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的校園鮮花盛開,綠樹成蔭,樹影婆娑,空氣中彌漫著花兒的清香,蜜蜂在花叢中嗡嗡飛翔,條條樹籬被花工修剪得整整齊齊並茂盛地生長著新生命的綠葉。

    寒蘭披著一頭黑漆般發亮的長發,上裝是件紫羅蘭的短袖襯衫,下裝著條水洗藍牛仔褲,背著一個黑色的背色,以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裏的那種姿態,踏著校園那條陽光斑駁的大道,進入了七八級那片教學區。在她通過有著門衛兼收發室的小房子前,她習慣地去那個有著許多小口袋的郵政袋中逐個把每封信都檢閱一遍,她發現了自己的一封電報。

    她與張麗娟近段時間的通信往來中知道了周哲的案件將在近期公開審理,她要求在審理這個案子的時候,迴到家鄉來,所以才有張麗娟發給她的這封電報。

    這一天終於到了,她相信,經過審理,法庭一定會當庭釋放周哲,因為他的案子太過簡單,沒給社會造成損害,而周哲又是一個有許多屈情的年青輕偶犯。經過對他四個月的關押,她的心情不知為什從比分別一年多的時間裏更為他擔憂,並且為他作了多次惡夢,把同寢室的一些姑娘都搞得提心吊膽,特別是她知道周哲經過了一次割腕自殺、在醫院經過搶救才活過來之後,她對周哲的那種從內心的擔憂而轉為對他心疼起來,這種心疼是在愛情的基礎上加上了同情,無論怎麽說,她內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幫助周哲渡過這段難關。

    這一天的到來,也是她最畏懼和害怕的一天,倘若法庭判處周哲一個二年三載,那她心上的人兒將怎樣去度過那漫長的歲月,她將怎樣去對待他們之間的感情?

    她一到家,整個縣城奇特的情形更增加了她的不安和恐懼,三天前,法院在縣城繁華地方張貼了公審周哲的公告,從那時起,人們就感到無比的新鮮和好奇,這主要是多年沒有見到這樣公開審判案件了,年紀大的人也許還記得五十年代有過這種事,年輕人就隻能從電影中才能看到,而審判的地點設在電影院,規模之大,聲勢之廣都是空前的。

    由於這次公審工作準備得充分,法院還向縣直各單位發出了邀請,要求各單位組織年輕人特別是男青年來傍聽,使他們受到一次生動的法製教育。於是這兩天法院門前老是有人在索取傍聽證,有些人甚至將先前索取來的傍聽證以每份二角的價格轉讓,就象轉讓電影票一樣,人們也隻當看了一場電影,而以往的電影不會比今天更過癮吧?特到是一些年輕姑娘,她們知道被審者是位年輕的男性,而且長得很帥,還聽說在牢裏自殺過,而自殺的辦法是割開腕脈,她們就更感隻趣,也一定要來尋尋刺激,小縣城裏除了這之外,還有什麽比這更具刺激的事呢——兩夫妻在家門口吵架也可以在幾分鍾內聚上成百的好奇無事的小市民,何況這樣的節目,她們要好好地看看他的靈魂。

    與此同時,今天的主角周哲也異常的激動和不安,意想不到的是他今天和寒蘭的心情截然相反,沒有絲毫的畏懼和恐怖感,自從上星期法院的人通知他要在今天公審他,他就認識到這種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人現眼的屈辱在所難免,與其驚恐萬狀,膽小如鼠,不如沉著冷靜,大膽應對。他決定利用這個公開的機會,訴說自己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自法院代請的律師蔣法到看守所和他會麵後,他就決定和辯護員一道,力爭為自己減輕或免除刑事處罰。他相信,他自己一分錢也沒花,他又是個多年來對社會有所貢獻而沒取多大報酬的人,他在這之前也從沒做過有損社會治安的事。他想,社會和法庭一定會原諒並且同情他的。他甚至還天真地想過,他準備利用法庭,利問被告人的那個席位向社會、向法庭和傍聽的人們唿籲:改革社會,改革政治,改革人們的思想和經濟觀念。他這幾天沒有攻讀馬克思主義了,而是默默地打著腹稿,而且向看守要筆,記下了他發言的提綱,他準備一旦辯護人不力,他就自己申辯。他感到:他用眼淚、鮮血、反抗、掙紮換來的決不應是一個被判有徒刑的囚犯,他相信上帝的靈在看著自己,要不然他為什麽在那次割斷血管之後沒有死去呢?

