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氣襲人的孟春之夜,磅礴流淌的長江之邊。

    聖潔、峻峭、廣袤、博大的唐古拉山、可可西裏、多爾改錯……用它那高原雪山豐厚而潔白的乳汁,哺育著我們民族的河流。乳汁千裏跋涉,萬裏奔流,攜帶著通天河的原始,金沙江的漫長,出青海、走西藏、跨雲南、破四川、穿越險峻狹窄的三峽,鑽過雄偉壯麗的長江第一壩,來到了遼闊、平坦、舒緩的荊江。在這裏長江仿佛這才舒展她那蜷曲被擠的身子,一下變得舒坦、溫柔起來。

    長江在春夜裏靜靜流淌,寒風掠過江麵,帶來一股嚴寒的潮氣和江霧。周哲已坐在這裏抽完了他的第五支煙。

    剛才,他吻了吻已鋪好被子並擺好兩個枕頭後鑽進被中去的寒蘭,說自己想到野外走走,寒蘭默默地點了頭。

    如膠似漆,新婚燕爾的婚假馬上就要過去了,寒蘭明天必須迴廠上班。

    喧鬧、繁忙、熱烈的婚期己經過去,親人和朋友們己將他從生活的此岸送到了新生活的彼岸,不可能再會有什麽同情和支持,寬慰和援助,他必須在新生活的這塊荒原沃野上去燒荒、開墾、播種、收獲。也許新的生命已經孕育,嗷嗷待哺隻是遲早的問題,可他現在還是兩手空空,一籌莫展。

    婚禮結束後,收到“人情”錢一千五百元,可“人情”複酒水,僅僅剩下四百元。思福老漢把這四百元現錢遞給了兒子,可周哲又一分沒留地給了老人,家中的現金已“浩劫”一空,開春要購點農藥化肥種籽總不至於又去求爹爹告奶奶吧,況且,借的三家富戶的錢,原答應客後還一部分,也必須去蜻蜒點水還一下。他父親把四百元錢還給每家一百,剩下一百元預備家中開支。依這樣算下來,周哲婚後整整下欠七百元,這還沒算董師傅幫忙的木工油漆錢。而今天下午他悄悄問寒蘭手中還有沒有生活的開頭費,寒蘭打開她的那個坤包,兩人連毛角子都清在內,隻剩下七十八元五角,不過寒蘭叫他放心,這個月的工資還有五十四元可以領,如果再不夠開支,大不了厚著臉皮去她媽手中拿。

    欠債700元,現金儲備78.50元,這就是他新生活開始後的經濟家底。

    生活啊!你真是那麽沉重嗎?

    最最要緊的是,他還沒有找到生活的基礎。

    留在家裏?他曾為這個問題征求過全家人的意見,也跟方祥長談過,他們都告訴他,從去年上半年開始,國家對農民手中生產出來的糧食和棉花都不感興趣了,農民們到處排著長隊,賣糧難、賣棉難使農民們心灰意冷。國家當然也收購農民生產出來的農產品,可到手的沒有現款,而是一紙白條。方祥還告訴他,湖北省沔陽縣的農民出現了棄田不種田的現象,農民們有田不種,這真是天下第一大聞。可是究其原因,周家村的村民們隨口也可以說出許多原因來:一是開支過大,入不敷出;二是農產品價格低,生產資料價格又居高不下;三是苛捐雜稅多如牛毛,農民們應接不暇;四是出售農產品難,白條太多;五是農民沒有保障,豐年時刻耽心著災年。農民們在人前人後驚歎:種田人不如手藝人,手藝人不如生意人。他們於是紛紛拋棄己有的家園,下深圳、闖廣州、渡海南、上北京、進上海、駐武漢、去江浙、留蘇杭。

    他前多少年就是為了掙脫土地對自己的桎梏,時至今日,時至這樣的現狀,他又返迴到土地上有什麽作用呢?他也沒有一寸土地,村民小組在分田時早已沒把他當這塊土地上的人看待了,現在又從何處去劃拔一塊土地給他呢?

    他又點燃了一支煙,煙頭一明一暗,在早春的江邊象訊號燈似的。

    方祥現在都準備放棄種田了,這個以種田起家的農民,感到在淤泥院那個三十畝田裏再也難施展他的勃勃雄心了,可他內心裏又不願放棄土地,離開家園,他在尋找著怎樣才能更加發展,同時也在苦惱、徘徊。

    自己又有什麽能耐,什麽本領在這塊土地上開辟家園,“揮斥方遒”呢?

