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哲一進號子,王德林就迫不及待地問:“幾年?”

    “你怎麽知道判了?”周哲沒好氣地反問。

    “不明擺著嗎,無罪釋放還用迴來嗎?”

    “三年。”

    “哼,我早就料到了。”

    “我要上訴。”

    “理由呢?”

    “量刑過重,沒有解決我的工分和口糧問題。”

    “你以為上訴後他們就會給你解決嗎?”

    “當然,既然判我的罪,我服。可別人在我身上所犯的罪呢,難道可以不予追究?”

    “你不認為這事與案件無關嗎?”

    “審判長是這樣說的,可我感到不公正,一個人會無緣無故去殺人嗎?”

    “你不知道外因通過內因而起作用,質變是量變的必然結果。他們難道不會用這些所謂的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思想來看待你的犯罪。”

    “我犯案後,我坦白交待了,我沒花公家一分錢,為什麽就不能給我這個偶犯一次罪的人一個教育挽救的機會,非要將我推到罪犯行列裏去呢?”

    “周哲。”王德林有點語重心長的口氣,“你也許還太幼維,你對法律不甚了解,還沒有真正經曆世態炎涼,沒經受生活的殘酷和人生的折磨,也許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坦白與法律的實施也許有關,可你假如抗拒不交待,他們就不會有定罪的證據,所以,凡屬進了監牢後出去的人都有這個切身的體會,坦白隻能從嚴,抗拒也許可以從寬。至於教育嘛,挽救嘛,那與法律的實施更沾不上邊,難道你敢說判刑不是一種教育挽救的形式嗎?公安局隻管抓,檢察院隻管捕,法院隻管判。”

    “可是,為什麽我在看印度影片《流浪者》時我非常同情拉茲這個人,難道他們就沒有一個人同情我,拉茲犯下的罪比我所犯的罪大多了,可在執行法律最虛偽的資本主義社會裏,拉茲也隻被判三年,難道我們社會主義國家比資本主義國家更殘忍更不公平更不人道嗎?難道兩種性質不同的國家,也會出現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中所說——時間是隨物質運動速度的變化而變化——社會主義國家的三年刑期隻抵資本主義國家三十天的刑期嗎?”

    王德林哈哈大笑起來,笑過後他說:“你這完全是幼稚的理想主義的腔調,假如我們現行的政權用人道主義作為理論基礎的話,你的這些話法庭也許可以考慮,可現實與你說的和企望的太遙遠了。”

    “不管怎麽說,我要上訴。”

    “那麽說你不想離開這裏了?”

    “我恨不得在下一分鍾裏離開這個鬼地方。”“那麽你將在這裏還呆三個月,也許半年。”

    “呆一年我也要上訴,我決定了。”說著,他將頭湊近風門,用拳頭擂著鐵門,高叫起來:“我要上訴!我要上訴!”

    王德林見他的勸諫不起作用,搖了搖頭,抱著書本去看了。聽到周哲又鬧起來,“龜爪”連忙跑來對他說:“我們又不反對你上訴,可你不要總是擂門。”

    “那就快點給我筆和紙。”周哲見看守走了,他轉過身來對王德林說:“當辯護員隻是抱著一種同情心和理解情陳述我的罪過時,我心靈的防線就完全崩潰了,那是我犯罪後受到的最大震憾與教育的一次,然而現在,這種心情卻雲散霧散。”

    上訴狀寄出去後,獄中的生活又平靜下來,王德林對周哲說:“我們還是靜下心來研究馬列吧。”

    “我可不想研究了。”

    “為什麽?”

