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裏兩個太監正從一隻大鳥籠裏拖出隻“吱吱”亂叫的八哥，一個嘟噥句：“他媽的誰叫你不說話！”手臂一舉繃成條直線，將那鳥兒狠狠摔在地上。八哥並未立即斷氣，在地上拚命張著腳爪撲著翅膀，騰起灰塵。另一個太監上來就是一腳，跟著站上去一頓蹦，立時腸子從鳥屁股裏擠了出來。
皇後“嘿”叫一聲，發出一聲裝腔作勢的驚歎，瑾嬪則麵無表情，呆呆坐在那兒，仿佛進了另一個世界。
不一會兒一個太監進來宣旨：“太後諭旨，著皇帝、皇後、瑾嬪、珍嬪到樂壽堂覲見。”話音未落，那兩個引進的太監連忙跪下答：“嗻。”兩個太監領著穿過院子，往西穿過仁壽殿，眼有猛然豁然開朗，煙波浩渺的昆明湖赫然眼前。依湖邊路北行，過玉瀾堂，經德和園大戲樓，一片花木廣場後，就是樂壽堂。
光緒單身一人從銅龍銅鳳之間的甬路越階走進殿內，皇後葉赫那拉氏則領著女眷們北行入偏殿。殿堂很是高敞，陳設華麗，紅木家具上雕刻著精美的圖案，桌椅上覆蓋著藍色的緞子，牆壁上也掛著相同材料的裝飾物。其中鍾表不少，共有二十座不同尺寸、樣式的掛鍾。站好後，太監喊：“皇太後駕到！”慈禧穿著花盆鞋由東間門走出，到大殿左側的小一些的禦座上坐下，這種私人性質的會見不必坐陛墀上的寶座。光緒向慈禧行跪安禮。這個名聞天下的女人緩緩地看了皇帝上眼，嘴角微微蹙起，用一種類似往薄瓦罐裏扔進瓦片的聲音道：“起來吧。”聽起來微微帶著點厭倦。
“皇上到到我身邊來坐吧。”
“孩兒不敢。”
“唔，已經是皇上了，有個皇上的樣子。過來吧。”
光緒到慈禧寶座左邊一張偏座上拘禁地坐下來。慈禧側著眼掃了他兩下，光緒隻覺寒意遍身。
“孩兒啟稟皇額娘，”光緒趕緊站起來，單薄的身子斜對著慈禧，“時下已到歲末，孩兒見皇額娘身體康健，精神飽滿，心裏非常高興。近些日子孩兒為頤和園建設的事問過慶王、戶部尚書翁同龢及其他該管衙門，進行得還算順利，不過在局部細節上尚待完善。比如萬壽山上已經建成山頂智慧海、佛香閣、德輝殿、排雲殿、排雲門、雲輝玉宇坊等，大框還算可觀，但近觀似乎……乎有些……”
“什麽？”慈禧半低頭，勾著眼瞅光緒。
“有些單薄了。”光緒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慈禧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光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嗯嗯嗯，看來皇上真想著我這把老骨頭啊。”
這話是表示滿意，光緒有了些信心，鼓起勇氣。“孩兒覺得萬壽山下還應該再建一條長廊，這樣一則對山上的景物有一個收束作用，二呢，皇額娘若不樂意登山，就可以在這廊子裏轉一轉。考慮到皇額娘的貴體，廊子長度以七八百米為宜，枋梁上畫上幾千幅彩畫，皇額娘右以一邊走一邊看。另外，萬壽山後山、後湖古木成林，環境幽雅，在這兒可以再建幾座藏式寺廟，再加上幾座小園景，越精致越好，皇額娘可以把它們當盆景來看呢，那一定別有一番風味。”
“好！”慈禧說得很幹脆，這種運籌帷幄的語氣使光緒又有些自慚形穢起來。他不再說話，眼看氣氛要歸於尷尬。尷尬氣氛在慈禧看來，就是無禮。光緒由於害怕這位“皇額娘”，以前不知多少次不知不覺陷入此種窘境，惹得慈禧直捶胸脯。
正在慈禧臉色即要改變之時，大公主和另一個年輕女孩趕著兩隻西施犬走出東間門。大公主用溫柔的語氣道：“老祖宗，快瞧瞧，才這麽會兒，白玉和烏金就想您想得呆不住了，非跑出來看看您。”
慈禧彎下腰撫著腳下的兩隻小家夥。它們口裏嚶嚶有聲，大眼睛不時瞅瞅她。另一個女孩蹲著身子，和慈禧一起擺弄小狗，樂得慈禧不由笑出聲來。“瞅瞅它們，哎喲，哎喲，啾，啾，……咦，我看是不是……哎呀，快傳官房吧。”官房是“移動廁所”的別稱，清宮裏是沒有廁所的。幾個宮女、太監便跑過來，兩個太監懷裏各抱著個大狗形狀的東西，然後兩個宮女各抱一隻小狗，訓練有素地迤邐出了殿門。
