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和黑狗迴到家的時候,夜色已籠罩著台坡和屋子,為了節省燈油,他父親還沒有掌燈,形銷骨立的母親在灶台邊摸索著做飯,父親放牛剛迴來,在野外摳紅苕吃過,此刻嘴角還殘留著黑汁。母親見兒子迴來了,連忙把一碗煮好的東西端來,心疼地說:“娃啊,快趁熱吃了吧。”

    “媽,是什麽?”

    “雞蛋,看你最近的身子垮得多快啊。”

    “哪來的雞蛋?”

    “是你順大伯送來的。”

    “您怎麽可以要他的雞蛋呢?”

    “我是不要,可你順大伯硬要留下,他見你瘦了許多,他心裏難受。”

    聽到這話,周哲心中一陣酸楚,淚水悄悄地湧了出來,他和著眼淚將一碗雞蛋咽了下去,他感到吃的不是一碗雞蛋,而是一碗說不出滋味的東西。他心情低沉得很,食欲也沒有了,他知道今天隻吃了一頓飯,但他不想吃,在水缸舀了半盆水,胡亂地擦了下臉和腳,就和衣倒在床上。

    他正睡得迷迷糊糊,周方祥推門進來了,“望星,你睡了。”

    “沒有,隻是躺躺。”周哲連忙坐起來,把身子靠在被子上。

    方祥的厚嘴唇動了幾下,但沒說出話來,他用一臉的迷惘和驚慌望著周哲又望著並不明亮的油燈。周哲發現他的神色很不對勁,忙問:“你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嗎?”

    “我……”周方祥囁嚅著嘴,半晌,才從他那張笨嘴裏蹦出一句使周哲大驚失色的話來,“聽說毛主席他老人家今天早上享福去了。”

    “什麽?!”周哲從床上跳下地,兩隻發光的眼直射周方祥,“你聽誰說的,該不是造謠吧?”

    “方茂家的收音機都播好多遍了,我不敢相信,特來問你。”

    “走。”周哲驚慌的心裏禁不住一陣悲傷和一種很複雜的情感,作為一個團支書,一個自詡為懂得政治和時事的人居然連震動世界的頭號新聞還從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民口中才知道,他感到自己是徹底的失敗了、落伍了。

    他和方祥來到方茂家,周方茂是本隊會計,他去年臘月十八結了婚,愛人劉姣娥陪嫁過來一架台式收音機,此時方茂的新房裏外正圍著一天勞動下來的村民和喜歡熱鬧的娃娃。

    一陣特別的、低沉的,動人心魄感人魂靈的哀樂過後,那位著名的男播音人的聲音把這個消息又一次送了出來: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軍事委員會以極其沉痛的心情向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沉痛宣告……這天是九月九日。

    整個周家村同祖國九百多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以及它的領海領空一樣,都沉浸在無比的哀痛和驚慌之中。東風大隊所有的工作都停止了,大隊黨支部根據上級指示特意在小學裏騰出一間教室,將其布置成非常莊嚴肅穆的靈堂,青的帷幔,潔白的紙花。一時毛主席的遺像成了最為緊俏的像片,大隊黨支部要求每個村民必須上穿白襯衣,不穿青褲,袖戴青紗,排隊到小學裏主席靈堂前默哀吊唁。

    九月十八日,毛主席的追悼會在天安門廣場舉行。東風大隊大人小孩幾乎都來到了小學的操場,都沉痛般地低頭肅立在這裏。有那麽三分鍾,除了各自聽到自已心髒的跳動之外,東風大隊和全國人民一道認真地諦聽了祖國心髒在怎樣的搏動,國家以後將怎麽辦呀,朝哪裏去呀……

    王洪文主持了追悼會,華國鋒致了悼詞。

    然而隻過了一個月,從北京又爆出一個巨大新聞,王張江姚“四人幫”被揪了出來。中國、中國共產黨和它所領導的全國人民在一時三刻又沉浸在無比的歡騰之中,勝利之中。“美酒飄香歌聲飛,朋友啊請你幹一杯,勝利的十月永難忘,杯中灑滿幸福淚……”

    祖國,再次顯示了她的偉大和成熟,曆史,再次書寫了驚人相似的一頁。不管怎麽說,曆史在這時似乎應當翻過一頁了,展現在人民麵前的會是一頁怎樣新的篇章呢?