    六點剛過,看守所長親自將他領出了監房,讓他到食堂吃飯,今天的早飯還特意為他預備了一大碗白米飯和一小碗大蒜妙肉絲,可他沒怎麽吃就放下了筷子,兩個做飯的囚徒則抱著猩猩惜猩猩的眼光,看著他沒吃而剩下的飯菜,然後用眼將他送出不能再看到的地方。

    他見到,今天的天氣真好,陽光燦爛,萬裏無雲,無際的天底藍幽幽的,他的心底不竟升起了一朵祥雲。看守所長把他交給了兩名法警,法警給他戴上手銬後,三人就出了看守所。

    啊!(他心中驚愕地感到)是陡然見到陽光還是發現高牆外的天地原來是這樣的寬廣,他眯著雙眼,象從另一個世界上來的人一樣,對一切都感到新鮮好奇。他們行走在一條樹影婆娑的大街上,視野所及,隻看到城市的建築群和農村縣城的那種特有的髒亂差現象,看不到遠處的地平線,看不見村莊農舍田野和炊煙,而這些現在對他來說又是那樣的親切和眷戀。他心緒難平,吸了一口帶著汽車尾氣和灰塵的空氣,突然從內心地讚歎:“真美!”不知他指的是環境還是指的自由。

    “哦,是嗎?比看守所美嗎?”一個法警揶揄他。

    “當然,將近四個月了。”

    “那你為什麽不珍惜自由呢?”

    “我一直把自由看成同生命一樣重要,可不知為什麽偏偏失去了它。”他莫衷一是地聳聳肩,接著問法警:“該不會判我幾年吧?”

    “我又不是法官。”

    “你們總會有所風聞吧?”

    “真不知道,我們是昨天下午才接到這差事的。”

    他隻好不問。當他們經過一個集貿市場前時,趕集的鄉下人和買菜的市民們連忙給他們讓路,人們交頭接耳地說:“犯人,犯人。”幾個老太太居然下意識地將口袋捂得緊緊的。周哲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他在想,無論你犯下的罪行多麽輕微和出於一時之偶然,無能你所犯下的罪行對人們不會構成直接的威脅,但你所處的犯人身份都會將你構成一個血債累累,罪惡滔天,惡貫滿盈的江洋大盜。

    突然,他心中一頓狂跳,臉上騰的一下紅到了耳根,腳下的步子也亂了,他耳朵裏聽到的是一聲變了音調的唿喚:“小周。”

    “啊,小寒。”他感到自己在夢中,這個形象是那樣的縹緲虛無,可又是那樣的真真切切。他立定了身子,望著也是滿臉通紅,眼中滿是淚水的姑娘。他多麽想同她談話,問話,分別快兩年了,他們卻是這樣一種見麵方式,他們該有多少話要說啊,他們可以擁抱,可以親吻,可以投入對方的懷抱,然而法警卻推著他向前走去。

    公審庭今天布置得莊嚴肅穆,背景是天藍色的帷幔,帷幔前立著個直徑兩米的國徽,國徽前麵孤形地擺著六張公案,實際上是六張辦公桌,每張公案上都放有寫著白字的小黑牌,正中是審判長,左右各一個人民陪審員,書記員,它的左邊是公訴員及公訴員的書記員、證人的二張公案,右邊是辯護員的一張公案和一台音響設備。在審判台下麵的人行道上,有一塊大木板,木板上被鋼管圍成柵欄,裏麵有隻四方凳,柵欄上掛著個木牌,上麵寫著被告人。每個當庭者的麵前都有一支麥克風,唯被告人麵前有三支。

    為了這次審判,法院是花了一筆經費的,首先因租借電影院而付租賃費八百元,那塊直徑二米的國徽從木工製作到美術工作者的酬金整整花去了三百元,還有一筆開支是庭審音響設備整整花去二千元,當然這筆開支有物質留下以備後用,加上印製傍聽證等等等等,整個審判工作大約花去四千元之巨。當然法院不會為這筆花銷心疼,這也是上級法院的要求,要求他們在執行新刑法的第一例案子的審判工作中,要做到盡善盡美,不出紕露。此時的影院門前,已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廣場上停滿了自行車,鐵柵欄門裏,傍聽的公民手執傍聽證,穿過大廳,進入了審判庭——實際是他們常來的放映廳。