光緒眼看麵前的一切，原來自己還不如隻狗，當然悲從中來。
“奴才恭請皇上聖安！”
“啊，榮壽公主，四格格，快起來。”
那年輕女孩一雙杏眼，五官簡潔精巧，身形非常幹練，一看就是個八麵玲瓏的人。她是慶親王奕劻的女兒，一個姐姐嫁給了上駟院大臣那彥圖，剛剛懷孕。
“你們，去見見皇後吧。”慈禧對大公主和四格格說。殿裏剩下母子兩人，慈禧道：“去看了醇親王，你覺得怎麽樣？”
“兒臣感謝皇額娘聖恩。醇親王……還好。”
“太醫院的醫生，都是精挑細選的。光緒六年的時候，我那場病，還是太醫院的太醫打了底子，才讓薛福辰、汪守正治好。究其實，要有好醫生，也是一個人的命數。”
“兒臣謝皇額娘教誨。”
“上一次，醇王的病也是眼看不行了，慢慢又好起來。”
光緒趕緊起身，跪在慈禧麵前。“皇額娘慈恩浩蕩，醇王得您關心，一定會再次好起來。”
“啊，起來吧。”慈禧目光了了，對光緒這種出乎意料的舉動大不以為然。“皇帝近來辛勤理政，很辛苦啊。”
光緒心裏不由提了一下子。難道是有暗指？當然最大的可能就是文廷式被湖南鄉紳王先謙參劾那件事。然那個折子他一看完就放進禦箱存起來，並沒第二個人看見。還是不要太神經質為好，欠了欠身子道：“感謝皇額娘關心，有皇額娘多年培育，還有大臣們鼎力攜持，兒臣還好。
慈禧不再說話，大殿裏隻聞眾多掛鍾的滴答聲。
“兒臣有一事，又要煩擾皇額娘聖安。”
慈禧一動不動。
光緒起身到宮門外喚過一個太監，一會兒田福印捧來黃緞包裹的聖匣。他從中取出幾份折子，“請皇額娘過目。一份是張之洞的，一份是李鴻章的，還有一份是駐俄公使洪鈞的。”
慈禧身子一動，看也沒看那折子，讓光緒的手停在半空，“說的什麽？”
“張之洞說蘆漢鐵路籌建進展順利，隻是戶部答應劃撥的銀兩尚未到位……，李鴻章和洪鈞說的一件事，俄國已在籌築西伯利亞鐵路，計劃十年內完工。洪鈞折中說：此路若成，則我東顧之憂益亟。另附一份奏報，言俄國許多采礦小組正越過中俄邊界，到中國邊境城市恰克圖一帶開采金礦，他建議‘我亦設礦挖金，斯彼自無越取。’洪鈞為使奏確鑿，特地由德國柏林赴聖彼得堡調查。”
“沙俄，俄羅斯老毛子，”慈禧突然如中重錘，嘴唇顫抖起來，不住喃喃自語。她拿過桌上的菊花代茶飲，一口喝幹，“下邊呢？”
“李鴻章說，朝鮮來的消息，沙俄已派一支軍隊進駐朝鮮。目前朝鮮局勢不穩，恐怕沙俄想要取代日本在朝鮮的勢力。他提議，危情萬急，緩築蘆漢鐵路，先修關東鐵路，以防範沙俄覬覦滿洲。”
慈禧複迴鎮靜之態，轉頭問道：“皇帝怎麽看？”
“兒臣以為，”他字斟句酌地慢慢道，“外患當前，還是以拒俄為上。”
慈禧深深地看了光緒一眼，麵皮象一塊磚，毫無顏色。並不是沒有藏否，而是由於多年來練就的帝王之術。所謂遠之則欽，近之則褻，保持尊嚴的一個方法就是不讓別人以為跟他有多麽近——無論是思想上還是感情上。這麽多年，慈禧對這個沙俄，也是了解了個差不多。
歐洲自產業革命以後，迅速提升國力，有了征討海外的資本，進入“歐洲擴張主義”時期。方向向東，形成海陸二途。海上一途以西班牙、葡萄牙為急先鋒，15——16世紀之間最早發動侵略。西班牙直插中南美洲，掠奪土人，尋找金銀；葡萄牙則向南闖進非洲沿海，販黑人為奴。隨後是荷蘭，曾占領台灣一角，為鄭成功所逐。這三個海權小邦最終沒成什麽氣候，始終未敢侵略大陸。而經過長期準備，有著長遠戰略的英國、美國等列強悍然出擊，很快以強大的海上帝國陣線將清朝摧殘得肢離破碎。這是大清倒黴的最根本原因。
陸上一途，便是沙俄帝國主義。它曾隻是以基輔為中心的蔟爾小國，為元朝蒙古所吞。明成化十六年獨立後，從他的前東家蒙古那兒學到了慘烈的統治技術。因為其生產落後，對貿易不感興趣，獨獨看好了中國的土地。英法聯軍攻破北京時，竟不費一彈盡占東北及外興安嶺以東的整個西伯利亞，又乘勢穿越白令海峽占了阿拉斯加。其後在大清北部、西北騷擾不斷，先後入侵唐魯烏梁海、江東六十四屯以及新疆伊犁，產生一係列領土糾紛。然而，這些相對沙俄遠大的掠土宏圖真是不值一提，它實際所覬覦的，乃是中國長城以北的滿、蒙及新疆全境！