    他還有他的寒蘭,這姑娘舍棄了許多東西,她不可能再到農村來當個農夫婦吧?新婚夫妻兩地分居,一個在鄉村一個在遠離丈夫二十多華裏的城鎮,盡管田園生活也具有誘惑力,可也不能又唱新的《鵲橋仙》吧?那種“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樂觀情調對一對新婚夫婦來說實難苟同。

    為了自己將來有更大的發展空間,更好的生存機遇,為了寒蘭這姑娘,他必須離開剛剛迴到的家園,再次投身於周家村之外。

    這個意向一旦確定,他馬上從一塊石頭上站起來,開始往迴走。長江給他的力量,長江給他的思索,長江給他的選擇是他最為信賴的,他大步離開長江邊,真有點義無反顧的味道。

    他決定從明天開始實施他的第一步計劃:去找縣企業局鄭局長。

    廠裏宿舍房經過收拾擺布後,和當時普通工人家庭的子女相比較,甚至還有幾分“超前”的趨勢。一溜排中國紅的國漆家俱,是當時頗為流行的所謂“捷克”式,這些家具的空間點綴著非常熱點的小家電,新房雖然小了點,但寒蘭收拾擺布得得體,特別是高低床後一溜地排開二列大書架,給房間增添了許多高雅的文化氣息,這是一般工人家庭子女新房裏所沒有的。寒蘭在前後兩扇窗玻璃上貼了幾片剪紙,用墨綠色的化纖布做成窗簾,一個溫馨舒適的二人世界就應運而生。

    特別使他倆感到欣慰的是,在宿舍的正前方不遠處,有幾間低矮的、沒有粉刷的磚瓦房,這是原宿舍區的開水房,後來小鍋爐一壞,鐵也被工人們偷去換了酒喝,破房子就留在了原地。周哲把四狗和雲青叫來,三兄弟搬磚和泥,周哲在公安處建築工地學到了一點泥水匠的手藝,不出兩天,就把這間房拾掇得很地道了。

    這間房當成了廚房,它有近十個平米呢。

    “我們要選個日子把我的嶽父母還有舅兄嫂接到我們的小家來吃上一頓飯”。這天周哲站在意外獲得的廚房裏滿意地對寒蘭說。“一個煤爐子還想請那麽多人吃飯,你算了吧”。寒蘭大潑冷水。周哲抓耳撓腮一番,隻好歎息道:“聽說大城市都用上了煤氣,上次我們在我表哥家他們燒的不是那個汽嘛,綠火熒熒的。”

    “那是液化石油氣,不是煤氣,煤氣要象自來水裝管道,而液化石油氣有一隻鋼瓶就行了”。“我們去買一隻鋼瓶不就得了”。“到哪去灌汽?隻有煉油廠才有汽,離我們最近的煉油廠都有上百公裏”。“那就隻能燒煤喏”。“現在最要緊的是去找那個鄭局長,我看最要緊的是你的工作問題,至於燒煤還是燒氣那都是次要的”。“是的是的,坐吃山空,我看我今天就去”。“還是我們兩人去吧”。

    夫妻二人開始動手做新家的第一頓飯,寒蘭用隻小小的鋼精鍋淘了米,放在蜂窩煤爐上,周哲剛在擇早上特意從菜場買來的一毛錢一斤的菜蕻子,他擇得特別過細,把蕻子皮和一根根菜筋都掐去,寒蘭從一隻塑料袋裏取出一塊臘肉,這是她媽給的,除這塊臘肉外,還有兩條臘鯉魚,兩串臘香腸和一隻臘雞。她把臘肉分肥瘦切好,預備和菜蕻子一起炒,又打了三隻雞蛋,加點蔥段,隻等小鋼精鍋裏的飯一熟,就炒這兩道菜。不一會兒飯菜就好了,夫妻二人一起將飯菜給搬到臥室裏去,臥室有二隻蠻小巧的沙發,沙發中間夾著張茶幾,飯菜就放在茶幾上,寒蘭又打開電視櫃最下麵的一個小門,取出了一瓶酒,這也是她媽從家裏給她搜來的。“你喝一杯吧”。她順手取了隻酒杯。

