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得有幾張嘴才能一下子迴答。珍嬪這才發現,大哥的臉色並不太好,那麽英俊的一個人,神情鬱鬱,精神黯淡,即使強作歡笑也能看出來。是啊,她內心裏想,伯父長善在福州將軍位上去世了,父親雖複職卻沒補缺,家裏除了他們兄弟三個,就是女眷小孩,可以說,一多半重擔壓在他身上。大哥是帝師、戶部尚書翁同龢的門生,而且他他拉家族有一位姑姑嫁給恭親王,在第一倚重關係的政治圈,本來升遣有望。可惜翁同龢光緒十年與恭王等一起被逐出軍機,他也隻能瞎混了。後來翁同龢複起,他才在光緒大婚前遣升詹事府詹事,為他他拉氏帶來一線光明,——正三品文官了。而二哥誌鈞情況要差得多,自光緒九年以來,當了編修就沒挪過窩,可見官場有多麽難熬,門第是多麽重要!珍嬪、瑾嬪還有個小哥哥,叫誌錡,也沒考中什麽功名,相當於“三無”。再看看大嫂、二嫂,也同樣的眉眼深處有憂愁。

    珍嬪已經不是不諳世情的小姑娘了,她托口有事悄悄進了後殿,讓領班太監宣五不露聲色叫來誌銳。誌銳歎息一聲,也不再瞞,說道:“你非要問,就告訴你吧。小哥也南下了。那天文三哥走得匆忙,正巧二哥早就想南下,東西都準備好了,馬上就找到三哥一塊起程。你二哥後來迴了信,我才知道在天津乘船時碰上了誌錡。唉,這事怎麽給你說?都說好了不讓你們知道。這樣吧,你答應大哥,隻你自己知道,就不要讓大妹(瑾嬪)擔心了。……誌錡,誌錡他見家裏越來越不寬裕,就投了綢緞莊,幫人打點生意……”

    珍嬪倒抽口氣。他他拉世家,在滿族也算是望族。望族,在那個朝代就是子子孫孫走仕途,當大官,——既有政治基礎,又有良好的教育環境。——突然出了個商販,那就象青蛙堆裏爆炸彈。父親長敘絕不會不管,母親又是少有的火氣性子,而依然如此,可見家裏已經拮據到何種地步。不過她聽誌銳言談之間並無多少羞愧,問道:“大哥怎麽看?”

    “不能餓死。”誌銳態度很明確,他到門外四下望望,迴來小聲道,“妹子,年代越來越不行了,是被逼得啊!全家上下老小,加上仆從,近三十號人。當年父親(誌銳過繼給二伯長善為繼子)在時,接濟一下還能應付。現在,父親沒補缺,就沒有俸祿;我一個詹事的俸銀有限;誌鈞當個翰林,都是借京債度日。想弄個考差賺點應試貼銀,現在沒人沒銀子根本就別想。”珍嬪馬上想到,上次為到壽安宮看麗皇貴太妃,還從娘家借的銀子。“正巧,誌錡一個朋友開的莊子缺人,就讓他幫忙。他起初幫著照料店麵,後來偶爾也跟著跑趟子,販運布匹。”

    “大哥,即使……也不能……”

    “妹子,八旗,早已不是原先的八旗了。許多旗人窮得賣兒賣女,朝廷也不管不了。這不,早就允許旗人出旗了。你阿瑪跟我商量過。誌錡不喜歡讀書,走科舉這條路行不通。還有一條路,當兵,也沒啥意思,現在最弱的軍旅就是八旗兵了。主要的,還是他跟的這個人不錯。京師裏有個叫大刀王五的,你知道?”

    “當然知道。”

    “這個人,就是王五的徒弟,叫石穿裘。早年跟著王五闖蕩多年,那是舐刀刃血滾過來的,結下一幫子管事的人,路也踩得硬。為人俠肝義膽,一根骨頭,敲起來那是錚錚地響。誌錡這頭一拿錢,家裏就寬裕多了。”

    “嘿,難道,難道……”珍嬪想說難道真就非走這條路?而她心裏也清楚,入宮兩年來,耳聞目睹了多少賣官鬻爵的事。幹得最猖獗的是李蓮英,而李蓮英也隻不過為人辦事罷了,賣官的錢大部分都要孝敬給上邊那個人——慈禧太後!她歸政之前,一個總督、巡撫不過花個十幾萬,如今,一個低很多的正四品道台也要花這個數了。再從另一個角度問:為何會出現賣官現象?表麵是吏治腐敗,國家貧窮,鑽空子的人絞盡腦汁,而其根子,則是晚清腐爛的獨裁體製。君上獨裁,下必仿之,於是一層層的體製格上,都有一個大小不同的“君”。“君”一言九鼎,可指鹿為馬,享盡最大的好處;其下奉迎、媚諂、欺騙之,則會得第二的好處。久之,既然各層都以此“君”馬首是瞻,又沒有足以製衡此“君”的製度,眾人就會向他獻納格外的好處換一個缺,就叫賣官鬻爵。有這樣的體製,必然有這樣的結果,實在很自然。現在據載東南亞某個國家正在搞什麽“反腐教育從學生抓起”,竊以為是緣木求魚。腐敗的根源不在於個人,也不在是否普及這種意識或普及的深度,而在於體製。這個國家即使把大、中、小學生教育得視腐敗為洪水猛獸,仍架不住社會現實輕輕一擊。當他們在社會裏發現事實並不是教育理論說的那樣,而是腐敗行為大得好處,循規蹈矩盡倒其黴,隻消這些麽三兩次,腦子裏那些東西就會動搖、粉碎。

