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江平原炎熱的、繁忙的、生命力旺盛的夏天來臨了。

    這是一九八0年同整個國家(除港澳台之外)非同尋常的一個夏天,也是一個破舊立新的夏天。

    荒涼、枯萎、斑駁的大地上呈現出了大片大片的生命綠色,在巨大的綠色中,夾雜著紅的綠肥,黃的油菜,這些色彩把整個大地扮美得令人耳目一新,小河的流水從那“潦水盡而寒潭清”的狀態變得混濁地流向田間,田間猶如碧波萬頃的海麵,閃耀著太陽金色的光芒。千樹萬田,原野阡陌之中,綠意盎然,野花繽紛,燕子用它的那把剪刀,把平原修理得一片生機勃勃,葳葳蕤蕤。自然界和人們的生活都隨著夏天的到來而變得豐富多彩起來。

    農業大縣江漢縣城也一改它冬天和早春的灰暗、雜亂和擁擠,而變得具有了生機和活力。你看,城管大隊的一輛農用車整天在街上遊動,上麵坐著穿深藍色製服,戴黃袖標的城管員,他們不管三七二十一,隻要見到占道經營,亂停亂放的小販和車輛,一律掀翻在地,然後裝上農用車,拉到城管指揮部。通過這種強化管理,大街上己經秩序井然。昔日那種喝醉酒坐在馬車上,懷抱著鞭子打瞌睡,信馬由韁地在大街上悠閑地趕車的馬車夫不見了,也不見了街心十字路口張開兩條後腿,低下屁股拉下一大堆黑乎乎牛糞的牛群。盡管還有那種駕駛員不用手而用腳蹬著駕駛的、響著隆隆的機聲、吐著黑突突的煙霧的手扶拖拉機在大街上肆無忌憚地行駛;也還有不按交通規則逆向行駛、象野外放牧的羊群那樣亂竄的自行車騎者。但是,縣城裏己開始向著文明,規範,衛生的城鎮邁進了。一切都顯得百廢待興,政通人和,神州大地象經曆了數劫的人們一樣,重新喚發出了生命的活力。街道兩邊的中國槐和法國梧桐都被修整得很美並翻卷著綠色的波浪;兩條不寬的街邊花圃裏,五顏六色的鮮花正開得耀眼奪目;長江的水位已開始上漲,江水淹沒了江心沙丘,再沒有沙丘上那隨著南風而卷來的黃沙,所以縣城的天空也顯得湛藍和碧澄。

    在這些美麗和生機勃勃的日子裏,主管農業的縣委副書記薑偉正忙得不可開交,有點焦頭爛額。

    他是去年從地委黨校結業後迴到江漢縣來的,當然他的迴縣是一定要升級的喲,這是因為地委農辦主任李茂林被升成了行署副專員,他升成縣委副書記是理所當然的。他走馬上任於一個嶄新的時代,受命於一個非常時期——要他和縣委完成的一個首要任務就是在今年把農村的生產責任製在全縣鋪開,簡單地說就是把田地分給農民。盡管這在兩年前在他腦海裏還是一個想都不敢想的事件,可通過在地委黨校兩年的學習,他的腦子巳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好啊!我們的黨就是需要這樣的同誌,黨叫幹啥就幹啥嘛,黨今天叫你往東,你就不能往西,明天叫你往西,你就不應該往東。也有那些還抱著僵化的,轉不過彎來的腦殼的幹部們,他們眼見這種鋪天蓋地,波濤滾滾的大趨勢是無論如何也阻擋不住了,隻有躲在辦公室,用消極工作的態度對待這場改革。甚至連縣委書記魯江華同誌也在常委背後歎息:“社會主義就這樣容易完了?”“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經過這麽多年的較量,終於以社會主義的徹底慘敗而告結束。”

    毫無疑問,這場革命是繼土改,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後,中國現代史上的農村所經曆的一次巨大變革,不管它今後的功過是非怎樣去評價,但是縱觀世界發展史,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選擇的這種走向富裕,走向成熟的道路都令世界刮目相看,咋咋伸舌。每一個成熟和富得流油的國家和地區,無不是選擇了那種具有競爭機製、市場經濟和私有製為主體的政體,盡管中國這塊古老文明和龐大的土地還在選擇中較量,但走到這一步己經是取得了巨大的勝利。

