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嬪在永壽宮裏擺了個小小的宴會。來的人有大公主、四格格、瑜妃,瑾嬪作陪。

    “這是姐姐托我帶給你的。”四格格穿著粉色琵琶結的長旗袍,那模樣、打扮、行事姿態,叫人覺得春風撲麵,那結實的青春勃發的身體裏,不知蘊藏著多少活力。她把一個精致的小盒子交給珍嬪,眾人都說快打開看看。

    珍嬪美滋滋地在桌上解開紮繩、除卻紅綢包裝,隨著蓋子掀開,所有人都發出一聲驚歎。是一支“喜鵲登梅簪”, 金、銀底上鑲嵌各種珍珠寶石,光華四射,整個宮室似乎都亮了許多。簪頭部分以不同粗細的銅絲做花葉枝杈,寶石做成的花辨、花蕊的底部鑽上孔穿進細銅絲,繞成彈性很大的彈簧。四格格把簪插到珍嬪烏黑的頭發上,輕輕一動,那梅花與喜鵲便擅擺不停。

    “怎麽擔得起這麽貴重的東西。”珍嬪把簪子拔下來,裝進盒子。“不能要,不能要,四格格快給捎迴去。”

    四格格一聽眼圈紅了。“姐姐本想從陪嫁的首飾裏挑一樣,我說樣式太老,配不上小主那俏模樣,不如到東城珍寶齋買一個,式樣又新又漂亮。正好她蒙古婆婆家今年賣給俄羅斯不少馬,捎來些錢,托我去買了這個。小主不喜歡,是嫌東西不上眼,我的眼力孬……”四格格所說的姐姐就是內務府上駟院大臣那彥圖的福晉荷子,兩人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奕劻的女兒。前些天因為珍嬪提起,光緒皇帝特賞那彥圖引進優良馬匹的功勞,荷子迴禮告謝。

    不過說歸說,送這麽珍貴的東西的確太過貴重。珍嬪瞅大公主。大公主一笑,看了看瑜妃,“哪能拒了人家的情?”珍嬪想不到大公主會這麽說,不能再推讓了,讓莫兒收拾到首飾櫃裏,又問了那福晉近來懷孕的情況。得個空,珍嬪悄悄問大公主為什麽要留下,大公主平淡地道:“你現在的位置,必然會接到這樣的東西。皇上恩寵著你,你要珍惜,多為皇上說有利於他的、有利於國家朝廷的話。另有一些東西,卻是無論如何不能收的。小主兒聰明,以後會慢慢明白。”

    菜肴不多,可是個個精品。原來光緒知道這天的事,特賞了燕窩、駝蹄和熊掌、鱸魚。還有幾個由珍嬪和自己的廚師精心準備。

    “瞧你,滿嘴豁腮,沒個格格樣。”大公主麵無表情地挖苦四格格。

    “等出嫁就好了。”

    大公主卟嗤一笑,夾給她塊駝蹄筋。“四格格真個明白人。瞧我的牙,許多好東西咬不動了。多吃,你個小妮子。嗯,看好了誰家的公子?”

    “跟他娘吃奶呢,嘻嘻。”

    四格格在珍嬪這兒可以盡耍她的嘴皮子,放鬆放鬆在太後那兒崩的神經。大公主不以為忤,看著她,麵上又是憐愛,又有慣常的憂色。她並不漂亮,可是因著學識情誌高雅顯得高貴,最顯眼的是一個大鼻子,隨她父親恭王奕訢。她十三歲(同治五年,1866)由慈禧太後指婚,嫁給世襲一等公景壽之子誌端。景壽宮裏人常常稱他“額附”,早年娶道光帝的第六女壽恩固倫公主,是恭王的親姐夫。父子均娶固倫公主,即使顯赫的皇親國戚裏也很罕見。但誌端婚後半年就病死了,青年孀居的榮壽公主又迴到宮中陪伴太後。此後隻能獨身,三從四德,宮廷更重視這個,這是她一生最大的苦處。然而時間長了,她已練得麵平如水,別人很難看出。

    “我有樣東西,送給你。”大公主笑盈盈地從宮女手裏接過一個東西遞過來。在揭開謎底之前,她把宮裏的所有太監、宮女都遣散了。那是個灰土土的不起眼袋子,外麵紮著很多布條、靈物,大公主又伸手到裏麵掏了會兒,拎出一個兩端張開四條腿的小東西。

