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在雪夜迷了路,盡管他的腿幾乎摔斷,第二天腫得很粗,但周哲並沒有耽誤自己此次的工作,他如期按數用幾輛汽車繞道鄰縣將物質運迴了工地。張唯利見他們腿腫得很粗,把傷情向工地上的縣革命委會員會副主任、工程指揮長湯小山匯了報,周哲得到了“大幹部”的慰問和看望。湯小山同誌個子很高,單單瘦瘦的,被人們昵稱“釣魚杆”,他是在“大躍進”時代大搞水利時由一個臨時工慢慢衝上領導崗位的,他也是個農民的兒子,同周哲他們這批臨時工有著非常相似的經曆,所以他吃得苦下得深水,有著農民的那種從底層爬上來的精明與圓滑。他同周哲住在同一條工棚裏,睡的也是稻草鋪,他見周哲的腿腫得很粗,褲腳都捋不上來,吩咐張唯利用他的專用吉普車送到了縣人民醫院。

    陽曆的一九七七年被寒冷和飛雪送了終,同樣也是寒冷和飛雪迎來了一九七八年。

    一九七八年到來時的中國政治較之以前雖沒多大的改變,但過去了的一年基本上象冰層開始解凍一樣,有了些令人有盼頭的東西。首先在中共十屆三中全會上恢複了鄧小平的職務,緊接著十一次全代會在北京舉行,大會宣告了“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接著中國的理論界為了實事求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開展了高層理論界的撰文和探討,同時,中央黨校輪訓班第一期開學。

    盡管中國的政治界、思想界、理論界在這個時候還在小心謹慎,如履薄冰,但大規模的行動——也就是改革與開放的春潮巳開始湧動。

    我們的故事要說的是有這麽一個人,就在這樣的環境裏得到了徹底的解放。他叫寒春,原縣工業局局長,文化大革命中被衝擊,關過黑房,挨過批鬥,停過薪,一大堆莫須有的罪名壓在他頭上,胸前的肋骨被打斷三根,很長時間關在陰暗潮濕的屋子裏,身心受到了極大的摧殘。

    現在他的命運好了起來,一家人的命運也開始好轉。他的生活現在可用兩個字來概括:繁忙。重迴領導崗位上,一切都顯得百廢待興,他希望重振雄風,再創輝煌,所以他每天都是很晚才迴家。這天又到了晚七點,司機把他送迴了家。他剛踏上僅兩級台階的院壩,就有一隻輕飄飄的白天鵝飛到了他身邊:“爸,迴來了。”“嗯。”他臉帶笑容,由女兒接過手中的皮包,進到屋去。

    這是一幢兩層樓的小洋房,上麵三間是臥室,下麵二間臥室一間客廳,房後還有兩間平頂房作好廚房和餐廳,樓房和平頂小房之間有一個小院天井,院當中有個花壇,此時,花壇裏的寒蘭和臘梅正競相開放。

    “今天在家幹了什麽?”爸爸問身邊的女兒。

    “學習了一整天。”“沒幫你媽?”“在廚房當了一會下手。”“比在工地上好嗎?”“舒適安逸,但很空虛無聊。”“不能這麽認為,學習是很要緊的,特別是多複習,明年可一定要考上喏。”“我保證。現在我主要在複習。”女兒眼中發光,她對自己完全有信心。

    “蘭蘭”,她母親在廚房叫“快來搬飯”。

    “陳奶奶,丹丹怎沒在家?”寒春來到飯廳見孫女沒在,忙問。

    “剛才還在呢,這會肯定在門外玩。”

    丹丹是他們兒子的女兒,說起兒子,寒春心中就有股怪難受的滋味,就在他被鬥的年代,兒子高中畢業了,大學因他也沒上成,隨著上山下鄉的浪潮下放倒了一個湖區,別的“知青”下放後兩年三年就變著法子迴城或參軍招工上學,可他的兒子因他一切迴城的希望都破滅了。在那個貧困的湖區,兒子與當地一姑娘未婚先孕了丹丹,不久,嚴峻的現實逼著兒子在當地結了婚。第二年又給寒家添了個孫子,孫女丹丹隻好送迴城裏她爺爺奶奶身邊,現在他正為兒子媳婦孫女孫兒的進城到處奔跑呢。