    “那你呢?”“我吃飯”。“不,今天是我們第一次在自己家裏吃的第一頓飯,我們一定要慶祝一下”。說罷周哲出了臥室。

    不一會,他在宿舍區小賣部裏買來一瓶八毛錢一瓶的“紅葡萄酒”,給寒蘭斟了一杯,夫妻二人非常高興地幹了。

    這頓飯直吃到天黑下來,收拾好碗筷後,二人決定去鄭局長家。

    鄭局長不住在縣城局宿舍裏,而是住在縣城以東城東村他自己的家中。而實際上他本人就是城東村人,前些年還是城東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呢。改革開放以來,城東村利用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劃片出讓了部分土地,這些土地全都出讓給縣城各單位的首腦們,每份土地一百多平米僅收費二千元,城東村因此而獲得了三十萬元的土地款。他們利用這三十萬元加上銀行貸款開始興辦村辦企業,首先在縣城自己原有的地盤上開辦旅社、停車場和酒樓,緊接著雪球越滾越大,逐漸形成了以服裝加工、餐飲旅業、停車廠、酒廠、皮鞋廠、棉織廠等為龍頭的企業,廠值和利潤也越滾越大,甚至連農民也每月發放退休養老金。鄭書記一直被“人大代表”、“企業家”、“優秀共產黨員”等光環所籠罩,最後給“滾”到了縣企業局,坐上了局長的第一把交椅。

    城東村就是中國改革開放來農村經濟取得巨大成效的一個縮影,不過象這個“縮影”在江漢縣內僅僅隻有五家,城南和城北各一家,另兩家在江漢縣的第二大鎮河口鎮的周邊,也是兩個“農村包圍城市”的典型。為什麽江漢縣五百多行政村,一千八百多個自然村就隻發了五個村呢?而其餘的村隻在“飽”字上得到了解決,而在“溫”字上還不盡人意呢?為什麽這五個村每天都在發展,而其餘的村有窮的越窮,富的越富的趨勢呢?

    中國的農村經濟由此可見一斑。而中國的農村人口幾近十億,中國的經濟、人口等狀況非常象一尊直指藍天的運載火箭,沿海和城市及城市周邊鄉鎮是這枚火箭的那個尖尖頭,其餘廣大的農村就是那火箭龐大的身軀。可不可以這樣設想:將來這枚火箭升空之後,是不是隻需要把那個尖尖的頭送入太空,而讓那個龐大的身軀與之分離、墜毀和濺落呢?肯定這個設想是非常可怕的。所以中國的經濟狀況確實不應抱樂觀態度,至少還需要幾十年的艱苦奮鬥,慘淡經營,頭懸梁,錐刺股,而不是花天酒地,妄自尊大。

    周哲和寒蘭在大街上買了兩瓶酒和一大網袋水果,花費了二十元,這是寒蘭剛領到工資的三分之一強。他倆騎著那輛新自行車,朝城東村而來。

    鄭局長是縣城的知名人士,“大企業家”,沒費幾次打聽就找到了他家。他的家也和他本人一樣知名度很高,三間四層,馬賽克外牆,鋁合金茶色玻璃,前麵還有很大一個院子,院子前有個門樓,門樓兩邊有兩尊不大的石獅子。周哲上去叩響了門,前來開門的是個老頭,穿著套黑黑的棉衣,頭上包著“陳永貴式”的白毛巾,胡子拉碴的臉上有著一種農民的熱心表情,他問道:“你找誰呀?”

    “我找鄭局長,他在家嗎?”“在在,孩子”。老人見到寒蘭站在門外手扶著自行車,忙說:“你也快進來外麵冷”。

    周哲從自行車龍上上取下禮物,放到堂屋的一個桌上,將自行車放在門外,正準備上鎖,老人說話了:“推進來推進來,這裏偷車的特多,這新的車一眨眼準沒”。

    周哲感激地把車子推進院子,老人忙說:“上二樓,他就在上樓的第一間房”。

    他倆正準備爬上樓去,可這老人又叫住了他倆指著禮物說:“把這個提上去,等會求他幫忙也好開口”。老人猶豫了一下又說:“待會他見你們兩手空空會跟你們打官腔的,何必把粉搽到屁股上”。

    周哲非常感激這老頭。

    可憐的這對夫妻上了樓,房間裏傳出了電視機的聲音,周哲在門上輕叩了幾下,門開了,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門前。“鄭局長,您好”。周哲向他點了致意。

