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哲站立在總場看守所的窗前。這窗子不比江漢縣看守所的窗子,而是一個跟普通人家裏一樣的玻璃窗。他背後窗外,朝陽照在他的頭顱和烏黑精瘦的後頸上。幾天來,他每天早上都要在窗前站一站。從太陽無私地奉獻給他的陽光中,他的思緒隨著光的射線溢出了窗外:他感到陶醉於春天的暖陽中,醺人的陽光如同美酒一樣,葳蕤的樹枝沒有在酒杯中投下陰影,越來越升高的氣溫使他感覺到現在不是在溫暖的春天,而是熱烈的夏天。他的腦袋裏老是嗡嗡作響,血脈疾跳,眼前湧現出一片奔流直射的光波,在他緊閉的眼皮底下,浮現出鬱紅和金黃的光版,光版中還波動著變化萬千,不可捉摸不可理喻的影象……

    這如他現在那不可捉摸不可理喻的思緒一樣。

    到現在為止,他已是一片赤貧,且止赤貧,還有可能會接受又一段時光的蹉跎,又一段時光的煉獄。

    他向往著田野,向往著那和風波動的稻田,向往著那活潑漣漪的池水,順滑的水波撫摸他那健壯而精瘦的軀體,那青春勃起的陽具,亮滿著陽剛之美與人類繁衍的本能,他可以躺在水麵上安閑自在地休息,洗去臭汗,蕩滌汙垢,療理那傷痕累累的心靈創傷……可是這一切都盡他媽的一時半會難以得到。文學,該死的文學,可以詛咒的騙子,可以辱罵的家夥,你讓我變得赤貧,讓我麵臨著又一次人生的抉擇。

    “應當跟她拜拜了”。現實在對他說。

    “拜拜了?”理智在責問現實。

    陽光退出了窗子,監房裏頓時陰沉下來。

    人生如夢。他每次開始一次新的夢幻時,總是感到歡欣鼓舞,如同受到了魔法的魅惑一樣,等到這場美夢幻滅之後,他又開始另一場美夢,於是又受一次魅惑,又一次歡欣鼓舞一番。

    文學之夢幻滅了,他會又受什麽魅惑而歡欣鼓舞一番呢?

    生活才是真實的,生存才是主要的,精神靈魂應當為生活和生存服務。必須戰勝心靈的誘惑,戰勝精神的夢魘。這就是他幾天來站在窗前的收獲。

    如果不被加刑,享受生活隻有半年就會美夢成真。他還有他的寒蘭,這位身材勺稱,臉若天仙,身體豐滿,有著高層文化素養與善良溫柔性格的姑娘,會使他享受生活時如魚得水,如虎添翼。

    應當從精神的海市蜃樓,象牙之塔上超脫了。

    鐵門嘩啦一聲響,李助理員站在門前。“迴去吧。”他對周哲喊,同時將他領出了監房。周哲感到非常內疚,這個李助理員在他服刑的二年時間裏對他公開的,暗地裏關心與支持,他是非常清是與感激的。可他卻害得這位年近半百的幹警三天三夜沒有好好地睡覺,沒有吃上一頓安穩飯,當然這都得怨那該死的文學夢。

    他默不作聲地跟著李助理員來到看守所門外,車把式楊依然趕著馬車將他拉迴了中隊。這個結果是令他最為滿意的——他隻在當晚全隊犯人的大會上低下頭作了一次深刻的檢討。中隊的一把手周書記在這個會上對周哲的脫逃沒被加刑向全體犯人作了說明。也多虧了這位周書記,當他知道了周哲的逃跑意圖後,他原諒並理解周哲,而且周哲在脫逃期間沒有做出違法亂紀的事件,他把這個情況向分場的總支書記匯報告後,兩位書記作出了對周哲從輕處理的決定。從這個方麵來說,文學又一次幫助了周哲。

    他依舊和往常一樣同全隊犯人一起出工。

    這天晨七點,在出工排隊時,李助理員把周哲喊出了隊列,對他說:“你去收拾東西,把你調走。”這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一個犯人,在他服刑中有脫逃史後,無論你再怎麽能幹,積極,你在幹警的心中就不再是一個好犯人了,況且周哲是個難以駕馭的一匹劣馬,中隊隻有將他一推了之,這樣對中隊是有好處的。

    他和魏竹其還有一個經常在監院內脫得精光不時手淫的一個犯人,被車把式楊送到了分場,其它中隊也送來了一些,分場前停著輛地區公安處的卡車,周哲這才知道他們被調往地區那個中等城市裏。