    寒春把孫女從門外找迴來,放在一把較高的專為孫女準備的靠椅上,陳賢敏已解下圍裙,寒蘭給每個人盛好飯,一家人圍在桌邊開始安靜地享受這頓晚餐。

    正當這家燈火通明,室內溫暖如春在享受晚餐的時候,周哲卻在門外寒夜裏徘徊。他穿著一身黑衣服,頭部暴露在寒風裏,兩隻眼很亮,一點寒冷的外表也看不到。他想透過院牆上的花板朝裏張望,可他有隻腿不能使他跳躍,他想叩響這扇院門,可他不敢,他不時在門前徘徊,當他不知第幾次來到門前時見到三個穿得厚實的小姑娘正在門前的路燈下跳著橡皮筋,口中不停地念著歌訣: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老婆在杭州,杭州晚上八點半,周扒皮的老婆賣冰棍,冰棍冰棍化成了水,周扒皮的老婆變成了鬼……

    他等三個小姑娘換人的時候,上去和藹地問她們:“你們認識這家的寒蘭阿姨嗎?”“不是阿姨,是蘭蘭姐。”有個小姑娘伶牙利齒搶答。“那你跟她熟嗎?”“我們是老朋友啦。”“那你肯替我把一張紙條遞到她手中嗎?”

    “好我去我去。”三個小姑娘爭起來。

    他趕緊從胸前拔出筆,在一張紙上寫些字交給伶牙利齒的小姑娘,他則趕緊一瘸一瘸地走了。小姑娘推開未曾閂上的院門來到飯廳,飯桌上隻有寒春夫婦和孫女,寒蘭去了廚房。“寒伯伯,蘭蘭姐呢?”

    “小玲,你找蘭蘭姐有事嗎?”陳賢敏問。

    “有個大哥哥寫了張紙條給他。”

    “大哥哥。”寒春從小姑娘手中接過紙條,隻見上麵寫著:我在人醫外四樓五房治療。寒蘭正好來到桌邊,小姑娘搶著說:“這是寫給你的紙條。”

    “什麽紙條?”她想去爸爸手中拿過那張紙,可寒春收了迴去說:“告訴我,這紙條是誰寫的?”“我看都未看怎麽知道呢?”她爸把紙條遞給她,說:“不會是那個叫周哲的吧?”

    寒蘭一接過紙條,臉上通地就紅了。在這嫻靜的家裏有股風刮了進來。

    “我真痛心,你不是親口跟我說和他斷了往來嗎?怎麽他又送紙條來了呢?”

    “爸。”女兒焦急地叫,她見小玲還在這裏,忙問:“你從哪得到這紙條的?”

    “是個大哥哥交給我的,他自己跛著腳走了。”

    寒蘭要追出去,被她爸叫住了,她被迫停住,一臉愁苦向她母親求援。

    “你才十九歲,高中剛畢業,大學沒考上,也沒工作,還沒走進生活的圈子,你有什麽資格去戀愛?”

    “我要,我偏要。”

    “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

    “我要。”說罷她就準備往外走。

    “你敢。”她爸怒氣衝衝地站起來,如門神一樣擋住了路。

    寒蘭忽然哇地一聲哭出來,接著瘋了一般地衝上樓,臥室的門在他們頭頂上重重關上。

    陳賢敏見女兒這樣,一半責怪,一半迷惘地看了寒春一眼,也上了樓。她推開門見女兒正站在窗前流淚,忙勸說:“兒啊,你還小呢,你什麽也不具備,你爸的話有道理。”

    “道理?你們隻講你們的道理,難道就不許我們有道理?”

    “兒啊,你當然有你的道理,可你的道理太不實在,你知道他是個什麽人嗎?”

    “鄉下人臨時工,就這。”

    “難道這還不重要嗎?你哥找的你嫂子不是把咱家拖得夠慘嗎?到現在你哥也上不來,兩個子女都是黑市人,你哥都後悔得要命呢?”

    “他是他,我是我,嫂子能和小周相比,沒文化一字不識,屁都不嘵得是香臭,可周哲你們見過嗎?你們同他對過話嗎?”

    “我們從你楊伯伯口中了解了一些,可不管他人怎樣好,素質怎樣高,可他是農村人鄉裏伢,我們家為什麽偏要接受農村人呢?”

    “爸當初不是農村人嗎?您不是那個大鎮上有錢人家的女兒嗎,還是個老牌大學生呢?你們當初又是怎樣的心情?”

