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的發展漸趨嚴峻,花朵、樹木、禾苗,各種候鳥,昆蟲以及一年生草本植物都巳凋謝、枯萎、遷徙和冬眠,而熱血動物們依然在生機勃勃地生存,特別是人這個高等級熱血動物,一如旺季的植物一樣健康、蓬勃地生活著。

    假如時間能夠倒迴;假如曆史能夠刷新;假如生命能夠暫停;假如心靈能夠調換;假如生活能夠隨意;假如人生隻有坦途;假如……

    一切都沒有假如,隻有現實。

    一個曾經迷路了的青年,迎來了他一千零九十五天後的一個自由之日,這天沒什麽特殊,三年前的今日叫二月二日,陰曆臘月十七日,三年後的今日還叫二月二日,隻不過陰曆變成了臘月十九日。一切似乎沒什麽改變,一切美好的東西還是美好,醜惡的東西還是醜惡,時間就象一個高妙的魔術師作了一場精彩的表演,對任何人也沒什麽損害。這天也特別蕭瑟,沒有陽光,沒有鮮花,沒有綠樹,沒有掌聲,有的隻是飄飄灑灑的雪花,綠樹變成了白樹,鮮花變成了雪花,陽光變成了雪光,掌聲全都藏在袖中。

    假如……沒有假如。

    一千多個煉獄日啊,他也沒失去什麽,他依然還是一幅青春的外表,隻是黑瘦了一些,他依然還是那堂堂的相貌,隻是失去了圓潤,他的眼睛依然還是那樣炯炯有神,隻是多了幾分凝視與審慎,他的額頭依然還是那樣寬闊,隻是多了幾條皺紋……自由啊!我要歌頌你、讚美你!自由萬歲!

    周哲立在地區汽車站那水磨石的台階上,飄灑的雪花給整個候車室帶來一片狼藉的濕腳印,雪花掉在地下不一會兒就化水而逝,大街之空間春在飛舞,微風卷得均均勻勻,恰如蜂群蝶陣亂紛地圍繞著行人和車輛,萬縷千絲,從天而降,隨聚隨分,無根有影。他在等待他親愛的愛人,現在可以這樣稱唿,前幾天的一封信中說定,她會到地區來接他。

    大理石的門楣顯出氣質高雅的光澤,大跨度的候車室頂穹一片繁華,奔向四麵八方而又隻有一個目的:和親人相聚在除夕的人們匆匆忙忙,公汽頂上披著雪花,車箱爆滿地隆隆開出。他一無所有地站立在這裏,行李和日常用品全部饋贈了一個山區而來的窮犯人——那是個孤兒,從小流浪,後來犯法,連換洗的衣裳也沒有,時不時陰莖都露出來,嚇得公安處的家屬們一片驚叫。中秋節買的兩本書留給了和他三年前一樣具有文學夢的一個省城老知青,但願他能美夢成真。一個幹部給了他三十元歸家路費和一紙釋放證明,他留下了三十元,撕碎了那張紙。

    人生啊……他再次沉重地歎了口氣。“親愛的……”在匆忙的人群中,一團紅得象火一樣的雪地蝴蝶飛入他的眼簾,他縱身飛下台階,不顧一切地緊緊擁抱了她。

    行色匆匆的人們沒有大驚小怪。

    寒蘭的臉上凍得紅樸樸的,紅色的風衣,紅色的臉,紅色的皮鞋和紅色的坤包,一切都是中國人傳統的吉祥如意的紅色。“等急了吧,路上有雪,車開得好慢”。她氣咻咻地說,看得出,她內心裏非常喜悅和激動。