    卡車載著十幾個犯人,一陣奔馳後,於午飯前駛進了城市,來到地匹公安處那片偌大的院中。

    從各中隊糾集攏來的這些犯人認為離開了他們業已厭煩的勞改環境和令人勞累的大田生產,人人都高興異常,他們一路有說有笑,特別是卡車在繁華美麗的大街上穿過時,他們眼睛都睜得很大,充滿著興奮與好奇。是啊,有些老老實實改造的犯人在他們漫長的勞改生涯中一直也沒能離開那幾片熟悉的大田,有的甚至十年如一日地在非常有限的一片活動區域內苟且偷生,和那些人相比,這些調皮的犯人們相對來說還獲得了一點點的“快樂和自由”。

    可是當汽車停在一處建築工地的時候,進入住房,簡直是令人難以想象的艱難。十幾個人擠在隻有十四平米的一間平房裏,被子衣物都沒地方放,室內陰暗潮濕,黴味彌漫。一到地方,首先的任務是找木板自己搭鋪,不準動用正材,隻準找高低不平的木板,架在用磚頭堆碼的鋪腳上。吃罷午飯,一陣哨音把他們給集合起來,每人發一條扁擔,給瓦工挑灰桶。

    這是一幢宿舍樓的建築工地,從基礎上來看它有四個單元,據說要建五層,可以居住四十戶人家。要求在春節前完工,也就是說周哲這好可以在這裏度完餘下的刑期,他也將參與和目睹整個工程的施工過程。公安處原先就從全地區所屬的勞改場所抽調了近五十名懂建築的木瓦電漆工,象周哲他們來的這批人隻不過給那些人當付工而己。

    第二天下起了大雨,一位管基建的副處長宣布休息,將下月一號的休息天挪到今天。十幾個人擠在這十四平米的房間實在難受,這位副處長把周哲和另外三人調出了這間房。周哲被分到二號房。二號房是個二十多平米的房間,住著的多半是“白領”——他們有一項手藝,或木匠或瓦匠,有床,掛著蚊帳。

    周哲提著他的行李進入這間房,誰也沒注意也沒在乎他的到來。隻見一個家夥從另個人手中一把搶過一本《大眾電影》,見封麵上有一個電影明星,是當時正紅得發紫的一位女明星,照片上衣服穿得很露,兩隻乳峰很高,乳溝清晰,這引得這個人獸牲大發,他一把將明星照直往早己豎起的陽具上貼緊,光光的龜頭磨擦著乳溝那片地方,身體不停地蹺動,口中夢幻般地叫喚,引得幾個圍現的犯人哈哈大笑,繼之,他又把明星照捧起來直往嘴上親,嘴把紙親得咪咪作響,等他把嘴巴拿開時,明星照已成了破星照,雜誌的主人站起身來就是一拳,向這個家夥的麵門使勁地敬去,直打得這個家夥懵懂得不辯東南西北,圍現的犯人發出了更大的一陣哄笑。不一會這下流坯清醒過來,他順手操起一塊木板劈頭蓋臉地迴敬過去,頓時號子內大亂起來。

    突然一陣急促的哨音響起,那位副處長站在了號子前,犯人們這才安靜下來。

    周哲把被子鋪開,墊在靠門邊的一張床上,掛上蚊帳,鑽進去躺了下來。他躺下後不久,這才又注意到,剛才打架圍觀的一群人這時又驟在一起,聽著一個二十多歲的瓦匠在講述自己與一個女人的故事,這是犯人們最歡迎最愛好的保留節目。現在,說故事的人正說得津津有味,聽故事的人聽得如癡如醉。隻聽見說話的人把自己兩隻抄刀摸磚的粗手使勁地拍了一下,說:“我們村上的這個姑娘,真他媽的長得爽,水蛇腰,蓮蓬奶,屁股大得可在上麵擺幾桌酒席,要說那臉蛋兒真他媽的生得標、太標了,跟你這麽說吧,那些電影演員怎麽樣?可她比電影演員……還要電影演員。那臉喲你一看就想啃她一口,她的兩眼向你睃挪一下,準叫你三魂去掉二魂。”

    “噝!”所有聽故事的犯人都咧了咧嘴,渾身不自在地扭動著。

    “還有那雙手,十指尖尖如嫩筍,那個嫩呀鮮呀,準保叫你舍不得去碰一下”。“你碰沒有?”有人插嘴問。

    “我哪夠資格去碰呀,我家窮得山響,兩間舊瓦房,一對老爹娘,吃了上頓還愁下頓呢,那年頭,人家的爸爸是村支書,高門大戶,讀罷高中後沒考上大學,正托人弄進城去吃商品糧、進單位呢。”

    周哲也被這個故事吸引住了,不禁支楞起了耳朵。

    有個犯人敬了支煙給這人,並打火點燃, 趁機問:“你以後沒怎麽她?”