    人民在拭目,人民在等待,人民在期盼。

    一片悲痛,一陣歡喜過後,周家村的農夫們沒有感到變化了什麽,周方祥依然在天不亮就把老槐樹下的钁耳敲響,然後巡視一周村子,再扯開嗓門大喊開頭,開頭啊!自從去年老隊長思順伯被打傷之後,周方祥就當上了十一隊的隊長,大家依然集體出工,一塊田裏勞動,而且也還實行的是大寨式的評工記分法,人們發現唯一的一個變化就是在毛主席像右邊緊貼著一張華主席的像。

    生活依舊,時間依舊,空間依舊,一切都在沿著曆史的車輪所產生的慣性在向前運轉。倒是目不識丁,忍辱負重的周方祥在這段時間裏做了一件除十一生產隊社員知道,沒有任何外人知道的大事——他將一堆重五千斤的稻穀分給了大家,並且將分糧的帳點火燒掉了。人們在雞叫的時候沒有人喊,沒有人領,夾著麻袋,在稻場裏將一堆穀瓜分,又靜悄悄地扛迴家去。就連平時出工不出力,老叫力小沒用又有病的“三叔”也扛上一麻袋稻穀飛也似的進了家門。

    這件事是避開周哲幹的。

    周哲事後知道後,他暗暗為周方祥吃了一驚,同時也為他捏著一把汗,可時隔半月,周家村所有的人仿佛象沒事似的,連提也沒人提,當然大隊裏也就沒一人知道。周哲暗暗佩服周方祥的能力,他自己雖然現在還是個大隊幹部,但他決定睜隻眼閉隻眼。

    “政治生涯”現在對周哲來說似乎已終結了,盡管他還算是個大隊幹部,可一直沒幹一個大隊幹部應幹的事,倒是每天同十一生產隊的社員群眾一起早出晚歸,盡管人們也還把他當成一個幹部,可他明白自己的處境與位置。

    這天冬播小麥一天迴家後,他感到將別的累,連晚飯也沒吃就睡下了,他一覺醒來感到頭疼發熱。他知道,疾病在勞累的伴隨下,侵入了他意誌虛弱的身子,天快亮時他終於支持不住地呻吟起來,他母親聞聲來到他麵前,手剛一觸到他額頭就叫起來:“我的兒,你燒得象碳火!”

    迷糊中的周哲不置可否。他母親燒來開水,用菜油推拿他的額頭,揉肚子搖胳膊,他把開水喝下去後,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清晨,一陣較之以前更劇烈的疼痛伴隨著嘔吐,大汗淋漓地降臨了,不到五分鍾,肚子裏象有人在纜動一樣的劇痛,他支持不住地在床上豎起了筋鬥,從床上滾到地下。他父母慌了神,一邊不停地禱告神明,一邊外出找人。

    首先來的是周思順,這位曾非常健壯的老人在挨了去年那陣猛揍後,身體垮了,現在走路不得不扶著根拐棍。他一進屋見周哲病成這樣,忙說:“快送醫院,還等什麽。”

    正好方祥喊工來到這裏,他又連忙去叫了幾個男勞力,將竹床翻過來鋪上絮,抬上周哲就朝縣醫院跑去。

    疾病往往和窮愁潦倒結伴進攻身體虛弱和意誌衰退的人,當一個人胸腔裏淌著旺盛的熱血,他的體格健壯,精力強盛,疾病是不易襲倒這個人的。周哲精神上和身體上可謂是積勞成疾,疾病也就自然地光顧他身上來了。醫生的診斷是急性闌尾炎,這可是內科極易診斷的病情和極易做的手術,他被送進手術室,右下腹劃上一刀,他的病就好了。七天之後,他又被周方祥等人抬迴了家。

    他有很久沒到縣城裏來了,來的那天,他被蒙頭抬著,沒暇瞧瞧久別的縣城,今天他特意把頭留在被子外麵,此時,縣城和他的鄉村相比,他感到有種特別的誘人魅力:那車水馬龍的街道;鱗次櫛比的商鋪;姿色迷人的少女;時髦講究的伉儷;英俊翩翩的少年;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眼花繚亂的宣傳畫,這些都是鄉裏沒有的。他有點象凡爾納筆下被汽球扔到神秘島上的人,四周茫茫大海把文明與人隔開了。一見到這些,他身上的血液就象沸騰了一樣。可當越來越接近鄉村的時候,他心中的熱血就冷了下來。這裏秀麗的樹木;平坦的原野;清清的水;藍藍的天;新鮮的空氣他不是不愛,而是太熟悉了,太熟悉景物就是一幅沒有新意的畫,而他則要求在他的生活中展現一幅幅嶄新的人生畫卷。