    “走吧,咱們先去買票”。周哲挽住她的胳膊就要把她引向售票處。

    “今天還不能迴去,伯父都講好了,要你去你表哥家,叫他給縣裏寫一封信。今天就先去你表哥家,明天你家中的人中午才到車站來接你”。

    “那麽說今天我還不能迴去,我真恨不得生出兩翅飛迴我的故鄉,去親吻那生我養我的土地,去沐浴那自由的陽光。不過,今晚有你,我的心又平靜了許多”。

    “去你的”。她輕輕地捶了他一下,臉上羞得好紅好紅。

    從外表看去一對俊男靚女的兩人手挽著手向行署宿舍而去。他又在那個上次買兩個蘋果的門市部裏稱了幾斤蘋果和幾斤紅桔,周哲知道表哥的家,他去叩門。

    一個中年婦女開了門,她有著一幅雍容華貴的外表,燙發向上梳著,那幅貴婦人的臉非常富態,身體到了他們這種年令應當發福的程度,但氣質高雅,穿著得體。

    “我叫周哲”。他自我介紹說。

    “啊!知道,知道,快進屋”。她見周哲身後還有一個姑娘,連忙一步跨出門,“哎呀呀,不用介紹我也知道,這位就是寒蘭妹妹吧?啊,妹子,我真要好好地感謝你,你使我的表弟得到了人間最真最美最好的一切,你讓他終於度過了一個非常難堪的時期”。也許是真心實意的激動,也許是職業的習慣,表嫂象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緊緊地拉住寒蘭的手,站在門外說著,忘了把客人請進屋。

    這時從書房出來個中年男人,他滿臉堆笑地站在客廳中提醒夫人:“快進屋說吧”。一邊伸出手來和周哲緊緊握著。這雙手終於迴到了正常人的行列,周哲使勁地抖動著表哥那雙溫暖的手,淚花在眼中閃動。

    地麵上有紅地毯,周哲的腳把門邊的地毯上踏了兩個濕腳印,他正愧疚著,表嫂拿出了兩雙絨麵拖鞋。

    他進入了上等人家的客廳。其實上等人家的客廳也是很容易進的,不是所有的上等人都冷若冰霜,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絕大多數上等人都比較平易近人,溫和大度。素質越高,修養越好,官位越顯赫,越能理解人,反之,他就不能到他那個地位。那些蟻肚雞腸,中山狼式的上等人們,他們除了有用手腕爬上那個地位的手段之外,其餘的素質與修養是令人沮喪的。

    一個女傭沏來兩杯茶,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表嫂拉著寒蘭的手坐在一架沙發上,女人間永遠有親切的話題。“我表弟不知是哪世修的,遇到了你這位仙女,不隻是外表美麗,更為美麗的是內心,假如我們中國婦女都有你這份善良美好,自信自尊自強的心,我們婦女就更加偉大啦!”

    表嫂是機關的黨支部書記,連地委書記行署專員都在她手下過組織生活,而表哥的官位更顯赫,是某大辦主任。

    “我表弟也不錯呀,他在那麽艱難的環境裏都完全了幾十萬字的長篇呢,可惜丟失了。”表哥滿臉笑容地打諢插科。

    這是真心的鼓勵,也許是他們從內心裏對下層人們那種拚搏精神的一種欣佩。周哲和寒蘭都無比激動地坐著,他們一直沒說話,也沒機會說。也許他倆的這種特殊愛情,表哥和表嫂在一起感歎和誇獎了許多次,他們對他倆的情況都比較了解。“我們知道你們今天要來的,我們稍稍準備了一下。”表嫂動手鋪排飯廳。

    “我是想要表哥給縣裏寫封信,迴去後……”

    “知道知道,放心放心”。表嫂大包大攬。

    飯菜很豐盛,一桌人其樂融融。周哲真想不到,自己獲得自由後的第一頓飯會在上等人家庭裏享用,他擁有了也是“上等人”的寒蘭,同時也擁有一幅“上等人”的頭腦和心,他對自己今後在時代的潮流裏去拚搏一番充滿了信心。

    晚上,周哲和表哥同睡一床,寒蘭和表嫂在另一房,這夜無話,第二天晨五點,表嫂就叫起了他們。他倆要趕第一趟車呢。

    天空已經沒有下雪了,微微的東北風吹著,昨天下的雪花已不見一片,地麵也較幹燥,隻是比昨天冷許多。

    表姐從書房裏拿出一封折疊好了的信,遞給周哲說:“這是給企業局鄭局長的信,明年開春後你就去找他,今年隻十來天了,找了也不起作用,上次他到地區來開會我和你表哥都給他講了”。

    周哲非常感激地揣好信,一邊又去向臥室的表哥辭行,表哥從被中伸出手向他揮了揮,兩人就出了表哥家門。

    天還黑咕隆咚的,不過街道上己有不少清潔工揮動著沙沙響的掃帚,市內公汽亮著一車箱的燈光載著寥寥無幾的乘客唿嘯而過。寒蘭豎起了風衣領子,緊偎在周哲身邊,在寒風瑟瑟的街頭,兩人匆匆地向車站趕去。

