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敞家世居京兆尹屬下的華陰縣,家中雖然談不上富貴,但也算是家境殷實,子弟雖然談不上精於學問,但是,也算是耕讀傳家,頗有些人出任鄉、裏、亭的微末吏職。不過,最有機緣的乃是楊敞本人。


    楊敞的機緣來源於一次招待外客。那個客人是遊曆的弱冠士人,借宿而已,不過,學識甚廣,年幼的楊敞頭一次對學問產生了興趣,也記住了那個客人的姓名


    ——那個堪堪弱冠之齡的士人姓司馬,名遷,字子長。


    十多年後,楊敞再次聽到這個名字——那一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曆始改,天子祠上帝於明堂。


    ——那一年,大中大夫公孫卿、壺遂、太史令司馬遷等言:“曆紀壞廢,宜改正朔。”上詔兒寬與博士賜等共議,以為宜用夏正。夏,五月,詔卿、遂、遷等共造漢《太初曆》,以正月為歲首,色上黃,數用五,定官名,協音律,定宗廟百官之儀,以為典常,垂之後世雲。


    楊敞知道那人已是太史令之後,便下了決心,與家人辭別,去了太史令家,拜師求學。


    漢家製度,史、卜、祝皆是家傳之學,隻有史、卜、祝之子可以學,如司馬遷,其父便是漢太史令,其父卒後三年,司馬遷便成為了太史令——雖然不是世職,但是,多少也有這樣的意思。


    不過,楊敞本也無心於史,也就不礙規矩了。跟著司馬遷學了幾年,楊敞開了眼界,因為無心於仕途,再加上家中父母催促其歸家完婚,他便辭行歸家了。


    迴到家中,楊敞與父母聘定的女子完婚,操持家業,閑時也繼續讀書,日子倒也和樂。


    ——他本來也不是多麽有雄心壯誌的人,學問一道也不過是興趣。


    若不是接連的意外,楊敞一輩子也就如其父祖一樣,在華陰家中平淡卻也和樂地度過了。


    天漢二年,這樣的生活忽然被打斷。


    先是楊敞的妻子難產,生下一子之後,便撒手人寰。


    楊敞還沒有從喪妻的打擊迴神,又一個消息傳來——太史令司馬遷下獄。


    原因是為李陵開脫。


    天漢二年五月,夏,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三萬騎出酒泉,擊右賢王於天山。李陵當時正以騎都尉留屯張掖,天子召見李陵,打算讓李陵負責大軍輜重。武台謁見時,李陵叩頭請戰,天子再三拒絕,並說明原因——無馬!李陵仍然堅辭請戰,最後甚至說出了“無所事騎,臣願以少擊眾,步兵五千人涉單於庭。”的話,天子隻能答應下來。於是,李陵率五千步卒出居延。


    那一戰,李廣利得胡首虜萬餘級而還。然而,歸師途中,匈奴大圍貳師將軍,漢軍乏食數日,死傷者多,非戰而亡者即有十之六七。最後,假司馬隴西趙充國與士百餘人潰圍陷陳,李廣利引兵隨之,大軍才脫困。


    然而,出居延的李陵所部就沒有那麽幸運了,雖然出居延後,未遇敵軍——與李廣利的三萬騎相比,這五千步卒實在是不足為患——但是,在李廣利的大軍脫困之後,匈奴人一心要殲滅更多的漢軍,這五千步卒自然是最好的目標。於是,當李陵率軍到達浚稽山時,匈奴三萬騎已經嚴陣以待了。


    三萬騎圍五千步卒,即使李陵的手下再英武,也無多少勝算!


    當然,敗也不算什麽,尤其是這種敗績,即使是被問罪,最嚴重的也不過是贖死。


    然而,在激戰數日之後,軍卒尚餘三千,之後一場激戰,士卒死傷甚多,似乎是因此,李陵忽然改變主意,命尚存的士卒分散突圍,其與校尉成安侯韓延年有馬,率十餘人突圍,韓延年戰死之後,李陵投降。


    當時,李陵所敗離漢塞不過百餘裏,李陵投降一事迅速被報告。


    漢律,降敵者腰斬,其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注1)


    群臣皆認為該以此定李陵之罪,然而,上以此事問太史令司馬遷時,司馬遷卻盛言:“陵事親孝,與士信,常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有國士之風。今舉事一不幸,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蘖其短,誠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蹂戎馬之地,抑數萬之師,虜救死扶傷不暇,悉舉引弓之民共攻圍之,轉鬥千裏,矢盡道窮,士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然其所摧敗亦足暴於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當以報漢也。”