    他一到家,就墜入到嚴酷的現實之中,父親蹲在牆邊抽旱煙,母親一刻不停地在屋內外摸索,親愛的母親已有一年沒織布了,一是不準搞“小生產”,二是母親的年令不饒人,三是村民們巳接受了城裏來的“洋布”。家中的景況也越來越糟,這次手術前後共花掉五十元現金,五十元啊,這可是全家有史以來一筆現金積蓄,這無疑會給家庭的貧困雪上加霜。

    他躺在床上,精神也如害病一樣,他自己真不知道今後該怎麽辦,入黨沒了影子,大隊幹部不知還能不能當。“怎麽辦?怎麽辦?人生之路怎樣走下去?”他躺在床上無數遍地問自己。

    就在焦急與憂慮的日子裏,他身體複原了,開始下地走,沒幾天就能跳,他又在家躺了幾天,在這期間,沒誰來找他,支部裏沒一個人來看他,團支部裏倒是來了幾個人:杜強、劉樹清、周光輝,可他們都是以個人名義來的。一個勤勞的人,休息和無所事事往往比自殺還要難受,這天他終於走出了家門,他見到稻場裏曬著黃燦燦的穀,碉堡似的草垛壘在場邊,許多雞在稻穀和草垛邊覓食。深秋的天空,天高氣爽,雲淡風輕,湛藍的天空飄浮著片片棉花般的雲,金色的原野此時已換上斑駁雜亂的服裝,樹梢上的葉子巳經掉光,一陣風吹來,下部的葉片也開始掉,象波浪中的一葉小舟蕩乎乎地墜落。

    時令將要進入一個較之現在更嚴酷的季節,那就是冬天。

    周哲來到方祥家,要求給他一點事做。

    “你還多歇幾天吧。”

    “歇著比幹活難受。”

    “你就是不出工也照樣有工分。”

    “我不好意思白要工分。”

    “你的刀口還剛合好,那就去稻場趕雞吧。”

    周哲朝稻場裏來,他在路邊胡亂折了一根樹枝,見曬的穀中有幾隻大母雞,他連忙衝上去將它們趕跑了。他在稻場邊來迴巡視了幾遍後雞就不敢再來了,躲到了遠處一排籬笆上的鵝眉豆下。他感到這種勞動太單調了,於是迴家去搬了把椅子,拿本書,“黑子”硬是亦步亦趨地跟了來。

    這是一隻純黑色的狼種狗與本地草狗的混血兒,身子呈流線型,四腿長而有力,雄健的前肢和強壯的臀部,腰肢則象漫畫中的美女細腰,全身緞子般的毛皮黑得發亮,一雙機警的眼睛在暗夜發出藍幽幽的光,隻是兩隻有些耷拉著的耳朵和那條不夠虎氣的尾己才使人們聯想到它的祖先同本地草狗血脈相連。

    狗倦伏在他腳邊,他就瞧著書本,偶爾有一兩隻膽大的雞長長地伸著腦袋,鬼鬼祟祟,攝手攝腳地從鵝眉豆下走出來想吃稻穀,周哲就命令黑子衝上去,雞一陣唿哨後又乖乖地躲到了鵝眉豆下。

    “喲,團支書成了雞司令啦。”一個聲音從他背後傳來,周哲連忙收起了書本。

    “餘敏芳,快來玩。我正沒伴呢。”周哲喊。

    來人是十隊的一個青年,和周哲同過小學,後來玩性大,老是喜歡摳鱔魚捉泥鰍,所以初中就幹脆不讀了,人有幾分小聰明,做事一點不吃人家的虧,也不占人家的便宜,不過也沒什麽追求與信仰,那陣子鬧入團,許多人都向團小組遞了申請書,他可是無動於衷。

    “你從哪裏來?”周哲把椅子讓給他。

    “從我姑爺家來,想找他走後門弄到外麵去混混。”

    “有眉目了嗎?”

    “暫時還沒說定。”

    他倆正說話時,黑子突然兇猛地叫起來,他們迴過頭去,見前村的三個青年朝他倆走來。

    “書記和小聰明在聰明什麽呢?”原來是原團支書,現在的生活委員杜強。

    “說閑話,快來,我正沒伴呢。”周哲很熱情,可黑子卻迥然不同,大叫大嚷,表示極不歡迎這三位客人。龍宜香被它給叫煩了,大聲對它說:“你還 ,老子把你剮吃了!”

