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以下內容為對我哥的迴憶+香港初遇薛一)*****


    時間迴到去香港的那一天。


    之所以說當時我“好像”看到了我哥,是因為從背影看過去,那人與我哥的身體輪廓完全相同,以至於我乍一眼看過去,急得連廁所都不上了,死死憋著尿意,冒著尿褲子的風險在商場裏進行百米衝刺。


    在表情猙獰地撞倒一大票路人甲乙丙丁後,我終於一把抓住了那隻手。


    那隻曾經從我的生命中溜走的手。


    哥!


    終於抓住你了!


    我死死地拽住那隻手,淚水瞬間噴湧而出。


    可能你們不太理解我當時為什麽會激動的哭出來,我也沒法兒切開胸脯把心髒挖出來向你們證明。


    但是,我和我哥之間的感情確實很深。


    很深很深,比任何人都要深。


    深到什麽程度呢?


    舉個例子吧。


    小學的時候,應該有不少人討厭語文課吧,因為每次的作文題目都很煩人,很多同學不得不絞盡腦汁去寫《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兄妹》、《我的朋友》、《我最喜歡的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但是我就輕鬆了,因為不管換到哪一個題目,我寫的永遠都是同樣的內容,主角永遠都是同一個人——我哥。


    我的班主任對此頭疼不已,懷疑我有嚴重的認知錯誤問題,於是屢屢找我談話。


    可我打從那時候起,就已經是個倔脾氣的壞小子。她說,我聽,然後走出辦公室的大門後,該咋樣還繼續咋樣,理都懶得理她。


    冷處理這一招,對付其他學校的老油條或許很管用,但用在我班主任身上就不太行了。


    那是個剛從師範畢業不久的年輕小姑娘,內心有著一顆熊熊燃燒的小宇宙。勞資天天潑她冷水,結果她內心的火球非但沒被澆滅,反而被刺激得更旺盛了。


    具體反映在行動上就是,她使出了普天之下芸芸學生最害怕的終極大招——請家長!


    我:冷漠臉.jpg


    班主任(用力一拍辦公桌):“你那是什麽表情!今天放學後不要走了,去把你媽媽叫來。”


    我:“那你得自己去墓園找她。”


    班主任:“……”


    我:“老師?”


    班主任:“你媽媽在墓園……上班?”


    我:“不是,她住在那裏。”


    班主任:“(艱難的深唿吸)……你媽……住在……墓園裏?”


    我:“對啊。”


    班主任:“(更加艱難的深唿吸)……她為什麽會住在……墓園裏?”


    我:“老師你好笨啊,人死了,不住墓園還能住哪?”


    班主任:“……”


    我:“老師,你已經好久都沒有說話了。還有其他問題嗎?沒有我就迴教室了。”


    班主任:“等等,你迴來。你媽媽,已經去世了?抱歉抱歉,我不知道,老師不是故意想要讓你難受的。”


    我:“無所謂,反正我對她沒什麽印象,我是我哥帶大的。”


    班主任:“……你還記得她是怎麽死的嗎?”


    我:“撞車?生病?嗑藥?隨便你挑一種,反正死了就是死了。”


    班主任:“難怪你討厭寫《我的母親》……言言乖,以後碰到這個題目你可以不寫。那你爸爸呢,知道他的電話號碼嗎?老師想和你的爸爸聊一聊。”


    我:“他在和他老婆吃飯,打了也不會接的。”


    班主任:“他老婆?!等等,你剛才不是說,你媽媽已經去世了嗎?”


    我:“你不知道嗎?他是我養父,有自己的家庭,我和我哥隻是戶口落在他的名下方便上學而已。我哥說,他是個心腸很軟,但沒什麽本事的老好人,當年無意間遇到我媽,覺得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挺可憐的,所以才收留我們給口飯吃。雖然他不準我叫他爸爸,但我還是挺喜歡他的,每年我過生日,他都會帶我出去吃肯德基,而且還點最大的全家桶套餐,省著點吃的話,能夠我和我哥吃一個星期呢。不過我哥說,以前媽在的時候,他對我們更好。媽媽死了以後,他就不經常來了。他家裏人好像特別討厭我們。”


    班主任:“……原來是這樣……那你的親生父親呢?”


    我:“(聳了聳肩版,一臉的無所謂)誰知道呢,反正我從沒見過他,說不定早就已經死在糞坑裏了。”


    班主任:“(驚訝)那可是你的親生爸爸啊,你難道就一點都不好奇嗎?”


