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六年冬，一場大雪鋪滿京師，飾出一個粉雕玉砌的世界。這是地球的童話時間，三季勞乏的人們得以放鬆放鬆神經，透脫透脫身體。
光緒早上叫起完畢，走進乾清宮東南的毓慶宮。剛進院，一位六十多歲，高眉隆鼻的外國人由偏殿裏出來，脫下帽子，手放胸前深深打了個躬。
“good morning。it’s nice to vist you。（早晨好，拜會您很高興。）”
“oh，”光緒見到是同文館總教習丁韙良，非常高興。他搓著手指想了想，不很熟練地迴道：“same。 good morning， my teacher。（同樣。老師早晨好。）”
這位博學的美國人哈哈笑著，伸出雪白的手拉著光緒拍著，“good， your english very good。（好，你的英語非常好。）”然後換成熟練的漢語北京腔，“皇上看來很用功呢。我恭候皇上上完課以後，我們再探討探討english。”
光緒深深點頭，吩咐田福印，“看茶，丁teacher，see youter。(一會兒見)”往宮裏走去。養心殿總管太監田福印吩咐新上任的首領太監招待茶水，與丁韙良咯吱咯吱踩著雪迴到偏殿。這並沒什麽麻煩的，皇上一出養心殿，吃喝拉撒坐一應生活所需都由太監駝著運著。對兒楊兄弟把扛的禦桌放進偏殿，很快送來大騰冒氣的香茶。
“十月中旬了，皇上，”帝師翁同龢早等在宮裏，跪安後慈愛地望著光緒皇帝，“昨天我又去看過醇王，他都好著呢。和我說的話，都是感謝太後和皇上八月裏去看他，打那以後，慢慢有勁兒了。”
光緒站在南窗前，望著就要收住勢頭的零星雪花，“今年這麽冷，醇王也恢複得好？”
“皇上，千真萬確。”
醇王在三年前，光緒十三年（1887）也生過一場大病，七月始疾，到十月十九病情突然加重。其間多虧一個叫徐延祚的捐班候補司官，精通醫術，向翁同龢毛遂自薦得以醫治醇王，用了禦醫不敢用的鹿茸補藥，居然熬過年關，進春天後好了。這一次，幾乎在相同的時間發病，又拖到這個關鍵的月份。
“請別的醫生去看過，翁師傅？”
“嗯，”翁同龢遲疑了一下，斟酌該怎麽迴。雖為帝師，畢竟還是君臣，君臣之間相差何止千裏！有關醇王的事他實際都很難迴答——他得恰當地說假話，可又不能亂謅。“皇上，太後一直派有太醫，精心診治。”
“那藥呢？朕請你帶去的藥方，喝過？”
“皇上，老臣也粗通醫術。太醫的藥方，都是對症下藥啊。”
既然沒請新醫生，沒用新藥，怎麽會變好呢？真的，還是假的？用當初那位徐延祚的話說，“禦醫向來隻能治小病，不能治大病。叫他們治大病，脫不了一個死。”光緒六年，慈禧太後那場秘懸曆史的大病，不就是請外醫薛福辰、汪守正治好的嗎？不過這個焦慮一過，他又釋然了。他不是小孩子了，宮廷的事也看得深了。醇王的病已經到了“聽天由命”的時候。上一次的病之所以好，是因為慈禧太後還要依賴他。扳著指頭數數，光緒十年扳倒恭王，以醇王取代；光緒十一年與法國議和，建海軍衙門；光緒十二年操辦北洋水師，到光緒十四年北洋艦隊建成；光緒十五年，光緒大婚親政，朝政重新洗牌。——每一件事，都需要醇王出麵，替她出頭，替她奔走，替她做擋風。所以，醇王不能死。