    周哲喝住狗,一夥人才蹲的蹲坐的坐下來。有一個是被周哲認為拜倒在時遷門下的叫唐萬娃的突然眼珠子轉了幾轉,提議說:“你們想不想喝酒?”

    “想。怎麽不想呢?”杜強首先附和。

    “酒倒是有我包了,可周書記要出一樣菜。”

    “我有什麽菜呢?”

    “它就是。”唐萬娃指著狗說。

    “這不行!”周哲堅決反對,“我現在還不能喝酒,剛開刀。”

    “小聰明”馬上附和著說:“你的身子正要狗肉滋補呢,不是說狗肉能強身健體嗎?”

    “它在我家好幾年了,我父母不會同意的。”

    唐萬娃用手指了指村外的一口破窯說:“我們到那裏麵去煮,不讓大伯大媽知道。”

    “不!這是罪過,一條狗有七分命。”

    “嘿,算了吧,上次薑偉的滅狗令沒將它滅掉就了不起啦。”

    “這。”周哲無可奈何地說,“我在看場呢。”

    “這好辦。”小聰明將腦殼一歪,吩咐唐萬娃說:“你去鵝眉豆下抓隻雞來。”

    唐萬娃果然不負時遷門生之盛名,瞬間功夫就抓來一隻雞交給了餘敏芳。

    餘敏芳用繩子拴住雞翅膀,將雞綁在竹杆上高挑於空中,雞在空中大叫,果真在稻場四周轉遊的雞都飛也似的跑遠了。餘敏芳哈哈大笑地說:“就讓它代替周書記看場吧。”

    杜強見狀,馬上吩咐龍宜香找一根繩子,接著又命令唐萬娃去找佐料和鍋盆碗盞。不一會兒他們就把應用的東西備齊了,於是五個人帶著狗齊向村外走去。

    在斑駁的田野上,高高地隆著一座破窯,遠遠看去,就象日本人的聖山富士山的縮影,不過沒有白色的雪冠。他們來到破窯前,黑子毫不知曉它的末日就要到了,還一路撒著歡跟了來。這是大隊的一座用稻草和棉梗燒磚瓦的窯,自從有了以煤為燃料的大輪窯後,這種窯就受到了冷遇,幾年沒用了,窯巳破爛不堪,窯門上的磚也被人拆去不少,在這荒涼的冬原上,更顯出一派蕭瑟、破敗的景象。

    杜強先進去看了看,出來說:“狗日的,裏麵有幾堆屎。”他吩咐龍宜香,“你去把屎搞出來。”

    “好的。”龍宜香進去後不一會就用瓦塊撮著屎,捂著鼻子端出來,口中嗡嗡地說:“狗日的,會吃不會倒,撩起老子燥。”

    杜強又指著窯邊一根不高的苦楝說:“讓這樹作黑子的絞架吧。”

    周哲又留戀起這隻跟隨他幾年的狗來,他蹲下身子,摸著狗黑亮的毛皮,心裏想,這隻佝曾給過他許多安慰,當他在人生的道路上摔跤後,一進門一副委約的樣子,狗迎上來跳到他胸前,用舌頭舔他,用鼻子嗅他,使他感到了生活中還有這樣一份友情,可現在他要在這棵苦楝上結束它的生命。

    龍宜香把繩子的一頭扔到樹杈上,見到在風中擺動的兩根繩頭,周哲心中更加難受起來,他感到:答應消滅這條狗的生命不僅僅是一條狗,而是他精神中的某一根支柱,他一向在追求美好的東西,而現在竟同意把美好的東西毀滅,他的心在哭;,在流血。

    杜強將一根繩頭打了個活套,套在狗的頸項上,其它人正準備拉另一根繩頭時,周哲突然大叫一聲:“慢!”他來到狗身邊,將繩子解開,驅逐著狗,可狗相反地緊偎著他。

    “怎麽不想喝酒了?”眾人詫異。

    “這頓酒免了吧。”

    “周哲,你真不夠朋支!”