    “你們是……”這人臉上比較嚴肅。

    “我們是……我們是我表哥叫我來找您的,他給您寫了一封信”。周哲趕緊把表嫂給他的那封信呈給局長。

    鄭局長一言不發,緊繃著臉,展開那封信看了一下,將這張紙折好後說:“你就是鄧主任的表弟?坐吧”。他指著沙發說。

    周哲這才把禮物放在茶幾上,同時眼睛瞥了眼電視機,是台大屏幕北京牌彩電,上麵正在播放令觀眾走火入魔的香港電視連續劇《霍元甲》,此刻大師霍元甲正在演練他的“迷蹤拳”。難怪剛才他跟寒蘭在大街上沒見幾個行人,連平時那麽熱鬧的電影院前也門可羅雀,原來大家都躲在家中看霍元甲老英雄了。

    “這樣吧”。局長見周哲和寒蘭沒在沙發上坐下,說:“三天後你到局裏找我”。

    “好的,那謝謝您了”。周哲見到局長在說話時眼也盯在屏幕上,連忙拉著寒蘭出了客廳。“那你們好走,我不送了”。局長的聲音在後麵說。

    可他倆來到樓梯間時,分明聽到其它房間傳來麻將搓動的聲音,周哲猜測,這肯定是局長夫人正在與人大戰。電視與麻將,對那些有產有閑階級來說,就是他們業餘最好的消遣,不過,麻將總是占第一位的,不管你多麽精彩的電視節目,遇到三差一就完了。

    他倆下到一樓,那老頭還坐在這裏,周哲納悶局長家的這老頭為什麽這麽好呢,一定是家中的老傭人了,於是他問道:“您在給局長家當傭人嗎?”

    “我是他爹”。老農民好象有幾分氣憤。

    “對不起對不起”。周哲忙推出自行車兩人逃似的離開了局長家。

    這時隱約傳來了電視劇的主題歌: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睜開眼吧小心看吧/哪個願臣擄自忍/因為畏縮與忍讓/人家驕氣日盛/萬裏長城永不倒/千裏黃河水滔滔/江山秀麗疊彩風雲/看我國家哪象染病/衝開血路揮手上吧/要致力國家中興……

    是啊,我們的民族,我們的人民何曾染病?隻是沉沉地昏睡了許多年,現在醒了,擺在醒獅麵前的首要任務就是致力國家中興,而國家的中興,離不開民族的中興,民族的中興,離不開每個個體的中興。

    周哲中興自己的出路在哪兒呢?鄭局長會給他一個中興的機會嗎?

    三天後,周哲在局長辦公室找到了鄭局長,局長二話沒說,提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一些字,然後遞給周哲說:“你去企業股找李股長”。周哲接過這張紙條,隻見上麵寫著:“李股長並王組長:關於周哲的安排,請按前天的研究辦理”。

    周哲找到企業股,見辦公室一屋子人正在開會,他隻好在門外等著,大約兩小時後會才散,周哲一打聽,才知道一個矮個子就是李股長,他忙把局長的字條遞給他,他看了一眼,又將字條轉給一位坐在辦公桌前蠻標致的三十開外的人,他就是企業股下設的企業領導小組的王組長。

    王組長接過那張紙條,瞟了一眼周哲,慢慢打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卷紙,周哲探頭過去見上麵有一行字:周哲原龍口電力工程指揮部人地區鄧主任表弟給予安排。地區鄧主任五個字劃了著重號。王組長見周哲也在看這卷紙,連忙收拾起來,似乎斟酌了半天這才說:“你等幾天,我們再研究研究,你過三天後直接來找我”。

    周哲非常虔誠地和他寒喧了幾句,就離開了企業局。

    迴到家,他打開爐門動手做飯,寒蘭也正好下班,她從辦公室帶來兩瓶開水,兩瓶開水幾乎得一個煤燒呢,而辦公室裏有一個電爐專供燒水。

    “怎麽樣,找到鄭局長了嗎?”

    “不止鄭局長,還找了另兩個長,而這三個長中隻有最後最小的一個長最有實權,可這個長要我再過三天去找他”。

    “為什麽呢?”寒蘭一臉的幼稚,“鄭局長未必先沒給他通氣”。

    “己經研究過了我,我看見我已上了他們的內部‘黑名單’,不過,我想是這個王組長又在耍滑頭”。

    “他耍什麽耍?”