    縣委把全縣的幹部抽調了一千名,組成了“千人百日”工作隊,按照以往常現,工作隊應當在吃罷元霄飯後就下到農村,因為春耕生產往往總是從正月十六的才正式開始的。可今年不同往年,這一千名幹部經過了近三個月的培訓,盡管有讓多人在培訓期間拍桌打椅,喊街罵娘,有的甚至放聲大哭,但最後還是統一了思想,大家一致表示下去認真執行黨的路線,把這場轟轟烈烈的“生產責任製”搞好。

    縣委副書記薑偉選擇了紅旗公社(現在巳改為紅旗鄉)具體的他還是蹲到了東風大隊(東風大隊也恢複為文革前的稱唿:周家村)並且又住進了夏榮的家。

    來到周家村的第一天,他叫村黨支書杜強第一件事就是去把老周家村的隊長周方祥叫來。周方祥一進夏榮家的大門,坐在堂屋中央的薑偉完全沒有縣委副書記的架子,他上前來一把緊緊抓住方祥的手,無比親熱池說:“你是我們縣改革開放中的一位最早的好同誌,我代表縣委感謝你,向你學習!向你致敬!”

    老實巴交的方祥被縣委副書記的一番話說得如騰雲駕霧,他那厚厚的嘴唇囁嚅了半天,最後才嗡聲嗡氣地吐出一句話:“我什麽也沒搞成搞好。”

    “不,你的行動是勇敢的。大膽的。極有遠見卓識的。”他轉過頭去對陪他迴村的柳文武說:“沒有他,我也許不會到地委黨校去學習,更為重要的是我的思想轉變不會這樣快,這麽徹底,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個人應當要感謝你——方祥同誌。”

    那些具體的細節,方祥是一概不知的,他隻是隨著薑偉等人輕輕地笑了笑。

    當天下午,縣委工作隊在東風大隊召開了全體村民大會,會上薑偉宣布從現在起完全徹底地推行生產責任製。

    第二天,整個東風大隊就亂成了一窩捅掉了巢穴的蜂。

    農民們把這場中央稱作的“生產責任製”叫做“分田單幹”,在這分田單幹中,也出現過不少問題:例如好田壞田的分配,撤掉隊屋,爪分每一塊磚瓦,為生產隊的幾頭牛。柴油機。農機具的分配農民們喊破了嗓子,也有的隊社員大打出手,造成了一些很小的傷勢;最為嚴重的是曾一度有比較好的農村工作秩序也完全被打亂,大隊幹部也不認真理事了,整個基層組織似乎已癱瘓,分田到戶後,緊接著是一年一度的搶插早稻,搶收夏糧,播種棉花,大小隊幹部隻顧在自家田裏勞動,一些日常的工作都巳停止,甚至曾一度小學裏也放了假,老師們原先都在隊裏拿工分,現在生產隊不存在工分了,他們家裏也分了田,老師們幹脆撂下教鞭,卷起褲腿,下田插秧了,學生們也被家長留在家裏喂豬。燒火。放牛。,一家一戶的勞動,誰家都感到人手的緊缺。

    盡管這種農村改革開頭的局麵曾一度使農村工作混亂,並且還引發了許多社會問題。可分田單幹給農民帶來的實惠確實令農民們感激不己,最大的實惠是農民們搞飽了肚子和獲得了自由。而從本質上來看,這場革命也確實是由農民的迫切願望和國家的經濟狀況才造成中央的政策出台的。紛亂過後緊接著是個豐收年,用薑偉以後對農村的這場革命進行調查時一個老農的話把這場革命加以了具體的形象化的概述——那位老農對薑偉說:“我可惜不曉得鄧小平住在哪裏,要是曉得的話,我真要抱隻老母雞去送給他吃。”

    在這場轟轟烈烈,沸沸揚揚,不亞於文革和人民公社的運動中,我們的薑偉同誌確實表現得非常突出,他在全縣乃至整個古城地區也是把把這場改革運動搞得最好的人之一,他的思想轉變和工作作風都令縣委、地委乃至省委滿意和讚賞。

    在周家村分田單幹之中,周方祥一家連同他父母一大家共計十口人,分了一頭牛,十畝水田和五畝白田。在爭爭吵吵,抓鬮決定好田壞田的分法時,他提出用五畝最好的“米壇子田”換取淤泥垸裏那片三十畝湖田。