    “哎呀,小四喜人!”四格格伸手來接,被大公主敲了手背子。

    珍嬪將那四喜人捧在手裏,涼涼的,由黃金製成。四喜人粗眼一看,是一上一下兩個小孩,在相反的方向翹頭彎腿;而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在左右兩邊,上下小孩的頭、腿又組成兩個小孩,各各對稱,共有四個。這是傳統的求子靈物。那個袋子,是滿族多子袋,大公主交給珍嬪之前,閉上眼念道:“從口袋所生,從柳葉而生。所生求多,枝葉求大。”正式交給珍嬪。珍嬪感動提熱淚盈眶,大恩謝難言,深深地給大公主鞠了一躬。

    大公主麵平如水,道:“謝什麽,你們三個一樣。太後所賞,你是最後收到的。”珍嬪趕緊跪下,再接恩賞。

    瑜妃突然神色落寞起來。高挑的身子彎曲了,好看的眼睛角處,皺起細細的小紋。今天大公主特意找了她來,這些天她就一直跟大公主置辦些事,不外在宮裏的佛堂、道塔、廟宇燒子燒錢,供子孫餑餑之類。大公主行有仙骨,瑜妃則如一輛美麗的花車,給寂寥的皇宮添了道風景。

    “太後有複古之心,借古興利,起了個名字,叫百子儀。”大公主搓著幹燥的細長手指,“這是準備儀式。正式開始的日子,定在臘月十八。”

    “怎麽,怎麽個儀式法?”四格格瞅瑜妃。瑜妃滿臉通紅,拿眼睛示意她問大公主。四格格扮個鬼臉,拿筷子撈起塊熊掌肉大嚼起來。

    大公主繼續道:“還要請皇上帶你們到雍和宮收魂。哦,記著,那天可千萬帶著自己的神石。”

    “什麽……神石?”

    “皇後沒說?那天太後跟她講的,讓她通知你們。珍嬪,有麽?”珍嬪搖頭。“壞了,這塊石頭光采迴來得至少半個月,還要請人戴七天,炕上藏七天。這個皇後!”平靜的大公主也著急了,大鼻子閃著晶光,長眉擰成一團。

    滿族信薩滿教,在滿族神話中,石像水一樣是孕育宇宙第一生命的母體,稱做石神,是創造世界的初始宇宙神。滿族有的族姓把石頭作為圖騰,石頭是神靈的藏身之處。因此,滿人即使平常不找一塊奇異的石頭,在結婚後尤其求子的時候必要弄一塊,以便請薩滿跳神的時候,吸收和貯存法力。這塊石頭在最高層的皇家貴族中,要取自長白山的一座險峻山頭,取的時候講究也非常多。等拿迴京城,找一位多生兒子的母親裝在貼身衣服裏,拿迴宮後再放到自己枕頭下。

    “我這兒有一塊,看看行不行。”

    是瑜妃。大公主一把拿過她遞的不包,拆開一看,巴掌一拍。“太好了。就是它!”

    珍嬪連連答謝,又道:“可是,瑾嬪那裏……”

    瑜嬪道:“交給我吧。”

    大公主火了,損起皇後來。“她呀,這兩天也跑壽安宮了。見天去,有時還在那兒吃飯,老太妃都受不了了。你說說這個人!”其他人隻是聽,不敢吱一個字。大公主把四喜人掖到珍嬪枕頭下,迴來瞅著四格格,“你覺得京裏誰的皮黃夠味?”

    “嗯,東北城的班子,好象叫清伶堂,上次在總署大臣張蔭桓那兒聽過,挺有板有眼的。特別那個班主,有味道。”張蔭桓以戶部左侍郎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簡稱總署)行走,是總署大臣慶王奕劻的下屬。今年春以前出任清朝駐美國、西班牙、秘魯三國外交大臣,性達放,喜宴飲,迴國不過半年多,萬兒便在京城裏甩得很響。大公主和珍嬪、四格格都從他那兒得到過西歐香水。

    大公主和四格格走後,瑜妃小聲對珍嬪道:“姐姐有些為你害怕。皇後的身後,是專剝人皮的老佛爺,你可要當心!行起百子儀後,雖說按規定皇後每月一次,你們天天相陪,不過可以變通。既然不好破規矩,你最好想法子多讓皇上和皇後在一起。姐姐說得不對的,你別怪罪。”

    珍嬪心想:“憑什麽要這樣,瞧她那麻婆樣。”頭皮卻開始發麻,胸膛悶得難受。

    “還有,你上次去壽安宮,有人開始說風涼話了。”

    “怎麽?”

