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河鎮人民公社的大喇叭一遍又一遍播放恢複高考的通知。

    時逢汶河鎮大集,趕集的鄉下人爭相訴說這一激動人心的消息。供銷社旁邊的小書畫店,擠滿了年輕人,他們在爭相購買有關考試的圖書。

    頭戴大草帽、手握鞭杆的王秋陽瞪大眼睛注視著這邊的風景,他敏銳地覺察到時代變了,這仿佛是曆史的必然。

    有人在背後拍了他一巴掌:

    “哎,秋陽,我們正找你呢。”李明月大聲喊。

    石大柱猛地打掉王秋陽頭上的破草帽,奪過他手中的鞭杆,一齊扔到身後的大車上。

    “什麽時候了,還賣你的罐子盆,當你的隱君子?看看,該出山了。”

    “這考大學有沒有咱們老三屆的事?”王秋陽問。

    李明月攤開手中的報紙:

    “有啊,這裏寫著呢。”

    石大柱說:

    “趕快開個諸葛亮會,好好研究研究,這是時代賦予我們的厚愛,得抓住機遇啊。”

    晚間,王秋陽家的土屋裏,李明月、石大柱圍桌而坐。桌上一把茶壺,幾隻茶碗,秋陽爹在院子裏燒水,大聲地咳嗽著,幾根秫秸在壺底興奮地燃燒。

    “我說明月、大柱,這些年算叫你們辦著了,什麽課程都代,到底派上用場了。”王秋陽感歎地說。

    “中學戴帽,學工學農老一套,沒點正經玩藝。要說咱們哥們幾個,咋說也算上了個完整的初中吧。”石大柱說。

    “三十掛零的人了,錯過了念大學的最佳年齡,搞科研肯定不要我們了。”李明月說。

    “那也說不定,現在的初高中,連曆史地理都沒開過。”石大柱說。

    “那你們就考曆史、地理冷門,照錘窩裏打。”王秋陽說。

    李明月說:

    “秋陽,你也別灰心,動動手就比年輕的強。”

    “我不行了,自打鬧紅衛兵就沒挨過書,現在看見字就頭暈,連篇作文也難寫了。”王秋陽有些犯愁。

    “說什麽也得考,秋陽,機會不能錯過,行不行試試看。”石大柱鼓勁說。

    “估計一下,這考題是初中占比例大,還是高中大?”李明月說。

    三個人一直討論到深夜。

    王秋陽送走他們,自己迴來到河堤上站一會兒,滿河裏的月光,王秋陽癡癡地看,自言自語地:

    “日子真會捉弄人,過著過著就又迴來了。”

    迴到院子裏,爹還未睡,在等著他。

    “秋陽,得試試,自古無場外的舉人。”

    王秋香抱著孩子迴到了娘家。

    “姐,你迴來了?”王秋陽高興地打招唿。

    王秋香打開包袱,對秋陽說:

    “這是你姐夫給你的書,他要你去考。他說他一條腿不好幹啥了,能在公路站熬個名額轉正就足了。”

    “趙嘉偉真行,書還保存著,我的那些根本就沒往家搬。”秋陽說。

    “趕上這班車,一步登天,無論如何得考上。”

    “咳,忘得差不多了,看見字就頭疼。”

    “那也得考,頭懸梁,錐刺股。三十掛零的人了,連個媳婦還沒混上。”秋香埋怨說。

    “姐,你還知道頭懸梁錐刺股?”秋陽說,“就這幾天了,我還糊塗著呢,人家那裏該發榜了。”

    王秋陽提著兩瓶酒走在汶河鎮古老的石板街上,他要去李明月家,給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李明月和石大柱賀喜。

    推門進到李家,李明月和石大柱迎了出來,緊緊抱住王秋陽,熱情中滲透著憐憫。

    “祝賀你們高中啊!”王秋陽把酒瓶放在桌上問,“哪兒的通知?”