    淤泥垸距周家村有三裏地遠,是一片終年難幹水的低產冷浸田,也許這片地方是原始的沼澤地上的一個小湖壩,雖然經過解放後幾十年的開溝排漬,但到目前為止,這片土地上還是沒有人居住,一到夜晚,能聽到大雁和叫得特別淒涼的鳥兒的叫聲。在搞集體的時候,雖然沿這片湖田開挖了不少的排水溝,由於它的海拔高度低於周圍的田地,排漬始終非常困難。擁有這片土地種植權的各生產隊隻能在其間種上一些糯穀,糯穀對漬水的適應性較強,在糯穀的插秧季節,農民們四腳四手地趴在齊腰深的泥水裏,一尺遠一蔸地栽下秧苗,也不用過多的田間管理,到秋後居然也能每畝收獲二三百來斤稻穀。

    現在方祥提出用五畝上好的田換取那裏三十畝的湖田,周家村的村民們沒一個反對的,倒是方祥的媳婦王小梅說什麽也不同意,被方祥一陣吆喝才止住王小梅的嘮叼。三十畝湖田,是禍是福,且看周方祥去把握。

    薑偉升為縣委副書記之後,自然他的家也從紅旗公社搬了出來,安頓在縣委大院的那幢紅色的房子裏,就其居住條件來說,這套房子還不如紅旗公社的好:麵積比那裏的要小,房子是六十年代興建的,已經非常陳舊,牆壁上的石灰已風化剝落不少,但它離機關近,對他上班,特別是他愛人馬小霞上班有很大的好處。搬到縣城中央來之後,由於縣委大院離法院大院比較近,夏榮就成了他家的常客。

    可憐的夏榮同誌由於去年被羅玲娜和張麗娟兩個女孩子一陣折騰後,他的名聲和形象在法院就不那麽吃香了。也好,這等於在年輕人發昏發熱的腦殼上嘩地澆了桶冷水,這桶冷水對有些昏昏然、飄飄然的年輕人有時確實是一劑靈丹妙藥,可以使他們清醒過來並且變得成熟起來。不過,由於他是正規法律專科的學生,自然法律水平在全院還是首屈一指的(當然,大多數的人都來自“生產第一線”)就連新來的院長魏公平在業務上也還經常詢問他,上次縣院進行的新刑法頒布以來的第一例公審,讓他參與合議庭和兼任書記員就是魏院長提的名。盡管他本人對周哲的這個案子在判決上持有情感上的異議,但他為了不少院長的興,他就沒有任何抬杠,要是用他以前的脾氣,他非提出強烈的意見不可——他已經趨向成熟了。

    盡管他有較高的業務水平,可他還是隻能充當一名小小的書記員。通過“羅張事件”和他進入“政界”以來的觀察,他終於發現:一個人在政界上混蕩,光靠自己所謂的工作能力和知識水平是永遠不夠的,古人就說過,朝中有人好做官,家中有錢好做人。他是個純農民的兒子,在他的內親外戚之中找遍前三代後五代也找不出一個“當官”的,最大的一個“官”是他的一個姑老婊在縣化肥廠當車間主任,呸!那簡直是不攀才好,攀上還是一個恥辱。所以他深刻認識到:在縣城裏沒有後台靠山是不行的!一旦他認識到了這個問題之後,他馬上就在腦子裏聯想起了巳是縣委副書記的薑偉。

    於是他就成了薑偉家的常客。特別是夫人馬小霞,跟他的關係可以說象親姐弟一樣,副書記每天都在外麵工作,自然象務重擔就落在夫人一人的身上,夏榮於是就承擔起了買米,購煤的任務,後來發展到去幼兒園接送莉莉的任務。莉莉是薑偉和馬小霞的獨生女,今年還隻四歲,其外形就象馬小霞脫的一層殼,長得漂亮,惹人喜愛,是個鬼精靈,而且還有幾分任性。“夏叔叔”幾次接送後,每次都在路上給她買一些兒童玩具和兒童小食品,於是莉莉從此後點名要夏叔叔接送。

    馬小霞小薑偉五歲,其實也隻大夏榮三歲,同屬於年輕人,自然二人在青年人的問題上很談得來,當她知道夏榮因戀愛問題在工作上受到了一定的挫折後,她隻是輕輕地一笑後說:“這有什麽,等姐有空了給你介紹一個。”

    馬小霞說到做到。這天下午下班後,夏榮正準備去食堂吃飯,突然有人叫有他的電話,他放下鋁飯盒抄起話筒一聽,原來是小霞姐打來的,要他馬上到家裏來吃飯,並說“你偉哥在等你陪他喝酒”。