可是現在，恭王早已偃旗息鼓；海軍已成規模；慈禧太後的“歸政”變成“訓政”，操權比垂簾聽政還要方便；甲申易樞以來，軍機、總署及以下插置親信，大權獨攬的局麵已經形成。這時候，在光緒正式親政的情況下，醇王作為皇帝本生父，以後會成為她的最大敵人。這有現成的例子，就是朝鮮的大院君。朝鮮國王李熙也是個傀儡，操控他的，一邊是後宮閔妃，一邊就是本生父大院君。大院君以他的特殊地位數次奪權，成為朝鮮實際主宰。光緒八年，朝鮮發生壬午兵變（1882），清廷為保朝鮮政局穩定，誘捕大院君於保定。這個例子，慈禧時時不能忘記，並旁敲側擊警告過醇王。既然活著是個隱患，不如早去早好。
翁同龢當然不能把醇王的原話告訴皇帝。那幾句話讓他心如刀絞：“翁師傅，千萬要瞞著皇上，別讓他惦念，為難。”醇王的命已經注定。往後，憑他幾十年的官場經驗，也難以估計事情會如何發展。因為，現在的政權形式是皇帝親政，太後訓政。光緒十五（1889）年，皇帝大婚與正式親政接踵舉行，大婚為正月廿七，親政為二月初三。此時的情況按慈禧太後所言，不過是“於皇帝親政後，再行訓政數年。”但這個數年是多久？況且醇王此前又上折子說，太後“歸政後，必須永照現在規製。”即她這位皇太後的絕對權威永遠不變。翁同龢卻想讓太後“暫緩歸政”，皇帝晚兩年、到二十歲的時候再親政，以便在各方麵加以磨合。但終於確定為 “太後訓政”。為了使“訓政”製度化，軍機領班大臣禮親王世鐸還出台了一個《訓政細則》，垂簾聽政時所有舊製不變，又加上太後施政的權力，皇帝仍被置於無足輕重的配角位置。翁同龢在日記中寫道：現在辦事一切照舊，大約尋常事上決之，稍難事樞臣參酌之，疑難者請懿旨。
然而，翁同龢結合慈禧太後的心性、經曆細加揣摩，對她的所為有新看法。她之所以攬權不放，可能是因為以前命操人手，擔驚受怕留下的後遺症。如果光緒皇帝在政事處理中慢慢讓她感到充分的安全感，權力很有可能完全下放。並且，就年齡來說，誰耗得過誰呀！作為帝師，他當然盼望學生大權獨攬，乾坤獨斷，成為一代明君；作為醇王所依賴的西席，他要好好接過東家的擔子，讓皇上的路走得順暢些。親政的皇帝每天單獨召見臣工，身後的簾子裏雖然沒了人，可是一雙無形的眼睛天天在那兒盯著。稍有差池，後果不堪設想。
翁同龢話題一轉，道：“皇上，天下從無絕人之路，山上能用腳踩出來，水裏能用船駛出來，就是沙漠也能用駱駝趟出來。”這句話一語雙關，“皇上身邊的眼睛多，尤其是太亮的眼睛，可以一隻隻讓它們閉上。”
光緒對這隱喻之語大感興奮，“怎樣閉？”
“用其所長。”
光緒有些匪夷所思。
“十年時，軍機大臣孫毓汶曾獻太後一計，致使清流流落殆盡，皇上可還記得？當時正逢中法越事，清流諸人高談兵事，大言霍霍，深為太後所惡。孫毓汶提議，放張佩綸會辦福建海疆，放陳寶琛到南洋水師，放吳大澂至北洋水師，看上去是用人所長。結果，張佩綸馬尾兵敗，裭職重責一蹶不振；陳寶琛先是被主帥所劾，繼因誤保延禍，降五級調用，告病不出；隻吳大澂小心謹慎，倒還安穩，不過已然觸目驚心。這三人是清流的主將，被衝擊後其他人自然名譽掃地，難以再發聲言事……”
光緒洞悟，卻依然摸不著頭緒，小聲問：“師傅指的什麽？”