    他們趕上了第一班車。上來一乘務員驗票後,汽車就開出了站,車臨東門,經過公安處時,周哲見到在他參與下的那幢四單元五層的樓房以嶄新的姿態屹立在街邊,從嶄新的窗簾裏麵透出的燈光來看,樓房已搬入了人戶,這是一幢兩室一廳帶廁所帶廚房和前後大陽台的戶型,使用麵積達八十平方米,周哲參與了每道工序的建設。“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無意間他發出這樣的感概。

    公汽離開了市區,天也漸漸亮了,汽車迎著晨曦開去。

    “你的表哥表嫂真好,為什麽你沒早一些來找他們開開後門呢?比如說那次你從沙湖總幹渠迴家後,不繼續上龍口工地,而是來找他,說不準現在你已是其個單位的國家職工呢”。

    “別激動也別懷恩,我對上等人的真誠有些懷疑,他們該不是懷著好奇心吧?”周哲冷靜地把目光投向車外,迴答著身邊的人兒:“要等我們迴去後看看這個鄭局長是怎樣對待我的,我們才會知道他們的心態”。

    “你這個家夥太能懷疑人了,這大概是你坎坷的人生經曆把你給變的”。

    “假如他們真有心,有那種親人的情和義,為什麽我在公安處的半年時間裏,和他們近在咫尺,就沒來看望一下?”

    寒蘭也被他的這種反問所詰難。生活的複雜多變,人間的冷暖臧否,使得這位涉世不深的姑娘的姑娘不明就裏。她隻有一片火熱的心腸,一顆善良富於同情的心,一顆沒有世俗目的的腦子,一種靠自己掌握自己命運的性格。

    “隻有你,才是我唯一值得信賴的人”。周哲把目光從車外收迴,盯在親愛的人的臉上,在這張緋紅漂亮的臉上,他此刻真想給她深情一吻,但他克製住了自己,隻是把她摟向自己的身邊,寒蘭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

    汽車在一馬平川的原野上風馳電掣。

    田野裏一片凋零,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昨天飛過雪花,雪片把田野浸潤,土地呈現出一種肥沃的黑色,冬閑的水稻田參差不齊地豎立著割戮後的稻蔸,旱田裏稀稀疏疏地趴著麥苗,盡管如此,這裏麵孕育的是生命,孕育的是收獲,孕育著人們明年賴以維係的生存。

    太陽終於從那一堆厚厚的慘淡愁雲中露出了笑臉,頓時車廂裏染上了一片金色的陽光,田野也披上了陽光的大氅。生產責任製以來,農民從饑餓中掙脫了出來,基本上解決了“飽”的問題,現在開始作手“溫”的建設,一幢幢紅磚紅瓦,白壁高門的房屋,座落在田野,極少數先富起來的“活泛人”,樹起了比城裏建築不得馬虎的小樓房,農民們就是這樣的眼光,他們手中稍稍有了一點錢後,首要的任務就是起屋造房,這是每個農民內心裏潛在的一種下意識,農民有什麽來炫耀呢?隻有自己家的高門大戶,粉壁樓宇才是父老鄉親們眼中的麵子,哪怕債台高築。

    不要指責農民,不要妄談他們目光短淺——不把資金用在擴大再生產、發展生產力上去。農民們幾千年住怕了低矮的茅屋,四壁透風,下雨滲水折磨著他們一代又一代,在這難得遇到的繁榮昌盛的年代,他們有什麽理由不住得好一些呢?

    低沉、憂患、灰暗、陰鬱的心理隨著陽光的照耀開始消散,他現在麵臨著什麽呢?麵臨著人生一次新的騰飛,一個嶄新的自由生活在等待著他。在這個生活的路上,現在多了一個幫扶者,雖然沉重的人生,沉重的生治和沉重的生存在等待著他,他已充滿了信心。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周哲摟緊親愛的姑娘,在她耳邊輕輕地唱起來。

    “綠水青山帶笑顏”。寒蘭把靠在他肩上的頭仰著,望著他的下巴唱。

    “從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夫妻恩愛苦也甜”。

    這是人間至善至美的情感,是塵世至真至純的緣份。沒有什麽比自由和愛情更為偉大,沒有什麽比田園生活更具誘惑,名譽地位金錢權勢,滾開吧!他們隻在歡唿著:自由萬歲!愛情萬歲!

