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蓋輜車中,一身純黑帛衣的張賀看著一臉嚴肅的皇曾孫,素來鎮定的臉上竟滿是驚疑不定的神情。


    就在方才,十一歲的少年認真地拜托他:“張令,我想見大將軍。”


    這是劉病已第一次主動要求見霍光,張賀當然不會認為少年是為了在冬至日親自向大將軍進賀才提出這種要求的。


    劉病已跪伏在張賀麵前,眼睛卻緊緊盯著他,毫無放鬆地表示著自己的堅持。


    好一會兒,張賀才伸手扶起他,無奈地點頭——對這個孩子,他是永遠沒有辦法拒絕的。


    “謝張令!”劉病已大喜,連忙再次頓首拜謝。


    盡管已經答應了,張賀還是困惑地問道:“曾孫為何想見大將軍?”


    劉病已不由一愣,垂著眼左右亂瞟,顯然不知如何解釋。


    張賀不由更加疑惑,拉過他的手,揣測著道:“是受了委屈?”


    劉病已連忙搖頭,卻見張賀緊盯自己不放,不由為難——他的目的還真不好說……


    “……我隻是想問大將軍一些事……”劉病已躊躇著,雖然說了實話,卻並沒有全部說出,有些刻意誤導的意思,畢竟,對張賀,他從來都不曾妄言虛辭,因此,即使這般,仍舊讓他有些不安。


    張賀也的確如他所願一般,以為他是聽到了某些事情,想向霍光求證——宮禁規矩再嚴,也總有喜歡議論的人,即使是某些無心之辭,也可能帶出陳年舊事,劉病已又素來喜歡在宮中亂逛,聽到一些話也不足為奇。


    尋思著這些,張賀也就釋了惑,拍了拍劉病已的手,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雖然說這世上的事情少有能真正隱瞞得毫不透風的,但是,有些事情,真正知道實情的人卻並不多,不過,越是如此,世人越喜歡揣測,一來二去,幾番輾轉,那事情早就不知變成什麽樣了!”


    劉病已認真地聽著,用力點頭:“我明白的。人言雖不能不聽,卻是斷不能盡信的!”


    張賀滿意地點了點頭,將他攬入懷中,細細地詢問他在複中翁處學書的情況,劉病已依在他懷裏,詳細地迴話,一直到馬車進了張家,兩人才止住話頭。


    張賀先步下車輿,轉身將劉病已抱下車,笑嗬嗬地道:“看來我是快抱不動曾孫了!”


    劉病已本來還在為自己被抱下車的事情不好意思,聽張賀這樣說,反而一怔,隨即反手抱住張賀的胳膊,仰著頭笑說:“以後,我抱張令下車!”


    劉病已說得鄭重,張賀卻是一愣,見他再認真不過的態度,不由歎息著拍了拍他的頭:“好!好……”說著,他用力眨了眨眼,沉默著攬著他的肩進了正院。


    張賀的妻子早已在正院北堂等候許久了,見丈夫帶著劉病已進來,便吩咐侍婢準備開席,自己則迎了上去,恭敬地行禮道賀:“為吾君賀!”


    張賀扶起妻子,答謝稱賀,劉病已隨後也向兩人稱賀,又看了看堂上,困惑地問張賀:“大公子呢?”


    張賀不由看向妻子,卻見妻子強笑著道:“兒一早便發熱……”張賀心中不由一緊,卻也隻能默默地拍了拍妻子的手,以此稍示安慰。


    張賀是下過蠶室的,注定不能再有子嗣,偏偏征和二年那場變故中,他當時尚年幼的兒子受了驚嚇,又因被下獄未能及時治療,便落下病根,長年臥病,這是他們夫妻的心病,卻是無能為力。


    劉病已並不懂其中的根由,卻也明白張賀夫婦是為獨子的病情憂心,他沒有辦法安慰他們,隻是更加乖巧地陪兩人用膳,心中卻也不由牽掛上自己舅公一家。


    史家在去年就來信,說是今年準備移居長安,可是,不知為何,至今還沒有消息,劉病已自然是擔心,卻無法可想,隻能在心裏揣測各種可怕的可能……每一種可能都讓他害怕!


    對劉病已的狀況,張賀始終是關注,即使是在擔憂獨子病情的時候也不例外,因此,見他用膳時神色不斷變化,眉頭更是一直緊緊擰在一起,他便以為這位皇曾孫仍在想著要見大將軍那樁事,心裏不由有些焦慮,不知道劉病已究竟是知道了什麽事。


    用過夕食,夫婦倆安置劉病已睡下,迴正寢的路上,張賀的妻子小心地提議,是不是給兒子再安排幾個禦婢——兒子這般狀況,夫婦倆自然是早早地便為其娶了妻子,希望能早日開枝散葉,可惜那個新婦入門後隻生了一個女兒便未有身,如今,眼見兒子又是一場病,張賀的妻子也急了。


    這些事素來是當妻子的拿主意,張賀自然也無心管,隨*代了兩句“注意人品”之類的話便罷了。


    到正寢門口,張賀卻又止了步,沉吟了一下,對妻子道:“卿先就寢,我去安世家一趟。”言罷便轉身離開,他的妻子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便麵無表情地踏入正寢。