翁同龢把頭緊緊靠過來，“至少有一個人，皇上需快些調開。這個人，跟太後有非同一般的關係。皇上該記得，六年的時候，太後生過一場大病……”
“血崩！太醫院束手無策，最後是李鴻章推薦的薛福辰、曾國荃推薦的汪守正，二人聯手方才治好。”
以下的話不必說了，慈禧太後這場血崩大病，實是小產，引發大出血未及時救治，以致惡化。給慈禧太後種上孽種的，就是她少女時就絲絲連連的情人、當前紫禁城領侍衛內大臣榮祿！
“皇上清楚，正一品大員、領侍衛內大臣共有六缺，職司宮禁，從來都是上三旗各兩人。非上三旗的人，非高年勳著不能專任或兼職。別的時候任職倒也罷了，可他被派，正是太後決定歸政的前年。”
“是了，”光緒心中暗道，“派到我眼下，以便監視我。”
“但話說迴來，也不必操之過急，一切貴在自然。皇上，現在最要緊的，是開始物色、培養、儲備自己的力量。這並非老臣調撥，自古凡政局所係，不得不然呀。”光緒聞此金玉之言，上前緊緊握住翁同龢的手，眼睛滿含感激。這是殺頭的話，其他人決不會說，珍貴也正因此。“老臣這些年，已為皇上選出一些人才，其中有一般才士，也有安邦輔國之能臣。皇上，自然地、慢慢地引用他們吧。”
光緒麵現堅毅之色，額頭似乎變亮了。
“老臣剛才聽到皇上和丁韙良總教習嘰裏呱啦，都是什麽？”
“哦，很簡單的問候語，早晨好，很高興之類。”
這位丁韙良，實在是不同凡響的人物。他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來到中國，以美國北長老會傳教士身份在寧波傳教，同治二年（1863）來到北京，在大清活動時間長達62年。1869—1894年出任北京同文館總教習（即校長），兼任清政府國際法顧問，是第一個將國際法著作引入中國的外國人；到1898年，光緒皇帝又任命為中國第一所大學——京師大學堂（今北京大學）的首任總教習。
“皇上有這樣的外洋名師，老臣好告退了。”翁同龢開了個玩笑，神情卻非常振奮，“皇上的器宇不斷開闊，必將成為一代英主！這些，”轉身指著放在北邊桌上一個黃綢包裹，依著剛剛激動起來的勁頭顫聲道，“這些是老臣，新帶給皇上的書籍。”
光緒拔腳過去，三兩下打開包裹，拿出一本本書不斷翻看著，“哎呀，朕早想看它們了。林則徐的《林文忠公政書》、《荷戈紀程》……魏源的《聖武記》、《海國圖誌》——嘿，還有《龔自珍新集》……”
“皇上請安坐。”翁同龢笑眯眯地瞅著愛徒，見書迷癡至此，聖祖仁皇帝康熙在世當喜笑顏開。“為君之道，借古視今，返今切古。古時之事，就是今天之事，隻不過條件不同罷了。看古時的書，就是讓命延長到古代；讀大哲之書，就是與賢達促膝而談。今天，老臣繼續和皇上談談本朝大臣馮桂棻的《校邠廬抗議》。”
翁同龢為皇上授讀，從光緒元年十二月十二日起至今，已有十六年。毓慶宮書房至光緒二十三年方撤，其間另有師傅數人，如孫家鼐、孫詒經、鬆氵桂、孫家襄等，隻有翁同龢自始至終。師生之誼，猶如父子。而翁的授讀，是把精粹磨碎篩細融化了，通過“聊天下事”、“談海外風情”潛移默化於帝心。
這次授讀《校邠廬抗議》，實際是第三遍重讀了。此書的珍貴在於直切批判封建政治的腐敗之處，提出高瞻遠矚的改革良方，並強調“以夷務為第一要政。”也就是加強外交、引進西方科技和思想哲學。這本書是當時洋務運動的理論綱領，隨著政局的發展，到戊戌維新時期，又成為光緒皇帝實施政治改革的藍本。