    “咋沒呢——”說故事的人故意拉長了話腔,把煙向屋頂吐了個圓圓的圈子,剛才掃興的聽眾又來了興趣,“我呀,老想著,要是跟她睡上一覺,就是槍斃也劃算”。

    “你跟她睡沒有?”聽故事的人開始焦急起來。

    “他媽的,這玩意兒開始頂起來了”。說故事的人用手在他襠裏拔弄幾下,“讓我去小便一哈”。說著跑了出去。有幾個聽故事的也在自己襠裏拔弄了幾下。

    這人小便迴來,經過周哲的床前,周哲見到他是個蠻英俊漂亮的小夥子。

    這小夥子又坐到他的床沿上,繼續說:“那天她爸到公社開會去了,他媽下了地,弟妹上了學,她一人在家,我溜進了她家門。”

    “啊!”眾人都興奮得叫了起來。

    “我把她一把堵在了房裏,不由分說剝掉了她的上衣。那兩個奶呀,嘖嘖……”

    “兩個奶怎麽啦?!”聽的人焦急起來。

    “……白得晃眼,我象揉麵似的揉著。正來脫她的褲子時,他媽的她母親從地裏迴來了……”

    “後來呢?”有人趕緊問。

    “後來我就到這兒來了。”

    “唉!”聽故事的和說故事的都長長地歎了口氣。

    周哲也頹唐地倒在床上。這不是個可悲的故事嗎?故事中的主人翁缺乏的是道德、文明、修養和法律,缺乏愛情觀念,有的隻是原始野蠻的粗暴行徑,導致了強奸未遂。中國需要的不是嚴打,不是專政,而是全民文化素質的提高;是經濟的繁榮;是人民走上富裕的道路;是使農民怎樣真正地增加收入。倘若這個故事的主人翁有一般小康的生活水準,加之較高的文化素質,他采用文明的愛情手段,說不定會使這個故事成為美好。

    他躺在床上,思考著這個故事的社會問題,可他馬上又把思緒給調整過來:什麽他媽的社會問題,自己的屁股在流鮮血,還企圖給別人整痔瘡。自己不是在追求精神文明嗎?自己不是曾有過為了提高自己的文化素質而殫精竭慮,苦苦奮鬥的經曆嗎?可他媽的為什麽淪落到了這裏,來到這比農場更加汙穢的境地。自己兩年創作的作品,到今天不是不知去向了嗎?

    想那些幹什麽?睡!周哲命令自己躺了下來。

    好不容易才有的一個休息日就這樣過去了,要是在農場,他可以看厚厚的一本書,也可以寫寫日記創作劄記甚或構思新的作品,可今天什麽也沒幹成,時光就這樣白白從身邊流逝。

    古城地區所在的城市是一個新興的輕工業城市,在國內外都享有較高的知名度,紡織、印染、床單、熱水瓶、洗衣粉等等曾獨領國內風騷,自己會員式的“徒弟”遍布全國,後來也是這些徒弟逐漸把這個城市的產品擠出了市場。“徒弟”們多半是新辦的企業,他們引進的設備和管理,都比這個逐漸在老化的舊輕工城市先進,在市場具有較強的競爭力。比如熱水瓶這個產品,當初連老輕工業基地上海也對這個廠家刮目相看,然而那時在計劃經濟的指寺下,這個廠在全國廣招徒弟,傳經送氣,先後在廣東、東北、新疆、陝西及中原幫助建起了兄弟廠,後來它被這些兄弟廠給打得趴到了地下。好漢不提當年勇啊!這就是計劃經濟操縱下的後果。

    地區公安處所處的地方雖然同在一城市,但從整體印象來看,應當是兩個城市才對,這個地方主要是以旅遊業和古戰略要地蜚聲海內外。從戰國時期開始,曆經各朝各代,都對這個古戰略要戰兵戎相見,從晉朝構築的土城開始,到南宋築成磚城,後或破或建,白雲蒼狗,滄海桑田。現在這座中外馳名的古城牆被國家列為一級文物,它其實隻是清朝的產物。