    我:“這有什麽可好奇的?反正我哥說了,我親爹害了我媽一輩子,是世界上最大的人渣敗類,比葫蘆娃裏頭的蛇精和蠍子精大魔王都要壞,我巴不得他不要出現呢。不過如果我哪天特別倒黴,碰到他的話,我哥說了,叫我趕緊捂住耳朵不要聽他的話。老師你知道嗎,我看動畫片的時候,發現裏麵的大壞蛋都會妖術,小孩子很容易就被他勾走魂魄,很可怕的。但是我不怕,遇到他的話,我絕對不會像電視裏的笨蛋那樣被洗腦,我會勇敢地拿刀直接把他給捅死,就像這樣(反複向前刺)”


    班主任:“我的天呐!你到底是從哪裏變出刀來的?!許言!快點給我放下!!!”


    我:“老師,你那麽害怕幹嘛?小.蝴.蝶.刀而已。”


    班主任:“不要頂嘴!許言,聽老師的話,你趕緊給我把它放下……對,就像這樣……小心,動作慢一點,千萬不要傷了你自己…………唿……(搶走桌上的刀)沒收!!!!!!”


    我:“嘖——”


    班主任:“你那是什麽表情!給我認真坐好,挺胸直背,不準露出怪表情……你這孩子真是……你的家教簡直就是……你們家真是……哎……許言,老師是很嚴肅的跟你講這句話的:刀,是兇器,很危險。你千萬不要把它當成玩具,老師是認真的,你要是拿刀不小心碰到別人的話,對方是會立刻流血的,如果像你剛才那樣捅到別人肚子裏的話,一個搞不好說不定真的會死人!你知道什麽是死嗎,就是會變得像你媽媽一樣…………哦,不,不好意思,老師不是故意提起你媽媽的,你不要難過。總之,你以後再也不要玩這麽危險的東西了。”


    我:“是——”


    班主任:“你不要這麽不耐煩,老師是很認真跟你說的。哎……你到底是從哪裏弄來的,這可不是普通的水果刀,這是管製刀具啊。”


    我:“是嗎?可是我哥床底下有好多呢,隨便賣出去一把,能管一個星期的夥食費。你知道嗎,他還有把更長更鋒利的,玩得特別溜。就是像這樣拿在手上,先是這樣這樣,再那樣那樣,看我嘿嘿哈哈!我打——然後那些欺負我們的小混混就全都倒下了。我哥可帥可帥了!老師,我跟你說,我哥特別厲害的,一對三,眉毛都不帶皺一下,而且全程隻用一隻手一隻腳,道上的鋒哥可欣賞他了,上次還想要收他當小弟。”


    班主任:“停停停!道上的鋒哥是怎麽迴事,收小弟是什麽意思?”


    我:“老師你好笨哦,怎麽能這都不知道呢,你難道沒有看過電影古惑仔嗎?他們就好像電影裏演的那樣啊!又帥又酷!鋒哥就是所有古惑仔的老大,整個黑道最牛逼的人物,長得好兇好兇的,身上還有這麽長一道刀疤。”


    班主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哥好像還隻是個初中生吧。”


    我:“初三!我哥說了,等畢業他就不念了,跟著鋒哥去當打手,以後做個黑社會老大。”


    班主任:“……你知道什麽是黑社會嗎?”


    我:“嘿,這有什麽不懂的。看上海灘就知道了,我哥就當電影裏的發哥,穿長長的黑色風衣,戴著墨鏡,後麵跟著一大幫小弟,然後對著壞人抬手就是一槍。(用手比劃成小槍)biang——biang——砰!嘿嘿,帥吧!以後我哥會比這更帥!鋒哥說了,要是他表現得好的話,就選他當蓋世幫的下一任幫主。怎麽樣,牛逼吧?”


    班主任:“哎……(頭疼按住太陽穴)你家除了你哥,還有沒有其他親戚?”


    我:“不知道,要問我哥。”


    班主任:“那你還有沒有其他兄弟姐妹?”


    我:“不知道,問我哥。”


    班主任:“那或者是你媽媽的朋友,同事之類的?總之就是能夠照顧你們的成年人。”


    我:“問我哥。”


    班主任:“怎麽什麽都是問你哥……好吧,那你哥幾點放學呢?”


    我:“……(警惕)老師你想幹嘛?”