    陳賢敏一下給問住了,她久久呆著不能出聲,她想起了與她爸相識相愛的經曆:她本是當初縣內第一大鎮河口鎮一個頗有名望和家產的大戶人家的大小姐,在省城讀醫大的時候,一次旅途與寒眷邂逅,他們有點一見衷情,她大膽地向他示愛,可她父母知道他是武工隊員後,百般反對,她毅然不顧家庭的反對,找到了當時非常困難的組織參加了革命,直到解放後才結婚。

    女兒還在流淚,她知道女兒的脾氣倔強,自己認定的事別人一般不易改變。她想,若是強行壓製,隻能產生孩子對大人的反感,她是醫生,對心理學也有研究,這是她的心肝寶貝,她在結婚後第二年生下兒子,以後連續流產了三胎,直到三十五歲才生下這個寶貝女兒,她和丈夫都把女兒看得比兒子還重,加之現在兒子在農村結了婚,感情上與他們有了距離,她和丈夫把感情都傾注在女兒身上。作為大夫,她希望女兒繼續自己的醫學工作,可女兒對醫生這種長年與病人打交道的工作不感興趣,看來隻有由她自由選擇了。不管將來幹什麽工作,重要的是明年的高考一定要考上。可在這關鍵時刻,女兒卻意外地陷進了愛情的漩渦。她作為母親,一定不能象她爸那樣用武斷的方式來幹涉,應當將阻止改為引導。

    “兒哇,你就別傷心了,現在外麵又冷又黑,一個女孩家怎麽能隨便外出,你不好在明天白天去看他嗎?”

    “媽,我不知道他的腿是怎樣跛的,自從他去了那苦地方後,我就沒見到他了。”

    “你明天去,外科的王叔叔你認識。”

    女兒見得到了母親的同意,破涕為笑,那種少女的羞澀與衝動又象人類本身就有的美德一樣迴來了,她一把摟住媽媽的脖子撒起嬌來。

    他倆在病房相見,既有興高采烈,也有纏綿悱惻,她還把在龍口工地上掙來的還剩下的幾十元都花到了周哲的身上,為他買了一套內衣,一件絨褲,一雙反毛皮鞋,還在新華書店買了當時特別暢銷的長篇小說《第二次握手》。可周哲在傷好了些後就返迴了工地,她隻感到一種失望空虛和無奈頹唐,那種在廣播室裏的激情、幸福和滿足不知為什麽找尋不到了。

    時間也不知不覺地過去,轉眼,曆書上的冬去春來了,臘月二十四日,沙湖總幹渠上最落後的一個工段完工後,二十五日指揮部派人進行驗收,二十六日指揮部就宣布解散了。

    在解散會上,有位領導對二十多名來自龍口工地打前站的人說:“你們如果要返迴龍口我們鼓勵,但我們沒辦法使那裏接受你們,因為當初就是那裏甩包袱甩來的,你們現在隻能憑關係和本事去辦了,至於其它的去向,我們毫無辦法。”

    周哲失業了,他被水利部門一腳給踢了出去,他還有什麽去向呢?當然隻有迴到農村去,迴到大田裏去。是什麽原因使他失敗的呢?是什麽原因使他淪落到現在這樣一個窘境呢?這些已經不用他再去追究了,他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他雖然曾幼稚天真地幻想過,憑他的能力,他的才幹,憑他能吃苦耐勞和崇高的精神境界,他想水利部門不可能將他一腳踢走。可是,誰要你的能力?誰要你的才幹?誰要你的高尚品質和吃苦耐勞的精神呢?他還有大半年的工分和口糧沒到手,他想上級一定會在把他踢出水利部門之前給他解決的,可他的想法顯得又是那樣幼稚和天真。幼稚盡管是人類的天性,是至真至純的實質,可有時幼維往往又是人類最大的缺點。

    他心中的痛苦當然是無法形容的,還有巨大的懊悔向他襲擊,可他絲毫沒有辦法改變眼前的現狀。本來如果他不離開東風大隊,會不會入黨?會不會繼續擔任大隊幹部?如果他不離開龍口工地,會不會比現在更好呢?如果沒有愛情,他的前途是不是一片光明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也沒辦法發泄現實對他的不公。

    當他來到縣城的時候,他想見一見寒蘭,他們吸取了那次送紙條的教訓,建了一個聯絡的新辦法,他按這個新辦法找到縣城東郊的虹橋小學。這裏沒有城中心的小學規模大,七八間教室,一堵矮小的院牆,在各種高大的建築物麵前,小小的兩層樓顯得十分寒磣。他進入學校直撲樓上,學生巳經放假,老師們正在做最後一天的工作,他推開辦公窒門,見有幾個老師在整理書和本兒,他問:“張麗娟老師在嗎?”