    周哲又猶豫起來,他知道,萬事俱備隻欠狗肉了,他答應把這條狗給他們喝酒,這些朋友將來是不會冷落他的,他感到自己所追求的東西都成了泡影,他今後終究會離開自己原先的心靈王國而和這些現實的青年生活在一起的,他心裏一陣痛苦,一陣不安,他走進窯洞,可狗似乎很通人心地跟進了窯洞。突然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在窯洞內響了起來:主人,你別再猶豫了。狗大瞪著那雙在暗夜發光的眼睛開口對周哲說話了。

    我的好狗你什麽時候學會了說話。周哲大吃一驚。

    這正是你們的不了解之處,其實你們人類的祖先也跟我們一樣,隻有部落才懂的語言,可你們人類比我們進化得快,你們是種最高級的智慧生物,將你們的語言具體化規範化文字化罷了,而我們狗類和其它動物家族依然還停留在生命的起源階段。

    那麽說,我們人類進化了,而你們一點也沒進化?

    是的,你們的進化太快,你們的進化把你們祖先最美好的東西都摒棄了,盡管你們在物質世界方麵巳到了計算機時代,太空時代和星際探索,而在精神時代卻落後於我們。我們懂得獻身,懂得決不在同類中互相傾軋,懂得決不在任何情況,任何處境裏背叛忠誠,背叛誠信。盡管我們也有狗咬狗之說,但那是我們祖先留下的懲治不按遊戲規則生存的同類的手法。我們在你們人類麵前,總是搖尾,而你們卻認為我們是卑賤下作,殊不知這正是我們祖先教給我們的傳統——向你們人類表示友好和善意,當然我們有時也大聲狂吠甚至還咬傷你們人類,但那是為了忠實於自己的職責。如果你們人類還保留著這種友好與善良,誠信與盡責,而不是殘酷鬥爭,傾軋利用,那該是多好啊!

    既然這樣說,而你又變成了一隻與眾不同的會說話的狗,那我更不能舍棄你。

    狗搖了搖尾巴,用兩隻後腿站立,前腿放在周哲的身上,舌頭舔著他的手說:我的主人,你是主人,不是你要舍棄我,而是你窯外的那些朋友逼迫你舍棄我,而你現在猶豫我與你的情感,你在內心裏還不想毀滅你原有的美好世界。其實這些都不要緊,一個世界的建立和為之鞏固雖然是很難的,但是,你如果不勇敢地拋棄原有的世界,就不可能建立新的世界。那麽舍棄我吧,去建立你的嶄新世界吧,我隻希望你一路走好,不要誤入了歧途。

    周哲用手捂住狗頭,替它擦去眼邊流下的淚,聲音哽咽著說,那太難為你了。

    是的,讓我們再見吧,親愛的主人。

    杜強見周哲又把狗給引了出來,於是將繩套再次套在狗的脖子上。

    “慢著,讓我躲進窯洞裏去。”說完周哲進了窯洞

    一陣撕裂周哲心肺的狗叫,狗的身子騰了空,杜強馬上把預備在身邊的一碗水朝狗嘴裏灌下去,狗嗆了一下,叫聲嘎然而止。等周哲從窯洞出來時,狗巳被放下來躺在地上,一條血紫的舌頭拖出來老長,兩眼圓圓地瞪著,仿佛在告訴周哲它真有死不暝目的血海深仇。

    周哲隻能在背後禱告說:“請原諒我。”

    杜強吩咐馬上行動。一會兒柴來了,灶也壘好,唐萬娃剝狗的本領也真高,不出五分鍾,黑子就脫了黑衣,剩下一件血紅色的外衣,唐萬娃一旋刀子,卸下條後腿交給周哲說:“帶迴去給大伯下酒。”

    開始煮起來,杜強煮狗的本領也不賴,窯內頓時飄起了肉香,餘敏芳從小賣部迴來了,他拎著五斤白酒五包煙,見到這些,周哲心中的不快頓時消失,仿佛換了個人似的來了興頭,他一把將杜強扒到一邊說:“你掌勺不及我,我做出來的味道那才叫好。”說著他抄起鍋鏟,就在鐵鍋裏鼓搗起來,想不到這不是家裏的灶,鍋是放在壘起的磚頭上的,由了用力不勻,鍋被周哲搞了個底朝天,噗的一聲,火也被澆滅了,一股汽塵直衝向窯口,幾個人跳起來,異口同聲地驚唿:“入他媽!”周哲則手足無措地傻子般呆立著。

    “唉,我的天王老子地王爺”,杜強埋怨道:“你真是嘴上無毛,做事不牢。你是存心不讓咱哥們喝頓好酒是吧。”

