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東風大隊麵前的這段長江大堤溯江而上,就來到了紅嶺大隊的地段,在這兒,長江突然來了一個漂亮瀟灑的大拐彎,這次它不是朝江漢縣拐來,而是朝南向鄰省境內拐去,長江大堤的走向依然是按照大約明代時構築的線路朝北而去,這樣就在長江與長江大堤間留下了一大片土地,這片土地足有半個江漢縣的地盤大,當地人稱這片土地為“洲”。

    在這一大片長江衝積的小“中國濕地”上,從解放後就開始了三個縣的地盤之爭,逐漸形成了三個大型國營農場,五個集鎮和三個公社,江漢縣在這片土地上,搶占了一個大型國營農場,一個蘆葦場,紅旗公社也在這片土地上用了幾十萬人次的勞力築起了一道小江堤,圈下了一個柴洲大隊,並在這片土地上建起了紅旗公社最大的社辦企業大輪窯廠。

    其實,在這片土地上,除了那個國營農場外,收益對江漢縣頗大的是那個蘆葦場,它直屬縣財政局。在這個一百多平方公裏的場裏,生長著數以萬噸計的造紙原料和民用燃料,其收益對地方財政有較大的裨益,同時,這些造紙原料也吸引來了本省和鄰省幾家大型底造紙廠,它們都在此設立蘆葦收購組,這樣,每年也就需要大量的勞動力。

    這也是當地人找副業收入的一項好門路。

    周方祥在卸任會上提出的外出搞副業,就是在這裏轉運蘆葦。這種副業是一項非常艱苦受罪的活,當地人有句口頭禪:生怕進柴山,死怕進閻王。

    正月下旬,一個天氣陰霾的日子裏,周方祥帶著生產隊的大青牛和牛車,還有酸菜蘿卜大米和行李,來到了洲上。

    節令雖然處在雨水和驚蟄間,但陰霾的柴山上依然沒有半點春天的跡象,春風吹來,使人臉上還有寒冷的感覺。蘆葦的筍尖肯定在地下巳萌動,極個別的筍尖悄悄鑽出了個烏色的尖尖。放眼望去,春夏秋之季一片葳蕤的蘆葦林地上,此時巳被砍戮光,一大垛一大垛的蘆葦分布在方圓一百多平方公裏的葦場上,等待搞副業的車隊來將其運向江邊,然後打成夾子,裝船後順流而下到省城或各個造紙廠。

    寒冷陰霾的柴山上顯得非常寂靜,在這寂靜遼闊的土地上,使人很容易聯想那一望無際的草原。天空灰暗的雲層低垂下來,它跨過長江,和長江對岸鄰省境內的山脈揉和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雲層哪是霧靄哪是山脈的顏色。從西北方湧來一片雲霧,這告訴人們,近幾天可能有次寒潮過程。在農村,象這樣的天氣,又是在正月間的春頭上,農活還不怎麽忙,農人們總是非常歡迎這樣的天氣的,可以在家裏燃起一堆火,就在火邊架個三角架,放上鍋,就著園子裏的蘿卜白菜邊吃邊煮,是多麽的好啊。

    但是方祥從未享過這樣的福,他現在渾身都是勁,要在這兒大幹一番,他指望從這裏開始改變他貧窮的現狀。

    他和牛來到了長江邊。

    這時,江水已退到了江心,江麵和江岸有兩層樓那樣高,到處是筆陡的江岸,還有裂著一條條大口的岸坡,看樣孓時刻有崩塌下去的危險。江心裏停著不少木機駁船,它們都是來裝運蘆葦下省城進湘江的。一隻隻不大的木船,裝載著超過木船體積容量幾倍的蘆葦。高高聳起,仿佛在長江之中築起了一幢小樓,可人們還在架著長長的木跳板上,嗨喲嗨喲地往“樓頂上”裝碼著蘆葦。岸邊,一大垛一大垛的蘆葦堆碼著,其堆碼之大,猶如一棟棟城裏的工廠廠房車間之大。

    周方祥將牛和車停在一蘆葦垛避風邊,就去找董小蘭。

    董小蘭是紅嶺大隊的一個農民,由於具備有地利的條件,他和省城造紙了駐漢江采購組的組長陳禮祥結拜了哥們弟兄,於是,工頭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此時董小蘭正站在長江岸邊,他左手端著一隻用塑料線織成套子的玻璃茶杯,右手每條指縫裏都夾著香煙,正同幾個人在看著往船上裝載蘆葦的民工。民工們肩上披著藍色的披肩,頭上壓著一大捆打成長方體的蘆葦,蘆葦的體積足有人的體積數倍,每個人的頭被壓得低低的,一步一顫地通過跳板,放下蘆葦後又從另一塊跳板上返迴岸上。

