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格格出了門,一會兒迴來,臉上笑眯眯的。她這個快性人早不願悶在這兒了,因素來與珍嬪交好,就和皇後迴了話,拉她到外邊玩。珍嬪有心也帶瑾嬪去,然而瑾嬪立即轉過臉和皇後說起話來。

    這時頤和園裏最好的去處是昆明湖邊。四格格得意地告訴珍嬪,她前些日子托李蓮英向慈禧太後進言,給一個大煙館老板買缺,竟然辦成了,她、李蓮英、太後都賺了老大一筆!在宮廷私下,賣官鬻爵是最有麵子最能顯身份的一件事,而且迴報不菲,但是,能辦這樣事畢竟是不多的幾個人。珍嬪自小受的正統教育,並看不上眼,也沒有興趣,淡淡笑了笑,不忍攪了四格格的好興致,答應請四格格到自己宮裏好好慶賀一番。

    坐在涼亭裏閑閑拉呱的時候,猛然由樂壽堂那邊,一白一黑兩隻小狗飛奔而來。

    “哎,哎,啾——”四格格急忙跑到珍嬪前麵,張開胳膊。後邊兩個太監也撒丫子攆,著急地吆喝著。這兩隻狗四格格父親慶王從國外弄迴來後,在家裏養過一段,性情極為兇暴。跟從慈禧以來,脾氣大長,說一不二。珍嬪近些日子,由於伶人鞋的事給慈禧中了壞印象,從無機會與小狗親近,隻怕它們要來腿上磨磨牙。

    二狗靈巧非常,一左一右幾乎沒減速拐著彎跑過四格格,跳上涼亭的台階。等四格格迴過頭來,卻看見它們興奮地叫著,立著身子在珍嬪腿上撲騰。珍嬪天性活潑,既不嫌髒也不害怕,伸出細長的手指撫摸著小狗的腦袋。四格格歪歪頭,腮上攢起兩隻酒窩兒。她也是活潑的人,和珍嬪一塊兒逗起小狗,過會兒沿著昆明湖的樹蔭水畔一路嬉戲,倒忘了剛才的沉重。小狗們卻是這麽喜歡珍嬪,是因為她身上擦的祖國的香水味?四格格後來覺得無趣,索性到一邊看她們玩。一個時辰後,按皇宮則例午休。從進到宜芸館自己的寢殿始,那兩隻小狗珍嬪再也沒見過。午末醒來,聽到皇後那邊傳來狗叫聲,才知道被皇後帶過去了。這個皇後就是這樣,常常做這些下三爛的事。

    未初進過晚膳,光緒請大公主向慈禧傳話,要迴京城。慈禧捎出份重逾千鈞的手諭,卻是極簡單的一行字:著李鴻章盡速籌建關東鐵路,蘆漢鐵路暫緩。

    光緒令諸人整理衣物,迴鑾在即,忽聽皇後殿裏傳來連聲慘叫。很快小太監跑來報告,皇後被狗咬了!

    “問他能不能走,你去!”指著養心殿總管太監田福印。田總管一會兒迴來,左頰有點青紫,哭喪著臉說皇後正在包紮,不走了。光緒一瞅就知道他那頰上是叫皇後所批。珍嬪剛才已經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近來她一到頤和園就驚魂難定,今天又發生了皇後狗咬事件,跟她有間接關係,真不知等她的又是什麽災禍。

    皇後弓弓著腰,紮煞著一根胳膊來到樂壽堂,前後院,也不過幾十步的光景。慈禧太後還在靜室裏沒出來,她就一屁股坐在門外地上,抽抽答答,不過不敢哭出聲來。隨行太監宮女有心勸她起來,想想她的脾氣,誰也不吱聲。慈禧一會兒就開了門,眾人一見莫不大驚失色,隻見她頭發有些零亂,臉色鐵青,右額頭青筋直跳,左嘴角向下耷拉著,正是暴怒時才有的模樣。她好象沒看見皇後,直到走到正殿,一拍桌子。李蓮英見過的陣仗很多,也不明白下邊將發生什麽。慈禧公私分明,公事在正殿,私事必在東明間或西客間。沒有大臣要召見,顯然不是公事。

    皇後被扶過來,跪在地上。太監宮女也全部跪倒。李蓮英斜瞄瞄皇後,這個氣,你說你受了怨好好說不就行了,惹得我們也倒黴!皇後一口咬定是珍妃給狗吃了什麽藥,狗才發狂咬她。慈禧瞅著她胳膊包得裏三層外三層,朝袍皺皺巴巴,怒極反笑,笑了很長時間,大家都懵了。