    兩名法警將周哲帶進公審庭外側的一間辦公室裏,周哲隻是感到十分疲倦,一進其間就坐到了沙發上,盡管他在清晨還氣壯如牛,可剛才在路上碰到寒蘭後,他的整個人兒似乎就垮了。此時他隻有一種萬分的痛悔在侵襲著他,使他現在才真正感覺到了什麽叫山窮水盡,什麽叫孤立無援,什麽叫一敗塗地,什麽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就在他痛悔不已時,門被推開,夏榮進來了,他同兩名法警打了個招唿來到周哲麵前,周哲看著他的到來,沒有理睬他。

    “想不到我們之間會有這種戲劇性的事情發生。”夏榮站在他麵前,身邊有沙發也不坐下,隻是顯得心事重重。

    周哲慢慢地抬起頭來,他在估摸夏榮是抱的什麽心情在開庭前來會見他,現在聽到他的這種讓人捉摸不透的話,周哲認為他是在嘲笑他,於是說:“你對去年的那件事還耿耿於懷嗎?”

    “不不不,我沒指那迴事,我是說今天我要在審判台上,我的職位是書記員,關於你,沒有誰比我更清楚了,所以我希望你在今天的庭審中要把握住自己。”

    周哲還是不知道他說的什麽意思,以為他一定是在嘲笑他,於是他從那種痿弱狀態中振作起來,坐直身子對夏榮說:“我相信我自已,在社會和人生的舞台上,我演得是夠可以的,我想我今天一定會演好,不會把你們的戲演砸。”

    夏榮不好再說什麽了,其實他在開庭前來會見他,出於兩個目的,一個是他今天是庭審工作的組織策劃者,他有權利關心每個到庭者的狀況,第二是出於同鄉同學的關係,他已經知道這個案子在法院巳有了內判,今天隻不過來演繹給公民看的,並且作一次法院審判工作的演練以取得經驗。他怕在結束公審前的宣判會使周哲絕望,所以想來提醒他。

    其實他對周哲多少還抱著那種友誼上的感情色彩,盡管那次寒蘭和張麗娟去找他時,他說了些求全責備的話,但他始終認為周哲隻不過是酒後的一時糊塗,用法律述語說叫做偶犯,今天把周哲推到這一步似乎從道義上是不公正的。他對法院的幾個人內定的判決有些不服,可他隻果一個小小的書記員,無法改變審判委員會的判決。他在昨晚還專門去會見了周哲的辯護律師蔣法,兩人都認為周哲的罪行可以減輕或者免除刑事處罰,他今天也同周哲紅寒蘭一樣,企望著法庭上能有一種僥幸的奇跡發生。

    誰敢懷疑友誼萬歲這句話的正確性,一旦兩個人有了友誼,不管他們今後發生了什麽天大的事件,特別是在兩個人年輕的時候,這種情感總是會刻在心底裏,隻是你肯不肯從心底將這種友誼翻出來加以升華或重歸於好,隨著時間的推移,滄海桑田,鬥轉星移,友誼之樹總會長青在你心中,隻是人們不要讓友誼與名利、地位、金錢太過於接近。現在夏榮見周哲誤會了他,他也不便明說什麽,隻好離開了他。

    緊接著,寒蘭推開門進來,當他們兩人相見時,彼此都有一種陌生感,寒蘭甚至懷疑這是不是她曾愛戀過的人,他的頭發巳被剃去,隻有剛長出來的一段樁子,頭皮放著青光,為什麽他的眼睛沒了原先的大而亮?周哲也是一樣,他見到她的頭發是條馬尾巴狀披在腦後,他曾熟悉她那個梳得很好和很高的發髻,她的下巴為什麽沒先前那樣圓潤了呢?她平靜地來到周哲的麵前,周哲連忙起身,可被她按在沙發上,她一沒哭泣,二沒驚懼狀,甚至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周哲的記憶中馬上熟悉了那絲微笑,這是在廣播室吵嘴後第二天淩晨的那種微笑),可她眼眶中分明有種閃光的東西,周哲知道那是強忍著含在眼眶內的淚。