    班主任:“還能幹嘛?當然是去家訪啦!你這種情況,老師怎麽可能放得下心來。今天放學後來找我,老師必須要去你家看看。你也好,你哥也好,都還是未成年人啊,老師怎麽可能不管。”


    我:“啊?去我家?不要了吧……我哥他很兇的……他揍完我一定就會接著揍你的,老師你還是不要去了吧,我不想害你進醫院啊。我說真的,不騙你的,我哥平時就跟冰山一樣,但惹到他,絕對是炸藥爆炸啊。他拳頭可硬可硬了,揍人好疼好疼的,老師你不要去啦……”


    班主任:“你到底是有多怕你哥啊?”


    我:“反正不管你說什麽我也不會同意的。”


    班主任:“一個肯德基全家桶。”


    我:“你贏了。”


    班主任:“…………你也太好收買了吧。”


    那天放學後,我抱著一大桶肯德基,蹦蹦跳跳地帶班主任迴了家……


    然後果然被我哥揍了一頓。


    不過事後,他和我班主任聊了很久。


    兩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我哥還摸著我的腦袋歎氣,說,像我們兄弟這樣的情況……再歎氣。


    我那時候小,感受不到他們所說內容之沉重。


    聽了一小會兒,發現他們講的都是錢啊錢的,很快便失去興趣,於是跑隔壁虎子家蹭動畫片看了——我家是沒有電視機的。


    等班主任走了以後,我哥把我拎迴去,逼我寫作業。我屈服在他的鐵拳下,乖乖寫完後,到點刷牙洗臉睡覺。


    但我哥卻沒有在往常的睡覺時間上床。


    那一夜,我哥在黑暗中的窗邊,看著天上的月亮,發了很久的呆。


    然後第二天早上,他在餐桌邊宣布,他要考高中。


    現在迴想,那一次家訪其實影響深遠,若不是因為那個善良而又固執的小老師,我哥說不定真的初中畢業就混黑道去了。


    幼年的我懵懂無知,用一個肯德基全家桶,就賣掉了黑道大哥的未來。


    但是我一點都不後悔。


    我哥是那樣的驚才豔絕,若不是受生活所迫,他那樣的天才,絕對應該是人中龍鳳,成為讓所有人瞻仰的存在。


    即使是暫時被貧困絆住了腳,隻要給予足夠的時間,他勢必將一鳴驚人,飛龍在天。


    他是我的偶像,是我至生追求的目標,是我永遠無法抵達的高度。


    他是那樣的強大而又不可思議啊。


    我從不曾懷疑過他。


    我深深的信賴著他。


    然而他卻失蹤了。


    【162】


    *******************(迴憶·我哥·下)******************


    我哥失蹤那年,我正在讀高一,我發小的腿摔瘸了,治療費昂貴得簡直就是天文數字。


    如果說我家是“窮”的話,那麽我發小家便屬於“活著簡直就像是奇跡”的那一類。


    我好歹還有個我哥,養父也會時不時偷偷塞點生活費給我們,所以生活雖然艱難,但勉強還能過下去。


    但是我發小呢?


    我發小他什麽都沒有。


    他媽是妓.女,他爸是賭鬼,他在貧民窟裏朝不保夕,天天餓肚子不說,還要防範他爹娘突然冒出來把他賣掉換錢。


    所以當時醫生把醫藥單給我們一看,我倆連掙紮都沒能掙紮一下,直接就絕望了。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失手把我發小推下樓梯的,全部都是我犯的錯,為什麽老天不懲罰我,卻要懲罰到我發小的身上?


    我跪在我發小病床前,哭得渾身顫抖,恨不能捅我自己兩刀,好讓我發小解恨。


    事實上,我真的捅了。


    但是,卻被我哥阻止了。


    於是我隻好繼續跪在我發小的病床前哭。


    我發小一開始還能很鎮定的安慰我,可到了後來,他也忍不住了。


    畢竟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崽子,再怎麽成熟也是裝出來的。


    我哥把他往懷裏一摟,我發小的眼淚水就嘩嘩的流了出來。


    他說:“冰哥我的命怎麽這麽苦啊?”