    中午略早一點,汽車駛抵到了江漢縣城。這裏有他熟悉的鄉村,熟悉的城市,熟悉的人們,他放開摟住寒蘭的手,眼光不停地搜索著車外。盡管在兩年半以前他問銬住的手向這裏告別時暗暗發過誓,決不會兩手空空迴來,可時至今日,他已不能兌現諾言,他愧疚地把臉貼在冰涼的車玻璃上,仿佛在向故鄉作深深的懺悔。

    是啊,是啊,是應當懺悔:一個思鄉的遊子,一個曾對不起故鄉的浪子,他在生活圓圈的零公裏處作了一次三百六十度的漫長旅行之後,今天又迴到了零公裏處。

    兩人一出車站,方祥、四狗、雲青(思順伯的兒子)、小山(四狗的同學),四個人連忙迎了上來。方祥一把操起周哲的手,緊緊地握著,周哲感覺到,他那雙又厚又大的手還有幾分抖,他那厚厚的嘴唇翕動著,但沒有說出話來,兩顆晶瑩的淚珠卻從眼窩中溢出。“你好!方祥”。周哲使勁地抖著他的手,感到自己的眼中也有幾分癢癢。方祥用他的粗手背拭去淚,這才說:“快迴家吧,大伯大媽在家等著呢”。

    十八歲的四狗已經變成了男子漢,和周哲十八歲時沒什麽兩樣,隻是像貌生得黑一些,雲青和小山也有了一幅成人的模樣,穿戴得蠻漂亮,都是的卡上衣,晴綸西褲,黑色皮鞋,手腕上戴著來,每人手中有一輛自行車。四狗敬了支煙給周哲和每個人,是帶過濾嘴的咽,然後又塞了兩包給哥。接著把一輛嶄新的全護鏈盒鳳凰牌自行車推給哥哥,說:“你還會騎車嗎?你就騎這輛吧,這是嫂子的陪嫁車”。

    周哲朝寒蘭看去。“這是我爸開後門給我們買的一輛”,她把我們兩個字說得特別重,“可緊張啦,縣內一個公社和局建製才兩輛指標”。

    周哲推著車子,幾個人都沒騎,而是步行著向城西而來。

    街道和縣城麵貌同三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變化,街道好象擴寬了,在幾個十字路口,設立了紅綠燈,兩邊街道都是各種新崛起的店鋪,多數都是“破牆店”,有不少八十年代水平的樓房聳立在排排參差不齊的舊宇之中。大街上行人熙攘,修理鋪,小攤小販,飲食店芸芸眾生,把縣城反而搞得擁擠不堪,亂亂糟糟。周哲特意留神了那個出售一角八分錢一碗包麵的國營飲食店和它對麵的新華書店,隻見到飲食店已失去了昔日的繁茶,顯得冷冷清清,破爛不堪——個體飲食攤位把它的生意全都搶走了(這大概就是地方國營商業被個體商業擠出市場的前奏曲),而新華書店門前依然是顧客寥寥,門可羅雀。

    在濱江路的入街口,周哲遇到了不少故人,他不得不停下向這些人打招唿,他驚奇地發現,變化真是很大,昔日的頑童今已成大人,昔日的幼女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周哲發現這些男女青年,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可他們為什麽在遠離自己家鄉二十多裏地的縣城街頭,穿著講究,臉上帶著一臉好閑的神色在混蕩呢?

    四狗的同學小山似乎窺探到了周哲心中的疑惑,他解釋說:“並不是這些青年人本質上有什麽不好,關鍵的是實行責任製以來,出現了大量閑散的勞動力,而我縣的實際情況是地少人多,副業收入的一條重要途徑是在縣城找零工,可人多事少,這些青年又向往著能離開土地,進入城鎮,於是他們就整日將青春遊戲於街頭、或搏擊於賭場、或無度浪費在影院和打情罵俏之中”。

    周哲正驚歎小山有這麽一套實質性的窺探理論,四狗告訴他,小山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現正在電大學習。

    是嗬,這些青年不就是當初周哲輩們的繼續嗎?隻是他們生活於一個比較自由開放的年代罷了,沒有人再會來阻止他們的行為選擇,不會有政治上的批評,經濟上的扣住工分和口糧,更不會有龍孝先式的自殺了。從這個角度來說,社會確實前進了一大步。