    石大柱不好意思地說:

    “我就這麽迴事,省師院。人家李明月的好,上海的東方大學。”

    “什麽專業?”王秋陽又問。

    “明月是社會學,我是曆史。”

    “好小子,該你們露臉了,淨朝錘窩裏打,放冷槍。今兒得好好喝,一醉方休啊!”王秋陽羨慕地說。

    “一醉方休。”李明月和石大柱齊聲說。

    裏屋卻傳出吟吟的哭聲。

    “是誰啊?”王秋陽問李明月。

    石大柱不耐煩地說:

    “沒出息,一個省城師院,我都沒覺著,她倒哭起來了,怕我甩了她,不知丟人幾個錢一斤,看大家李嫂。”

    王秋陽說:

    “人家李嫂到底大隊婦聯主任,見過世麵。”

    正在收拾飯菜的李桂枝轉過身來:

    “我才不怕呢,真有那麽一天,大不了自個過,還說不定再婚上一把呢。”

    屋子裏的人都笑了,石大柱家的抹淚笑了出來,對石大柱說:

    “還笑呢,在家裏你咋說的?”

    “那不是開玩笑嗎?上完學,頂多到縣一中再當孩子王。”石大柱說。

    王秋陽說:

    “大柱嫂子,甭說了,石大柱要是壞良心,我王秋陽就打他個陳世美。”說著,舉起桌上的笤帚比量。

    上菜了,滿滿一桌子菜。李明月說:

    “都來,都來,不分男女,一齊上。”

    喝酒,夾菜,碗碰筷子叮叮當當,人們笑語連珠。漸漸的王秋陽先醉了,眼前的人影晃動起來。

    “喝,李明月,石大柱,你們都是時代的寵兒。”

    李明月說:

    “秋陽,上學時,咱們同學幾個頂屬你學習好,當班長。你要好好複習,再過半年,又該考了,千萬別錯過。”

    石大柱說:

    “白雲嵐呢?這個時候,也該有消息了。”

    王秋陽被戳到了疼處:

    “人家還能想起咱們。”說著眼淚掉出來,趴在桌子上失聲痛哭。

    微雪過後,一輛草綠色吉普車在汶河鎮碾過,留下兩條清晰的轍印。

    吉普車朝後河村開來,就停在王秋陽家門前。車上走下來一位老幹部:

    “是這兒,老哥在家嗎?”老幹部喊。

    秋陽爹端著煙袋迎出來:

    “您是……”

    “老哥,我是章心白,在你這裏避過難呢。”

    “哎呀,章校長,多年不見,快家來,快家來。俺老惦念著,您走後怎樣了?”秋陽爹忙不迭地問。

    “從這兒走後,挨批鬥,關進去一年多。後來放出後打掃廁所,現在是官複原職了。”章校長介紹說。

    從瓦罐盆窯場迴來的王秋陽,手裏掂著鞭杆,腋下夾著書。

    “老校長,是您。”王秋陽和章心白緊緊擁抱,雙方熱淚盈眶。

    王家小院裏殺雞整魚,鄰家兩個中年婦女,也過來幫著燒火切菜。司機從車上拎下點心、罐頭,放到廚屋裏。

    “都來,都來,秋陽娘也來,今天吃個團圓飯。我章心白不是那忘恩負義之人,這一複職,我先想到你們。在這兒避難那半個多月,你家那麽困難,秋陽娘還天天給我烙蔥花餅,煮鹹雞蛋。”章心白頗有感慨地說。

    王秋陽斟上酒,全家人共同舉杯。王秋陽說:

    “祝賀章校長解放複職,祝賀好日子的到來。”

    一飲而盡。章校長說:

    “秋陽,年輕人中,我就惦記著你。恢複高考了,你得奔這一步啊。”

    王秋陽笑笑說:

    “看著書來,不過那高中哪兒上成課來。”

    章校長心急地說:

    “初中還是學全了。你跟我去,我在一中給你安排個勤雜工,敲鍾也成,三十塊錢夠吃飯了,抽時間去班裏聽聽課,趕緊預備考試。托上你這一步,我也算了個心事。”

    “章校長,秋陽叫你費心了。”秋陽爹感歎道。

    送走了章校長,王家小院裏安寧下來。秋陽爹蹲在院子裏抽煙,耳邊還想著章校長熱切的聲音:

    “老哥啊,等忙完這陣兒,你們全家都去我那裏住一段,換換地方。”章校長抓住秋陽爹的手,實心實意地說。

    “淨給您添麻煩。”秋陽爹謙遜說。

    “不麻煩,不麻煩。”章心白上車走去。

    屋子裏油燈點亮,秋陽爹趕到屋裏:

    “秋陽,章校長為你來一趟,你打算咋辦?”