    “我想可能是要我們也去他家‘研究研究’”。

    “我們去他家研……”

    “就是去送禮唄”。

    “唉呀,我們這個月的生活費……不過要去還是去吧,不去的話那花在鄭局長身上的二十元不丟水裏啦,丟水裏還能見幾個泡泡呢”。

    “他媽的!”周哲正在切菜,他一刀砍在砧板上,把桌上的醬油瓶都給震倒了,“老子不去,大不了老子去揀破爛”。

    “你火什麽火!”生活開始了艱難,這一連串的艱難使得寒蘭不竟淚水從眼中溢出,“人家也不欠你的,憑什麽就給你安排工作”。

    周哲放下菜刀,一下子蹲到地上,兩手抱著後腦殼禁不住淚流滿麵。

    寒蘭則擦幹了眼淚,她用手拽拽他的衣服,說“我們手裏不是還有幾十元嗎?今晚就去這個王組長家,隻要你一工作,不就有錢啦”。

    周哲站了起來,一把抱住寒蘭,夫妻二人在廚房不禁黯然神傷。

    三天之後,周哲從王組長手中拿到了一張“企業職工介紹信”。他被分在企業局下設的一個預製板廠,這個廠離縣城有三公裏地,說它是個廠,其實隻是一圈圍牆圈起來的地方,裏麵有幾間石棉瓦蓋起來的“廠房”,生產方式全靠人力:人力炒混凝土、人力拔炮管、人力轉運砂石、人力移動成品。

    周哲找到了廠長,廠長在石棉瓦下的辦公室裏坐著,看了介紹信後對周哲說:“每個班大約六小時,五人一班,一班必須出板三十塊,多出一塊獎勵一元錢,每個班一元五角,不幹沒有,沒星期天,沒節假日,隻有雨天休息,你認為怎麽樣?”廠長用咄咄逼人的眼神望著他,要他趕快決定。

    周哲看了看場子中幾班正在拌漿、拔炮管、振動的工人們,他們人人穿著破衣爛裳,戴著頂也是破破爛爛的草帽,在還有幾分料峭的春寒中揮汗如雨地幹著。

    “他媽的,這跟勞改有什麽區別”。他心裏罵道,但這是表哥表嫂和四十元錢的禮品才掙來的一份希望,不幹怎麽行呢?幹滿月還有四十多元。說不準這是鄭局長、李股長和王組長對自己的考驗,自己剛迴來就有了份工作,沒理由不好好地幹,幹好了說不定有升遷的機會。

    “怎麽樣啊?”廠長又加問了一句。

    “幹吧,我現在就開始還是咋的?”周哲說著動手解開了自己上衣的扣子。

    “你先等一下”。廠長說著來到辦公室門外,大聲地叫來了一個馬班長,這班長手套上全是混凝土,臉上破振動泵振動砼漿時濺得象麻子,嘴裏叨著沒帶嘴的煙。

    “這位周哲同誌分到你的班上”。廠長對班長說。

    “周哲同誌”。周哲被這個稱唿打動了,他終於迴到了“同誌”的行列,為了這個稱唿的恢複,他整整奮鬥和等待了三年,他心中不禁有幾分激動起來。

    “我們班上不缺人呀!”想不到這班長一口吐掉煙屁股後說。

    “把劉幼青調出來,這家夥老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那這個班他巳幹了一半了,明天開始上班吧”。班長對周哲說。

    “可以可以,我今天先給你們幫幫忙吧,熟悉熟悉,不計工就是啦”。可能是“同誌”二字產生的陽光,周哲脫去棉衣,抄起一輛鬥車就去拉石子。

    廠子裏都非常喜歡這位新來的、幹活拚命的、也沒多少話的同誌,工人們和他處得非常融洽,特別是那個被廠長說成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劉幼青,跟周哲還結拜了哥們。

    周哲一口氣幹了一個月。

    發工資了,他從會計(廠裏唯一的一位女同誌)那裏領到了四十八元錢,這是一個月的滿班加上超額完成任務的獎金。

    四十八元,這不是很大一個數字,也不是一個可觀的月工資,壓根兒不抵一個大款喝杯茶的錢,也比不上麻將桌上的一手大牌,但這是周哲有生以來一個月掙到的最多的錢。他在水龍頭下洗幹淨自己的手和臉,推出自行車,將上衣掛上肩頭,騎得飛快地往家趕。