    靠牆邊的一位妙令少女站了起來,她是中等身材,梳著齊耳的短發,圓圓的蘋果型臉上有幾分吃驚和羞澀,脖子上的一條雪白的紗巾,襯得她的臉一片潔白中透出緋紅。“我就是。”她迎上前來。

    “我叫周哲,想必你知道。”

    “哦知道,去我房間說話。”她把周哲引下樓,他們的身後跟來了不少眼光。“寒蘭到她姨媽家去了,你大概不知道吧。”

    “什麽時候去的?”

    “前天。她要我告訴你,春節不在家過了。”

    “她沒給我留下信嗎?”

    “沒有。”

    周哲感到異樣,為什麽連信也沒留下一封?他又問:“她姨媽在什麽地方?”

    “這也不知道嗎?省城。”

    他告別張麗娟後,開始往家趕。現在,縣城對他來說沒有什麽再牽掛的了。他把行李寄放到城西柳湘成的家,然後赤手空拳迴去。他現在還不能把行李帶迴去,他還沒決定永遠留在鄉下,也沒決定不再到縣城來了。

    工作失去了,理想失去了,前途失去了,信仰也失去了,這些自然會引起愛情也失去,結果,他也就失去了留在城鎮裏的機會——文明薈萃的地方。

    他出了西門,又一次登上長江大堤,迴首縣城,春節氣氛巳經很濃,大街小巷裏奔波著采購年貨的人們,街道上人來車往一片繁忙。大平原上那種明春實冬的一片淒涼景象更加深了他的惆悵失落之感,當初他出來的時候,雖如一隻落荒而逃的狗,但他懷有滿腔的熱血和希望。現在這腔血冷了,希望也破滅了,他曾為之奮鬥、為之驕傲的一切一切都化為了泡影。他在龍口工地工作那陣曾有過起色,有過美好的憧憬,也獲得了愛情和以此而滿足的許多東西,但一忽兒,這些又失去了,正如一個冒險投機的商人那樣,一忽兒還是位富翁,一忽兒就成了窮鬼。

    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空虛與無奈,他立在大平原風瘧寒饕之中,他見到長江水在滔滔東流,永遠充滿著生命的活力,可他再也無法從這條奔騰的大江裏吸取信心和勇氣,他隻是苦悶地麵對著人生,今後將怎樣生活下去呢?

    他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大地。隻有大地,當然猶豫不決,苦悶徘徊的時候;當你在生活的道路上摔跤之後;當你苦於找不著歸宿的時候;當你在痛苦迷惘中掙紮感到無地自容的時候,大地會無私地坦蕩地敞開她的胸懷擁抱你,承受你身體的重負。你的雙腳踏上那鬆軟的泥土,方才感到踏實,你懸著的心方能安定下來。大地不會要一個得勢和得意的人的賞賜,可她卻接受一個失敗與失意人對她的親近,她才是一個最偉大、最忠實的朋友。

    想到這裏,周哲甩開大步,迎著寒風走向了生他養他的故鄉周家村。可當他快接近村子時他猛地頓住了腳步。在鄉親們的眼裏,他可是個有出息有能力有水平的好後生,他曾使許多小夥子大姑娘老農夫們感到驕傲,他們都認為他將來一定前程無量。他當團支書在大會上講話的口氣與姿態,痛擊薑偉之事都還深深地刻在鄉親們的心頭。可現在他就這樣夾著尾巴迴來了,而且在外幹的工分和口糧也沒爭迴來,他如何迴答鄉親們,倘若村口有人問:“單位放假了?”或者,“初幾去上班?”他將如何迴答呢?想到這裏他有些難堪得無地自容。

    這時太陽離地平線隻有一樹之距,冬日的白光照在身上沒絲毫溫暖,仿佛如寒夜一片清色的月輝,這無形之中加深了他心中的陰暗。“我有何麵目見江東父老?”他掉過身子重又離開了村口。

    當夜幕、那種臘月二十幾的夜幕濃罩著鄉村的時候,周哲象隻貓一樣溜進了家。

    春節較為有趣的三十、初一、初二、初三,他呆在家裏那兒也沒去,吃吃喝喝,其餘時間就睡覺,初四一大早,他睡得正香,父親在床前叫醒了他:“快起來,你五叔來了,等你拿把握呢,那頭還做不做話說?”

