岸上的,我來扛”。說著他扛上一簍,沿著斜坡和跳板上了船。

    這個出勞力慣了和有強健身體的“書生”,這次上岸來,把那件青色的呢質中山裝脫下,交給王亞蘭,他左右腋下各夾一簍,飛快地朝船上搬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人生無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笨蛋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笨蛋董並收藏人生無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