    天子卻以遷為誣罔,以李陵功高諷刺李廣利功少,欲沮貳師,為李陵遊說,而下遷腐刑。


    司馬遷是太史令,結交的人中並沒有位高權重的,楊敞也沒有什麽辦法能為其脫罪,也沒有太多的錢財可為其打點,不過,他仍然去了長安。


    在那種時候,他能夠不避嫌疑地前來司馬家,便是極重道義的了。


    司馬遷無子,唯有一女,在得知楊敞喪妻之後,司馬遷便將女兒許配給了楊敞。


    司馬遷當時不過剛剛出獄,楊敞卻沒有任何推辭,稟明父母之後,重令為介(注2),定下婚事。


    這位司馬氏就是楊敞現在的妻子。


    楊敞的仕途倒有一半是因為這個妻子。


    ——司馬遷後來為中書謁者令,與霍光、張安世等人都有來往。因為這點交情,霍光為大司馬大將軍之後,便征其為幕府軍司馬。


    楊敞本人心性忠厚,並不適合軍司馬的職位,因此,始元六年,霍光便將其遷為大司農。


    大司農,原名治粟內史,掌穀貨,有兩丞。孝景皇帝後元年更名大農令,孝武皇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農。屬官有太倉、均輸、平準、都內、籍田五令丞,斡官、鐵市兩長丞。又郡國諸倉農監、都水六十五官長丞皆屬焉。


    這個職位雖然九卿之一,但是,事務繁雜,關係民生,極容易出力不討好,不過,楊敞本人卻是極喜歡這個職位。


    楊家本來就是耕讀之家,楊敞對農事也不陌生,一年多的大司馬令做什麽,雖然沒有什麽建樹,但是,也沒有過失,比起以往大將軍幕府的日子,不知輕鬆了多少——霍光為人謹慎,對屬下的要求雖苛刻,但是,也不容有失。那種壓力實在不是楊敞那種性子能喜歡的。


    楊敞以為,也希望,自己就這樣當著大司農的職位,直到年歲足夠,可以上書乞骸骨了,就帶著妻子,迴華陰的家中。


    楊敞從沒有想過,自己身為大司農,也會接觸到這樣的事情。


    ——告發長公主欲殺大將軍!


    楊敞不由就是一身冷汗,他更加用力地握住妻子的手,望著堂中站著的男子,好容易才沉聲開口:“燕君,此事,君當告於廷尉。”


    楊敞一點都不想知道這件事,更沒有去想因此立功什麽的,他隻想找個理由把這件事推出去。


    站在堂中的男子年紀比楊敞還大,也是滿頭冷汗,聽到楊敞如此說,如何不明白他在推托,他猛地跪下,叩首急言:“大司農,臣不想死啊!”


    此人姓燕,名倉,是大司農寺的屬吏,曾任稻田使者,巡查稻田情況,算起來也是楊敞的屬下。他的年紀又長,楊敞被他這麽一跪,心中頓是便覺得不忍,對自己故意推托的打算更是深感愧疚。隻是,他素來沒有急智,心急無措之下,隻能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妻子。


    也正是因燕倉年老,司馬氏才沒有迴避,此時見丈夫拿不定主意,她卻不能像以往一樣代他拿主意,隻能站起身,麵對夫君行禮道:“君既有外事,妾請退。”


    楊敞一聽這話,立刻便慌亂起來,連忙跟著站起,剛要開口,便看到妻子的眼色,硬生生咽下原本要說的話,改口道:“少君安步。”


    說著,楊敞又送了妻子幾步。


    就這麽幾步的工夫,司馬氏不能多言,隻是低聲對夫君道:“大將軍親信中何人休沐?”


    楊敞畢竟不是蠢人,一聽這話便明白過來,眼中露出喜色,司馬氏這才安心離開。


    送走妻子,楊敞轉過身,也不迴座,便直接對燕倉道:“吾亦知君憂。”


    ——如果去廷尉告發,一個弄不好,事情沒查清,他便死了,最後,不了了之。


    燕倉滿懷希望地抬頭:“大司農救我。”


    楊敞扶起燕倉:“我雖曾在大將軍幕府,然如今位列九卿,實不方便再登大將軍府門。”


    燕倉一聽,便又要跪下,卻被楊敞扶住,無法如願。


    楊敞道:“今日諫大夫杜君休沐,我遣大奴送君去杜家。”


    ——杜延年?!


    燕倉連連點頭:“謝大司農相救。”


    楊敞苦笑:“此事不當君謝。”


    注1:《二年律令》中有“以城邑亭障反,降諸侯,及守乘城亭障,諸侯人來攻盜,不堅守而棄去之若降之,及謀反者,皆要斬。其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的條文。降匈奴的罪刑不會比降諸侯更輕。


    注2:介,指媒人上門提親。(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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