    周哲經常利用空餘時間徜徉離工地不太遠的街頭,或者幹脆沿著城牆的門樓拾級而上,在窄窄的城牆上緩慢地消磨時間,俯瞰著城內和城外的城市,綠樹叢中座落著古建築風格的房屋,高聳的現代化樓房反射出太陽熠熠的光輝,工業區內龐大的設備、煙囪和管道濃罩在一片昏淡的工業廢氣之中,厚重的曆史底蘊和欣欣向榮的現代化交相輝映。古代的帝王或將軍們今天要是站在這個位置,俯瞰著這樣的情景,一定會大吃一驚:他們的子孫後代們在這片土地上有了如此之大的出息。同時也會謂歎:純樸的自然和潔淨的藍天將一去不複返了。

    周哲猛然想起在這座城市裏還有一個表哥,不過還是在十歲以下見過一麵的,據說現在已經是“大官”了,家在行署機關內,表嫂也聽說是個“大官”。到了他們的家門口為什麽不去找他們呢?他真想馬上奔下城牆到行署機關去,可他馬上停住了自己:找他們幹什麽呢?打擾他們幹什麽?認識你嗎?會認你嗎?他的心頓時一片冰涼,在大熱天裏也冷得發抖。

    他估計下午開工的時間快到了,連忙奔下城牆——還有五百塊磚的任務要挑上三樓呢。他跨進那個院門,正好犯人們的午休時間結束,上工的時間到了,不管大工還是付工,每個人一頂草帽,穿的破破爛爛,拖遝著腳步,睡眼惺忪地走向工地。

    周哲操起扁擔和鐵架子,一口氣就挑上去二百多塊紅磚,餘下的任務也不用慌,反正在收工前可以完成,他正想歇口氣,可感覺到自己要上廁所了,於是他放下扁擔,向位於幹部生活區內的那個廁所而去,當他在一個蹲位上蹲下,見廁所的地上有張報紙,是《人民日報》,這種現象在單位廁所裏司空見慣,有些人上廁所將報紙夾來混時間,完事後將報紙扔下。他離開蹲位將報紙揀來,已有很長時間沒讀到報紙了,他信手打開,被一個標題所吸引住——《願長篇小說繁榮發展》,他深吸一口氣,饒有興趣地看下去。

    文章很長,整整占了一個版麵,文章對近幾年國內長篇小說從粉碎“四人幫”以來取得的巨大成績講起,也提出了不少的意見。文章說:我們也應當看到,真正打動千百萬讀者的心弦、引起強烈社會反響的高水平的作品還不多見;如實地反映我們豐富多係的生活;努力表現生活中複雜的矛盾和鬥爭;反映生活的現實和人生的傑作;拋棄政治、反對迎合、能使人振聾發聵、絛蕩憂憤、開拓中國現代文學走向世界、走向諾貝爾獎壇的高質量高品位的作品幾乎還沒有……

    周哲的腿都蹲麻了,他隻好扶著磚隔板站起來,把報紙疊好,出了廁所。他挑上一擔磚,沿著竹跳爬上三樓,放下磚塊,又躲到一堵已砌了一人多高的牆後,繼續讀下去。他全身透濕,上衣緊貼在身上,眼睛不時被汗水弄得模糊不清。

    他正看得津津有味,一個犯人頭來了。“嘿,夥計,你怎麽偷工躲懶在這裏看起報來了?”這就是那個把《大眾電影》上的明星照搞破的家夥,別看他下流,可他的瓦匠手藝還一般,所以幹部還蠻看好他,讓他當了個犯人頭。

    “就完了就完了”。周哲嘴上一邊應著,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這篇文章。

    這犯人頭被周哲對他的“不屑一顧”給惹了,他上來一把從周哲手中抓過報紙,幾下給撕了個粉碎,然後把報紙朝周哲的麵門一摔,順手一把抓住周哲的前胸,吼叫說:“走!到幹部那裏去,你勞動時偷工躲懶!”