    周哲推著車子上了大堤,啊!故鄉的長江又出現在眼前,冬天之際,長江水又退到了河心,但它那奔騰的激流,潔白的浪花依然氣勢不凡。他也不知道這是他的人生經曆了幾次折騰後又一次從這裏邁向那生養他的故鄉。生活啊!為什麽總有那麽多的相似雷同的感覺。

    四狗和小山騎一車,方祥和雲青各騎一車,開始上車向家裏騎去,寒蘭見到周哲在凝視長江出神,忙催促他上路,他仿佛夢中醒過來一般準備上車,噫!車子怎麽不聽使喚了,三年沒有騎車了就連騎車也忘了嗎?他把左腳踏在腳拐上,右腳不斷地在地下蹬了一大截路,才搖搖晃晃地坐上去,寒蘭跟在後麵跑著,一邊問:“你還行嗎?”“上吧”。“我上啦”。“上吧!”寒蘭跳起身子,一屁股坐到衣架上,可周哲的龍頭一晃,兩人從車上摔下來。寒蘭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兩手,認真地說:“還是我來馱你”。雲青和方祥返迴來,也要求馱他迴去,可周哲的倔強勁上來了,他扶起車子又一次騎上去,並命令寒蘭再次坐上來,這次成功了。

    這輛嶄新的生活之車,載著兩人,開始在生活的道路上輾動。

    他們下了長江幹堤,穿過更加破爛不堪的濱江片街道,上了那條鄉間小路。

    小路依舊,不過路麵更加糟糕,生產責任製以來,農民們為了生產和副業收入,添置了不少手扶拖拉機和小六輪,他們把自家的這些車油漆得發亮,每天迴去都擦洗得幹幹淨淨,可是公家的路麵卻沒人修理,現在路麵被那些沒有拖拉機的農民說成是“兩溝三路”,昨天下過小雪,此刻這兩溝中還積著雪水呢。

    一行人隻好推車前進,不一會兒就到了東風大隊的地盤,東風大隊現不叫東風大隊了,而是恢複了文革前的稱唿,叫做周家村,因為周姓占這個原大隊的三分之一強。當周哲在老周家村的村頭一出現時,被自家門的一個嬸娘發現了,她一聲大唿小叫,丟下手中正在喂豬食的提桶,搶上前來一把抓住周哲的手,未曾開口她就涕泗橫流:“兒啊,遭孽的兒啊,你可迴來了”。嬸娘的這聲唿喊一下又把周哲喚迴了那悲慘淒涼的境地,刷地一下,他的眼淚也潸然而下。他用手背擦擦淚水,哽咽地對嬸娘說:“嬸娘,我對不起你們,我給你們臉上抹了黑”。

    “啊,我的兒耶,快別這樣說,你可是個好兒呢。”她操起衣襟擦去縱橫的老淚,這才一連聲地摧:“快迴家去,快迴家去”。

    周哲整理了一會心緒,同時命令自己,不能再輕易掉淚了,可不知為什麽,淚水在嬸娘的那聲唿喊之後,老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寒蘭接過車子推著前進,此刻她心中也是一股萬般複雜的情感。一路上又遇到了這麽幾個父老鄉親,周哲隻是一連聲地和他們招唿,還把四狗給他的煙一支支散給這些鄉親們。

    好不容易才得到家門,周哲遠遠地看見蒼老憔悴的母親倚靠在門框上,眼睛紅腫,望著自遠方歸來的兒子。周哲撲通一聲跪在了母親的麵前,大聲喊道:“媽!”

    母親狠命地抑製住了眼眶中的淚水,連忙將兒子給扶了起來。兒子,永遠是母親膝下的兒子,永遠需要母親的扶持。

    姐姐姐夫兩家人都來到了他家,一家人敘說著家常。

    雖然到了臘月二十,春節在即,可農民們依然在田地裏收收撿撿,開溝打土坷垃,積積冬肥,把半高半低的田裏的土挑均勻,整整自家的菜園籬笆,糊糊牛棚豬圈。農民們雖然不再象生產大唿隆時那樣假忙瞎跑,但永遠也有做不完的事。現在見到周哲迴來了,他(她)們都扔下了手中的工具,從四麵八方跑來,不一會兒周哲的家就被鄉親們包圍了。從這些樸實的人口中,周哲感到故鄉是親的,人們對他是親的,土地對他也是親的。人們問長問短,所有人的口氣外表眼神手勢都不含任何的嘲笑,反而帶著極大的同情和諒解。