    冰哥指的也就是我哥,我哥全名是許冰。


    我發小邊哭邊痛罵他爹媽,痛罵學校,痛罵命運,甚至痛罵他自己。


    可他就是不罵我。


    他也不罵我哥。


    我和我哥,大概是他晦暗的人生中,唯二對他好的兩個人吧。


    我發小把我哥的衣服都哭濕了,最後直接哭暈在他的懷裏。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他呢喃著說:“冰哥你救救我好不好,我不想當一輩子的殘廢啊。”


    我哥溫柔地把他塞進被窩裏,親吻他的額頭,替他掖了掖被角,然後出去買了一包煙,坐在病房外的塑料椅子上一個勁地猛抽,搞得走廊上煙霧繚繞就跟火災現場似得,護士差點沒直接叫保安把他給打出去。


    我倆被趕出病房,坐在大樓外的台階上,我靠在他的旁邊,呆呆的看著走廊。


    腫著兩隻眼睛其實什麽都看不清,隻覺得眼前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模樣,光怪陸離,仿佛連世界都扭曲起來。


    我們兩個都不說話,就這麽靜靜的坐著。


    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我對我哥說:“我以前自詡學校一霸,自認打遍天下無敵手,覺得自己拽到天上去,全世界你排第一,我排第二,咱倆合起來是最強組合。但是今天,我卻突然發現自己啥都不是,弱到極致,就是個渣。我以為能夠保護一輩子我發小,但是我忽然發現,其實我的手上一點力量都沒有。”


    我問我哥:“為什麽在人生最絕望的時刻,我們連個能夠求助的對象都沒有?”


    我問我哥:“我們已經活得這麽辛苦了,為什麽命運還要如此玩弄我們?”


    我哥沒有迴答。


    他遞給我一根煙。


    我人生中抽的第一根煙。


    我哥看我嗆著把那根煙抽完,然後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恭喜你,長大了。”


    在混混的觀念裏,成年與否,和年齡無關,有時候僅僅在於一根煙而已。


    少年無愁,不識煙滋味。


    品得出煙的好處,也就意味著長大了。


    一包煙抽完了,他人也走了。


    他說他出去買煙。


    結果一買就買了大半夜。


    等到天都徹底黑透了,全世界都睡著了,他拖著一個拉杆箱迴來,把睡著的我給搖醒了。


    然後在我瞠目結舌的目光中,我哥打開行李箱拉鏈,露出一整箱子的紅色毛爺爺。


    臥槽!


    我狠狠甩了自己一個耳光,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從病房的椅子上跳了起來衝他叫道:“日喲!哥!你太牛逼了!你難道是救世主變的嗎?!”


    我哥懶洋洋的咬著一根煙,挑眉衝我露出了痞子般的笑容。


    那笑容,至今難忘。


    我不知道我哥是如何在一夜之間,像變魔術一樣變出那一箱子錢的。


    我隻知道,那些錢治好了我發小的一條腿。


    剩下的錢,讓我從高中讀到大學畢業。


    但我哥卻在不久後失蹤了。


    他失蹤後沒幾天,道上的鋒哥也死了。


    據說,他和他的十幾個人渣手下,一起被剁成了肉泥。


    場麵之血腥,就連辦案多年的老刑警都看吐了。


    鋒哥是蓋世幫的老大,而蓋世幫則是當時市內的第一大黑幫,殺人販毒人口販賣,各種壞事無惡不做,為了賺錢簡直喪盡天良,不知道有多少人做夢都想除掉這顆大毒瘤。可無奈,老大上頭有人,而幫派在本市發展三十多年後,勢力大的幾乎難以想象。以鋒哥這些年所犯下的罪惡來看,他如果被抓進去的話,就算判十次死刑也是不夠的。


    所以分屍案一處,眾人無不稱手拍快,案件幾乎立刻就得到了社會各界的關注。


    可是兇手卻始終找不到。


    究竟誰才是開膛手傑克,眾說紛紜。


    案情撲朔迷離,即使直至今日,仍未偵破。


    沒過多久,鋒哥的手下也樹倒迷糊散,曾經聲勢滔天不可一世蓋世幫,也從此徹底成為一個過去的傳說。


    再許久之後,連傳說都沒什麽人提起了,蓋世幫徹底湮沒在曆史的潮流裏。


    而同樣被時間遺忘的,還有我哥。


    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我對他最後的印象,是他咬著煙蹲在一箱子錢旁,仰頭衝我壞笑的模樣。


    而道上有關他的最後消息,則是命案當晚,在蓋世幫的私人高級俱樂部裏。


    有人曾看到我哥全身赤.裸,好像牲畜一樣四肢著地,眼上戴著黑色皮眼罩,嘴裏塞著口塞,脖子上套著鐵狗環,讓人用狗鏈牽著向前爬。


    在包廂房門短暫打開的一瞬間,透過那道窄窄的門縫,那人看到了世間最淫.亂的畫麵。


    然後我哥一步一步地,爬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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