    夏榮連忙出了法院大門,在街上買了袋莉莉最愛吃的巧無力果仁,直奔縣委大院而來。當他一進門,發現客廳裏己擺好了幾盤幾碗,薑偉正笑嘻嘻地坐在上首等候他的光臨。莉莉一見夏叔叔來了,連忙從桌上溜下來撲向叔叔,夏榮在這個恰到好處的時候將巧克力果仁給了莉莉,莉莉高興得不上桌吃飯了。

    夏榮坐在下首,操起酒瓶給薑偉先滿滿地斟上一杯,繼之給自己也倒滿,這才對廚房裏叫:“小霞姐,你快來呀。”

    “來啦,來啦。”隨著馬小霞的答應聲,一個對夏榮來說陌生的姑娘兩手捧著一大碗湯來到了客廳。

    夏榮的眼都直了。

    這姑娘滿臉通紅,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好象在和人說話,一根又粗又長的大辮子拖在背後,隨著走動,辮梢象遊蛇一樣在腰際來迴竄動,身材高挑,象一棵春天的小白揚,年令看上去隻有十八九歲,臉上顯露出一種沒見過大世麵的農村女孩的羞澀與忸怩。

    馬小霞緊接著從廚房裏出來,一邊解圍裙一邊介紹說:“這是我表妹,劉美霞,去年高考差分,現在家替她父母種地……”

    “來來來,喝酒,喝酒再說。”薑偉笑嘻嘻地端起了酒杯打斷了馬小霞的介紹。

    夏榮和薑偉碰了一下,兩人都喝了一大口。劉美霞端著一碗飯坐在桌角邊上,遠遠地離著桌子,象研究飯粒似的低著頭,筷子在碗裏半天動一下,可兩隻眼睛卻從碗邊上不時露出來斜睨夏榮幾眼。

    “嘿,莉莉怎不來吃飯。”馬小霞突然想起了女兒,連忙放下碗筷,發現女兒正在臥室津津有味地吃著巧克力果仁,“噯,吃飯時你又吃零食?”馬小霞虎著臉。

    “夏叔叔給的。”莉莉有點理直氣壯。

    馬小霞一把抱起莉莉來到客廳,批評起“榮弟”來了:“以後吃飯前千萬不能給她零食。”口氣很衝,可能也是說給女兒聽的。可夏榮眼睛瞪得很大。

    “喝喝,你的小霞姐說的很正確。”薑偉舉起酒杯給尷尬的夏榮解脫了。

    吃罷飯,劉美霞主動收拾碗筷去廚房裏清洗,夏榮被馬小霞叫到了臥室,並且關上了門,開門見山地說:“我的表妹你看得上啵?看得上我就給你介紹。”

    夏榮的臉被酒精澆得大紅,可他的大腦非常清醒,他也開門見山地說:“我每月隻有四十多元,結婚後怎麽辦?”

    “嘿,你操什麽心啦,我準備馬上把她安排到百貨商場去當營業員,問題是你的那個老師現在還怎麽樣?跟那個演員還是不是藕斷絲連?”

    “我和她已經不可能有結果啦,反正關係現在就這樣放著,我隨時可以和她中止。至於那個……就更不可能有什麽啦……”

    “那你先考慮考慮。”

    “好的。”

    兩姐弟非常坦率地幾句話就把這個問題敲定了。夏榮還有什麽可以考慮的呢?這不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好事嗎?拜拜了,我的羅玲娜小姐!再見了,我的張麗娟老師!

    天空下著小雨,整個牢房裏一片潮濕,黴臭,地板上水涔涔的,空氣中彌漫著令人討厭的水分子。

    “龜爪”提著鑰匙,叮叮當當地進了牢房,他在一號子前將門打開,望著裏麵喊:“周哲,收拾東西。”

    “要走了。”周哲站起來自言自語地說。

    龜爪站在門前看他收拾東西:一床蓋被,幾件換洗的衣服,一個臉盆和一套牙具。周哲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向一個犯人努了努嘴(王德林出去的下午號子內就新來了兩個人),這個犯人站了起束,向放便桶的角落走去,揭了揭便桶蓋,看守以為犯人要解手,連忙向門外退了兩步,等他一離開,這個犯人馬上彎腰從便桶底下拿出一包東西,這是周哲第二次寫好的創作提綱,周哲接過這包東西,將背向著龜爪,一下將其紮在被單和棉絮之間,然後提著東西,走出了監號。