    “算x算x”餘敏芳說:“埋怨也沒用了。”他腦袋瓜聰明一番後說:“有辦法啦。”他眼盯著灰堆象位研究者一樣說:“這肉塊子切的大,將其和灰都扒起來去水裏淘,灰一淘掉肉豈不是出來了。”

    “你狗入的真不愧是小聰明。”唐萬娃給了餘敏芳狠狠的一拳。

    馬上行動,龍宜香去找佐料,杜強還是掌勺,餘敏芳看住周哲。不一會肉就煮好了,早有人周數十塊窯門磚碼好了凳子,幾個人圍上來吃起了火鍋。杜強首先夾起一塊肉嚼著說:“味不錯。”他品抵了幾下嘴又說:“要是原滋味那肯定是狗子吃粽子——沒解。”

    於是他們開懷暢飲,稱這次聚餐叫“窯城大宴。”唐萬娃說:“周書記今天能和我們相聚在這樣的‘大宴’上,我真高興。”

    “那次你將狗日的擊倒,救了順大伯,成了大隊的名人,我們請你喝過雞鴨酒,可你沒賞臉。”龍宜香說。

    “那是有原因的。”杜強為周哲辯解說,“他是文化人,又是團支書,他當然要為自己的行為考慮”。

    “那次是我不好,我不夠朋友。不過,你們幾個經常在一起……玩,這我知道,象這樣的酒我還是樂意喝的。”

    “我們知道。”唐萬娃說,“從那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搞了。那次你不同我們喝酒,我們就知道自己錯了,所以我們收了手。”

    周哲突然發現,他曾認為這些粗俗不羈,大法不犯,小錯不斷的人,在他們的心靈深處,美好的東西還占駐著很大的地位。他們對生活充滿希望,有著自己的美與醜、善與惡的評判標準,他們也不會因為某件事而影響他們的生活樂趣。他感到在心靈深處對於心理平衡這個概念他不如他們:他有時孤芳自賞,自以為是;有時得意忘形,失重負望;有時對自己的一己悲苦而憂慮難當,對人生缺乏信心。

    酒被周哲喝下去不少,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人喝酒是不用學的,他身體本身所需求的能量總是要攝入的。他倒是一般喝酒就迷糊的人不同,相反,他的大腦很清醒,他說:“今天大家看得起我,在這破窯裏聚餐這本身就很有意義。說實話,你們和我有所不同,你們沒有我的理想大,追求高,當然也就沒我摔得重!”

    “周書記,話可不能這麽說……”

    “屁書記。生活的現實告誡我,以前我是躲在縹緲虛無的心境裏生活的,那時當生活中的痛苦與歡樂來臨我頭上時,我都排斥生活的真實意義,而用心靈中的一杆稱來稱量自己,所以我失敗了。”他的臉上紅得發光,他感到舌尖開始有點打結了,但大腦依然清晰:“人生是要講究策略的,當錯綜複雜千變萬化的生活來臨時,有人能審時度勢,把握住生活的實質,而我呢……卻受到了生活的懲罰。”周哲又大口地喝了口酒。

    餘敏芳一直在聽周哲講話,他見周哲巳陷入痛苦不能自拔,忙一把奪過來酒杯說:“我沒你讀的書多,說不出什麽大道理,不過我認為你並不是什麽徹底失敗了,因為你還年輕,年輕是不言失敗的。人生如長江的洪水一樣,有漲也就有退,人應當是人,是自己的人,不應受別人左右,有些人靠出賣自己的靈魂而生存得道,這種人我不羨慕。一個人的發跡和衰落也許就在某一時和某件事上,而這一時卻全都凝聚著他的道德和人格,良心與修養。一個人雖然勝了也不一定就獲得了整個世界,一個人敗了也不一定就一生慘敗。人生的機會多的很,也就是說人可走的路太多了,我們沒必要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他喝了一口酒繼續說:“你雖然大學沒上成,可全大隊哪個不認為應當上大學的是你,可夏榮卻靠後門硬去了,大家都在罵他唾他,為你惋惜不平。可你怎麽能躲在這種底層階級平民式的讚賞與同情中生活呢?所以我主張另謀出路。”

    周哲在認真聽這個小聰明的話,從他的話中發現了什麽,忙問:“新的出路又在哪裏呢?”

    “先前我沒告訴你的,我從我姑爺家來,我姑爺現在擔任一座電力排灌站的建設指揮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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