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珍嬪萬萬沒想到。她趕緊讓誌銳悄悄通知瑾嬪來後殿，兩人靜靜地在西梢間裏等。
“安娘哈舍喲，怡馨、盈雪，閔孝英意咪噠。（韓語：萬事如意，怡馨、盈雪，我是閔孝英。）”一個單眼皮，身材高瘦的女孩小心地走進屋子，見到二嬪便小聲地吐出一串外國話。“安娘，安娘，孝英！”珍嬪、瑾嬪都小聲叫起來。多麽熟悉的異國聲音，一別卻是十年了。
光緒六年（1880），珍嬪盈雪五歲，瑾嬪怡馨七歲，因家中生亂，投奔二伯父、廣州將軍長善。生亂的原因是父親長敘在這年的十一月十三、聖祖康熙帝殯天之日舉行兒女婚禮，被禦史彈劾，丟了戶部右侍郎的官。其時文廷式已在一年前入廣州將軍府，準備科考之餘，教她們姐妹蒙讀。這一年，接近年關的冬二月，盈雪、怡馨和這個朝鮮小女孩閔孝英相識。結識的原因說來恓惶，閔孝英的父親閔秩鎬飄洋過海到廣州登岸，除了其他朝鮮特產外，重點是高麗參。而這一路真是坎坷非常，途經琉球時，差一點被倭寇殺死，其他貨品被搶，惟有高麗參藏在船頭夾板裏沒被發現。到廣州海關登岸，例行檢查。到檢查完了，貨沒了。這些高麗參可是全村人辛辛苦苦六年的結晶，央告閔秩鎬到清國賣個好價錢。閔秩鎬到海關去問，問誰誰搖頭。海關就是收關稅，稅一繳放行，與貨品沒什麽接觸。後來一個人告訴他，是叫廣州知府運去了。奔到知府衙門，一個師爺告訴他，參被扣了，因為有問題。什麽問題，卻不說，軟磨硬泡了好幾天，直到給了那師爺好處，才告訴閔秩鎬，人參有假，朝廷命令，大力收繳假冒人參，不但貨要收，人還要刑求。嚇得閔秩鎬趕緊跑出去。
他多年到清朝行商，講得一口流利漢語，找廣州城裏一個藥行老朋友。這位老朋友告訴他，的確是朝廷有令查抄，但原本的旨意是，要幾個專門給朝廷進獻人參的藥行自行糾查，撿出劣品冒貨。一旦進獻的人參有問題，朝廷將治重罪。結果這旨意到廣州就變了味，變成所有藥行都查驗。人參這種貴東西，摻個少量就能掙大錢，哪家藥行也有問題，於是趕緊行賄，逃脫檢查。廣州知府一看大有利好，幹脆海關也設人，專門查抄朝鮮人參商，已經有不少朝鮮商人倒黴了。那該怎麽辦？花錢運動？一運動隻怕這參還不如在朝鮮本地賣了，他丟了貨品，隻怕迴國還要讓村民疑他中飽私囊。村民種個參不容易，朝鮮多坡地、薄地，太陽斜照，隻好種人參。但人參不好吃，要賣掉才能換飯吃。上好的高麗參要經過六年培植才能收獲。這漫長的歲月裏，種植者必須每日精心護理。參圃裏一旦發生病蟲害，數百坪人參一夜之間就會毀掉。他的錢沒了，隻好把船上的被褥、燈盞、桌椅什麽的當掉，其他商友住在船上，他帶著八歲的女兒漫無目的地亂晃，希望能找出個辦法。
這天，走到一座大宅前，他內急去方便，迴來時，發現女兒正和宅門裏兩個小女孩一起，津津有味地吃著大炸糕。那閔孝英象個小叫化子似的，那兩個小女孩則打扮得漂漂亮亮。閔秩鎬老遠吆喝女兒迴來，閔孝英吃得痛快，裝作沒聽見。這時候宅門裏走出幾個人，一位神情儒雅、氣宇軒昂的老者出來送客。閔孝英便跑過去，跪下給那人磕頭，說：“那個人是我爸爸，他也很久沒吃東西，讓他也吃吧。”她還不會說漢語，隻有幾個詞是用漢語表達的。老者甚為驚異，扶起閔孝英，把閔秩鎬請進宅裏。那位老者就是珍嬪的二伯父長善將軍，他的豁達暢快、好客仗義在廣州的士林圈子裏是出了名的。他是大學士桂良的女婿，恭親王奕訢的連襟，而他又有一個妹妹嫁給恭王，其時正逢恭王當權，受望頗深。自然，閔秩鎬的問題很快解決了。而且，因為清廷當時對高麗參的特殊需求，還賣了個好價錢。後來，閔秩鎬了解到，清廷的這個需求，乃是慈禧太後生了一場大病，急需優質高麗參。而病的內幕，據說是內臣榮祿給慈禧太後下了種，慈禧太後不得不私自墜胎，結果引發血崩。禦醫挫手，遍征天下名醫名藥，也給了閔秩鎬這番奇遇。