    “說你拿皇上的腔說話,要取代皇後了,傲慢,目中無人,傻。在宮裏,那更是個是非窩,別人唯恐避之不及,你還特意去!”

    “難道我去看望老太妃,倒錯了?”珍嬪象被扔進一會兒冰涼一會兒熾熱的沙漠,前行茫茫,後退無路。瑜妃一去,她一個人躲進最西邊的小佛室,想一陣哭一陣,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怎麽過。她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地想起在額娘家的時候,那個自由自在、活潑快樂的小姑娘。可是,那時候竟然也覺得處處有愁,常常不快。跟現在相比,那些實在不能叫愁了。家裏的人,都還好麽?她們之間,曾經充溢著多麽淳厚的感情!額娘倒是身心強勁,父親呢?開複原缺,依舊賦閑,造成了憂鬱症,這時候怎麽樣?她想到親愛的伯父長善將軍,已經在福州將軍任上死了。他任廣州將軍時,多麽慈祥地延攬她們姐妹兄長到府上,悉心照料,盡職盡責。在他的羽翼之下,她度過了幸福的少女時代。那種無憂無慮,真象神話一樣。家裏已經失去了參天大樹。

    榮壽公主和四格格離開永壽宮,由北邊神武門出紫禁城,到慶王府,請來清伶堂的藝人,安安靜靜地聽了半天皮黃。其間特意請了張蔭桓來,榮壽公主感謝他送的香水,其實是想跟這個見過大世麵的人談談話,長見識。迴到儲秀宮,二總管崔玉貴親自帶人在宮門口侍立,知道來了要緊人。崔玉貴故作神秘告訴她,裏麵太後在召見李鴻章。

    她便去前邊體和殿,西邊廊子底下一個燒銅茶炊的老太監站起來,慈愛地喚聲:“大公主。”他姓張,胡椒眼單眼皮,一眨一眨的透著機靈,是慈禧太後所有下人裏最有人緣的一個。大公主高興地朝他頜下首,喚他“張大爺”。

    體和殿中間穿堂門裏,幾個太監正在忙活搬東西到南院倉庫。一問,是湖廣總督張之洞送來的,有木箱、紙盒、紙包,大大小小,分門別類。大公主想起,此時正是入冬督撫進貢的時候,張之洞送禮之周到,她早就知道。一個麵有塵色的人打聽了太監,小跑過來,單腿打千,自報是湖北候補知州。他指著那紙包說是總督進給太後的曆代史鑒名臣奏議文集,及有關治道之書十幾種,供太後閱讀借鑒;那些紙盒裝的是湖北天生野術,以及高麗參等等;大木箱裏,裝的是平常貢品。

    榮壽公主暗想,這個張南皮,真能選太後喜禦之物,不少都到上海、香港采購,從日用到專需幾乎全有。她記得有樣東西給慈禧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四五年後還提起來。

    “還有您的呢,總督特意關照小心運送。給您送哪兒?……大公主,太後近來身心好吧。”

    凡外官問這些,絕不是沒事扯淡。吃人家口短,拿人家手短,榮壽公主也不例外,隨便迴了聲“好”,到一個紙盒那兒瞅了瞅,“幹海馬又送來了。泡的酒,太後常常喝一杯呢。”

    那知州高興得連打兩個千。榮公主又問了他湖北的情況,知道自蘆漢鐵路緩修以後,張之洞轉頭心鐵政局,買機器,開煤礦,煉鐵鑄模,已經有些眉目了。大公主道暗歎太後識人,張之洞真有非同一般的能力。

    “喂喂,”榮壽公主踱到儲秀宮門拐角,拉住一個送茶水出來的太監,“裏邊怎麽樣?”

    小太監一縮脖子,四下亂瞄。隨便透露太後的事是死罪,不過大公主例外。他用極度媚諂的笑容悄悄迴了一句話,榮壽公主不由吐了吐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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