    董小蘭站在岸上看著背負著沉重蘆葦的勞工這個場麵,頗有幾分象《世界史》中的插圖——東印度公司在向中國運輸鴉片時奴隸們裝船時的情形。

    周方祥來到董小蘭身邊時,見到他正在對身邊的一個人訓斥什麽:“嗯……”拉拉長音,學著某幹部的語氣開場,“鼓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我們先小人後君子,前麵的話不怕多,後麵的話不怕少。我姓董的帶著你們幹活,喜歡直來直去,香的臭的講在前。我——不論關係好孬,一律收留,不興後門。聽好,活兒論件,背上去一個夾子發一根簽,憑簽領錢,一根簽一毛,我抽頭三分,你們淨得七分,一天能背上去百十個,可賺七八塊,比現如今的縣委書記工資還要高許多。嫌吃虧,趁早言語,走人。現在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根腿的人有得是,嗯……”他一聲幹部式的長音,結束了他的話。

    那個垂手站立在他身邊的人連忙又敬了一支煙給他,他接過煙夾在耳上,擰開茶杯蓋喝了一大口,這人趕緊說:“就這樣說定了,明天我帶八個人來,我走了,董哥。”等這個人一走開,周方祥靠上去,他也敬了支煙給董小蘭,說:“我來了。”

    “好好好,你叫周方祥,是東風大隊的一個隊長,現如今有人連隊長也不幹,跑來找我搞副業。好好好。”

    周方祥是前天晚上用一條煙親自上門找了他,所以今天一來董小蘭連說好。

    “你的牛和車都來了嗎?”

    “都來了,那。”周方祥手指蘆葦垛邊的牛和車。

    董小蘭迴過頭看了一眼,說:“你也是太窮了,你們那個隊也是太窮了,連一匹馬和一張板車也沒有,就用這種老牛拖破車的架式出來掙錢。”他歎息埋怨完,又說:“好吧先幹著,等有錢了,我張羅著給你置一匹好馬和一張板車。這樣吧,你去小河口把蘆葦拉來,小河口可是離這兒最近的一個點,他們有馬和板車的都在張家台和馮家峽拉,往返二三十裏,小河口往返不過八裏,可力資和他們一樣,五分錢一個蘆葦,一車可拉五十個,一天要是吃得起苦可拉五六車。”

    看來是那條煙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周方祥仿佛領了聖旨一樣歡喜地去了。他驅趕著牛和車,開始了掙錢。

    這頭大青牛可說是全隊最好的一頭牛,它身高力大,腿長步快,還是在大躍進那陣,它就為人們立下過汗馬功勞,二十年後,雖說它沒年輕時健壯快捷,但它幹活的仍不減當年。二十多年來,它一直由隊裏的五保老人二爺喂養,二爺六十歲開始吃五保,去年八十多歲要享福時,臨死沒說別的什麽話,隻求方祥〔去年是隊長〕在今後大青牛死後不要剮吃了,把它和他的骨灰埋在一起。現在,方祥把這頭即將退役的牛帶到柴洲上搞副業來了。

    大青牛拉的這架牛車有四個直徑三尺左右的大木輪,木輪上包著鐵箍釘,在那密匝的蘆葦地上輾出二條深深的轍印。

    從中午開始,周方祥拉了三車,每車裝載六十個小捆,這樣算下來,除去交給隊裏的錢,每天的收入很可觀。傍晚他把牛先卸下來,勞累了一天的牛這時迫不及待地躺下來,周方祥連忙拉出一捆稻草扔給牛吃,他自己則開始為人和牛搭棚。

    有板車和馬的人每天都是早來晚迴,馬跑得快,來迴不耽誤掙錢,可周方祥和他的牛就不同了,他隻能在這江邊搭棚過夜。隻要有活幹,人好辦,湊合著過,主要是大青牛,在這春頭上的夜晚不能讓它受寒,為此,他今天特意在生產隊的草垛上拉了一整車稻草,稻草可以給牛吃,又可以當人和牛的地鋪。