    “因為我研究的越多,就發現現實越殘酷,還是不研究為好。為什麽所有的社會政體、製度,所有的執政黨,不管它曾經標榜是怎樣一個為貧苦民眾謀利益的政黨,當它一掌握政權之後,它就改變了它的初衷呢?為什麽它隻是處處為白己的地位鞏固,為自己的政客黨徒謀利益而忘卻或忽略絕大多數人的權利呢?我現在完全有理由懷疑:一個政權的日趨完善與鞏固,往往不是這個政權的長久與發展的開始,恰恰相反,而是它衰敗和沒落的開始。要想避免或延遲這種衰敗和沒落,我看不必把那麽多冠冕堂皇的東西寫進憲法或黨章裏,隻要記住亞裏士多德的一句話就夠了——‘政體的目的在於整體的幸福。’”

    王德林的嘴唇呆張成一個o型,他聽完周哲這段似乎是隨口說出的感觸後,沒有發表反對他的觀點,隻是用更加難以理解的目光對周哲說:“我和你恰恰相反,當我沉浸在那些理念的快樂之中時,我就忘記了現實給我的痛苦。也許是我們的國家,我們的社會還沒有達到書中的那種境界,還需要成千上萬的人去為之奮鬥。”

    “可你……現在都受到了他們的……我,我可沒你那樣高的思想境界,將來也許真的會給你平反。我昨天想好了,我準備練習書法。”

    “怎麽又對書法感興趣了?”

    “因為政治這個東西不可能使人擺脫塵世上的煩惱,隻有藝術或許可以將你引渡到另外一個天地裏去。”

    “很好,我支持你,我負責你的筆和紙。”

    周哲驚奇加上喜悅:“你有筆和紙嗎?”

    “當然有,要不怎麽我會是特殊犯人呢。”說著他彎下腰,把手伸到鋪板底下,象魔法一樣拿出一縷頭發,“你看, 這不是做筆的上等材料。”

    “你從哪兒弄來的?”周哲不勝好奇地問。

    “你進來的時候不是有很長很秀美的頭發嗎?可能中國的警方認為,在國內犯罪的不是這個人, 而是這個人的頭發, 非得要將它斬盡殺絕不可。”說著他又伸手到鋪板底下摸出一塊廢牙膏皮和一支筷子, 然後將頭發用牙膏皮卷到筷子上, 一支毛筆就成了。接著他用漱口杯盛些水,示範地在牢中地板上寫起來,然後他把筆遞給周哲說:“嶽飛當年用樹枝當筆,沙地當紙。,而你卻要比他先進許多。”

    周哲高興地接過筆,就到地中央寫起來, 王德林連忙製止說:“不能在中間寫, 這樣會發現的,到放馬桶的角落裏去。”

    從此, 周告開始了他所謂的“書法”,開頭他多半寫的都是些唐詩宋詞,後來王德林也不知道他在地下畫的什麽,一點也看不懂,都是些生疏的詞句,王德林問他, 可他卻神秘地一笑, 繼續寫他的。終於有一天, 周哲問王德林:“你能替我搞到鋼筆墨水和紙張嗎?”

    “你又想練鋼筆書法嗎?”

    “告訴你,我很喜歡文學,以前也動過筆,最近我構思了一部長篇的寫作計劃, 我在地上寫的就是這個計劃的提綱。”

    “怪不得我近來發現你晚上睡不著, 原來你的大腦在活動。”

    “是的, 我現在才感覺到我以前所走的路都不是正道,我的青春被歲月蹉跎,我的才智被廉價出賣, 我的靈魂被無報酬地利用, 我感覺到我是從夢幻中走來的。當我讀到你的這些馬列書籍時, 特別是哲學方麵的思考使我現在清醒過來,我以前是不是追求不現實的東西太多了, 這與理性的哲學思維是相悖的。是不是這一輩就這樣完了, 就這樣混蕩下去呢?不!我是決不會的!所以經過思索之後,我決定在我人生的歧路上,在悲慘時間裏, 為自己也為社會創造出一點價值來, 這就是尋求和踏上一條全新的路,這條路就是文學之路。”

    “準備寫多大?”

    “計劃一百萬字。”

    “不行不行不行。”王德林的頭搖得象貨郎鼓,“你還太年輕,不能考慮這樣大的計劃, 另外,就算你能完成, 你準備怎麽辦?”