    吏治是一個國家的經絡,牽一發而動全局。這一點如果被侵毀,一個政權完蛋就不遠了。曆朝曆代的交替輪接,屢試不爽。因為權力既然可以如此人為操控,必然生出派係;派係相爭不擇手段——即使三個人,也要爭一爭——則內耗不斷。世上流行一句話:中國人“一個人是一條龍,一群人是一條蟲。”正是這種獨裁文化在群體上的畸形表現。另一方麵,賣官鬻爵使所有職位幾乎都被無能的寵兒占據。因為有資格買的大多與當權者有關,而且無能的寵兒們會利用權力大肆無性繁殖,終令行政部門軟弱無能。無能者最妒賢嫉能,也最依賴官場潛規則,結果聰明才幹不得發揚,陰謀詭計、下三爛伎倆大行其道。善遊官場者保持了尊嚴和利益,而國家的臉早晚被他們丟盡。

    “那,”珍嬪又問,“二哥又是去幹什麽?”

    誌銳好象沒聽見,一臉興致勃勃地道:“文三哥在信裏,極力讚那石穿裘,一身好武功,又有能力見識。路上蒙他照料,很順利就到了湖南。隻是,到現在我也弄不明白,盛祭酒到底出的什麽主意,叫王先謙束手就擒?”

    “哦,盛祭酒幫了忙。”

    “不過王先謙在發出改正信後,據張謇從湖廣總督張之洞那兒得到的信息,張總督給湖南巡撫邵友濂打了招唿,要他多關照王先謙。可能想讓他到條件更好的城南書院任山長,算是對王先謙的迴報。經過這場風波,三哥心裏難受,決定先在家鄉養養心傷,到書院再學習一些有用的東西。”

    珍嬪心想:“他是被逼出去的。這就是官場,盤根錯節,枝插葉纏。當此亂局,大哥雖然不提,我又能給家裏做點什麽呢?”正在癡想,誌銳突然朝她眨眨眼。“妹子,上次倉場侍郎那事,雖然沒辦成,可人家把錢送咱家裏了。往迴送怎麽也不收。他也看開了,這個年月,兩眼空等是不會有缺補的。他的意思……能不能請妹子通融,給弄個實缺,錢照樣出。”

    珍嬪勃然變色,站起來乜斜著誌銳,嘿嘿冷笑。“他給你多少錢?”氣勢猶如泰山壓頂。

    誌銳倒是神色坦然,“怎麽,你覺得有辱清名?妹子,你瞅瞅周圍,瞅瞅西邊那位太後,大清國的海關、茶鹽、織造、稅收,那麽多肥缺她賣了多少!現在大清的吏治,就是賣缺的吏治。人們靠賣缺升職,權要靠賣缺斂財兼培植黨羽,海軍靠賣缺籌集經費,就是你現在穿的衣服、分的例銀,也有賣缺的錢在裏邊!何況我推薦的這個人又是正規科班出身,決不會玷汙士林的清譽……”

    珍嬪怔怔地瞅著誌銳,過了會兒方痛苦地擺擺手,埋首在兩臂間。是的,誌銳所說,她都清清楚楚,常常為此義憤填膺。然而她卻沒想到,賣缺也是培植黨羽之一種。細究起來,既然當朝以賣缺為要,以花了錢的優先補缺,這對其他人就是不平等。要平等,那就也花錢去買,這是道理中的道理,必然中的必然。那麽,自己還糊塗什麽!但是,真要這麽幹,終是難以接受。

    “他想補什麽缺?”

    “關東鐵路不是已經開始籌備了?裏麵的缺多得很,聽說李鴻章那兒、白雲觀那兒都擠破了頭。”

    “白雲觀?”

    “李蓮英賣缺的宮外據點。妹子,最好瞅個管材料購買的,說不定,誌錡那綢緞莊也能沾上光呢。”

    “你收了多少錢?”

    “三萬,先打的借據。要是其他人辦,至少四萬呢。妹子,大哥下賤不?”

    珍嬪抿著嘴唇瞅他下一眼,“讓我再想想吧。對了,三哥不是和那個龔夫人一起走的?”

    誌銳點點頭。

    “她也真了不起。女人能這麽不虧待自己,難得呀。唉,希望她在江西,不要太難過了。”

    龔夫人一介女流,到文廷式的親戚堆裏,一無名分,二無正當理由,三破壞人家婚姻,必遭仇視。而珍嬪由自己進宮以來的切身感受,深深地明白女人的不易,尤其在那個處處限製女人的時代。

    “盼望三哥能早些迴來,有些想了。”

    “差點忘了,”誌銳一拍巴掌,“龔夫人和三哥的名分就要分清了。三哥已經找到龔夫人的原夫梁鼎棻,他已經寫下休書了!”

    珍嬪心裏的確高興,可更多是憂愁。

    “三哥早有原配夫人了,是不是對不起她?”

    “把龔夫人說通,再娶一房妾是了。”然後誌銳把話題一拐,神秘地眨眨眼,“你猜,今天還有誰來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清宮佳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鏡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鏡軒並收藏清宮佳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