光緒早上叫起完畢，走進乾清宮東南的毓慶宮。剛進院，一位六十多歲，高眉隆鼻的外國人由偏殿裏出來，脫下帽子，手放胸前深深打了個躬。
“good morning。it’s nice to vist you。（早晨好，拜會您很高興。）”
“oh，”光緒見到是同文館總教習丁韙良，非常高興。他搓著手指想了想，不很熟練地迴道：“same。 good morning， my teacher。（同樣。老師早晨好。）”
這位博學的美國人哈哈笑著，伸出雪白的手拉著光緒拍著，“good， your english very good。（好，你的英語非常好。）”然後換成熟練的漢語北京腔，“皇上看來很用功呢。我恭候皇上上完課以後，我們再探討探討english。”
光緒深深點頭，吩咐田福印，“看茶，丁teacher，see youter。(一會兒見)”往宮裏走去。養心殿總管太監田福印吩咐新上任的首領太監招待茶水，與丁韙良咯吱咯吱踩著雪迴到偏殿。這並沒什麽麻煩的，皇上一出養心殿，吃喝拉撒坐一應生活所需都由太監駝著運著。對兒楊兄弟把扛的禦桌放進偏殿，很快送來大騰冒氣的香茶。
“十月中旬了，皇上，”帝師翁同龢早等在宮裏，跪安後慈愛地望著光緒皇帝，“昨天我又去看過醇王，他都好著呢。和我說的話，都是感謝太後和皇上八月裏去看他，打那以後，慢慢有勁兒了。”
光緒站在南窗前，望著就要收住勢頭的零星雪花，“今年這麽冷，醇王也恢複得好？”
“皇上，千真萬確。”
醇王在三年前，光緒十三年（1887）也生過一場大病，七月始疾，到十月十九病情突然加重。其間多虧一個叫徐延祚的捐班候補司官，精通醫術，向翁同龢毛遂自薦得以醫治醇王，用了禦醫不敢用的鹿茸補藥，居然熬過年關，進春天後好了。這一次，幾乎在相同的時間發病，又拖到這個關鍵的月份。
“請別的醫生去看過，翁師傅？”
“嗯，”翁同龢遲疑了一下，斟酌該怎麽迴。雖為帝師，畢竟還是君臣，君臣之間相差何止千裏！有關醇王的事他實際都很難迴答——他得恰當地說假話，可又不能亂謅。“皇上，太後一直派有太醫，精心診治。”
“那藥呢？朕請你帶去的藥方，喝過？”
“皇上，老臣也粗通醫術。太醫的藥方，都是對症下藥啊。”
既然沒請新醫生，沒用新藥，怎麽會變好呢？真的，還是假的？用當初那位徐延祚的話說，“禦醫向來隻能治小病，不能治大病。叫他們治大病，脫不了一個死。”光緒六年，慈禧太後那場秘懸曆史的大病，不就是請外醫薛福辰、汪守正治好的嗎？不過這個焦慮一過，他又釋然了。他不是小孩子了，宮廷的事也看得深了。醇王的病已經到了“聽天由命”的時候。上一次的病之所以好，是因為慈禧太後還要依賴他。扳著指頭數數，光緒十年扳倒恭王，以醇王取代；光緒十一年與法國議和，建海軍衙門；光緒十二年操辦北洋水師，到光緒十四年北洋艦隊建成；光緒十五年，光緒大婚親政，朝政重新洗牌。——每一件事，都需要醇王出麵，替她出頭，替她奔走，替她做擋風。所以，醇王不能死。可是現在，恭王早已偃旗息鼓；海軍已成規模；慈禧太後的“歸政”變成“訓政”，操權比垂簾聽政還要方便；甲申易樞以來，軍機、總署及以下插置親信，大權獨攬的局麵已經形成。這時候，在光緒正式親政的情況下，醇王作為皇帝本生父，以後會成為她的最大敵人。這有現成的例子，就是朝鮮的大院君。朝鮮國王李熙也是個傀儡，操控他的，一邊是後宮閔妃，一邊就是本生父大院君。大院君以他的特殊地位數次奪權，成為朝鮮實際主宰。光緒八年，朝鮮發生壬午兵變（1882），清廷為保朝鮮政局穩定，誘捕大院君於保定。這個例子，慈禧時時不能忘記，並旁敲側擊警告過醇王。既然活著是個隱患，不如早去早好。
