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鳳六年的初夏,承著赦天下的詔書一起頒下的,還有另外一份詔書。


    ——製詔:“夫穀賤傷農,今三輔、太常穀減賤,其令以叔粟當今年賦。”


    隨著兩道詔書一起傳開的,是今上即將不諱的消息。


    ——從元鳳元年開始,赦天下的確有些太頻繁了。


    ——元鳳元年,六月,赦天下。


    ——元鳳二年,六月,赦天下。


    ——元鳳四年,六月,赦天下。


    ——元鳳六年,夏,赦天下。


    如此頻繁的赦宥,而且,毫無理由……


    ——《書》曰:宥過無大。又曰:眚災肆赦。


    ——《易》曰:雷雨作解君子以赦過宥罪。


    ——《周禮》秋官司刺掌三宥三赦之法春秋書肆大眚斯皆赦宥之製也。


    可以說,赦宥之製古來有之,原因是死者不可複生,刑者不可複續,故帝王開仁恕之道,行曠蕩之恩,所以釋既往之辜,示自新之路也。


    這種製度能延續至今,自然也有一定道理,不過,古人也有言曰:“赦不欲數,數則惠奸,非為政之善也。”


    《管子》雲:“凡赦者,小利而大害也,故久而不勝其禍。故赦者,馬之委轡也,無赦者,痤疽之礦石也。”


    因此,赦宥之事是必須戒而慎之的。


    自漢立國以為來,從高皇帝起,但凡赦天下,都是有因可查的。


    ——不過,也不外乎那麽幾種。


    ——展義時巡遂行於慶賜;吊民伐罪惟新其號令;睹災異而戒懼;因祥瑞而報功……


    以先帝來說,無緣無故直接赦天下也不過三次,還都是在天漢之後,相隔的時間也有三五年。


    今上的赦天下就有些……讓人不安了!


    ——後元二年,二月,今上即位,六月,赦天下。


    ——始元四年,三月甲寅,立皇後上官氏,赦天下。辭訟在後二年前皆勿聽治。


    ——這兩次都可以說是慣例。


    ——沒有什麽讓人不安的。


    可是,今年即位的第二年,始元元年,七月,赦天下。賜民百戶牛酒。


    ——這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畢竟,後元二年,先帝在二月就有一次赦天下,今上即位,在六月又赦天下,不過一年又一月,實在是沒有必要再次大赦……


    ——不過,主少國疑,安定人心……


    ——也算是一個理由吧……


    可是,元鳳元年以後呢?


    ——沒有災異,也沒有祥瑞,皇帝也沒有巡狩……


    ——比年一赦……


    隻要不是愚鈍到極點的人,這會兒都會想起來之前征召天下良醫的事情了……


    ——那麽,結論還不明顯嗎?


    於是,本就炙熱的盛夏時節,長安城比往常更熱鬧了幾分。


    ——雖然沒有三年喪的要求,但是,皇帝崩,總歸還有三十六日的喪服,除非大行皇帝有詔,否則,這三十六日之中,是禁取婦、嫁女、祠祀、飲酒、食肉的。


    ——其它都還好,唯有娶婦、嫁女比較麻煩。


    於是,元鳳六年的盛夏時節,長安城中首先興起的是一陣娶婦嫁女的熱潮。


    不僅是民間,宮中也同樣如此。


    天氣漸熱,兮君的風寒自然也好得差不多了,從侍醫那兒得到了肯定的答複,中宮諸人才讓皇後例行地審閱內謁者送來的奏書。


    兮君自己也沒有太在意,不過是想著找件事打發時間,因此,看到掖庭的奏書時,她不由就覺得奇怪了。


    生怕自己記錯了,兮君抬頭讓人去找大長秋,將掖庭去歲為同一件事所上奏書取來。


    兩份奏書一比,都不需要看內容,隻看簡冊的長短,差別就十分明顯了。


    大長秋也乖覺,一看是這般情況,便先問皇後:“是否召掖庭官吏?”


    ——大長秋沒有說掖庭令,是因為,宮中都知道,掖庭令已經告病了。


    ——雖然並未被免,但是,張賀的確是有一個多月沒有進掖庭署了。


    ——聽說……已經完全不能下床行走了……


    兮君卷起掖庭的奏書,點了點頭,隨即將之擱在一邊,繼續看其它奏書。


    等兮君將這些日子積攢下來的奏書都看完了,宮人上前,將書幾撤去了,外麵才有謁者通報:“掖庭丞請見。”


    兮君正揉著眉心,身子也倚在憑幾上,卻仍然應了一聲:“可。”


    長禦應唯而出,不一會兒就將前來的掖庭丞領了進來。


    見禮之後,兮君抬了抬下頜,示意一旁的宦者,將簡冊遞給掖庭丞。畢竟剛剛病愈,兮君的身子又本來就不是很好,這麽些時間下來,兮君也真的有些不舒服了,因此,言辭就直白了許多。


    “禁中宮人比往年多?”兮君直截了當地問掖庭丞?