    龜爪今天的心情又蠻好,話也還多,他邊走邊對周哲說:“到農場後,勞動和生活一定很艱苦,希望你首先下定改造自己的決心,將來新生後,人民會歡迎你的。”

    周哲將頭抬起來,望著雨霧蒙蒙的天空,對龜爪的話不置可否,他的心情同這天空一樣陰沉。龜爪又從其它號子裏放出五個己判決了的,於是六人一齊走向院外。看守所的院內巳停好了一輛囚車,車玻璃上掛著雨水,車後鐵殼上滿是泥水,車內已坐有五個從鄰縣拉來的犯人。

    他們把行李搬上車後,一名戴大沿帽的幹警上來給他們每兩個人戴上一幅手銬。雨越下越大,看守所長打著傘,上車來把腋下夾著的檔案送到這幹警手中,例行地握握手,寒喧幾句,忽然他轉過身子,把眼睛盯在周哲的身上,神情嚴肅地說:“周哲,我很熟悉你的案子和你的性格,我也很熟悉農場的改造環境,記住我的一句話,你還年輕,不僅要好自為之,更要好好地把持住自己。”說完他臉上的肌肉莫名其妙地一陣顫動。

    兩名挎槍的武裝上了車,他們在座位上坐好,麵對車後的犯人,一人手中平端著一支步槍,司機發動囚車後開出了大院。周哲透過雨霧,看了看呆了快半年之久的地方,心裏在說:“新的人生開始了。”囚車司機大概熱衷於他職業的特殊,故意把警報器搞得震天地響,當車子穿過潔淨的大街後,周哲突然感覺到,他原來非常熟悉地大街己相當陌生了,同時他感到故鄉的天、地、人從來沒有象此時此刻那樣有種親切的眷戀之感。他舉起沒有被銬住的一隻手,將鼻尖貼在玻璃上,口中無數遍地朗朗自語說:“再見了,故鄉,再見了,我的親人們。”他那沒有血色的五個指頭禁不住地在顫抖。

    是的,無論你走到天涯海角,在夢裏,你夢見的總是故鄉,無論你在他鄉春風得竟,官運亨通,你也不會忘記故鄉,假如你是怎樣一個命運多蹇,歧路興悲的人,也隻有故鄉才能給你某種安慰與希望。這裏有使你魂牽夢繞的小河;無邊的綠色波浪;肥沃的田野;涓涓的清流;如詩如畫的村莊和嫋嫋升起的炊煙;還有故鄉的明月和映在水中的倒影;更有童年的夢幻;少年的嬉戲;青春的光芒……啊!故鄉,沒有什麽時候更使我有此刻對你的無限眷戀。

    他的心頭猶如一個從高空摔下來的人那樣,一種揪心致命的失落之感緊緊地壓迫著他,神經也處在極度的悲傷亢奮之中,心中湧上無數讚美故鄉的詞句和由此而恨別的情愫。他心中這時隻有一個念頭:無論在他鄉遇到多少不測的風雲,一定要對得起故鄉,決不一無所獲地迴到故鄉!

    囚車在一條發光的油路上奔馳,兩邊的樹木又高又大,幾乎快搭成了橋,頭頂上隻有窄窄的一線天,再走不遠就要出江漢縣境了。透過車窗玻璃,田野裏全是碧綠一片,雨霧中,農民們頭戴鬥笠,身穿蓑衣,彎著腰在稻田拔草,田埂上的抽水機排著嘩嘩的漬水,幾頭牛悠閑自得甩著尾巴,雨水將它們衝洗得幹幹淨淨,雨霧中的空氣格外清新,空氣中含著濕潤無比的水份,夾雜著稻苗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田野上再也見不到那種大唿隆式的人海戰術的生產場麵,在靜靜的田園裏隻有三三兩兩的農人在勞作,這是分田單幹來的第一個生產之季。

    經兩個多小時的行駛,囚車拐入了一條石渣鋪設的路麵。“這是到西湖農場去的路。”和他銬在一起的一個犯人告訴他。

    “你怎麽知道?”

    “我來過。”

    “二進宮?”周哲望著他,窄窄的下巴,突出的嘴唇,頭發剃去後頭皮泛著青光,牙齒黑黃,齒間牙垢很多,眼角的皺紋己是河網化,當笑之時,皺紋成了“閃金光”。

    “又搞幾下?”周哲問他。

    他把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並攏連捏了幾下。

    “麽由?”