    “拿去發表啊。”

    王德林哈哈大笑起來, 笑過之後,他用輕視加語重心長的口氣說:“我年輕的犯人先生,你知道不知道你在今後三年時間裏,不但你的肉體失去了自由,你的政治權利同時也被剝奪了。”

    “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能讓這個三年白白浪費呀!不管怎麽說,成功與失敗是同時存在的, 雖然失敗在所難免,可至少來說能使我獲得一次人生新的希望與振奮啊。”

    “我想, 你的所謂成功是完全沒有的。還有,你的信心恆心與毅力會是你創作的天敵。”

    “不!我認為:一個人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仍能自強不息,那才不是弱者。人生多少要有點個人奮鬥,這樣可以把對社會的希望和怨艾權衡, 然而這種個人奮鬥又必須受到社會行為後果的矯正。我以為至關重要的是一個人如果不考慮社會行為後果而一任去實行他所謂的個人奮鬥, 那就是唐?;吉訶德騎著瘦馬到處碰壁一樣。明白了以上這些之後,我認為要緊的就是恆心與毅力,‘寶劍鋒自磨礪出,梅花香從苦寒來,’‘不積躓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這些話都說明著這個道理。”

    王德林見周哲滔滔不絕,情緒激昂,借古譽今,旁征博引,有點感興趣,可同時也不易接受周哲的這些觀點, 他說:“你說的這些隻不過是千百年來人們用以勸勉別人和自勉的名言, 可是事實上這些名言是不起作用的也不會使人有什麽成就的。”

    “怎麽不會有作用呢?‘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我現在認識到, 一個人在你人生的悲修時期裏與其絕望、掙紮,不如在這個環境裏去努力創造一個新的環境。我想,古今中外有眾多的人在逆境中成功,我為何不可一試呢?貝多芬在耳聾之後用非凡的勇氣和毅力完成了幾部交響曲;奧斯特洛夫斯基在癱瘓和雙目失眠的狀況下用手摸著框格寫出了世界名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曹雪芹一生貧病交加可他死後《紅樓夢》成了世界文庫的精典;列寧的精典著作《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不也是在監獄和流放期間寫成的嗎?《象棋的故事》中講的故事更能說明問題,一個囚徒,偶爾得到一本棋譜,他在牢中研究,當他出獄後,居然擊敗了世界冠軍。所以,自從將我投入監牢以來,特別是當我從死亡線上掙紮迴來之後, 我的精神世界就麵目全非了,我要追求一種超越這種現實的精神和信仰,我要讓我的青春和理想在特殊的環境裏放出異樣的光彩和得到嶄新的實踐。”

    此時,周哲己經把監審沒當成監牢了, 他在鬥室間不停地踱步, 一邊手舞足蹈,有幾分神經質的繼續說:“走我自己獨特的人生之路吧, 盡管前麵有荊棘、險灘、懸崖和惡浪, 但那隻是腳下的東西。我現在後悔我的上訴了,要是不上訴,現已到了農場,而聽人說那兒有相對的自由。我決不會虛度我三年的時光, 讓那些欲置我於死地的權貴們, 那些欲製裁我而一定要達到目的的法官們、檢官們見鬼去吧, 他們且知塞翁失馬, 安知非福!”

    王德林也被神經質的周哲所感染, 他從鋪板上站起來,無比激動地說:“太好了。周哲, 你有種, 我在監牢裏三年多來從沒見到象你這樣的犯人, 不僅如此,你的精神在我精神的原子核中猶如粒子轟擊一樣, 使我的精神發生了人為的嬗變。我,我,我一定要支持你!不過,遺憾的是我不能見到你的提綱完成, 也不能領略你在獄中創作的甘與苦了。”

    “怎麽啦?”

    “有人給我遞了消息,我馬上要自由了,無罪釋放呢。”

    “關了你三年多就這樣便宜你?”

    “嘿, 你小子還要我陪你幾年嗎?告訴你,本來我就不夠坐牢,直到現在我還沒逮捕呢。”

    “那你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公安局長的一紙便條。”

    “一紙便條能關你三年多?”周哲真有些大驚失色,“這……不可能吧,你一定是在騙我, 如果是真的, 這還有法律可言嗎?”

    “這並不奇怪, 一句話能抵一條法律條文, 一張紙條勝過一部法律的現象在當今中國的各個領域是司空見慣的,人們自然也就見怪不怪。所以我說你還沒有充分感受到人間的世態炎涼是有道理的。”

    “可他們究竟給你安的什麽罪名呢?‘四人幫’嗎?”

