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琇讀完洛京送來的戰報,把信箋疊好遞還給阿慵。


    “拿去燒了,小心別叫夫人看到。”他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哎。”阿慵接過信箋,小心翼翼地收進懷裏。


    薑家出了事,於情於理應該告訴鍾薈,可是她有了身孕,這一胎又懷得這樣辛苦,這幾日迴了刺史府好容易將養迴來些,若是讓她知道家人下落不明,還不知會怎樣。


    要瞞著她卻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衛琇腹部的箭傷還未痊愈,大部分時候都躺在榻上,鍾薈總是寸步不離地守著他,今日虧得阿慵機靈,瞅準她午後去花園散步消食的當兒把信偷偷摸摸送了進來。


    不一會兒鍾薈由阿棗陪著迴了院子。


    “京都來消息了麽?”鍾薈一進屋就問道,“方才我在院門外看見阿慵了。”


    自從得知西北胡亂的消息,鍾薈心裏一直記掛著,一有洛京來的信函便要問一句。


    “嗯,家裏寄來的,沒什麽要緊事。”衛琇故作輕鬆。


    鍾薈露出狐疑的神色,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了一陣:“衛阿晏,你沒事瞞著我吧?”


    這種時候衛琇總是情願她愚笨些,要誆騙一個聰明人容易,可是要誆騙一個朝夕相對的聰明人實在太難了。


    “信就在案上,你自己讀便是了,我瞞你做什麽。”衛十一郎用下頜往書案的放向點了點,拾起手邊的一帙書,煞有介事地讀起來。


    鍾薈拿起書信,先用指腹蹭蹭了紙尾落款,一看手上幹幹淨淨,又背對著衛琇聞了聞,衛琇用的墨裏加了少許沈水香,這書信卻是用普通鬆煙墨寫的,鍾薈這才略微放心下來。


    信是留在衛府的管事南伯寫的,他雖說是家下人,不過能識文斷字,算是衛琇半個幕僚,留他在京中是有備無患,一有風吹草動便能經由衛家自己的途徑把消息傳到青州。


    南伯每旬寄一封信函到青州,將衛府和洛京城裏的大事小情稟報給衛琇,鍾薈把書信從頭至尾掃了一眼,西北戰火燎原,信中自然也提了一筆,隻說朝廷已經派安西將軍率五萬大軍增援西北,不日將至姑臧城。


    鍾薈讀完信,把信紙疊好放迴雙魚匣中,正要蓋上蓋子,突然察覺到異樣。


    衛琇見她終於把信放了迴去,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才落迴原位,輕輕吐出一口氣,心道今日這一關算是暫且過了。


    “衛阿晏,”鍾薈突然背對著他道,“我再問你一遍,究竟有沒有事瞞著我?”


    衛琇身子一僵,感覺渾身血液都快凍住了,他從頭至尾快速迴想了一遍,並未想起哪裏曾露出過破綻,便篤定阿毛是在詐他,鎮定自若道:“沒有。”


    “真有你的,衛琇。”鍾薈轉過身冷冷一笑,走過去把疊起的信紙扔到他懷裏。


    衛琇戰戰兢兢地拿起來看了一眼,便知瞞不下去了,封信匣時蠟從匣子縫隙裏滲了進去,流到了信箋上,這本沒什麽,偏偏那蠟跡一邊是整整齊齊的直線,顯然是因為上頭壓著別的東西——不用說也知道,必定是另一封信了。


    “我……”衛琇垂下眼簾,長睫毛遮住了眸光,因為受傷的緣故,臉上沒什麽血色,看起來越發可憐,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鍾薈雖然心裏有氣,可一見他這模樣也硬不起心腸,隻更咽道:“你說,二兄他們是不是出事了?”


    衛琇坐起身,艱難地道:“阿毛,你先別急。”


    鍾薈聽衛琇說完,怔怔的半晌沒迴過神來,良久才噙著淚拽著衛琇的袖子道:“阿兄和二叔是帶兵追擊羌胡騎兵的時候不見的?阿晏,你如實同我說,他們還有生理麽?”


    “一日未曾尋到人,便有生還的機會。”衛琇一字一句地慢慢說道,薑悔是他知交好友,他與薑景義在西北也曾相處過一些時日,他自然盼著他們能夠逢兇化吉,然而這些話隻不過是安慰鍾薈罷了,下落不明,不是被殺便是被俘,無論哪一種都是兇多吉少。


    鍾薈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點點頭,硬是把眼淚憋了迴去:“不知道阿婆怎麽樣了……”


    “外舅和大兄他們一定會瞞著阿婆的。”衛琇抱她在懷裏輕輕拍著,安慰道。


    “我還是不放心,”鍾薈想了想道,“還是寫封信迴去叮囑一聲。”


    她一邊說一邊站起身,用帕子掖了掖眼睛,走到屏風外麵,喚阿杏備筆墨。


    ***


    鍾薈的信才送出六日,薑府的書信卻先到了臨淄。


    臨淄城被圍那段時日,京城的信從一般驛路根本送不進來,三娘子先前寄出的幾封信也一直耽擱在路上,直至如今才陸陸續續送到。


    薑家的書信一向是直接送到內院來的,阿棗從阿慵手裏接過一捧鯉魚匣,進屋就呈給了娘子。


    鍾薈看了看,大多是三娘子寄來的,隻有一封署著薑曇生的名字。


    她有些納悶,薑曇生這人粗心得很,他們來青州這麽久也沒想過寫信來,有時候上街搜羅到有趣的器玩脂粉也是附在三娘子的信上送過來。


    鍾薈把三娘子的信放到一邊,先拿起大兄那封,用未開刃的小銀刀剔去封蠟,撬開信匣,展開信箋,才讀了一行眼前便是一黑。


    薑曇生的信很短,總共也隻有四五行字,字字觸目驚心。


    阿棗連忙將她扶住:“娘子怎麽了?”