    他找一個避風較好的蘆葦垛邊,首先用許多蘆葦小捆架成個人字形窩棚,再在地上鋪層幹草,這樣,風和露氣就不會侵襲大青牛了。他自己則在牛車底下鋪上蘆葦和幹草,再將行李鋪上,同時在牛車周圍擋著蘆葦捆,一個天然的過夜場所就成了,它雖然沒家裏暖和整潔,但出外找副業的小子還想那些幹什麽。

    他見大青牛臥在地隻有滋有味地嚼著稻草,那種斬草的紮紮聲此時引起了他的胃覺,他感到肚子很餓了。一個下午他上下車近二百個蘆葦,特別是綁纜繩最吃力,往往要使出全身的勁和全身的重量,才能將裝在牛車上的蘆葦綁好,否則在半路垮了車又要重來,他的手上巳被蘆葦劃了不少血口,兩手的虎口和手心在繩子上勒得火辣辣的痛。這些都不重要了,現在重要的是填飽肚子。

    他拿出鋼精鍋,倒上米就去長江邊淘洗。

    夜幕降臨時的長江己是霧蒙蒙一片,分不清天、也分不清對麵山脈的顏色,隻聽到江水潺潺,白漣漣的江麵上江水滾滾東去。他淘完米,仿佛肚子不怎麽餓了,於是他點燃了一支煙,坐在江邊猛吸起來。

    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想起走過的艱難的困苦的人生之路,想起隊長被撤的原因——不就是想讓大夥吃上幾碗幹飯嗎?能有個活錢嗎?可他被免了。直到現在,他巳經二十開外了,到如今對象連影子也沒一個,誰家的姑娘肯嫁給他這樣窮的小夥子呢?盡管他頭腦敏銳,人也精精明明,塊頭高大,相貌堂堂,可家中窮得是一塌糊塗,他父母也為這個家盡了最大的氣力,可眼前的現實好象沒有一點改變的希望,家中的弟妹隻知象粱上的乳燕張嘴等食。

    在這黃昏的江邊,麵對著奔湧的長江,他似乎感悟到了人生的什麽,淚水禁不住盈滿了他那雙飽經憂患的眼睛。

    他沒精打采地提著米鍋來到窩柵邊,用一把小鏟在地上挖個土坑,將其拍打成灶的模樣,開始煮飯,他沒忘記把水多放些,這樣好把米湯潷出來給牛喝。不一會兒飯燒好了,他就著家中帶來的鹹菜,開始第一頓野外的晚餐。

    睡了一夜後,第二天天還沒亮透的時候他就緊張地爬了起來,他來到江邊,漱口後用江水擦了一下兩眼窩,這時沒了昨天的沮傷,他趕緊套上牛車,現在要緊的是去運蘆葦,至於其它的思想雜念在他腦海中巳蕩然無存。

    金枝如此之快地結婚,這個事實沉重地震動了周哲,他也有種惆悵失落之感,在金枝沒出嫁前,還有那麽個人在真心地愛他,即使他到了最糟糕的什麽地步,他都可以有她的愛。可現在這樣一個人失去了,這種愛也消失了。更為嚴重的是他不但隻失去了這樣一個人,而是失去了有親切之感的大地,失去了慈母一樣的鄉村。失去了多年來所強調的和諧、善良與真摯,今後將如何麵對鄉親父老。事實在告訴他,他的人生開始嚴峻起來,他巳經到了背水作戰破釜沉舟之際,眼前的現實隻有向前殺去,無法後退。

    他巳經失去了一個,身邊的這個是否靠得住,就連他也感到是個未知數。

    之所以說心是變幻莫測的、無邊無際的,而且在本身的環境內不受客觀環境所支配。即柏拉圖所說,世界的本原不是原子,也不是其它形式的物質,而是一種精神性的東西,叫做“理念”。按照柏拉圖的說法,理念不是客觀事物在人們頭腦裏的反映,而是早在事物出現以前就巳經獨立存在的第一性的東西,相反地,客觀存在的東西卻是由“理念”派生出來的第二性的東西。

    周哲與寒蘭多少在現實生活中強調了“理念”,他們對理想與愛情的追求,對現實生活的處理,都由他們頭腦裏派生出來的東西來支配。周哲很快忘記了良心上的過失,很快忘記了由他帶給痛苦的金枝,在他心中,他一點也不管他的人生己進入嚴峻的現實,一點也沒考慮已失去了金子般的心,他隻是陶醉在“理念”的快樂中。

    他們在一起學習,作參加高考的準備。

    他們要創造一個嶄新的未來環境。

    臨近高考這天,他們心中特別激動與緊張,一清早,寒蘭就打電話給周哲,預祝他獲得成功。

    緊張的兩天過去後,他們約會了,從他們約會的情形來看,一個是紅光滿臉,春風得意,一個卻是精神壓抑,愁腸萬千。他們來到了縣城內唯一的一個小公園深處〔如果說它是公園不如說是塊略加整修了的荒地〕。

    “難道你對自己一點信心都沒有?”