    慈禧太後剛才在靜室裏,反複想的是自己這麽多年殫精竭慮,要把國家弄出個樣子來,為什麽卻是這樣的結果?!比如小小的日本,居然要騎在大清頭上拉屎了。而清國,如今是國窮民蔽,災害頻生,她修一個頤和園都沒有正經經費,隻能偷偷能海軍那兒摳挖。而那個朝鮮,一會兒緊攀大清,一會兒又投日本、沙俄,為什麽?還不是覺得大清國弱,不能保護它?光緒五年(1879)琉球被日本吞並就是個榜樣,大清國不也是開頭搖唇鼓舌,最終隻能眼看並入日本版圖?追溯曆史,琉球無論從王意還是民心,都是傾向投奔大陸(甚至想作大清的一個省),而視日本為同一等級的“夷國”。那麽,是哪裏出了問題?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在垂簾聽政的日子裏,她每天早早到養心殿見起大臣,迴來精心批閱奏章,任用大臣也是盡拔優異能幹。而且,大清也努力尋找差距,追趕歐美,這些年大辦洋務,修鐵路,建海軍,甚至借洋款投資國家經濟事業,但怎麽就每況愈下呢?她從來好強不服輸,想創一個盛世,讓後世褒加,這種失敗是不能容忍的。後來想得腦子疼,揪起頭發來。

    所以,她來到正殿寶座上,是因為突然覺得寶座不穩了,要找迴平衡。她還在一遍遍想自己心事,哪還能管這個蠢笨侄女的什麽閑事。隻是腳下的烏金和白玉,剛剛咬了人,心情亢奮噪叫不已。慈禧一怒之下,令太監拎出摔死。皇後的話她居然聽也沒聽,一揮手讓眾人散了。

    皇後迴宮,越想越不是味。堂堂皇宮之主,想主持點事,居然鑼聲大,雨點小,最後不了了之,這活著還有什麽勁?入宮之前,她小小的野心很滿足,有姨娘太後撐腰,有皇後這頂大帽子,有大臣們巴結,那還不是唿風喚雨?現在,她的腦子再笨,也覺得自己成了擺設,甚至連擺設的資格也要被剝奪了。比如祭天祀祖這些光麵事,必要她皇後出馬,可她就是做不好穿著繁複的朝袍後冠盈盈下蹲、跪拜這個動作。出了幾迴醜,慈禧太後幹脆讓珍嬪代她出麵。她怎麽會不恨珍嬪?恨得咬牙切齒!她又拿她沒有辦法。珍嬪的聰明足以在她腦子一轉時就明白全部,她端起皇後架子也總發虛。她也恨慈禧太後,並不多麽袒護她,卻寵愛珍嬪那個小狐媚子,又是教她作畫寫字,又是和朝廷供奉們談詩論事。——當然,誰叫她字也寫不好,畫也畫不好?然而,她也在反攻。她有個遙控的軍師——軍機大臣孫毓汶,他給她出主意,控製珍嬪的羽翼文廷式,設計伶人鞋事件。雖然功虧一簣,但也使慈禧太後對珍嬪中了壞印象,這是了不起的進步。

    “狗咬事件”,如何做好這篇文章,也同樣得到了孫毓汶的支持。她派倭瓜太監前去問計,得到一個計謀。迴宮的第二天,珍嬪等人照例早上來鍾粹宮給皇後請安。其他人行跪安禮後起立,珍嬪待要起來,皇後突然勃然大怒,大喝一聲:“你也要起來?!”珍嬪嚇得趕緊再次跪下。皇後也不再問她,就叫她在那兒跪著,她則和其他妃嬪說說笑笑。一會兒眾人按例需走了,皇後又讓眾人全部到後殿,宮門口安排本宮太監嚴守。安排停當,皇後暗處得意,佩服孫毓汶的計謀。她勒令珍嬪跪到宮外月台上,先臊她一下子。瞅著珍嬪俊俏的臉龐,她真想親自動手抓個稀巴爛。過了一會兒,她坐上正殿寶座,讓珍嬪跪迴來。

    “珍嬪,你大膽!我的傷,怎麽辦?”皇後長長伸出白布纏繞的胳膊。

    “奴才,不知道皇後的意思。”

    “你個不要臉的,自己做的虧心事,竟然不認帳了。不是你給狗吃了藥,它才咬我?”

    “奴才不明白。奴才從來沒給哪條狗吃過藥。”

    這句話防守得風雨不透,卻正是皇後想要的。她大叫一聲:“總管太監!”倭瓜太監聞聲馬上跪下。“珍嬪給狗吃藥,你看沒看見?”

    “奴才看見了。一點沒錯,就是珍嬪親手喂的。另外,”倭瓜太監頓了頓,用強調的語氣,“頤和園的二總管崔玉貴也可以作證。”後一句是他臨時加上的,因為知道,崔二總管是皇後阿瑪的幹兒子。皇後長臉顯出一點笑花,被搔到癢處。

    這是明打明的說瞎話。在頤和園的玉瀾堂,珍嬪和皇後的宮殿各有秘屬,門窗閉得緊緊,倭瓜太監怎麽會看見?再說,這麽一問一答就定案,明顯是栽贓!

    “總管太監,你說是我喂的,你怎麽會看見,你不是緊跟皇後嗎?”

    “皇後,”倭瓜太監發著狠一連嗑頭,“我就是看見了,就是她!”

    “好,”皇後站起來,“看來你還不服氣,那好,這件事,我立即奏明太後,請她老人家做個了斷!”一使眼色,倭瓜太監馬上出門,要給珍嬪一個吃不了兜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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