    王秋陽沉思道:

    “老校長剛複職,百廢待興,我去了,淨給他添亂。”

    “這大學還得考呀?”秋陽爹著急。

    “我這正看書呢!他那兒,過幾天再說吧。”

    後河堤上的蔭柳樹下,王秋陽端著書本在地上畫圈圈,汶河裏流水嘩嘩。

    靈兒忽然跑上河堤說:

    “秋陽哥,有個女的找你。”

    “在哪兒?”

    “我在汶河鎮上遇到的。她說她是前河的,你的同學。”

    “前河的,”王秋陽一下子就想到了白雲嵐,“你見過沒有?”

    靈兒搖搖頭:

    “她說她從城裏來,在家等你,要你一定去。”

    王秋陽合上書本,走下河堤,猶豫了一陣,又走上河堤。

    晚霞映亮了西邊的天空,歸巢的鳥兒在樹頭盤旋。王秋陽手握鞭杆,腋下夾著書本迴家。

    白雲嵐從前河走到後河,徑直走向王秋陽的家。他們在家門口相遇,片刻的呆望之後,王秋陽迎白雲嵐到自己的家中。

    在娶過小真的土屋裏,王秋陽和白雲嵐相對凝視。

    “雲嵐,你還能記起我?”王秋陽哀怨地問。

    白雲嵐眼睛紅紅的:

    “秋陽,我今兒來不是吵架的。我隻想推你一把,把大學考上,離開後河村。縣上辦了個文化補習班,我給你報了名,領了學習材料,這是聽課證。”白雲嵐把材料和聽課證放在土坯台上。

    王秋陽的思緒卻難以離開過去的歲月:

    火紅絢爛的秋天,滿坡的紅高粱,汶河堤上走來了少女白雲嵐,手裏舉著一隻碩大的蓮篷,王秋陽迎著她笑;

    柿子燦金的時候,王秋陽爬上柿樹,摘兩顆對腚的送給她;

    發大水了,放了假的王秋陽背著白雲嵐,趟過汶水城東門外齊腰的洪水;

    出獄後,艱難的王秋陽遇到黃沙路上送親的隊伍……

    眼前的王秋陽已淚流滿麵。

    “我就不知道這人是什麽做的,想一個人,咋丟都丟不下。”

    “我是錯了,秋陽,我食言了。這些年,我的身子被別人蹂躪、糟蹋,可心裏裝的是另一個。秋陽,你有相思苦,我也有兒女情啊!你想過我的難處嗎?在那種情況下,我若是等你出獄結婚,就是勞改犯家屬,連民辦小學也教不成。一個弱女子能頂得住家庭、社會那麽大的壓力?我走後這些年,你了解我過的苦衷嗎,你看望過我一次嗎?”

    王秋陽擦擦眼淚:

    “你已為他人妻,我隻能朝思暮想,哪有前去看望的權力?”

    “是的,你連打聽一下我的權力也沒有。我嫁的什麽人隻有我自己知道,粗暴,無賴,流氓。他打我,罵我,拜把兄弟,和壞女人鬼混,是個黑社會性質的罪犯。我攀高結貴,想嫁到城裏去,都是我姑姑的撮合,行了吧?我自釀的苦酒自喝。”白雲嵐憤怒地控訴,一麵脫掉棉衣,露出潔白的後背。後背上一道青,一道紫,一道道亮亮的疤痕。

    憤怒的王秋陽流著淚,打著顫,手撫摸著那些傷疤,心尖子在跳疼。

    “雲嵐……”他把她緊緊摟在懷中。

    “不,我為什麽要給你訴說,為什麽?”白雲嵐拳頭擂打著王秋陽的肩。

    “看我怎麽收拾那個狗日的!”王秋陽憤怒至極,提起牆角邊的鍘刀。

    “別,別,秋陽,他會殺了你。”白雲嵐阻住王秋陽,渾身顫抖。

    王秋陽聽白雲嵐的話,溫順地跟她到縣城參加了文化補習班。

    王秋陽很順利地找到了白雲嵐給他租賃的房子,一家三麵有房屋的小院,靠西的一間,打開門,一張小床,一張小桌,有暖瓶、鐵碗、被子,安靜舒適。

    第二天早八點,王秋陽去縣教育局小禮堂聽課,白雲嵐早到了,用微笑迎接王秋陽。在經曆了十年風雨之後,終於迎來了難得的晴天,這一對本該坐在一起的老同學,又重新坐到了一起。