    周哲搖了搖頭。

    “你估計哪幾門最差?”

    “數理化。”

    “未必實際情況象你所認為的那樣?”

    “沒有絲毫的僥幸。那麽你呢?”

    “我認為這次試題很簡單,我想我是有把握的。”

    “這樣有信心?”

    “當試卷一到手,我就感到我成功了。”

    周哲不再出聲,他們沿著公園的小徑向叢深走去。這個具備有一百多萬人口的農業大縣,縣城連流通人口在內早已突破了十萬,可隻有菜園大小的一片公園,這確實是本地人的一種悲哀。

    這次考試沒希望對周哲來說是一次很大的觸動,他沒意識到時事的變化會如此之快,他曾招過生,可那根本沒與文化考試沾邊,去年冬天雖說用考試的方式招過一次生,可去年根本沒向他們這些迴鄉青年敞開大門。隻是在今年國家認為有許多優秀的文化青年流落到了社會,才有今年這次廣泛的招考。他的數理化本來就沒學什麽在肚裏,臨陣磨槍,匆促上陣能有什麽結果呢?

    發榜了。寒蘭收到了中南理工大學的錄取書,周哲當然是名落孫山。

    當他接到寒蘭的電話通知時,巳是黃昏,他放下電話,心中沒有自己女朋友成功後的喜悅,而是沉浸在自己失敗的懊傷中,他信步來到了大街上。

    縣城己沉浸在一片橙鬱參半的黃昏中,由於電力奇缺,縣城一到傍晚總要停電幾小時,據說是大電網把電調給了省城和工業城市。所以這兒的電被縣城的老百姓戲謔為“脫褲子電”,自來水被稱為“雞叫水。”現在昏暗的街道上有幾家比較大型點的單位備有發電機,它們的燈光給街道點上了局部光明,其餘的小商店象點生日蠟燭似的排著燭光,可光臨的顧客卻寥若晨星,偶爾有一輛汽車亮著刺眼的燈光從街上唿嘯而過,屁股後麵總是卷起漫天黃塵,行人隻得狠狠地吞下一口灰,然後罵上一句“光輝〔灰〕的城市”。

    他爬上離旅店不遠的一幢大樓的頂層,極目遠眺,望著漸漸熄滅在黑暗中的最後一道晚霞以及長江沿線工業區內一根根如童話中插圖那樣的煙囪,他感到在這個城市裏又一次失去了某種資格。城市的遠處有他的家鄉,而那裏正標誌是他失敗的歸宿處。他思緒紛飛,口中不停地念叼:“懲罰懲罰。”他望著那黑沉沉的、晚霞消失的地方,流下了兩行淚水,他知道自己也將和晚霞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中。

    第二天上午,寒蘭來找他,她的喜悅感染了他,使他暫時忘記了昨晚的悲哀。但是很快,他從她的喜悅中發現了她的悲哀:她有時緊鎖眉頭,望著別處發呆。

    他感到,反正自己完了,反正失去了一切,今後隻能隨命運去安排了。她發現他的心思後,說:“不行,明年繼續考。”

    “這次的羞辱就夠我受一輩子的了,我明年還去受?”

    “怎麽能把落榜當作羞辱呢,有絕大多數的人落榜呢。”

    “別人我不管。你以為我明年還有實力同那些應屆畢業生去拚。”

    寒蘭見他說的也在理,想想明年的考試還遙遙無期,還不知明年的高考有沒有社會青年,於是說:“明天到我家去吧。”

    “幹什麽去?”

    “明天有不少客人,是來喝酒的。”

    “一個落第之人,這樣的酒會還是不參加為好。”

    “我們即將分別,而且這種分別是四年,在這四年中,我們的感情隻能象冬眠動物那樣處於蟄伏狀態,這樣,多半的安慰也許在我父母處可以獲得,所以必須得到我父母的同意。”

    “你以為我明天去就能獲得你父母的同意嗎?”