    “伢,迴來就好,迴來就好”。

    “本質是好的,人是免不了要犯些事兒的”。

    “摔倒了再重來,你也不缺胳膊少腿,現時農村人比城裏人還舒服”。

    “你比現如今村裏人誰都不會差,你有一個誰都沒有、誰都想有的好媳婦”。

    一拔人剛走,又來了一拔人,這是嬸娘帶頭,領來了原十一生產隊的當家的婦人們,她們每人手中都托著雞蛋或一盒糕點,思順大伯拄著拐棍過來了,他從那次被打之後,身子骨一直沒見好,現在更老更沒人樣了。

    這拔人過多的口氣談論著寒蘭,都親切地稱她做“阿姨”或“大姐”,一提到她的名字,人人臉上都肅然起敬。有位和周哲同輩的大嫂見到寒蘭正在廚房幫助周哲的媽和兩個姐姐,她跑到廚房,一手抓住寒蘭的手,一邊用她另隻粗手撫著寒蘭身上那件高領羊毛衫,手把細羊絨都給勾了下來,她說這是她這半輩子所見到的最好也是最好看的姑娘。

    親愛的父老鄉親們!你們在一個人官運亨通的時候,也許躲得遠遠的,也許見著了這個人故意不理不睬,可當這個人一旦摔絞或者遭遇不幸之後,你們總是伸出你們那雙有限的手,盡可能給予各方麵的援助,你們的善良,真誠和永遠富予同情的心,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東西。

    以後又來了許多人,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原大隊黨支部書記,現江濱片總支書記柳文武和現任周家村黨支書兼村長的杜強,兩人是結伴而來的,他倆腋下還各夾著一條高級過濾嘴香煙,杜強顯得還是那麽沉默寡言,而柳文武則春風得意,躊躇滿誌。周哲用懺悔的心情向這兩位“土地爺”作了檢討。

    “這沒什麽啊,千萬別放在心上,我們的縣委薑書記都不止一次表示,要我代他向你問好。你的本質是好的,和現如今的一些犯法人相比,那簡直不算什麽。我曾經在一次村民大會上,要求那些老在村前村後下手的流打鬼們向你學習,要犯就犯象你這樣不幹擾村民的事兒……笑笑而已”。柳文武說到這裏真的幽默地笑了。

    周哲對他的這種也許是法盲,也許是地方保護主義的話大吃一驚。

    杜強卻不說這方麵的話,他說:“是留在村裏幹活,還是外出?”他看了一眼寒蘭說:“我看你結婚後留在村裏是不可能了,因為寒蘭同誌在縣裏上班呀。假如你想留在村裏,也可以,我們可以把村裏的機動田分一些你,假如你想幹別的什麽事也行,當老師……不行,現在的學習娃滑得很,我看你幹脆到村裏混混吧,現在我們村正需要象你這樣有文化的人”。

    從杜強的語氣神態中,周哲感到了一種真正的設身處地為他人作想的真誠,可也從這之中他感到杜強的無能為力和一股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他毅然對兩位領導說:“謝謝你們的好意,我今後的生活出路不想找你們的麻煩,我決定走自己的路”。

    “也好,你從來就不是個沒頭腦沒主見吃人家巴結飯的人”。柳文武趕緊說。

    白天就這樣過去了,晚上當一家人坐在煤油燈下時,這才開始實質性的談話。首先周思福老漢望了兒子和未來兒媳一眼,說:“我們準備在明年的正月十八給你們行大禮,你們看行啵?”

    大姐夫說話了:“首先要去和阿姨家的父母商量,定下來後雙方好同時操辦”。

    “我們家沒什麽問題,沒困難,就看你這邊了”。寒蘭偎在周哲身邊告訴他。

    “那更得先去和伯父伯母商量,怎麽能用哪家單方定婚期呢”。大姐夫識書達禮,堅持自己的主見。最後決定周哲明天就陪寒蘭去她家。

    “現在最要緊的是家俱,家俱做好後還要油漆,這是個費工又費時的事”。二姐夫提出了這個實質性的問題,“至於舅舅今後怎麽生活下去,現在都沒時間考慮了,以後再考慮。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是新房設在哪裏?設在家裏吧,阿姨上班離得這麽遠,不知阿姨家裏和廠裏有沒有地方?”

    “我家裏有間房,可以設在我家裏”。寒蘭說。

    “可你哥嫂他們高興嗎?他們會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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