翁同龢當然不能把醇王的原話告訴皇帝。那幾句話讓他心如刀絞：“翁師傅，千萬要瞞著皇上，別讓他惦念，為難。”醇王的命已經注定。往後，憑他幾十年的官場經驗，也難以估計事情會如何發展。因為，現在的政權形式是皇帝親政，太後訓政。光緒十五（1889）年，皇帝大婚與正式親政接踵舉行，大婚為正月廿七，親政為二月初三。此時的情況按慈禧太後所言，不過是“於皇帝親政後，再行訓政數年。”但這個數年是多久？況且醇王此前又上折子說，太後“歸政後，必須永照現在規製。”即她這位皇太後的絕對權威永遠不變。翁同龢卻想讓太後“暫緩歸政”，皇帝晚兩年、到二十歲的時候再親政，以便在各方麵加以磨合。但終於確定為 “太後訓政”。為了使“訓政”製度化，軍機領班大臣禮親王世鐸還出台了一個《訓政細則》，垂簾聽政時所有舊製不變，又加上太後施政的權力，皇帝仍被置於無足輕重的配角位置。翁同龢在日記中寫道：現在辦事一切照舊，大約尋常事上決之，稍難事樞臣參酌之，疑難者請懿旨。
然而，翁同龢結合慈禧太後的心性、經曆細加揣摩，對她的所為有新看法。她之所以攬權不放，可能是因為以前命操人手，擔驚受怕留下的後遺症。如果光緒皇帝在政事處理中慢慢讓她感到充分的安全感，權力很有可能完全下放。並且，就年齡來說，誰耗得過誰呀！作為帝師，他當然盼望學生大權獨攬，乾坤獨斷，成為一代明君；作為醇王所依賴的西席，他要好好接過東家的擔子，讓皇上的路走得順暢些。親政的皇帝每天單獨召見臣工，身後的簾子裏雖然沒了人，可是一雙無形的眼睛天天在那兒盯著。稍有差池，後果不堪設想。
翁同龢話題一轉，道：“皇上，天下從無絕人之路，山上能用腳踩出來，水裏能用船駛出來，就是沙漠也能用駱駝趟出來。”這句話一語雙關，“皇上身邊的眼睛多，尤其是太亮的眼睛，可以一隻隻讓它們閉上。”
光緒對這隱喻之語大感興奮，“怎樣閉？”
“用其所長。”
光緒有些匪夷所思。
“十年時，軍機大臣孫毓汶曾獻太後一計，致使清流流落殆盡，皇上可還記得？當時正逢中法越事，清流諸人高談兵事，大言霍霍，深為太後所惡。孫毓汶提議，放張佩綸會辦福建海疆，放陳寶琛到南洋水師，放吳大澂至北洋水師，看上去是用人所長。結果，張佩綸馬尾兵敗，裭職重責一蹶不振；陳寶琛先是被主帥所劾，繼因誤保延禍，降五級調用，告病不出；隻吳大澂小心謹慎，倒還安穩，不過已然觸目驚心。這三人是清流的主將，被衝擊後其他人自然名譽掃地，難以再發聲言事……”
光緒洞悟，卻依然摸不著頭緒，小聲問：“師傅指的什麽？”
翁同龢把頭緊緊靠過來，“至少有一個人，皇上需快些調開。這個人，跟太後有非同一般的關係。皇上該記得，六年的時候，太後生過一場大病……”
“血崩！太醫院束手無策，最後是李鴻章推薦的薛福辰、曾國荃推薦的汪守正，二人聯手方才治好。”