年關已近在眼前了，海上風浪大，想迴朝鮮已不可能。長善將軍誠相挽留，閔家父女及同行商友便在廣州將軍府度過了新年，一直到春二月，閔秩鎬才和眾商友迴朝。閔孝英留了下來，畢竟是小孩，眼見又有玩伴，條件又比朝鮮老家好，便不肯迴去。長善將軍樂得府裏又多一個小孩子。這樣閔秩鎬又來往於朝鮮、廣州之間，閔孝英間歇也迴去一兩次。在長達一年時間裏，她和盈雪、怡馨朝夕相處，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後來，閔氏父女迴到朝鮮，不久發生災難深重的壬午兵變（1882），朝日矛盾驟然升級，越洋經商更加不易。閔秩鎬遂投奔遠房親戚、當時朝鮮政局的實際主持者明成皇後，即朝鮮國王的妃子閔氏。
壬午兵變的戰火所指即是閔氏集團。閔妃九死一生從王宮逃出，為躲避大院君的追殺東躲西藏，除了躲到驪州閔泳偉家、長湖院的閔應植家，另有段時間就住在閔秩鎬府內。其間清軍誘執大院君至天津，關於保定；又誘捕大院君兒子李載冕及其部屬，使閔妃50餘天後重奪政權，再度號令天下。時勢迫使她必須大力拔擢親信，閔秩鎬很快就從五品縣令，升到二品府尹。閔孝英則後來嫁給了一位朝鮮官員。朝鮮在天津設有臨時性外交機構，這次丈夫來津，她也跟來了。
閔孝英喬裝麵見珍嬪，有一項重要任務。她請求珍嬪和瑾嬪，有機會向皇上進言，撤換大清在朝鮮的總代理袁世凱。朝鮮的政要對袁世凱，是既敢怒又不敢言。這位小個子大使光緒十一年護送大院君迴國，此後就駐在朝鮮，成為負有“監國大臣”使命的三品道員級重要人物。他本想扶持大院君重新執政，攆下閔妃，但閔妃加緊對大院君的監視和打擊，使大院君根本發揮不了任用。袁世凱隻好表麵上疏遠他，自己親自挑大梁。在當時群雄爭霸朝鮮的複雜情況下，袁世凱遇事以強雄氣魄大加幹預，態度傲慢，動不動對朝鮮宮廷指手劃腳、盛氣淩人，引起閔妃的不安，閔氏一派對清政府的疑怨也同時增長。閔孝英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赴清廷內部，希望能扳開袁世凱這塊大石頭。
正在這時，一直呆在北窗邊的誌銳突然一掌推開窗格，吼一聲：“是誰？”
竟有人偷聽！？珍嬪等急忙過去，一個宮女呆立殿後瑟瑟發抖，竟然是珍嬪的親信宮女菲兒！突然之間，久鎖珍嬪心中的無數個疑團冰銷雲散。她還是問：“菲兒，在這裏幹什麽？”
“有……有隻鳥，追過來了。”
珍嬪也不戳破她，道：“還不進宮來？”
菲兒一下子抬起頭，一雙美麗的大眼驚恐地望著眾人。
“進來吧，我不會拿你怎樣。”
菲兒一進宮裏，所有人都麵臨艱難的選擇。即使她沒聽清楚講話的內容，也會聽出閔孝英的異國語氣、語調，此事泄露出去，就是私通外國的死罪。所以，珍嬪看菲兒的眼神慢慢變了，宮中充滿透不過氣來的壓抑。菲兒跪在地上嗚嗚地哭開了。下邊，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交代了：她是皇後派來的臥底，伶人鞋是她偷偷放的，珍嬪的行蹤也是她向皇後透露。
“主子，”她撕心裂肺地哭，“並非奴才多麽壞，奴才也身不由己啊。奴才受過皇後家的恩，被送進宮裏，被派給主子。主子，奴才不得不這麽做。奴才是一個孤女，無依無靠，隻能聽別人的話……”這話讓人不由起悲憫之心。