    周哲一骨碌坐起來,披上衣服 著鞋來到堂屋,反手從披著的上衣口袋掏出一包煙,遞給媒人一支說:“把您又費神了。”

    媒人接過煙自已劃火點燃,開門見山說:“大哥,春節你沒去走動,那頭傳了話來,看你還把這門親事當真不?你今天要給我一個準。一村人都曉得你找了合意人,可你不能坑人家呀,腳睬兩隻船咋行呢?你拿個準主意出來。”

    周哲把衣服穿好,點燃煙,狂吸一口,把一支煙吸去了一半,這才有些難為情地說:“我怎會黑良心不要鄉下女子呢?我還是個農村小子嘛。說我在外找了合意人那都是謠言,真有我不把他帶迴來過春節嗎?”

    “是不是謠言我不管,你隻說咋辦?”

    “我咋辦您猜不著嗎?”

    “那麽說你還有心與那頭好喏?”

    “當然,我怎麽能退人家呢。”

    “那你要在近幾天去看人家一下。”

    “我決定現在就去。”周哲說完,他感到有一種揪心的痛苦在壓迫他,他使勁將那支煙屁股猛叭幾口,然後一口吐掉又苦又辣的煙頭,顧自進了自已的房。他父母聽到兒子的這些話大感意外,他們不知兒子肚裏究竟有幾條蛔蟲。

    大凡偉大的人物:才華傑出的藝術家,雄韜偉略的軍事家,不會拘泥於一般的生活小節。隻有那些畏首畏尾,平凡之輩才會對眼前的一舉手一投足予以注意,他們有時也模傷某個偉人的行為舉止,但畢竟逃脫不了他所生活的那個階層的現實。於是在某件明明可以獲勝,明明可以擺脫的時機裏又失去這種良機。周哲就是這種平凡之輩。本來他心裏是不愛金枝的,也巴不得解除婚約,這個機會來了可他又不去利用。現在他已被工作所拋棄,迴到了鄉下,盡管寒蘭還和他保持有關係,可他感到,那巳是一隻輕飄飄的汽球,一朵天空的彩雲,象隨春而來的黃鸝鳥,象隨晚霞一同凋謝的太陽花。如果在這個時候再去退掉金枝,那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愚蠢呢!

    他也一向強調仁愛,強調和諧,至少自己應當在行動上有所表示。這種表示說說容易,做起來可就難了。那就隻有甘心沉淪吧,守著大地吧,和千萬神農氏後裔那樣過男耕女織,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吧。他這樣想著,現在理想在他麵前失去了光彩,奮鬥也讓他乏味,甚至連曾使他真心相愛的寒蘭在心底也占不了唯一的位置。他一想起與那姑娘在一起學習和工作的時光,他的心頭就有萬千猛獸在咬,他甚至恨死了楊偉達,還有……可是這些現在再怎麽說也不起作用了。

    上午他來到了金枝家。

    他嶽父嶽母同樣熱心地招待他,這是個雪後初晴的日子,雖然曆書上與著春天巳來了,但時令依然與隆冬一樣,北風料峭,吹得人發寒發戰,寒冷的氣溫使人縮首縮尾。

    他正坐在堂屋裏喝著他嶽母倒給他的茶,金枝從門外進來,邊走邊用嘴吹手,她下河洗衣去了,還不知周哲的到來,她低著個頭見周哲坐在堂屋裏,臉上頓時一片血紅,神情是一幅被人羞辱了的樣子,她從周哲麵前經過,沒打招唿直向小房而去,隨後門在她背後關上。

    周哲點燃了一支煙,腦子裏隻是在想怎麽辦?直到這時他對自己今天的到來都感到可笑:有什麽目的?用一種什麽方式和她交談?怎麽開口跟她說?說愛她嗎?說不愛她嗎?想騙她還是迴心轉意誠心待她呢?他自己一點也不知道。一支煙抽完了他又點燃一支,這才站起身來走進她房中。

    金枝正蒙頭倒在床上,被子在不停地抖動,他知道她在哭泣,但他從未接觸這種愛情,不知怎麽開口,他隻有幹咳一聲。

    突然被子被掀開,金枝坐了起來,臉上通紅,額上的那個疤發亮,臉孔因痛苦變形,整個淚人兒一個。“你來幹什麽?”她憤怒的聲音中帶著哭腔。

    周哲先笑了,接著輕鬆說:“玩。”

    “玩!?你玩的還輕佻,你心中有沒有這門親事?你根本就不該今天來,你怎麽不去城裏找那個‘洋泡子’?”