以下的話不必說了，慈禧太後這場血崩大病，實是小產，引發大出血未及時救治，以致惡化。給慈禧太後種上孽種的，就是她少女時就絲絲連連的情人、當前紫禁城領侍衛內大臣榮祿！
“皇上清楚，正一品大員、領侍衛內大臣共有六缺，職司宮禁，從來都是上三旗各兩人。非上三旗的人，非高年勳著不能專任或兼職。別的時候任職倒也罷了，可他被派，正是太後決定歸政的前年。”
“是了，”光緒心中暗道，“派到我眼下，以便監視我。”
“但話說迴來，也不必操之過急，一切貴在自然。皇上，現在最要緊的，是開始物色、培養、儲備自己的力量。這並非老臣調撥，自古凡政局所係，不得不然呀。”光緒聞此金玉之言，上前緊緊握住翁同龢的手，眼睛滿含感激。這是殺頭的話，其他人決不會說，珍貴也正因此。“老臣這些年，已為皇上選出一些人才，其中有一般才士，也有安邦輔國之能臣。皇上，自然地、慢慢地引用他們吧。”
光緒麵現堅毅之色，額頭似乎變亮了。
“老臣剛才聽到皇上和丁韙良總教習嘰裏呱啦，都是什麽？”
“哦，很簡單的問候語，早晨好，很高興之類。”
這位丁韙良，實在是不同凡響的人物。他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來到中國，以美國北長老會傳教士身份在寧波傳教，同治二年（1863）來到北京，在大清活動時間長達62年。1869—1894年出任北京同文館總教習（即校長），兼任清政府國際法顧問，是第一個將國際法著作引入中國的外國人；到1898年，光緒皇帝又任命為中國第一所大學——京師大學堂（今北京大學）的首任總教習。
“皇上有這樣的外洋名師，老臣好告退了。”翁同龢開了個玩笑，神情卻非常振奮，“皇上的器宇不斷開闊，必將成為一代英主！這些，”轉身指著放在北邊桌上一個黃綢包裹，依著剛剛激動起來的勁頭顫聲道，“這些是老臣，新帶給皇上的書籍。”
光緒拔腳過去，三兩下打開包裹，拿出一本本書不斷翻看著，“哎呀，朕早想看它們了。林則徐的《林文忠公政書》、《荷戈紀程》……魏源的《聖武記》、《海國圖誌》——嘿，還有《龔自珍新集》……”
“皇上請安坐。”翁同龢笑眯眯地瞅著愛徒，見書迷癡至此，聖祖仁皇帝康熙在世當喜笑顏開。“為君之道，借古視今，返今切古。古時之事，就是今天之事，隻不過條件不同罷了。看古時的書，就是讓命延長到古代；讀大哲之書，就是與賢達促膝而談。今天，老臣繼續和皇上談談本朝大臣馮桂棻的《校邠廬抗議》。”
翁同龢為皇上授讀，從光緒元年十二月十二日起至今，已有十六年。毓慶宮書房至光緒二十三年方撤，其間另有師傅數人，如孫家鼐、孫詒經、鬆氵桂、孫家襄等，隻有翁同龢自始至終。師生之誼，猶如父子。而翁的授讀，是把精粹磨碎篩細融化了，通過“聊天下事”、“談海外風情”潛移默化於帝心。
這次授讀《校邠廬抗議》，實際是第三遍重讀了。此書的珍貴在於直切批判封建政治的腐敗之處，提出高瞻遠矚的改革良方，並強調“以夷務為第一要政。”也就是加強外交、引進西方科技和思想哲學。這本書是當時洋務運動的理論綱領，隨著政局的發展，到戊戌維新時期，又成為光緒皇帝實施政治改革的藍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