    “開頭是四人幫,後來中央說全國隻有一個四人幫, 於是他們將我改成了反革命, 可我究竟反了什麽革命呢? 就拿文革來說, 我們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辦的, 在當時,難道我們可以不聽主席的話嗎?顯然這一罪名又站不住腳,以後又將我改成了‘打砸搶’的刑事罪名, 破天荒我沒打誰,也沒砸誰,更沒搶誰, 他們又說我是意識形態,精袖方麵的犯罪。反正不由你分辯,牢由你坐,罪名由他們安一個好了。”

    “那麽你自己認為你到底有沒有罪呢?”

    “用辯證的觀點來說, 錯誤總是有的,也許是個不同政見者吧,或許說隻怪我們幼稚。六七年我十八歲,給省委書記寫了一封公開信,在省報和地區報上登過,後來就一直沒少挨整。七0年關八個月, 七四年關六個月, 七七年又關至如今。唉……”王德林長長出了口氣, 有些悔意地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不一定就隻有這麽點點事吧?”周哲追問。

    “曆次運動來我都喜歡撰文寫稿,自然走在運動的前列,但從沒幹過迫害誰,打擊誰的事,隻怪思想太‘紅’,感情易於激發,就象一個民族易於激發起民族情感來那樣。”

    周哲感到這樣的問話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於是他轉換話題說:“看, 我們扯偏了題,我是在向你要筆墨與紙呢。”

    “筆和墨水的問題好解決。”王德林說著,彎腰從鋪板底下拿出一把小刀, 然後到靠牆邊的鋪板縫裏,用刀尖拔出一支筆來,遞給周哲說:“這支鋼筆曆經過了許多次風險。”

    周哲喜出望外,他接過筆風趣地說:“你還有多少魔法都使出來我看看。”說著他彎下腰搜索著鋪底,可他什麽也沒發現, 於是他伸手一摸,原來鋪板底下有個暗袋, 是用布做的袋子然後用釘子釘在鋪反麵。“你怎麽沒告訴我這個百寶袋?”

    “說真的。”王德林一笑,“開頭聽到你的自殺消息後我以為你是個亡命之徒,後來才發現你不是,但我又怕你向看守打小報告, 通過觀察你也不是小人。”

    “去你的,我才是個好人呢。那墨水在你這個袋子裏也會有的,是嗎?”

    “當然。”說著,一個裝藥的小瓶子伸到周哲的麵前,裏麵有種紅棕色的液體。

    “就這麽一點點,夠不了寫兩天。”周哲失望地說。

    “那好辦,你明天對囚醫講,就說你身上癢,囚醫一定會給你高錳酸鉀作外洗用,那時你就有了。”

    “高錳酸鉀能作墨水嗎?”

    “當然,醫用高錳酸鉀在牢裏是再好不過的墨水了。把藍色的藥粉用水稀釋後,就成了紅色的液體,再寫在紙上如同紅墨水一樣,待幹卻後,它就在紙上留下了棕色的印跡。”

    “很好,那麽紙呢?我想你一定會有的。”

    “這可難住我了。”

    周哲看著他的書堆試探地說:“你知道,有一些人把字寫到字行裏。”

    王德林連連搖頭說:“這不行,一、將來他們將你送走時一定要搜查,而那麽厚一本書一定不能幸免;二、這些書是我愛人和小孩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也是我馬克思理論體係中的完整部分,缺一不可。”

    “那麽。”周哲拿起一本書說,“你看,每本書的前後都有兩頁白紙,正麵的這頁上隻有‘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十個字,是否可以把它們撕下來,我就可以得到近百張紙,這樣,既不影響你的藏書內容,將來也便於我藏起來。”

    王德林沉吟片刻,終於慷慨地說:“誰叫我答應支持你的呢。”