    一股怒火從周哲的心中升起,他使出全力一把推開這個蠻不講理的家夥,抬起腳來一腳向其大腿踢去,這家夥沒想到文質彬彬的周哲會還手,猝不及防地趨趔一下,幾乎倒地。他立定身子後迴過身來一拳向周哲的臉上打來,周哲隻感到眼前金星直冒,頓時他的左臉火辣辣地痛。

    憤怒的周哲操起扁擔,正準備橫掃過去,這時,“土匪”一把抓住了周哲的扁擔。

    “土匪”是犯人中的總頭頭,他肌肉發達,塊頭挺大,從頭到腳黑得發亮,兩隻眼大如銅鈴,嘴唇又厚又大,生得虎背熊腰,全身圓滾滾,將別威武的是他的頭,長長的頭發又硬又粗象茅草樣鋪蓋其頭,大熱天從不戴草帽,鬢角直連絡腮胡子,兩撮八字胡又黑又亮,使嘴部成八一型,他口頭語又兇又狠,動輒以“老子焚死你”為口語,但他從未打過誰。“翻什麽翻?!”“土匪”的聲音又兇又狠地問,並從周哲的手中奪過了扁擔。

    “他勞動時看報!”那惡坯惡人先告狀。周哲用手摸著腫得老高的臉沒吭聲。

    “他媽的!看報有什麽不好?”“土匪”望著臉腫的周哲,一股俠肝義膽湧上來,“你就能把人打成這樣?!”

    那家夥滿以為這下可撈個油餅吃吃,不曉得頭兒竟偏袒周哲。

    “勞動去,勞動去,等會再說。”“土匪”一句話就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我……”周哲沒有摸腫臉了,他說:“我決不會就此罷休”。

    “勞動後再說”。“土匪”非常親熱地拍著周哲的肩將他引離現場。

    吃罷晚飯後,“土匪”來到周哲的麵前,說:“我知道你是個文化人,我敬服你,你今天吃了虧,要是先在勞動現場打起來,吃虧的又是你。是認栽還是咋的?”

    “不!”周哲不動聲色地說。

    “想不想‘挖’?敢不敢‘挖’?”

    “敢!”

    “我把他帶到二單元二樓去。”說罷“土匪”就走了。

    周哲緊接著來到二單元二樓。

    那下流坯己被“土匪”引到了指定地點,見周哲到來,“土匪”說:“反正下午你倆都搏了,現在不妨重來一下,是‘丟’還是‘鋤’,你們決定,我來做裁判。不過我要訂幾條規矩:一、不準發出聲來;二、雙方受傷後不得向幹部打小報告;三、不準搞醜動作,就是說不準用兇器;四、三個迴合,一個迴合下地就另來,不管誰贏誰輸,要一個迴合一個迴合玩清爽點,不準拖泥帶水,不準狗子連襠分扯不開,如果再要搏,就再定幾個迴合。”

    “行,我同意。”周哲首先表態。可下流坯這時軟蛋了,他說:“過去了的事就算了,我不想搞。”

    “不搞不行!”“土匪”一錘定音。於是雙方決定:“鋤”。

    決鬥開始了。第一個迴合周哲先上,向下流坯的胸前點了一下,他一招架,緊接著一個滿弓拳向周哲的頭部擊來,周哲一偏,這拳擊空。說時遲動手快,周哲迎麵就是一拳,擊中了他的左臉頰,這家夥踉蹌倒地,第一迴合完。

    等對方站起來,第二迴合開始:他伸出雙手向周哲的雙臂摳來,周哲來了個金蟬脫殼,甩開了他的雙手,順勢一拳向他的腰部擊去,他一偏,借著周哲的來勢,一肘拐正中周哲的後腰,周哲腿下一晃,來了個嘴啃泥。

    第三迴合開始了:周哲首先一拳向他擊去,他頭一低躲過了這一拳,緊接著拉了個滿弓拳向周哲的頭部打來,周哲頭一偏,順手向他還過去,他又一低頭,躲過這拳,來了個黑狗鑽襠搶入周哲懷中,周哲趁勢向他腰部擊中了一拳,同時左手暗暗運力,照著快掙脫出懷中的頭狠狠一拳,正中他右眼角,他一個趨趔,但沒倒下,而是一頭朝周哲的下身撞來,耍起了無賴,但他雙手己失去了進攻的能力,捂著右眼,周哲對已入懷中的敗將沒有趁勢繼續攻擊。