    “你身體還好嗎?”說著她撩起他右手上的衣袖,見到手銬下麵有片傷痕,隻是在這時,那實在無法再忍住的淚水突然似數粒水晶從眼眶中成線狀一泄而下,“你太作踐自己了。”她哽咽著說。可他卻非常平靜地問她:“你近來可好?”待她默默地點了幾下頭後,他說:“我有個請求。”“說吧。”“你一定要答應我。”待她又點了幾下頭之後他才說:“請你不要參加今天的庭審。”她的嘴角又露出一絲苦笑,接著說:“不要緊的,無論遇到什麽樣的風險,請你記住,我與你同在。我隻希望你冷靜,一切都會過去的。”

    時針指向了八點,夏榮首先出現在審判庭上,他先用眼光掃了一眼亂哄哄的人們,坐下,對著麥克風說:“江漢縣人民法院公審被告周哲侵犯財產一案的準備工作已就緒,請審判長以及所有當庭人員出庭。”

    今天主持庭審工作的審判長是縣法院院長魏公平,本來,周哲這麽小一個案子,完全可以不必要他出庭的,可這是新刑法頒布以來的第一次公審,也是中斷了二十年之久後的一次公審,這次公審的意義永遠超過周哲所犯罪行的大小。本來,周哲的這個案,在法院內部有人提出免除刑事處罰的意見,可魏公平為了把第一次公審抓得卓有成效,他看中了周哲這個案子,他的理由有四:首先,周哲的這個案子簡單,在毫無公審經險的第一次,大可不心擔心會有什麽意外的事件發生;其次,被告作案的人證物證俱全,不必耍繁瑣的證據;其三,被告雖說是侵犯財產案,但沒侵吞或揮霍國家財產,可他觸犯了法伸,僅此一點對公民是次法製教育;再者,被告是位純農民的兒子,在他的社會關係中沒一人當官,本人也是個小不點的臨時工,完全不會對自己的地位及目的有半點損害。有了以上這四條理由,他一是要將周哲推上公審庭。

    從外表上看去,他已禿頂了,肚皮隆起很高,下巴非常肥大,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個肥下巴,臉上的膚色也和他的年令不相襯,是用酒精和飽食終日給養成的,紅潤得象小女孩一樣的膚色,給人一種善良溫和和慈祥的感覺,人們很難從他的外表上找到那種舊時法庭上的法官那種威嚴和陰森的感覺。這時,他正在審判台的另一側,實際是電影院主席台側的議事室裏,捧著茶杯,把一份書記員和審判員整理好的材料放在麵前的茶幾上在熟悉,他身邊有位中年的法官,也就是負責此案的審判員高大全正太監一樣的姿態在對他講解每一步的作法,他不時用手指梳理著禿頂的頭皮,對審判員的講解每一步都點頭,表示完全讚成或完全懂了。而實際上他對什麽也還不懂,他去年還是下麵一個公社的黨委書記,隻是由於和縣裏的芝麻官關係特別,在今年年初才被調來擔任縣法院院長,他的法律水平能不能勝任這個職位,這些隻有天曉得。反正中國的官場奉行這樣的“金科玉律”: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這時,門被推開,進來兩位男女青年,魏院長隨手指了指身傍的沙發說:“小蘇小楊坐吧”。兩位青年坐了下來,他們臉上紅樸樸的,表情非常激動,果然剛坐下,男青年就說:“院長,我和小楊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工作,有點……”

    “是的,是的,青年人嘛,不要緊的,邊幹邊學吧,我也是第一次呢。”魏院長那小女孩般膚色的臉上非常親切。

    這兩位男女青年是來參加庭審的人民陪審員,男的叫蘇慶方,共青團縣委副書記,女的叫楊廣欣,縣婦聯副主任,他倆是三天前收到人民法院的聘任書後擔任這次審理的人民陪審員的,至於他們懂不懂法,是不是由人民群眾選出來的,這就隻有神仙知道了。

    “小蘇小楊”,院長把一雙肉實的手指散開合攏,合攏又散開,說:“你們在人民法院參加陪審期間,與我們是同等權利,你們今天要充分享用你們的權利喲。”