    “得不到同意留下個好印象不好嗎?他們還沒見過你呢,明天我哥嫂也要迴來,你去和他們見個麵,或許可以得到他們的理解和支持。況且我走之後哥嫂又不在家,我父母會很孤獨的,以後有什麽為難事也好去幫助打理打理。”

    周哲聽寒蘭這樣說後同意明天去。

    “我看幹脆現在就去,張麗娟今天一早就來了,她在家幫忙呢。”

    說走就走,周哲換了件才買不久的的確良白襯衣,又在水龍頭下用香皂把頭發洗了一遍,他不用梳子,隻用五指插進發中整理了幾下就準備走,可寒蘭硬是用梳子親自為他梳了個時髦的發型,她端詳著周哲,見到了一個英俊高大,體形完美,雙眼炯炯以及臉上放出青春光澤的男子漢。她滿意地上來勾住他的手臂跨出了小旅店。

    來到街上,周哲問:“我給你們家買點什麽呢?如果是大城市或國外,買一束鮮花最時髦,可在咱們縣城隻有塑料花。”

    寒蘭會意地笑了說:“那就買一束塑料花吧,另外給我爸買兩瓶酒。”

    周哲在百貨大樓用二元錢買了一束塑料花,這巳是縣城最貴的價格了。他們又進了南貨大樓,這下寒蘭點了兩瓶茅台酒,是那種斜體字圓柱體的瓶子,八元二角一瓶,周哲正驚訝這昂貴的價格,可寒蘭己利索地付出了十六元四毛。這兩瓶酒上已蒙上一層灰,看來放在櫃台上巳有些許時日。

    “這個錢應由我來出,。”周哲要售貨員把錢退給寒蘭,可寒蘭將酒塞給周哲,挽著胳膊捧著花出了南貨大樓。

    在縣城,最好的祝賀莫過於來到有喜事的家裏,送上現金或禮品,然後主人豐盛地招待一頓,這樣就了結了友情中的一個小節。即使是那些世代宦家,書香門第,也沒有象小說或電影中描繪的那樣,有樂隊演奏、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場景。因為人們所需要的是把好酒佳肴,豐餐美羹裝進空空的肚囊中,況且平原上的人們生活水平在此時還沒從饑餓中掙奪出來,人們見麵時不是那樣打招唿:“你好!”“早上好!”或者“哈婁,好鬥又鬥〔hello howdoyoudo〕。”而總是問:“你吃了嗎?”

    周哲和寒蘭來到寒府時,這時寒府院內正亂七八糟地堆放著魚肉雞蛋等等。老局長寒春正佝僂著背〔這是文革的紀念〕,兩袖高卷,一手抓著隻雞一手緊攥著菜刀,正準備來殺雞。

    “爸,您看您這個樣子多兇。”寒蘭一見她爸殺雞的架式不禁大笑。

    她爸迴過頭來,一眼瞥見了女兒身邊的小夥子,臉上頓時陰沉下來。周哲則連忙上來叫了一聲:“伯父”。

    可寒春卻一把放下刀和雞,一聲不吭地進了客廳。

    周哲巳讀懂了她父親的意思。

    這時的寒蘭也顧不了什麽體麵,她突然大叫起來:“媽!您出來!”

    她媽陳賢敏腰係圍裙兩手濕漉漉地來到小院,見女兒正滿臉愁容,女兒身邊的一個英俊小夥子一臉尷尬,她馬上明白了什麽。寒蘭依然大聲說:“這就是小周,我的客人,我說要是有誰得罪了他,不行!”

    她母親連忙滿臉笑容,一把從周哲手中接過酒,一邊連連說:“快請坐。”

    這時工業局來幫忙的兩位幹部來到小院,他們打著圓場,胖胖的工會主席則進客廳去做局長的工作。

    周哲在一片尷尬中不知所措,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隻有無可奈何地呆立在小院中,突然從外麵進來的張麗娟一聲無所顧忌的大叫把周哲拉上了樓,進了寒蘭房間。張麗娟越俎代庖地款待著周哲,他在椅子上坐下心怎麽也靜不下來,他是第一次到寒蘭家做客,然而受到的卻是這樣的“歡迎”,他早就知道她父親的觀點,可未曾料到這個在文革中受到沉重打擊、剛恢複工作不久的老幹部居然這樣對他不友好。究其原因,還不因為他是個鄉下小子,不是他們這個階層的人。