珍嬪指著西梢間，“你先去那兒。”
“不，”菲兒大驚失色，跪著爬過來抱住珍嬪的腿，“主子，奴才知道主子是好心人。從現在起，奴才耳朵聾了，眼睛瞎了，決不會把任何東西再往外說。奴才一心一意服侍主子，請主子相信我吧。”
“你先進去。”珍嬪又重複一句。此時，她的臉上顯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神情。
眾人到了東梢間，各道門都關死。閔孝英愧疚得直打自己巴掌。“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這可怎麽辦？”
誌銳說：“妹子，你們在宮中立足未穩，經不起考驗。這個丫頭，不能留著。”
珍嬪何嚐不是這樣想，這可關係自己和親戚朋友的身家性命！瑾嬪臉色已經發白了，一點主意沒有。珍嬪想了會兒，道：“菲兒跟了我兩年，即便有對不起我的地方，可她的脾氣、性情，並不是那種口蜜腹劍、兩麵三刀的人。她這麽做，或許真是身不由己……”
“行了！”誌銳打斷她，“當斷不斷，貽害無窮。現在萬不能發婦人這仁！我這就處理了她，就地一埋。要問起來，你隻說不知道。”
好象隻能如此，而菲兒的行徑也可殺。誌銳拔步打開門閂，隨手將閂杠操在手裏；然後打開第二道門……最後一道門，誌銳一腳踹開，閂杠斜斜操在身後。“不——”珍嬪下意識地喊一聲，誌銳手起杠落，菲兒撲嗵跌到地上。
一擊之下，三人麵麵相覷。珍嬪走上前去，拉拉菲兒的胳膊，一張慘白的臉上，嘴唇刹時沒了血色。誌銳一不做二不休，撥開珍嬪欲再擊，珍嬪猛然推開他，強硬地小聲命令：“都出去，都走！”殿門關上，宮裏霎時陷入陰森黑暗之中。珍嬪心中非常恐懼，可她還是控製住自己，蹲下身去，將菲兒扶在臂彎，借著微弱的光，端詳著她嬌小美麗的麵龐。試了試鼻息，尚還有氣。她找了些綾布包紮好傷口，又將血跡擦淨。過了些時候，菲兒“嚶呀”一聲，醒了過來。
“主子，”她微弱地道，“奴才知罪了。”
珍嬪還未想好應該怎麽處置，隻是焦慮而茫然地瞅著她。
“主子，奴才服侍你快兩年了，知道你是好人，聰明，能幹。奴才有死罪，就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伶人鞋放到宮裏。奴才，奴才……”她不知怎麽樣說才好，隻有嗚嗚低咽。“主子，奴才也做過對得起你的事。那次你在皇後宮裏在罰跪，是奴才托人告訴皇上的。”的確，那天多虧皇上趕到，她隻顧慶幸，卻忘了問問是誰立在功勞。須知，在宮裏，如是下人通風，必定是個死；而上層人士，當時都被皇後暫扣在後殿，誰也不可能出去。
“奴才那天來了紅，沒隨主子去。主子久久不迴來，奴才擔心是出了事。碰巧這時候皇後宮的太監來，無意中透了句，‘以後可要輕鬆了。’奴才馬上想到，是不是主子有難？能幫主子說話的，除了皇上，就是大公主。我就請宣五派四個太監分頭去人報信，結果皇上去了。”
“那，你為什麽這樣做？”
“奴才能分出誰是好人。”這是有隱指的，另有人不是“好人”。
“皇後宮的太監是誰？他到咱宮幹什麽？”
“這是皇後的一個安排，專門主子去請早安的時候派人來，假裝賞個東西什麽的，和我通氣。來的是兩個太監，金大萬、眯眼青，皇後專門安排和我聯絡的。”
“皇上那邊，又是找誰報的信？”珍嬪知道，養心殿新去的首領太監胡丙來自皇後宮中。
“是‘對兒楊’裏的楊佼。”
珍嬪哦了一聲，她進一步發現皇宮生活的複雜和微妙。這裏的人並不總是安於某一個位置，而是不斷變化，善惡真假，有時真的難的辨清。對於菲兒的處理，珍嬪已經拿出一個主意，不過需要更深入確定。她一眨不眨盯著菲兒，問道：“你到底是誰？”