    衛琇傷勢好些,這幾日剛剛可以起來走幾步,正由阿慵攙扶著在園中走動,阿杏突然匆匆忙忙奔過來:“郎君,不好了!咱們家老太太出事了!”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衛琇忙道:“娘子知道了?”


    阿杏點點頭:“娘子險些厥過去,阿棗姊姊陪著她,這會兒躺下了,已經叫小客去煎安胎藥了……”


    衛琇一邊往迴趕,一邊吩咐阿杏:“你去門房派個人趕緊去請蘇大夫。”


    鍾薈本來強撐著沒哭,一見衛琇,眼淚止不住奪眶而出。


    薑景義和薑悔失蹤的消息傳到洛京之後,薑家上下自然是瞞著老太太,一絲風也不敢漏進鬆柏院裏,可薑老太太終於還是知道了,具體的情形薑曇生在信中語焉不詳,鍾薈便猜到與繼母曾氏多半脫不了幹係。


    薑老太太最牽腸掛肚的就是疆場上出生入死的幼子,一聽這消息當即昏厥過去,好在醫官救治及時,撿迴一條命來,可也元氣大傷,躺在床上幾乎不能動彈。


    山參、靈芝流水似地灌進去,卻都如同泥牛入海,半點效驗也沒有。


    薑老太太半生操勞,身上落下不少病根,這一倒,多少沉屙頑疾都泛上來,短短幾日便有了行將就木的樣子,躺在床上也不說話,也不願進膳,蘇醒過來第一句話便是“讓我老婆子跟著二郎和阿悔去了吧……”


    薑景仁父子急得團團轉,卻是束手無策,醫官雖然醫術高超,可醫不了心病,見這老太太萬念懼灰,顯是沒了活下去的念想,便對著薑家人一味搖頭。


    薑曇生實在無法可想,想起老太太一向最疼二娘,便病急亂投醫,寄書到青州,指望著二娘子能想出個法子來。


    鍾薈的身孕是在臨淄城被圍時診出的,她還沒來得及把這事告知洛京的家人,薑家父子也無從得知。


    不一會兒阿杏便連拖帶拽地把背著藥笥的蘇神醫帶到了。


    “有你們這兩位貴人在青州城裏,老朽是休想安生了!”蘇神醫一進屋便埋怨開了,“這迴輪到誰了?”


    進了屏風裏一看,這迴是衛使君坐著,衛夫人躺著。


    “夫人是貪嘴了還是著涼了?幾日前老夫還來替你請過平安脈,脈象穩健得很呐,這又是怎麽了!”蘇神醫一邊嘮叨一邊取下竹笥隨手擱在一旁獨榻上,伸出手指,隔著薄薄的絲帕搭在鍾薈手腕上。


    他閉目凝神號了一會兒,然後睜開眼睛捋捋白須:“是受了驚嚇?”


    一邊不滿地看向衛琇:“老夫叮囑過多少遍了,夫人受胎後那段時日不安生,最忌勞神,怎麽就沒人把大夫的話當迴事呢!”


    衛琇慚愧地低下頭:“是在下沒照顧好內子,有勞蘇大夫。”


    他認錯態度太好,蘇大夫也無話可說,隻得努努嘴低下頭寫方子:“我在你常服的安胎藥方裏減了一味,添了兩味,一會兒叫下人去抓,每日兩帖,服一旬,一旬後我再來給你診脈。”


    “多謝,”鍾薈聲音悶悶的,有些鼻音,顯是哭過,“請問蘇大夫,我要是想迴洛京,最快何時能啟程?”


    蘇神醫正寫到最後一個字,聞言把筆一摔,起身拎起藥笥便走。


    阿杏趕緊上前把他攔住:“神醫莫走,神醫留步!”


    蘇大夫常給刺史夫婦看診,和這喜眉喜眼的婢子也很熟了,哼了一聲道:“老夫隻是個庸醫,你家夫人這毛病可醫不了。”


    鍾薈掙紮著要坐起來,衛琇把她按住:“你躺著,我去說。”


    他起身走到蘇大夫跟前,長揖道:“內子老祖母病重,還請蘇大夫體諒內子的一片孝心。”


    蘇神醫皺成一團的臉鬆開了些,勉為其難道:“夫人還是安心將養上一個月,待胎坐穩了再說旁的。”


    衛琇送走了大夫,坐在鍾薈床邊,執著她的手道:“我這就給天子上奏書,本來臘月裏也要迴京述職,提前幾日想來也無妨,這一個月你就安心養著,我把青州的事務交接完畢,等你能上路了,我便陪你一起迴京。”


    “阿晏......”鍾薈更咽道。


    “我知道,”衛琇親了親她的額頭,“若是我,無論如何也要迴去看一眼的。何況本來也要迴去了,裴家的事也該有個了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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