    “土匪”和圍觀的幾個人都認為周哲這玩得很清爽,他們分開他倆,這人也借梯下樓宣告說:“我輸了”。

    “土匪”和其他人都上來美言他:“好,是外麵玩的,夠哥們”。

    下流坯一邊用手捂著眼睛,一邊暗暗地痛苦著,頓時他的左臉和右眼都腫了。

    當晚再沒發生什麽事,第二天一早,那家夥的右眼和眼周圍腫得象桃子,烏黑一大片,周哲的臉上也是一片紅腫,公安處的幹部知道他們打了架,但雙方沒一人匯報,犯人中也沒人吭聲,幹部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

    周哲繼續挑他的磚。正好在這天的下午,一個矮小的老人用木棍子挑著著一些東西來了,周哲一楞:“是父親”。他馬上迎了上去,並把老人給引到辦公室,來了一名幹部例行公事地接待了一下,就對周哲說:“下午你就別幹活了,陪你父親一下,到街上找個旅館先住下來”。周哲感激地點點頭,接著他去收拾了自己用過的書籍,工具書等等,反正在這兒用不著了,隻好先讓父親給挑迴去,他整整給裝了一蛇皮袋。父親留下了給他帶來的十幾個鹵雞蛋,一瓶豬油,一罐辣菜還有一隻鹵雞,父子倆就出了公安處的那個院門,周哲挑著東西,邊走邊說:“就到附近那個旅社去住一晚,明天搭車也方便些”。

    “不住旅社,到你表哥家去住,你看這頭不是我給你表哥家帶來的東西嗎?”他父親指了指周哲挑的擔子的那一頭。

    “這都是些麽子?”

    “有兩隻雞,幾十個鮮雞蛋,還有二十來斤糯米。你不是馬上就要迴去了嗎?迴去後幹什麽呢?我正好來求求你表哥,叫他給縣裏寫封信”。

    “可您知道他住哪嗎?”

    “在行署機關,我們一路問過去還怕找不到?”父子倆真的一路問下來,還真找到了行署,也還打聽到了表哥的官名,表哥在行署機關很有名,不幾下就找到了他的住房,可門緊關著,告訴他的人說他們在上班,要下午五點下班。父子倆就坐在表哥家那幢宿舍樓的蔭涼處,開始絮嘮家常。

    父親首先從三年前分田單幹說起,說這兩年還過得去,分田後,比原先在生產隊要強一些,糧食吃不完,現在又開始了收的糧食沒人要了,種田人沒有多大的指望,村裏的田又少,也沒有田分給他,就是將來他迴去,也不要指望在家裏種地,現在村裏好多壯男力都沒有事做,分田到戶後,原來搞集體時感到勞力吃緊,現在勞力又多餘下來了,所以老人家一定要親自到地區來找找“大官”表哥,好在將來為兒子謀一條生路。說到母親和四狗身上,父親告訴他,他母親身子骨不如從前了,這幾年政策允許,母親還想織織家機布,可現在“洋布”又多又便宜,母親身體也不硬朗,就沒再想這個抓錢的主意。四狗現在大了,也沒上學,身體長得很結實,也蠻懂事,裏裏外外就由他一個人操持,在農閑時還夥同村裏的小夥子到縣城裏打工,掙幾個補貼家用。

    父子倆說著說著,兩人的臉上都掛上了一臉的淚水,生活的折騰,人生的淒涼,老淚在父親滿是皺紋的臉上滾動,從朦朧淚眼中,周哲痛心地發現,父親比以前蒼老了許多,腮幫子都開始癟下去了,剛把頭發剃光,顯得又老又小,穿著件破褂子,粗布褲子也是補了的,一雙布鞋,沒穿襪子,就是這樣的父親,還要為已是人長樹大了的兒子操心。

    “前不久把我們嚇了一大跳。”父親說:“農場的一個同誌到了我們家問你迴來沒有,說你逃跑了,把你媽嚇得幾天沒吃飯,後來不是收到了你在地區幹活的信,我們還不知怎麽辦呢?娃,你不能再有閃失了,不要你對得起我們兩老,你起碼要對得起小寒姑娘啦,前不久她到我們家去了一次,說是等你一迴來就和你結婚。你看你的臉腫成這樣,我先一來就發現了,你肯定是和人打了架。娃啊,你千萬不能再有閃失了,兩年多都熬了過來,還有幾個月一晃不就過去了嗎?你跑到省城去的這事多懸啊,要不是遇上了好人,你今天還有這麽自在嗎?”

    “您別說了,我都知道了”。

    “我和你媽現在最耽心的就是你這最後幾個月的日子,我怕你又有什麽閃失。”老人說到這裏,神秘地朝宿舍裏望了幾望,見沒有人,從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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