“安娘哈舍喲，怡馨、盈雪，閔孝英意咪噠。（韓語：萬事如意，怡馨、盈雪，我是閔孝英。）”一個單眼皮，身材高瘦的女孩小心地走進屋子，見到二嬪便小聲地吐出一串外國話。“安娘，安娘，孝英！”珍嬪、瑾嬪都小聲叫起來。多麽熟悉的異國聲音，一別卻是十年了。
光緒六年（1880），珍嬪盈雪五歲，瑾嬪怡馨七歲，因家中生亂，投奔二伯父、廣州將軍長善。生亂的原因是父親長敘在這年的十一月十三、聖祖康熙帝殯天之日舉行兒女婚禮，被禦史彈劾，丟了戶部右侍郎的官。其時文廷式已在一年前入廣州將軍府，準備科考之餘，教她們姐妹蒙讀。這一年，接近年關的冬二月，盈雪、怡馨和這個朝鮮小女孩閔孝英相識。結識的原因說來恓惶，閔孝英的父親閔秩鎬飄洋過海到廣州登岸，除了其他朝鮮特產外，重點是高麗參。而這一路真是坎坷非常，途經琉球時，差一點被倭寇殺死，其他貨品被搶，惟有高麗參藏在船頭夾板裏沒被發現。到廣州海關登岸，例行檢查。到檢查完了，貨沒了。這些高麗參可是全村人辛辛苦苦六年的結晶，央告閔秩鎬到清國賣個好價錢。閔秩鎬到海關去問，問誰誰搖頭。海關就是收關稅，稅一繳放行，與貨品沒什麽接觸。後來一個人告訴他，是叫廣州知府運去了。奔到知府衙門，一個師爺告訴他，參被扣了，因為有問題。什麽問題，卻不說，軟磨硬泡了好幾天，直到給了那師爺好處，才告訴閔秩鎬，人參有假，朝廷命令，大力收繳假冒人參，不但貨要收，人還要刑求。嚇得閔秩鎬趕緊跑出去。
他多年到清朝行商，講得一口流利漢語，找廣州城裏一個藥行老朋友。這位老朋友告訴他，的確是朝廷有令查抄，但原本的旨意是，要幾個專門給朝廷進獻人參的藥行自行糾查，撿出劣品冒貨。一旦進獻的人參有問題，朝廷將治重罪。結果這旨意到廣州就變了味，變成所有藥行都查驗。人參這種貴東西，摻個少量就能掙大錢，哪家藥行也有問題，於是趕緊行賄，逃脫檢查。廣州知府一看大有利好，幹脆海關也設人，專門查抄朝鮮人參商，已經有不少朝鮮商人倒黴了。那該怎麽辦？花錢運動？一運動隻怕這參還不如在朝鮮本地賣了，他丟了貨品，隻怕迴國還要讓村民疑他中飽私囊。村民種個參不容易，朝鮮多坡地、薄地，太陽斜照，隻好種人參。但人參不好吃，要賣掉才能換飯吃。上好的高麗參要經過六年培植才能收獲。這漫長的歲月裏，種植者必須每日精心護理。參圃裏一旦發生病蟲害，數百坪人參一夜之間就會毀掉。他的錢沒了，隻好把船上的被褥、燈盞、桌椅什麽的當掉，其他商友住在船上，他帶著八歲的女兒漫無目的地亂晃，希望能找出個辦法。
這天，走到一座大宅前，他內急去方便，迴來時，發現女兒正和宅門裏兩個小女孩一起，津津有味地吃著大炸糕。那閔孝英象個小叫化子似的，那兩個小女孩則打扮得漂漂亮亮。閔秩鎬老遠吆喝女兒迴來，閔孝英吃得痛快，裝作沒聽見。這時候宅門裏走出幾個人，一位神情儒雅、氣宇軒昂的老者出來送客。閔孝英便跑過去，跪下給那人磕頭，說：“那個人是我爸爸，他也很久沒吃東西，讓他也吃吧。”她還不會說漢語，隻有幾個詞是用漢語表達的。老者甚為驚異，扶起閔孝英，把閔秩鎬請進宅裏。那位老者就是珍嬪的二伯父長善將軍，他的豁達暢快、好客仗義在廣州的士林圈子裏是出了名的。他是大學士桂良的女婿，恭親王奕訢的連襟，而他又有一個妹妹嫁給恭王，其時正逢恭王當權，受望頗深。自然，閔秩鎬的問題很快解決了。而且，因為清廷當時對高麗參的特殊需求，還賣了個好價錢。後來，閔秩鎬了解到，清廷的這個需求，乃是慈禧太後生了一場大病，急需優質高麗參。而病的內幕，據說是內臣榮祿給慈禧太後下了種，慈禧太後不得不私自墜胎，結果引發血崩。禦醫挫手，遍征天下名醫名藥，也給了閔秩鎬這番奇遇。
