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爹捏著兩片旱煙葉子去找王老四。

    王老四的院子裏月光明媚,幾個木頭墩子,秋陽爹和王老四互相坐下,點火吸煙。

    “是為秋陽的事犯愁了吧?”王老四猜測地問。

    “愁得睡不住覺啊!都老大不小了,四兄弟,這事還得你操心。你常出門,眼路寬。再說你的話,秋陽能聽進去。”

    “換親?”

    “換就換吧,秋陽坐過監,落下這名聲,咋說呢!”

    王老四吸一口煙,沉默了一會兒說:

    “前一陣子,墨家的姑娘瘋瘋癲癲,跟秋陽寸步不離,熱得棉褲套似的。這一拍屁股,也就走了。”

    秋陽爹搖頭說:

    “人家那高門台,能是咱鄉下人攀的嗎?”

    王老四又說:

    “換親這檔子事,我得大琢磨琢磨,得三廂情願呢。”

    秋陽爹無奈地說:

    “好點孬點,講究著算了,能傳宗接代,過日子就成。”

    窯場的瓦罐盆作坊裏,王秋陽用杵搗著泥巴,泥點子濺了一身一臉。在旁抽葉子煙的王老四說:

    “行了,歇歇吧。我給你介紹的這個小真,文化上不行,可過起日子來,鍋前灶後,家裏坡裏,那可是沒比的。”

    王秋陽心不在焉,半開玩笑地說:

    “不認識,沒有感情基礎啊。”

    王老四把煙鍋一磕:

    “談情說愛,那是洋學生的事。過咱這莊稼日子得實在點,誰家的媳婦不是媒人說來的?說起自由戀愛,咱莊戶人還害臊呢!我年輕在關東拉皮貨那陣兒,荒村野棧的婆姨可知疼人啦,撩得你心頭火燒火燎。可到頭來,守家的還不是你那燒火棍一般的四嬸子?”

    “哎,老四年輕時在關東采花盜柳!”兩個翻泥巴的小夥子圍上來,要聽個究竟。

    “截了,截了,今兒沒戲。”王老四擺手打住。

    王秋陽跟王老四趕著馬車去趕杏花峪,車上滿滿蕩蕩一車罐子盆。在王老四的催促下,王秋陽換下了往日的那件對襟大褂子,穿了件藍色中山裝。

    車一進杏花峪的街口,王老四一眼就瞅見了菜種子李,緊走幾步,附在他耳朵邊嘀咕開來。

    王秋陽把車趕到街裏,找個合適的地方卸貨,將那盆子、罐子、瓦缸一件件搬下,擺開,坐在馬紮上張羅買賣。

    中午,杏花峪的陽光格外豔麗。王老四老半天才從人叢中鑽出,牽起王秋陽的袖子就走。杏花茶館裏已坐滿了人,都是親家那邊來的,王老四對一位中年人說:

    “這就是我說的秋陽,一中的學生,趕上這個年頭,興推薦。要是往年,早就上名牌大學了。”

    那中年人搭拉下眼皮說:

    “眼下說眼下的,叫小真看看吧。”

    門簾子動了一下,鑽出來一個姑娘,桌前一晃,就又走了迴去,甩下一句話:

    “跟誰都願意。”

    這話連王秋陽也沒聽樂意,看是帶氣來的,沒意思。他站起身說:

    “那邊還有貨。”就走向了他的瓦罐攤子。

    太陽落山,散集的王秋陽坐在轅子裏趕車迴家。

    “怪了,這小真姑娘有毛病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願意就是不願意,我又沒咬你一口,生哪門子氣啊!”

    醉醺醺的王老四歪倒在車廂裏,剔著牙說:

    “什麽話呀?人家小真一口答應下了,二話沒說。看人家那身段,找去吧!”

    “啊!”王秋陽不勝驚訝,“這就叫相親呀,歪打正著。”

    王老四領著王秋香走向汶河古鎮的石板街,後麵跟著秋陽的爹和娘。

    “秋陽,你也去看一下。”秋陽娘說。

    王秋陽不去。

    石板街拐角處的茶館,菜種子劉早已到了,和他同坐的是一位穿公路製服的年輕人,白白的上衣,鮮紅的領章。菜種子劉見到王老四,迎上來,穿公路製服的年輕人扶桌子站起,他安有一條假腿。

    晚間,油燈下,王秋香精心地納一副鞋墊,還繡了花。王秋陽默默地坐在桌對麵:

    “姐,今天相的那個人,一條腿是假的?”