    “哪來這大火?”周哲又輕鬆狀的幹笑幾聲。

    “我看錯了人,我一片真心換的是假心人,你那次對我說三年後結婚,你說你不會變心的,我相信了,可是還不到一年,你……”她說不下去,重又倒在床上。

    他記得他曾確實這樣說過,可那隻是他一時的表白,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言論,想不到她還把這祥的話當真,他感到有些發怵。他想告訴她那些話是騙她的,想說他倆根本就不可能扭在一起,可是他不能這樣說,他起碼要負道義上的責任。究竟怎樣說呢?他確實不知道。幹楞著也不行哪,於是他隨意問道:“你現在對我還是真心的嗎?”

    “我不曉得,隻憑你的良心,我不知哭了多少迴,我想去你做事的位置找你,找那個臭不要臉的‘洋泡子’……”

    “不要罵人!”周哲聲音很大地打斷她的話,把金枝冷不丁地嚇了一跳。他還是第一次聽別人當他的麵罵他所心愛的人,在任何別人褻瀆那位姑娘時他一定會挺身出來捍衛的,可這是金枝,不能與“別人”同論。他分辯說:“我與她沒任何關係,你不要聽信謠言。”

    “你還在騙我,為了她你倒了大楣,被趕出了工地,她也迴了家,你當我不曉得。你們隻怕是有好多見不得人的勾當。”

    這下周哲嚇了一跳,他不知這些誇大了的詞是從哪來的,他繼續分辯說:“這純粹是無中生有,我與她隻是在一起工作學習,至於有啥見不得人的事,我可以向你詛咒,決沒有。”

    周哲說這活是一片真心,這片心感動了金枝,她又從床上坐起來說:“有沒有那些事我現在不管了,就是有我也不怨你,隻怪外麵的人心太亂。我現在隻想問你一句,我們以後咋辦?”

    “你說呢?”

    “馬上結婚。”

    仿佛有片雲來到了他的頭頂,他的臉孔馬上陰了下來。他還想繼續這個騙局呢,還是真心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可他口裏卻說:“這要等我好好考慮,不過我告訴你,我不再出去了,從現在起我要安安心心在家種地。”

    “真的。”金枝眼裏放出光來,這是她求之不得的事,她相信,男人們變壞並不是男人們的過錯,而是外麵的騷婆娘勾引的。現在他不再外出了,那他就屬於她一個人的了。“那好,隻要你不外出,不結婚也可以,我等著。”

    周哲感到他的話又在騙她,因為他自己也搞不清究竟外出還是不外出,他的行李還放在城西柳湘成家中。但他今天決定在這住一晚,這對粉碎謠言是有作用的,也對金枝和他全家具有一定的鎮撫作用。

    晚上,他一洗完就偎到床上,瞧自己隨身帶著的一本書。金枝洗完後收拾得整整齊齊,抹了香脂,坐在周哲麵前納鞋底。我們以前對這個小房和周哲的睡姿及金枝在油燈下納鞋底的細節作過具體的描繪,今天的情形又是這樣,我們就不用細說了。

    北風在屋外吹,寒冷的晴夜,又露出了它酷冷的麵目,霜開始下,潑在門前的水很快結了冰,金枝的父母妹妹都躺進了被窩,周哲也支持不住了,把書朝枕邊一放,睡了過去……

    他來到了一片未被開發的處女地,這裏滿是茅草和荊棘,還有幾座不高的小丘,他懷著複雜的心情踏進了這塊地。在他的麵前沒有道路,他舉目四望,除了雜草樹枝就是山澗岩石,他又必須征服這塊地,於是他就燃起了一堆野火。頓時風助火威,熊熊蔓延,他本選擇了一塊空地,但火勢太猛,眼看大火就要吞沒他保留的那片空地,他隻好撲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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