年關已近在眼前了，海上風浪大，想迴朝鮮已不可能。長善將軍誠相挽留，閔家父女及同行商友便在廣州將軍府度過了新年，一直到春二月，閔秩鎬才和眾商友迴朝。閔孝英留了下來，畢竟是小孩，眼見又有玩伴，條件又比朝鮮老家好，便不肯迴去。長善將軍樂得府裏又多一個小孩子。這樣閔秩鎬又來往於朝鮮、廣州之間，閔孝英間歇也迴去一兩次。在長達一年時間裏，她和盈雪、怡馨朝夕相處，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後來，閔氏父女迴到朝鮮，不久發生災難深重的壬午兵變（1882），朝日矛盾驟然升級，越洋經商更加不易。閔秩鎬遂投奔遠房親戚、當時朝鮮政局的實際主持者明成皇後，即朝鮮國王的妃子閔氏。
壬午兵變的戰火所指即是閔氏集團。閔妃九死一生從王宮逃出，為躲避大院君的追殺東躲西藏，除了躲到驪州閔泳偉家、長湖院的閔應植家，另有段時間就住在閔秩鎬府內。其間清軍誘執大院君至天津，關於保定；又誘捕大院君兒子李載冕及其部屬，使閔妃50餘天後重奪政權，再度號令天下。時勢迫使她必須大力拔擢親信，閔秩鎬很快就從五品縣令，升到二品府尹。閔孝英則後來嫁給了一位朝鮮官員。朝鮮在天津設有臨時性外交機構，這次丈夫來津，她也跟來了。
閔孝英喬裝麵見珍嬪，有一項重要任務。她請求珍嬪和瑾嬪，有機會向皇上進言，撤換大清在朝鮮的總代理袁世凱。朝鮮的政要對袁世凱，是既敢怒又不敢言。這位小個子大使光緒十一年護送大院君迴國，此後就駐在朝鮮，成為負有“監國大臣”使命的三品道員級重要人物。他本想扶持大院君重新執政，攆下閔妃，但閔妃加緊對大院君的監視和打擊，使大院君根本發揮不了任用。袁世凱隻好表麵上疏遠他，自己親自挑大梁。在當時群雄爭霸朝鮮的複雜情況下，袁世凱遇事以強雄氣魄大加幹預，態度傲慢，動不動對朝鮮宮廷指手劃腳、盛氣淩人，引起閔妃的不安，閔氏一派對清政府的疑怨也同時增長。閔孝英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赴清廷內部，希望能扳開袁世凱這塊大石頭。
正在這時，一直呆在北窗邊的誌銳突然一掌推開窗格，吼一聲：“是誰？”
竟有人偷聽！？珍嬪等急忙過去，一個宮女呆立殿後瑟瑟發抖，竟然是珍嬪的親信宮女菲兒！突然之間，久鎖珍嬪心中的無數個疑團冰銷雲散。她還是問：“菲兒，在這裏幹什麽？”
“有……有隻鳥，追過來了。”
珍嬪也不戳破她，道：“還不進宮來？”
菲兒一下子抬起頭，一雙美麗的大眼驚恐地望著眾人。
“進來吧，我不會拿你怎樣。”
菲兒一進宮裏，所有人都麵臨艱難的選擇。即使她沒聽清楚講話的內容，也會聽出閔孝英的異國語氣、語調，此事泄露出去，就是私通外國的死罪。所以，珍嬪看菲兒的眼神慢慢變了，宮中充滿透不過氣來的壓抑。菲兒跪在地上嗚嗚地哭開了。下邊，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交代了：她是皇後派來的臥底，伶人鞋是她偷偷放的，珍嬪的行蹤也是她向皇後透露。
“主子，”她撕心裂肺地哭，“並非奴才多麽壞，奴才也身不由己啊。奴才受過皇後家的恩，被送進宮裏，被派給主子。主子，奴才不得不這麽做。奴才是一個孤女，無依無靠，隻能聽別人的話……”這話讓人不由起悲憫之心。
珍嬪指著西梢間，“你先去那兒。”
“不，”菲兒大驚失色，跪著爬過來抱住珍嬪的腿，“主子，奴才知道主子是好心人。從現在起，奴才耳朵聾了，眼睛瞎了，決不會把任何東西再往外說。奴才一心一意服侍主子，請主子相信我吧。”