    張家兄弟雖然早已分戶別居,但是,兩家離得並不遠,都是同一閭裏,否則,夕食之後,已近宵禁時間,張賀也不敢隨意走動。


    張安世家中人口眾多,冬至大節,闔家飲宴,正是熱鬧的時候,張安世更是被妻妾兒女輪番的敬酒弄出了三分醉意,因此,蒼頭在他耳邊說了三遍,他才反應過來——兄長來了。


    當初分戶隻是因為朝局詭異,兄弟倆擔心彼此牽連,並非有什麽不和。後來太子兵敗,張安世更是百般懇求,才保住兄長的性命,隻是,張賀受了腐刑,盡管兄弟情誼更深,卻是絕不願見人,自然是不肯再登門,平時兩家有什麽事,都是其妻代為出麵,可以說,這是十年來張賀第一次登門。


    張安世的醉意立時散了大半,推開食案便起身,隨後才看到眾人訝然的神色。


    蒼頭稟報的話,張安世聽得並不真切,不過,還是多少聽出了兄長不欲太多人知道此事的意思,因此,接過一名禦婢連忙遞上的濕帕,抹了抹臉之後,他才對眾人道:“你們繼續,我稍後就來。”


    張家家風嚴謹,聽主君這般說了,眾人都明白他並不願別人知曉事情的原委,因此,不過眨眼工夫,堂上便又恢複了觥籌交錯的歡快氣氛。


    張安世十分滿意地走出正堂,直奔前院書房而去。


    張安世一進門,便滿意地點了點頭——書房內臨時加了三個溫爐,案旁擺著熱汽滾滾的酒尊,家奴顯然沒有怠慢張賀——這讓跟來的蒼頭鬆了一口氣,見主君進去,便關上房門,在外伺候。


    房門關上的聲音才驚動了沉思中的張賀,抬頭見弟弟一身酒氣地進來,張賀不由就皺眉:“沒加件衣?這一熱一冷,想染病不成?”


    張安世連連擺手,指了指旁邊憑幾上擔著的毛氅,笑道:“哪能呢?家裏上下幾十人都圍著我一人,怎麽也不會侍候不好的!倒是阿兄,怎麽穿得這麽單薄?”


    張賀看看身上,駁不得弟弟的話,幹笑著道:“心裏想著事,一時沒當心!”


    張安世挑了挑眉,沒再多話,挨到兄長身邊,摸了摸他的手,感覺並沒有什麽寒氣,才稍稍安心,隨即就道:“什麽事讓阿兄連寒熱都沒感覺了?”說著又給兄長已空的漆卮中酌了一鬥酒。


    張賀將漆卮捧在雙手之中,一時竟不知如何說才好。


    張安世已有幾分醉意了,不敢離酒尊太近,又起身坐在兄長的另一側,見兄長一臉為難,不由好笑:“你我之間還有難以啟齒的事情?總不會是阿兄家中斷栗缺柴了?”


    這卻是說笑了,不說分戶時,張家家賃已是頗豐,兩人便是坐吃山空也足以過一輩子,便是分戶後,劉據待下頗厚,張賀又是他的親信,四時賞賜不斷,張賀家中人口又少,錢財多是用作置田地購商鋪,張賀的家賃還是相當豐厚的。


    張賀白了弟弟一眼,又瞥了一眼門窗,這才讓張安世警醒,微微揚眉後,擊了兩下掌。


    “主君?”蒼頭在門外詢問。


    “退到院門,不得讓任何人打擾!”張安世淡淡吩咐,隨口又加了一句,“找個人去把大郎才做的那件狐裘拿過來。”


    “諾!”


    待門外的動靜平息,張賀才低聲道:“曾孫說,想見大將軍……”


    張安世頓時皺眉:“這會兒?”


    “當然不是!”張賀又白了弟弟一眼,“這幾日都行!我隻是想不明白,曾孫為什麽這麽急著要見大將軍……”


    本來還漫不經心的張安世聽兄長這麽一說,也好奇了:“怎麽?是今日突然提起的?”


    “是!”張安世不解地看著弟弟,“你有什麽想法?”


    張安世扶著麵前的漆案,笑著搖頭:“沒想法!隻是覺得……冬至真是個好日子!一個兩個都突發奇想!”


    “你是說博陸侯夫人那事?”張賀是掖庭令,豈會想不到他在說什麽?


    張安世點頭:“你是沒見午後大將軍對桑樂侯的那份親近!”


    張賀倒是意外了:“這麽說,大將軍無意動皇後?”


    “顯然!”張安世點頭,“不過,博陸侯夫人真不聰明!大將軍若是想讓女兒當皇後,怎麽也不會等到現在啊……”


    張賀倒是冷笑了一聲:“若是大將軍想讓女兒當皇後,就不會有之前那份劾奏了!”


    張安世一愣,隨即點頭,跟著便恍然大悟:“你是擔心曾孫有什麽……不合宜的想法……”


    張賀微微皺眉:“最近……宮中……流言不少……我總覺得不安……”


    張安世聽著兄長的擔心,不禁也皺了眉。(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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