    獄中的一切如舊地在過去,上訴狀寄出了一個月,這個月內沒人過問周哲,可在這個月裏,周哲的創作提綱構寫好了,足足寫了五十頁紙。一個月才完成創作提綱,其速度對周哲來說他認為太慢了,有時他被一瞬間湧現出來的靈感和才思激動不巳,恨不得有個好點的環境將其賦予紙上,可現實是不允許的,他隻能把這種靈感狠狠地壓下去。

    起床之後就是放風,放風迴來不一會兒就吃飯,吃飯之後才有一段時間,可這不能用,因為一般過堂是在犯人早飯後開始的,這段時間,看守在監號內轉來轉去,很難說不在一忽兒打開你的牢門,所以周哲的寫作時間隻能安排在十一點半到下午一點半這兩個小時內。因為這段時間最安全,所有的看守必須吃飯和休息,犯人也午休,號子內非常寧靜,連武裝看守這段時間內也不進監號。

    這天,看守食堂的鍾聲敲響後,周哲就同往常一樣,準備把最後一章的提綱完成,王德林把書本放下,開始鋪午休的被子。首先周哲把馬桶蓋翻過來;馬桶蓋的正麵有一道橫木,不便寫字,當他揭開馬桶蓋時,和平時一樣有股臭氣直衝鼻子。開始的肘候還特別的臭,因為他有個飯後大便的習慣,結果這泡屎必須臭到下午放風倒便桶為止,所以他在寫作時就完全“自食其果”了。後來王德林告訴他,大小便的時間規律是可以調節的,那次他特地起了個早床,在便桶上蹲上半天,以後終於把這時間給調節過來了。接著他把水壺移過來當凳子用;為了使水壺裏的水不被搞髒,王德林特意為他縫了一個小座墊,這個小座墊有一碗口大,蓋在壺口上既坐著舒服又可避免將屁放進水壺裏——那裏麵是他與王德林的飲用水。然後,他就取出鋼筆“墨水”,開始在便桶蓋上“創作”。

    他還沒寫上十個字,突然門被輕輕地敲響,他感到無比的慌張,心被提到了嗓子眼,王德林也從鋪板上坐起來望著風門口。

    “還有一個呢?”聲音帶著湖北宜昌那種濃濃的卷舌音。

    “報告武裝,他在大便。”王德林迴答問話後向他連連使著眼色,他會意地把便桶蓋搞得嘩嘩響,以證明是在大便,因為武裝看守是沒鑰匙進號子的,而從風門又見不到這個視線的死角。他故意提著褲子來到風門前:“報告武裝,我在解手。”

    可這武裝卻輕聲問:“你叫周哲嗎?”

    “是的。”

    “有個叫寒蘭的你認識?”這武裝把嘴更近風門,聲音低得隻有兩人聽見。

    周哲眼睛一亮,心頭直跳,忙答:“認識。”

    “她有一封信給你。”他把頭向監號走廊兩頭望一下,然後用嘴一挑王德林:“這人靠得住嗎?”

    “靠得住。”

    “本來許久前就應當給你的,可一直沒機會,她早就返校了。”說著他又一次望了走廊兩頭一眼,把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紙片遞到了風門口。

    周哲的手有些發抖,他一把抓住信,連忙塞進了褲口袋。

    “看後馬上毀掉。”說完這武裝背著槍吹著口哨離開了。

    “喂………你……”周哲對即將離去的背影輕聲唿喚,這武裝重又迴過頭來望著周哲。“你的名字……”可等問話還未完時,周哲把下麵的話咽了迴去,他知道這事是不能留名的,於是他改口說:“謝謝你。”這武裝點點頭後就走了。

    周哲懷著激動的心躲到了那個角落裏,他知道,這封信不知經過了多少工作才在今天到他手中,盡管他還不知道這信帶給他的是喜悅還是悲哀,是寒蘭繼續與他愛下去的來信,還是與他分手的最後來信,不管是什麽,有這樣一封冒很大風險傳遞進來的信,周哲此時萬分地感動。“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他懷著對寒蘭和這個武裝看守的感激,展開信:

    哲:當你接到這封信時,我也許返校了,冷酷的現實和無情的法律巳決定了你將失去一千多個自由之日,我堅信你在這短暫而又漫長的歲月裏,你一定會堅強地活下去的。不管你在這段悲慘的時光裏遇到什麽樣的風險,會有多少常人難以接受的磨難,我相信你,隻要一個人的生活信仰不倒,一切都會過去的。同時你應堅信,有一個人在與你共周分擔著你的痛苦,不管今後你會怎樣,我對你的愛將是永恆的,我相信我,不會被自己的感情所欺騙。我隻希望你和我一樣,成為兩個最終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

    “噓……”王德林發出了緊急信號,因為風門口出現了被犯人稱為錄音機的看守。“周哲呢?”這看守問。

    王德林從鋪板上跳下地迎來風門前趕緊說:“報告幹部,他在小便。”

    哢啦,鐵門上的大鎖被打開,周哲慌忙把信塞進了鞋子,可便桶蓋上的東西和現場已來不及收拾了。“嘿嘿。”這看守一把抓住五十頁紙,得勝地說:“小便?你以為我不知道,我巳聽了多時,你在讀什麽?”

    周哲隻感到心中一疼,他權衡利弊,急中生智說:“就讀的這。”

    “嘿嘿,青春總是美好的。說的蠻好聽。”他邊說邊翻,“還是創作大綱,什麽大鋼小鐵的,嗯?”

    “寫得好玩。”周哲故作輕鬆地迴答。

    “玩?這筆是從什麽地方來的?墨水和紙又是誰給的?”

    周哲無言以對,王德林馬上說:“還不快向幹部檢討。”

    “檢討?哼!有這麽便宜嗎?走!跟我出去!”錄音機的臉色象暴風雨來時陰沉的天空一樣。周哲被帶到了看守辦公室,錄音機又叫來龜爪,說:“你看住他。”他自己則拿著五十頁紙奔向了所長辦公室,周哲見到所長、指導員,還有幾名看守都進了辦公室,顯然是對這五十頁紙開始“研究研究”了。

    約一刻鍾後,還是錄音機來到周哲麵前,看住周哲的龜爪忙問:“怎麽樣?”

    “內容不究。周哲。”錄音機將自己放在一把大椅子上,極力模仿那天公審時審判長的樣子,晃了晃他手中抓的五十頁紙,對周哲說:“你是知道我黨政策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現在你要老實交待,你寫的這些是幹什麽用的?”

    周哲見到他那副煞有介事,吹毛求疵的樣子心頭不禁好笑,但他沒有發笑,因為自己違反了監規,悖了理。不過他想調侃他們兩人一下,於是他不正麵迴答而引用董必武的一首詩答曰:“逆水行舟用力撐,一篙勁鬆退千尋,古人此日足可惜,吾輩更應惜秒陰。”

    錄音機出了故障,好半天他才悟出他的犯人的意思:“你感到時間可貴,是嗎?那麽我問你,你在這個時間裏考慮到你的罪惡沒有?考慮到你的罪惡給黨和人民造成了多大的損失沒有?為什麽不用這個時間去考慮怎樣認罪服法,靠攏政府,得到人民的諒解?嗯。”

    “你說的這些現在在我思想的原野上己是雪泥鴻爪。”

    這下錄音機的故障怎麽也難以排除,他感到他的犯人不是關成了神經病就是關成了書呆子,可他繼續按他的思路問:“你為什麽要上訴?為什麽不服人民的判決?”

    周哲這下當仁不讓,他搬出刑法迴答說:“當事人或者他們的法定代理人不服地方各級人民法院第一審判決、裁定,有權用書狀或者口頭向上一級人民法院上訴。”

    “哼,你對法律還挺熟的,我……”錄音機又卡住了,“我是說你為什麽不認罪服法?”

    “我己經迴答得再明白不過了。”

    “胡說!”龜爪從傍殺過來,既為他的同事解了圍又轉換了話題,“難道你犯了罪還有理嗎?怪不得你在法庭上有恃無恐。”

    “我從沒說我有理。不過,我認為有些人也不是十分有理的。”

    “誰?”龜爪問。

    “那個在我身上犯了罪而可以毫無幹係的公社黨委書記,現正在地委黨校學習,可能會晉升更高職位的薑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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