    周哲一想到這種原因,心中不免就有了幾分悲哀:不管什麽人,哪怕是個共產主義的衛士,哪怕這人遭受過多少人生的磨難,一旦在與自己的名利地位相悖的時候,這個人總是以自已的利益為重的。

    張麗娟下樓為周哲沏茶去了,他胡思亂想一會後才注意寒蘭的閨房來:潔白的頂穹上一塵不染,正中橫吊著日光燈,房間除了顯得雅致的一盆南洋杉外,沒有餘外的奢侈品,最使房間顯得富有的莫過於靠牆的一架書櫃,內麵排著滿滿的書,不少是餾金封麵的,當然這些書周哲大部分巳讀過。然而僅此一點周哲就自愧弗如,一個真正要躍入知識殿堂的人,沒有豐厚的書籍當梯子,那是不可能的。書籍,〔當然不是那些庸俗的作品〕,不管你是形式上占有還是實際上在你腦海裏占有,一個人的居住間充滿書籍,而不是充滿撲克牌啤酒瓶,那麽你就是一個比較富有的人了,可惜周哲沒有這種富有。

    寒蘭在母親和張麗娟的陪護下來到樓上臥室,周哲忙從椅子上站起來,見到她的臉上也是一片陰沉,心中不禁為倉促答應上她家而後悔。

    “請坐請坐。”陳賢敏見周哲站著忙說:“她爸就這脾氣,你不要放在心裏,寒蘭沒幾天就要走了,你就好好地陪陪她,不要管她爸。”

    陳賢敏仔細地打量著周哲,從內心裏接受了這個未來的女婿,雖然這還是非常遙遠的事。

    “現在家中正忙。”陳賢敏對三人說,“你們先談會話,等下下去吃飯。”說完就出了臥室。

    機敏的周哲在進門時見寒蘭爸正要殺雞,因他的到來沒殺成,忙對寒蘭和張麗娟說:“我去把那幾隻雞殺了。”說罷下了樓。

    寒蘭為他找來一隻碗預備接雞血,並在碗中放了一了點鹽水。

    周哲殺完雞後又去劈柴,午飯時,他聽寒春與工業局的工會主席在商量要到日雜公司租桌椅板凳,吃罷飯周哲出去給縣裝卸運輸公司打了電話,公司經理親自派了兩輛三輪平板車,下午從日雜公司租來了桌椅板凳,鍋盆碗盞。漸漸地,周哲成了明天宴會的指揮員,不到一個下午,就把明天的酒席安排好了。

    包括寒春在內,所有的人都對周哲刮目相看,當然寒蘭對他的應變能力和適應能力是不抱懷疑的,她見到周哲在她父母及友人麵前表現得極為成功而欣喜。

    可在第二天的正式酒席上,卻沒見到周哲,而且在以後幾天也沒見到周哲出入寒府。在寒蘭動身去學校的那天,是工業局唯一的那輛黑色上海牌小車由她哥送去的,周哲也沒來為她送行。

    他躲在工地上,成天遊蕩在他曾與她到過的地方,而那些地方現在都空蕩蕩的。他來到長江邊的那五棵高大的白楊樹下,可這裏除了野草和江風之外,什麽也沒有了,他望著龍山之巔的望江亭,可那除了小如一片樹葉的影子外什麽也看不到。別了,我的朋友,別了,我的愛情。讓你遠走高飛,讓你雛鳳淩空,去實現你搏擊藍天的夙願。而我卻不能給你什麽,甚至連送別也不能,誰叫我是個一無所有的流浪者,誰叫我是個失敗者。我將永遠不會忘記過去的一切,不管將來我到什麽地步,你永遠是我心中最值得記憶和珍藏的人,但願在將來,你功成名就之後,讓我在你夢中出現,我就心滿意足了……

    〔5‖1?;1 1 3‖2?;1 2 3‖1?;1 3 5‖6――6‖……〕

    幾天來,他心中一直在顫蕩著這支著名的美國音樂,這首委婉動人,情深意切的驪歌,可以在離別時使人迴憶昔日的友誼而催人淚下。這是首風格低緩動人,充滿友誼,音色效果采用管樂,管樂演奏出心靈顫動的音符

    〔5?;3 3 1‖2?;1 2 3‖1?;6 6 5‖1――6‖……〕

    但願愛情與友誼地久天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人生無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笨蛋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笨蛋董並收藏人生無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