    掖庭丞接過簡冊,隻看了一眼開頭,就知道這是掖庭署之前所上的奏書,心中正疑惑,就聽到皇後的問題,頓時就明白過來。


    “非。”掖庭丞稽首迴答。


    ——禁中侍使宮人是有數的,每歲一選,都是八歲以上的官婢,沒有特殊的情況,人數不可能忽然就比以往多出多少……


    兮君屈肘支頤,再問:“今歲當婚之婢較往歲多?”


    掖庭丞再次否認。


    “非。”


    ——說是八歲以的官婢都在選擇範圍,但是,入宮還要再調教,年滿三十五就要出宮婚配,所以,官婢的年紀都是差不多的,一般都在八歲以上,十歲以下。


    ——當然也就不可能出現,某一年要婚配的宮人比往年多出不少……這種情況……


    兮君眨了眨眼,抬手指了一下掖庭丞手上的奏書,道:“既然如此……”


    掖庭丞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尷尬地低下頭。


    見掖庭丞這般姿態,兮君輕輕挑眉——很顯然,掖庭上這份奏書並非毫無緣故。


    “爾等且退。”兮君看了一下左右侍禦,帶著幾分漫不經心,輕聲吩咐。


    “唯。”中宮諸人低頭退下。


    等所有侍禦都退下了,兮君才再次看向掖庭丞,問道:“可言否?”


    掖庭丞不敢再猶豫,稽首迴答:“宮人皆憂……上疾甚……”


    雖然不敢猶豫,但是,有些話,無論如何,掖庭丞也是不敢說的。


    聽了掖庭令的言辭隱晦、意思卻相當明白的話,兮君並沒有不悅,隻是稍露訝然之色,隨即便輕輕頜首,有些疑惑地問掖庭丞:“僅此而已?”


    ——這種原因很難說出口嗎?


    兮君不解。


    ——擔心遇上皇帝崩而已……


    ——不是很正常嗎?


    掖庭丞抬頭看向皇後,卻是目瞪口呆,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皇後居然對此毫不在意……


    ……


    ——的確,生老病死沒有什麽中忌諱的。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是沒有錯,也沒有可抱怨的,但是……


    ——他說的是皇帝……


    ——皇後……哪怕是裝一裝樣子……也不該這樣雲淡風輕吧!


    ……


    這些想法在掖庭丞心裏打了一個轉,卻是什麽都說不出來,隻能再次低頭沉默。


    兮君不是沒有看到掖庭丞的神色,隻是懶得理會了,拍了拍憑幾,便揚聲喚了人進來。


    一幹侍禦重新入內,兮君指了一個中宮尚書吩咐:“掖庭的奏書,可。擬詔。”


    “諾。”中宮尚書稽首應命,隨即從掖庭丞手中取迴奏書,又向兮君再拜,才退了下去。


    眾人進來,掖庭丞就迴過神來了,這會兒,見中宮尚書退了下去,便也連忙向皇後行禮請退。


    兮君揮手應了,隨即自己也站了起來,直接往殿外走去。


    中宮諸人都沒有料到皇後會出殿,一時之間都是一怔,等反應過來,才連忙上前勸止。


    ——皇後體弱,如今卻是正午,日光正烈……


    眾人各有說辭,但是,目的都是一樣的,希望兮君不要出殿。


    兮君哭笑不得,看了看圍著自己的宮人、宦者,眼中滿是戲謔,等眾人都安靜了,才慢條斯理地道:“我欲迴寢殿。”


    說完,趁著眾人還沒有迴神的機會,兮君迅速地出了殿。


    等兮君走出一段路了,中宮諸人才迴過神來,連忙追上皇後,倒是顧不上相勸了。


    兮君的確是迴寢殿,隻是專門繞了一段路,見皇後如此,傅母等人並不是無心相勸,但是,一時之間,他們又想不明白皇後此舉的用意,隻是為繞路……似乎也沒有必要特地進言……隻是……


    眾人看了看一臉雀躍的皇後,相視一眼,想法倒是都差不多。


    ——皇後近來越來越任性了。


    ——無論是之前要看中章,還是現在這般……


    對於宮人、宦者來說,所侍奉的貴人恣意任性……並不是什麽好消息……


    不管眾人是什麽心思,兮君仍舊按著自己的想法,繞了好大一圈,才從椒房殿的西掖門繞迴寢殿。


    在進西掖門前,兮君駐足片刻,看了看南邊的巍巍宮殿,神色複雜而晦黯,然而,沒等隨侍的諸人看明白,年少的皇後便轉過頭,進了掖門,隨即便徑直往寢殿走去。


    眾人也來不及能多想,都連忙跟了上去,隻有寥寥幾人稍稍落後一步,若有所思地看向南方。


    ——首先入目的是未央前殿……


    ——在那座巍巍正殿的北邊……離椒房殿的更近的……


    ——是帝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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