    “亮蓋、繡荷包、丟刀、采花都幹了”。(意即拎包,偷錢包、持刀攔路、調戲婦女。)

    “五毒俱全。頭次搞幾下?”

    他伸出兩根手指。

    “留戀這裏還是咋的,咋不吸取教訓?”

    “教訓?!”他壓抑地冷笑一通後說,“暴力才是我們向人們揭示社會弊端的唯一方式,隻有去偷去搶去強奸才會給他們製造矛盾,迫使人們起來消除一切的社會弊端。”

    “看來你還想改造社會?你又是怎樣揭示社會矛盾的?”

    “反正我們沒有工作,沒有生活出路,什麽前途和理想都與我們無緣,唯有犯罪才是我們最大的樂趣。”

    “哼,名副其實的罪犯。”

    “哼。”這人從鼻孔裏吼一聲,“幾年之後你也會跟我現在一樣。”

    “胡說!我決不會重蹈覆轍。”

    “別把話海在前麵了,開頭我跟你一樣抱著改造好自己的決心,可滿刑後哪個用人單位肯接受你,誰來幫助你這個失路之人。所以,犯案可以擾亂他們,使他們也和我們一樣,別想過上好日子。”

    周哲聽到這裏心頭不禁怦怦然,從這個“二進宮”口裏,他領略到他今後的人生將會是無比的嚴峻,他同時也感到,犯罪給社會造成的危害是巨大的。他本來抱有許多幻想,幻想在一個黑色的環境裏幹出一番綠包的事業,看來那將比他想象的要難上一千倍。他決定不再同這個人談下去,以免把心靈中還僅存的那片聖潔的領域玷汙。

    公路的路麵極不平坦,車子開始到烈的顛簸起來,有人吐了,周哲的心裏也感到很不是滋味,他極力地把眼光搜索著車外以減輕不適的感覺。公路兩邊也是一望無際的田野,一些村莊錯落在田野之中,田裏幾乎全到種著水稻,隻有一些高地上才有棉花大豆和芝麻。這時二進宮不管周哲願不願意聽,又對他說:“解放前,這裏雜草叢生,是強人土匪出沒的地方,地麵比長江底還要低,所以到處都是大小水泊。解放後辦起了農場,先前的犯人全是些曆史反革命份子,他們來到這裏,當初住的是窩棚,一天要幹十六小時的活,整天在齊腰深的泥水中勞動,男犯人把那玩意兒都爛掉了,女犯的那裏麵鑽進去螞蝗,無數的犯人累死在勞動現場,而活著的人將他們的屍體沉入泥底,在上麵種上了莊稼。就這樣,這裏成了米糧之地,整個農場每年產糧上億,經濟過千萬,不過話又說迴來,每年都虧本,每年都由國家倒貼。”

    顯然,這是了解服刑地的原始材料,見到武裝抱著槍在打盹,周哲的興趣又來了:“這裏全都是犯人嗎?”

    “除看守外,有農工青工,還有一批就業者。”

    “什麽是就業者?”

    “就是刑滿後留下來勞動。”

    “那不是有工作了嗎?”

    “當然,地位非常低下,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由人,與犯人不同的是他們勞動後有微簿的工資,生活上可以有女人。”

    “這兒大概有多少犯人?”

    二進宮簡直無所不知:“這是個公開的秘密,一般人是不會知道的,不過以推算出,大約一萬人吧,它分五個分場,每個分場又分五個中隊,還有一個規模較大的磚廠,酒廠,農科所,至於總場的醫院學校商店建築隊機械修理紡織工廠等等,無外不有犯人。它人犯的主要來源是二個地區和三個省轄市,還有部分其它監獄和農場轉來的人。不過這隻是全省犯人的一部份,這裏又隻收十年以下的,十年以上的全部送往監獄,女犯則送往女監,還有勞教農場,少管所,收容站,法教班以及各地看守所和其附屬的管教所,從我省犯人數量來推算,全國起碼有上千萬人現正在接受所謂的改造,失去自由。所以我一點也不為我淪為犯人而惋惜,一個政權的強盛和鞏固,沒有數目巨大的人來犧牲他們的自由和生命是不可能想象的,所以曆數各朝各代,各國各地,概莫能外。”

    周哲大吃一驚,這個從外表上看去其貌不揚甚至還有點猥瑣不堪的人,居然有顆非常敏銳和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人生無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笨蛋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笨蛋董並收藏人生無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