    講課的是一位戴眼鏡的老教師,花白的頭發,抑揚頓挫的聲調,講得很細,也很清晰,白雲嵐和王秋陽認真地聽記。

    後半晌,王秋陽頭有些暈旋,乏力,害困,幾次打起了磕睡,他覺得自己不習慣課堂了,白雲嵐幾次輕輕地碰他。下課放學,白雲嵐把一卷錢票塞到王秋陽手中,並幫他劃了材料上的重點題目。

    又一天上午,白雲嵐遲到了,戴了一副碩大的口罩,一隻眼睛分明的青紫。王秋陽忙問:

    “雲嵐,這是怎麽了?”

    “沒事。”白雲嵐擺擺手,讓委屈的淚水往肚裏流。

    迴到住處的王秋陽,一頭栽倒在床上,白雲嵐的傷情老在他眼前晃。他憤怒地走出院子,去雜貨鋪買下一把砍刀,七拐八扭,走上一條叫龍頭的小巷子,找到十三號,這裏原是白雲嵐和黑烏鴉的家。

    王秋陽敲門,開門迎出來的是個陌生的女人,胖得發膩,一身脂粉氣。

    “綽號叫黑烏鴉的在家嗎?”

    陌生女人迴頭看,黑烏鴉在屋裏叫:

    “誰呀?叫他進來。”

    王秋陽就看見一個光頭的胖子,肉鱉一般的男人,撮酒盅啃豬頭肉。

    “我叫王秋陽,白雲嵐的同鄉、同學,聽說過嗎?就是那年汶水一中武鬥,扯電網電死人的王秋陽。”

    黑烏鴉半睜開小眼睛,瞄瞄王秋陽的臉:

    “有事嗎?”

    “黑烏鴉我告訴你,從今以後,不準你再打白雲嵐。”王秋陽把拳頭捏得叭叭響。

    “她是你老婆,相好?我真懷疑孩子是誰下的種。”

    “黑烏鴉,”王秋陽猛擂桌子,抽出腰間雪亮的砍刀,“你要再打,我叫你活不舒靜。”轉身走出院子。

    中午放學,王秋陽和白雲嵐走出小禮堂,他們在巷路口分手。

    王秋陽穿過三道小街,走迴租賃的房間。巷口突然竄出兩個蒙麵歹人,朝王秋陽左右夾擊。左邊的伸出拳頭,朝王秋陽眼前一晃,右邊揮動皮帶,猛抽王秋陽的眼睛。措手不及的王秋陽雙眼頓時出血,他彎腰捂住,右邊那歹人亮出尖刀,直刺王秋陽的臀部。

    “殺人啦,大白天殺人啦!”打醬酒的老頭失魂落魄地喊。

    派出所門口,兩位民警火速趕來,左邊的那蒙麵歹人被民警抓住,右邊的那個持刀翻牆逃走。

    警車、救護車瘋狂地鳴叫。

    “秋陽啊,我不讓你管閑事,咱惹不起他。”白雲嵐哭著伏在病床前。

    床上的王秋陽纏滿了繃帶,吊瓶的藥液在緩緩滴下。

    “還好,刀差一點沒戳到腎髒,眼睛有點麻煩。”值班醫生對白雲嵐說。

    白雲嵐跪下乞求道:

    “大夫,千萬、千萬給他治好,他沒有眼睛不行,多少錢都成。”

    王秋陽輕輕問白雲嵐:

    “他們跑掉了?”

    白雲嵐咬牙切齒地說:

    “抓住了,連黑烏鴉也進去了。他們搶過銀行,還殺了人,老帳新帳一齊算。”

    一九七八的高考如期舉行。

    汶水一中門口懸掛起巨幅紅標。兩邊的豎條標語從文廟門樓頂端一直扯到地麵,左邊是:光明磊落,忠誠應考;右邊是:一顆紅心,兩種準備。門樓上的橫標是:積極服從祖國挑選。

    上午九點,考試已經開始。

    仍在住院的王秋陽,一隻眼睛仍纏著繃帶,他悄悄離開醫院,緩緩朝汶水一中走來。

    街頭的另一端,趙嘉偉艱難地邁動他的假腿,朝一中門前靠攏。

    這兩位非考生各自懷著複雜的心情,在石頭獅子前相遇,他們留戀地朝大殿考場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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