    王秋香點點頭。

    “這他媽不是埋汰人嗎!你答應了?”王秋陽暴跳如雷。

    “答應了,咋的?”王秋香不理解。

    “就因為他幹公路?他是哪莊的,叫什麽?”王秋陽疾頭怪腦地問。

    “桃花寨的,你的同學,叫趙嘉偉。那腿是在學校武鬥時傷的,據說還與你有關。”

    王秋陽大為驚詫,猛擊桌子,煤油燈跳翻。黑暗中,他聲嘶力竭地喊:

    “天呢,我造的孽,為啥落到我姐還債?”

    “我願意。”王秋香正顏正色。

    “姐,你不能答應。”王秋陽哀求。

    “我為了娘家以後有人,為了娘家祖宗的香火,我認了。”王秋香義不容辭,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王秋陽猛得警覺,問:

    “換親?”

    “三換,轉親。我上桃花寨,趙嘉偉的妹妹上杏花峪,小真來咱們家。”

    王秋陽悲痛欲絕,抓自己的頭發,撞牆,末了跪在地上抱住王秋香的腿:

    “姐,你傻了你?”

    王秋香則使勁拖住他,不說一句話。

    王老四家,沮喪的王秋陽低頭坐在板凳上,王老四卻不以為然。

    “換親,換親咋的?趙嘉偉是一條腿,可人家混的是公家的事,立柱頂千斤呢!管得住四個軲轆的汽車,咱爺們行嗎?你姐能答應,你就別多說話了。不是我當叔的揭你,那個瘋瘋癲癲的墨菊,給你好的一個人似的,還不是一拍屁股走人家的路。你有本事,咱還走這條?如今這汶河兩岸,三轉兩換的多啦!”

    王秋陽無精打采地走出王老四家,抬頭望望灰暗的天空,感到無比的茫然。

    “婚姻,自由戀愛,五四運動……”

    王老四披著褂子攆出來:

    “秋陽,你小子別不知好歹。”

    王秋陽迴到爹娘的身邊,又是一陣數叨:

    “啥感情不感情的,莊稼人知道個啥?現在興對麵相了,還不是換了天地!我跟你爹上床前,就沒見過他是啥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來的規矩。娶親那天晚上起身,牛車走了一夜,東搖西晃,坐在車裏的我磕頭打盹地想:命運之神啊,你將把我載向何方?天明到你家,蒙著蓋頭不知東西。半夜裏上床,你爹才把它給我揭掉,還不是生了你們這一家子!你爹扛犁耙下地,風裏我想著,雨裏我掛著,俺這就不叫感情?再說了,人家趙嘉偉一條腿咋了,也就是伺候伺候,可按月的錢是現成的。”

    秋陽爹說:

    “你要是能說上親,咱也不走這條路。頂著那坐監的名聲,咱作的事咱當,這也算報應。”

    王秋陽惱得想打自己的臉,抬起手,又放下。他有嘴說不出,有心辯不白,無比清醒卻到處碰壁。

    曙色朦朧,鳥雀鳴唱。鳥雀知人之樂而不知樂其樂,鳥雀知人之愁而不知愁何愁。同一個時辰,同一張契約,後河的馬車送走了王秋香到桃花寨,桃花寨的牛車拉走了趙嘉偉的妹妹到杏花峪,杏花峪的拖拉機送來了小真。茫茫天宇,遙遙銀河,是誰在操縱著天盤,駕馭著河車?

    沒有鼓樂,不燃鞭炮,仿佛一切在秘密進行。王秋陽把新娘小真從拖拉機上抱下,拜天地,拜祖宗,夫妻沒有對拜就入了洞房。開席了,簡簡單單的席麵,盡管菲薄,還是讓送親的人們大嚼大咽,開了洋葷。

    “秋陽哥,你們這換親有愛情嗎?人不是牲口啊!”仿佛是墨菊在王秋陽的耳邊大聲喊。

    王秋陽倚在後河河堤的楊樹上,望著汶河悠悠的流水,大張著嘴巴。

    墨菊走了,走得那麽突然,像一顆流星,永不迴頭。“墨菊,寂寞危難之時,你為什麽離開我?”王秋陽仿佛又觸到墨菊那軟軟的手,滾燙的唇,他的淚又流了下來。

    想起小真相親的不情願,想起趙嘉偉的假腿,王秋陽曾暗中進行了艱難的抗爭。他用積攢的出差費買了四瓶酒,兩斤糖,偷騎了大隊會計的自行車去了趟杏花峪,小真的爹娘笑容可掬又小心翼翼地接待這未來的女婿。

    王秋陽和小真見了麵,王秋陽搓著手拘緊地問:

    “小真,你樂意跟我過一輩子嗎?”