    他倆會心地笑了,但沒說話,他們的心跳已平靜,臉上已不再紅樸樸的。

    門被推開,公訴員宋昆進來,後麵還跟著他的書記員。他今年三十剛出頭,在他這個年紀,已經爬上了縣級副檢察長的位置,但他對這個職位並不滿意,他曾經是個小小的國營工廠的一把手,管轄著一百多人。由於要充實在文革中被取消的檢察機關,他削尖腦袋拉關係走後門,才被調到檢察院來,所以他極不願意在他的官銜前帶著一個副字。因此,他無論是在處理檢察院工作還是在辦案方麵他都盡最大的能力,因為他的功名心過重,又下決心要幹出一番事業來,所以他決定今天由他提起的公訴無論如何要達到判刑的目的。

    “準備好了嗎?”審判長看著公訴員那梳理得整齊而且抹上去不少頭油的腦袋問,此刻他心裏非常嫉妒公訴員有這麽一腦殼漂亮的頭發。

    “完全準備好了。”副檢察長滿有把握地答複。其實他說的“完全準備好了”的這句話並不代表事實。事實上他還沒有訴訟經驗,從未出過庭,而他的對手(假如是對手的話)——辯護員蔣法卻是一個有多次出庭經驗的老頭,為此他還有幾分膽虛。他特地找來了紐倫堡審判法西斯的訟詞,找來了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東京審判材料,潛心研究了幾天,他大加發揮與借鑒之能事,決定把那裏麵最激烈的辭藻扣到被告人的頭上。

    不聲不響,辯護員蔣法推開門進來,他矜持地向審判長和公訴員點點頭,就在另一架沙發上坐下來,準備出庭。

    魏公平見到他那蒼老的臉上滿布皺紋,不禁有幾分為這老頭擔憂:辯護員今天能不能勝此重任呢?想到這裏他也問了句:“準備好了嗎?”辯護員點點頭,那一雙眼睛裏發出一種異樣的光來,多少替他那蒼老的模樣裏加進了幾分活力。

    與此同時,公訴員宋昆不禁暗暗有幾分慶幸,從他對手的外表上看去簡直不堪一擊,無論他有多麽豐富的出庭經驗,有多麽能言善辯的一張嘴和反應銳敏的大腦,首先從氣勢上他完全可以擊敗他。

    宋昆知道蔣法的曆史:他本是獲國家第一代律師職稱的人,五十年代他多次出庭,為被告人的權利,為法律的正確實施作了不少好事,然而後來他被打成了右派,坐過牢,到農場接受過改造,妻子與他離異,子女到處漂泊,時間一晃就是二十年。今天,他是平反後第一次接受法院的委托,充當周哲的辯護員。幾十年的人間滄桑,風化雨蝕,早己磨平了他青年時代精神上的銳角,但作為一個律師,職業使命在唿喚他應當還要象二十年前那樣工作。於是他為了周哲的這個案子,慎重其事,兩次找周哲談了話,看了全部卷宗,走訪了與周哲有關的人和事,寫下了洋洋數千言的辯護詞,他決定今天好好地發揮律師的作用。

    就在這時,宣布出庭的聲音傳了進來。

    神聖的時刻到了!

    審判長、公訴員、陪審員、辯護人幾乎同時從沙發上站起,魏公平扯了扯坐皺的衣服,用手指梳理了頭頂以下的頭發,夾著卷宗,威嚴地腆起隆得很高的肚皮,第一個走向了審判庭,其它人也相繼出了議事室。

    所有的人都對號入座。

    “報告審判長,開庭的一切就緒,請宣布開庭。”書記員夏榮報告。

    魏公平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爾後重重地咳一聲,說:“江漢縣人民法院公審被告周哲侵犯財產一案,現在開庭!”他的聲音在放映大廳裏有立體聲效果,“請法警通知,傳被告人周哲到庭。”

    傍聽庭裏頓時鴉雀無聲,整個審判庭的空氣象凝固了一樣,氣氛非常嚴肅,人們都把驚奇的目光投向那扇關著的門,所有的人仿佛都在說——神聖的、莊嚴的時刻到了,正義就要伸張,罪犯就要受到製裁了!