“你先進去。”珍嬪又重複一句。此時，她的臉上顯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神情。
眾人到了東梢間，各道門都關死。閔孝英愧疚得直打自己巴掌。“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這可怎麽辦？”
誌銳說：“妹子，你們在宮中立足未穩，經不起考驗。這個丫頭，不能留著。”
珍嬪何嚐不是這樣想，這可關係自己和親戚朋友的身家性命！瑾嬪臉色已經發白了，一點主意沒有。珍嬪想了會兒，道：“菲兒跟了我兩年，即便有對不起我的地方，可她的脾氣、性情，並不是那種口蜜腹劍、兩麵三刀的人。她這麽做，或許真是身不由己……”
“行了！”誌銳打斷她，“當斷不斷，貽害無窮。現在萬不能發婦人這仁！我這就處理了她，就地一埋。要問起來，你隻說不知道。”
好象隻能如此，而菲兒的行徑也可殺。誌銳拔步打開門閂，隨手將閂杠操在手裏；然後打開第二道門……最後一道門，誌銳一腳踹開，閂杠斜斜操在身後。“不——”珍嬪下意識地喊一聲，誌銳手起杠落，菲兒撲嗵跌到地上。
一擊之下，三人麵麵相覷。珍嬪走上前去，拉拉菲兒的胳膊，一張慘白的臉上，嘴唇刹時沒了血色。誌銳一不做二不休，撥開珍嬪欲再擊，珍嬪猛然推開他，強硬地小聲命令：“都出去，都走！”殿門關上，宮裏霎時陷入陰森黑暗之中。珍嬪心中非常恐懼，可她還是控製住自己，蹲下身去，將菲兒扶在臂彎，借著微弱的光，端詳著她嬌小美麗的麵龐。試了試鼻息，尚還有氣。她找了些綾布包紮好傷口，又將血跡擦淨。過了些時候，菲兒“嚶呀”一聲，醒了過來。
“主子，”她微弱地道，“奴才知罪了。”
珍嬪還未想好應該怎麽處置，隻是焦慮而茫然地瞅著她。
“主子，奴才服侍你快兩年了，知道你是好人，聰明，能幹。奴才有死罪，就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伶人鞋放到宮裏。奴才，奴才……”她不知怎麽樣說才好，隻有嗚嗚低咽。“主子，奴才也做過對得起你的事。那次你在皇後宮裏在罰跪，是奴才托人告訴皇上的。”的確，那天多虧皇上趕到，她隻顧慶幸，卻忘了問問是誰立在功勞。須知，在宮裏，如是下人通風，必定是個死；而上層人士，當時都被皇後暫扣在後殿，誰也不可能出去。
“奴才那天來了紅，沒隨主子去。主子久久不迴來，奴才擔心是出了事。碰巧這時候皇後宮的太監來，無意中透了句，‘以後可要輕鬆了。’奴才馬上想到，是不是主子有難？能幫主子說話的，除了皇上，就是大公主。我就請宣五派四個太監分頭去人報信，結果皇上去了。”
“那，你為什麽這樣做？”
“奴才能分出誰是好人。”這是有隱指的，另有人不是“好人”。
“皇後宮的太監是誰？他到咱宮幹什麽？”
“這是皇後的一個安排，專門主子去請早安的時候派人來，假裝賞個東西什麽的，和我通氣。來的是兩個太監，金大萬、眯眼青，皇後專門安排和我聯絡的。”
“皇上那邊，又是找誰報的信？”珍嬪知道，養心殿新去的首領太監胡丙來自皇後宮中。
“是‘對兒楊’裏的楊佼。”
珍嬪哦了一聲，她進一步發現皇宮生活的複雜和微妙。這裏的人並不總是安於某一個位置，而是不斷變化，善惡真假，有時真的難的辨清。對於菲兒的處理，珍嬪已經拿出一個主意，不過需要更深入確定。她一眨不眨盯著菲兒，問道：“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