    “生就這命,不樂意有啥法子?”

    “不樂意也別勉強,好說好散。結婚過日子,要有感情基礎才行。”

    “有感情基礎的能成嗎?”小真問。

    王秋陽就想起了白雲嵐,他無言以對。

    入夜,鬧嚷了一天的王家小院終於安穩下來。

    “都迴房歇著去吧,累了一天了。”秋陽的爹娘吩咐道。

    見了公婆的小真迴到新房,王秋陽也跟了進去,他拘緊地往床邊坐,小真卻機警地閃開。

    “別碰我。”

    王秋陽不解地問:

    “怎麽著?”

    小真不情願地氣著說:

    “還文化人,書上寫著呢!”

    生性倔強的王秋陽以為小真厭棄他,打開牆角的席卷躺在了地上。

    半夜,傳來小真輕微的唿喚:

    “上床吧,地上涼。”

    王秋陽翻個身,不理她。

    一連三個夜晚,王秋陽都獨自睡在地上。

    第四天入夜,王秋陽從瓦罐盆窯場迴家,下了河堤走進村,見自己家後園的灌木叢動了一下,他照一下手電,以為是一頭出圈的豬或者一條尋偶的狗。

    王秋陽進家,見小真的頭發上有一根草屑。

    黑夜又到,從窯場迴家的王秋陽,在後河堤那邊蹲一會兒,遠遠望見自己家的柴垛邊閃過兩個人的影子。

    “誰?”王秋陽跟了上去。

    一個黑影朝河堤相反的方向猛跑,樹林子裏閃出靈兒,伸腿一拌,那黑影撲嗵栽倒。靈兒撲上去擰住他的胳膊,是一位陌生的外村青年。

    “秋陽哥,求求你,別傷他。”傳來小真懼怕的喊叫,撲上來抱住王秋陽。

    王秋陽和靈兒扭住外村青年迴家,小真頭發零亂,麵色蒼白,抖抖索索吐出真情:

    “他……是來找我的,我們相好幾年了。家裏爹娘作主,非要拿我給俺哥換個媳婦,把我們給拆開了。”

    “你什麽時間來的?”王秋陽問。

    “前天晚上跑來的。”

    “住哪兒?”

    “隻要你不打我,我就說實話。”

    “不打,說吧。”

    “在你們屋後麻地裏趴了一夜,等天黑後,小真偷了個喜饅頭給我吃了,被你們抓住了。”

    王秋陽的眼睛即刻潮濕了。

    王秋陽把馬車趕到自己家門口,門前圍了好多看熱鬧的人。

    “走吧,我成全你們。”王秋陽對小真說。

    小真摟著包裹有些戀戀不舍。

    “俺這一違約,三家都要停親,俺爹俺娘俺哥還不活剝了俺!”

    “愛情是自私的,既然你心裏有小鎖,就過一輩子。家裏人迫害你,就到法院告他們,是我把你送迴杏花峪的。”

    “秋陽哥,”小真和小鎖雙雙跪下,“你真是好人!”

    王秋陽扶他們起來,小真問:

    “秋陽哥,你咋辦?”

    “別管我,奔你們的日子。”王秋陽讓小真和小鎖坐上大車,自己趕起牲口。

    王秋香拎著包袱氣乎乎迴到了娘家。

    “三家都停了親。”秋香告訴給悶悶不樂的爹娘。

    王秋陽把吃了一半的飯碗推開:

    “姐,趙嘉偉對你好嗎?你們合得來嗎?”

    秋香微紅了臉:

    “他,算是個實在人。”

    “既然能合得來,他又對你好,我看你還是迴去。”

    “要迴去都迴去,不能叫小真家占便宜,光咱們吃虧。”秋香分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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