    與此同時,當法警通知傳被告的時候,法警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圍在門前的群眾推開。周哲昨晚睡得還好,早晨又吃了半碗白米飯,他現在非常沉靜,臉上絲毫沒有驚悚狀,他被迫留在群眾之中有二分鍾之久,他聽到人們對他沒有一句惡語,隻是聽到一些善意的亦或是同情心的憐惜。“還好,這些看熱鬧的人並不如我所想象的那樣可惡。”

    這扇門終於被打開,在兩名法警的押持下,他穿過群眾之間,一步一步地走向被告席。他今天穿得還算整齊,盡管他的頭發被剃去了——那濃密而秀美的頭發,但他那蒼白的臉上,飽滿的前額和兩道濃濃的劍眉襯托下的雙眼給群眾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嘖嘖。”他聽到幾個女音在說,“行,象個男人。”“你看他多帥呀!。”“可惜了。”

    他徑直走向鐵柵欄內,踏上木板在一隻方凳上坐下,他聽到身後有人在對他唿喚,忙把注意力投向被告席後的人們,他見到一千多個座位全被擠得滿滿的,那弧形的二樓以及場內走道也被擠得滿滿的,他見到婦女特別多,而且大多數都是年輕姑娘,他還發現她們都很漂亮,她們的眼睛發亮,充滿了興趣。突然他的目光在大廳右側裏停住,他見到有雙驚恐萬狀和充滿淚光的眼,他見到這雙眼也在向他示意,似乎想給他力量和信心,可他的心頓時冰涼下來,情緒也隨之低落。他現在緊靠牆站著,仿佛一離開牆就會倒下去似的,本來有座住可供她坐,然而她不願意坐到公眾席上聽候審判自己的情人,而她又要了解今天的結果,這對她太重要了。他用眼向她示意,叫她出去,可她絲毫沒有動,他知道她一定要參加不可了,於是他萬分痛苦地將頭垂下去,他的精神現在完全被痛苦和悔恨所占據。

    審判長開始查當事人是否到庭,確認所有的當事人都到庭之後,他目光掃了一下被告,見他坐著,忙說:“被告人,站起來……”

    周哲慢慢地站起,將頭低垂著,公眾席上的群眾以為他開始懼怕和膽小了,於是有了一片噓聲,這意思是在嘲笑他軟蛋了。

    “你叫什麽名字?”審判長開始發問。“周哲。”“性別?”“男。”公眾席上發出一片訕笑。“年令?”“二十二歲。”……“以前受過審判和偵察沒有?”“想都沒想過。”“沒有前科嗎?”“沒有。”“起訴書副本收到了嗎?”“收到了。”……

    這些例行的訊問完後,審判長繼續照著材料念:“這次審理,由院長魏公平擔任審判長,合議庭由魏公平,審判員高大全,書記員夏榮,人民陪審員蘇慶芳、楊廣欣五人組成;夏榮兼任此次審理的書記員;公訴員由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宋昆擔任;辯護人是本院為你代請的律師蔣法。”

    審判庭一片肅穆,連審判台右側的設備工作聲都能聽見,魏公平呷了口茶後繼續讀道:“被告人周哲,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113條之規定,你有權對合議庭的組成人員提出迴避申請,你申請嗎?”

    周哲楞了楞,確認審判長不是在讀材料而是向他提問時,他瞥了眼夏榮,夏榮也同時瞥了他一眼,經過瞬間的對視之後,周哲說:“不申請”。

    “被告人,根據113條之規定,在今天的審理中你享有辯護權,知道嗎?”

    “知道。”周哲的眼睛一直盯著審判長那紅潤的臉,他感到審判長很有善意。

    “取下刑具,請被告人坐下。”

    身傍站著的法警將手銬取下後,周哲才輕鬆地坐下下來,審判長和身邊的陪審員耳語了一句什麽後宣布:“請公訴員宣讀起訴書。”

    公訴員宋昆認為在大庭廣眾麵前顯露才華的時候到了,於是他站起身來把抹滿油的頭發整理了一下,抑揚頓挫,玩腔韻味地讀起來。

    在公訴員宣讀起訴書的時候,公眾庭隨著事實的展現,開始有了熱烈的議論,當公訴員讀到被告竊取支票並取走現金1200元之後,群眾發出了一片嘖嘖聲。魏公平那笑容可掬的臉上被這片嘖嘖聲逗得象開了瓣的菊花,心裏在說,怎麽樣,我選的這案子對公民有很大的轟動效應吧?可當公訴員宋昆用很低沉的聲音,仿佛是為此而感到遺憾似的讀到“當天晚上交出了全部現金”時,公眾庭發出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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