    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春季,春風浩浩地吹拂著他的麵頰,公路兩邊的樹葉己長出了很綠的葉子;柳樹枝頭已掛出了一串串“鴨鴨”;泡桐樹開著一樹粉白的花兒,成了江漢平原上最早的木本早春花;法國梧桐經冬沒落的一對對小堅果還夾在綠葉叢中;遍野的油菜黃燦燦亮晃晃的;空氣中彌漫著油菜的馨香和蜜蜂的蜜香;農人們開始了一季新的勞作,到處見到白色塑料下麵生長著生命的蓬勃;牛在大口啃著青草,它們哞哞地叫著,仿佛歌頌著冬荒的過去,春榮的到來。

    溫暖的風兒吹拂著綠色的希望的田野,藍天上,是太陽那永遠不變的微笑。

    他忘情地唱著正在流行的一首歌曲:過去的事件不再想/彈起吉它把歌兒唱……歌聲充滿著活力,這是對青春和生命,自由和愛情的讚美。

    他一路騎得飛快,來到城中心集貿市場時,他把車速慢了下來。集貿市場——這個改革開放湧現出來的新型事物,可以說是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時的最早的弄潮兒,它為中國的經濟騰飛、市場的繁榮、流通渠道的順暢、農副土特產品的生產和銷售、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居民的生活方便、城市菜藍子工程的建設等等等等,作出了功不可沒的貢獻。

    他推著自行車,鑽過裝璜得古色古香的高大門樓,進入了這個龐大的市場。他想賣點什麽,老子手裏有錢!市場是條街道式的布局,兩邊都是各種各樣的店鋪,中間也被充分利用起來了,從行業歸類來看,有肉類水產類土產類蔬菜類煙酒副食類等等,那大跨度的玻璃鋼棚下,真可謂是人的天下,貨的海洋。

    他不知怎麽先轉到調味品這類來了,在目不暇接的調味品中,他選了一小袋味精,攤主是位非常年輕的小姐,她不象百貨商場的營業員那種永遠一成不變的高傲相,而是臉帶微笑,軟語鶯聲地問:“您郎格還選點什麽嗎?大哥”。

    大哥?怎麽沒稱同誌呢?“那我就還買一包胡椒粉,桂皮八角茴也來點”。他被這位小姐的熱情所感動。他付完款推上自行車繼續往裏走,來到了鮮肉攤前,嘩!在兩條幾十米長的肉案上,白花花紅鮮鮮地鋪著肉。“給我來斤肉”。他在一個攤主麵前說。

    攤主利索地操起刀,拉下了一條有瘦有肥還有五花肉的一刀肉,稱杆一豎說:“不多不少,來,一斤,一元五角”。

    “怎麽會是一元五角呢?不是八毛一斤的嗎?”周哲仿佛被人斬了似的大叫。

    “你還說去年的話幹嗎?春節間肉價就漲到這個價了,不信你問問這位大爺”。攤主指著一位剛稱好肉準備離開的老人。

    “是這個價,價是漲了。可就是我們的工資不漲,一天下來還那麽斤把肉錢”。老大爺對周哲說,接著又自言自語:“現如今什麽都漲了,就鄧小平沒長”。

    周哲掏出剛發的那四十多元錢,心想,這錢不隻抵原來二十多元了嗎?他確實心中一怵,但還是很快付了錢。

    他又轉到水產品這類上來。難怪人人都說江漢縣是個魚米之鄉,隻要瞧瞧這市場上的魚你就信了,不光是魚,還有現如今特別吃香的甲魚烏龜,這些東西原來在這裏鬼都不吃,小時候黑夜裏出門走路,不定什麽時候給拌得摔一跟頭,低頭一看就是隻烏龜,不過,那些叫化子和跑江湖的人偶爾也吃吧,可今天市場上卻特別走俏。他問一個正在用刀開烏龜殼的攤主:“龜肉麽賣?”“一塊五”。

    “嘿,他媽的,跟豬肉一個價了”。他咕嘟著,可他知道,龜肉是個高營養高蛋白高氨基酸的食物,特別是補腎壯陽,滋陰養顏都很好,對新婚夫婦是再好不過的補品了,他叫攤主給他用塑料袋裝了一斤。

    現在巳經花費了四元多錢,這是幾天的工資,說不定今天迴去寒蘭還要埋怨他呢。算了,迴去。這市場上東西太豐富了,等有錢再慢慢來逛。

    他又一陣飛騎迴到了家,寒蘭還沒下班,他打開爐門,先燒水褪掉烏龜的皮,然後把頭和爪都剁去,切成小丁,加桂皮八角生薑和五花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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