沙俄掠土之痛，就在眼前，慈禧太後一想起這些，心裏就針紮得一樣。
“還有日本！”她又恨恨道，“這兩家正在朝鮮你爭我奪。朝鮮彈丸之地，奪個什麽？把我們大清宗主國又放在哪裏？哼哼，這不用瞞誰，它們同安一條心，想奪過朝鮮當跳板，鯨吞我遼東滿洲，繼而兵臨京津！呀——！”慈禧牙齒咬得格格響，輕聲笑起來，笑得低沉而恐怖。笑聲收住，她由齒縫裏擠出話來：“我真想，把這些混蛋淩遲、腰斬、五馬分屍，誅滅九族！”
慈禧太後這麽失態，光緒還很少見到。說完，她下了寶座，踏著花盆鞋一聲不吭往東間最裏麵走去，把個光緒滿頭冒汗撂在一邊。
樂壽堂最東頭的暗間，也叫靜室，是老太後禮佛、想事兒的地方。這一天，再沒見她的影子。其他人，也不敢在這最美的園子裏玩了，後嬪們還沒拜見過太後呢。光緒知道，關於東北的情況，醇王、慶王曾向她提過，她也一直關注著那邊的情形。按說早有心理準備，不至於生那麽大的氣，真是匪夷所思。辰時末（9點）進早餐，百盤千碟，美味佳肴，人人都吃得提心吊膽。
飯還沒吃完，樂壽堂裏的兩個太監、一個宮女不知犯了什麽錯，被拖到後邊萬壽山東南角的密林裏，打得由哀嚎漸至沒有聲息。八麵玲瓏的四格格也很少說話了，有心沒心地在宜芸館和皇後、二嬪拉呱。皇後因為珍嬪搬到永壽宮，本來那是她看好的地方，一見麵就冷若冰霜。珍嬪拘促得左右不是，想忍住咳嗽，卻越忍越咳得厲害；有心離開，又怕皇後說她目中無人。
瑾嬪權當是個外人，耷拉著眼皮一聲不吭。這時候，李蓮英進門來，給皇後、二嬪請了安，閑閑說了幾句，臨走給四格格使個眼色。
皇後“嘿”叫一聲，發出一聲裝腔作勢的驚歎，瑾嬪則麵無表情，呆呆坐在那兒，仿佛進了另一個世界。
不一會兒一個太監進來宣旨：“太後諭旨，著皇帝、皇後、瑾嬪、珍嬪到樂壽堂覲見。”話音未落，那兩個引進的太監連忙跪下答：“嗻。”兩個太監領著穿過院子，往西穿過仁壽殿，眼有猛然豁然開朗，煙波浩渺的昆明湖赫然眼前。依湖邊路北行，過玉瀾堂，經德和園大戲樓，一片花木廣場後，就是樂壽堂。
光緒單身一人從銅龍銅鳳之間的甬路越階走進殿內，皇後葉赫那拉氏則領著女眷們北行入偏殿。殿堂很是高敞，陳設華麗，紅木家具上雕刻著精美的圖案，桌椅上覆蓋著藍色的緞子，牆壁上也掛著相同材料的裝飾物。其中鍾表不少，共有二十座不同尺寸、樣式的掛鍾。站好後，太監喊：“皇太後駕到！”慈禧穿著花盆鞋由東間門走出，到大殿左側的小一些的禦座上坐下，這種私人性質的會見不必坐陛墀上的寶座。光緒向慈禧行跪安禮。這個名聞天下的女人緩緩地看了皇帝上眼，嘴角微微蹙起，用一種類似往薄瓦罐裏扔進瓦片的聲音道：“起來吧。”聽起來微微帶著點厭倦。
“皇上到到我身邊來坐吧。”
“孩兒不敢。”
“唔，已經是皇上了，有個皇上的樣子。過來吧。”
光緒到慈禧寶座左邊一張偏座上拘禁地坐下來。慈禧側著眼掃了他兩下，光緒隻覺寒意遍身。
“孩兒啟稟皇額娘，”光緒趕緊站起來，單薄的身子斜對著慈禧，“時下已到歲末，孩兒見皇額娘身體康健，精神飽滿，心裏非常高興。近些日子孩兒為頤和園建設的事問過慶王、戶部尚書翁同龢及其他該管衙門，進行得還算順利，不過在局部細節上尚待完善。比如萬壽山上已經建成山頂智慧海、佛香閣、德輝殿、排雲殿、排雲門、雲輝玉宇坊等，大框還算可觀，但近觀似乎……乎有些……”
“什麽？”慈禧半低頭，勾著眼瞅光緒。
“有些單薄了。”光緒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慈禧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光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嗯嗯嗯，看來皇上真想著我這把老骨頭啊。”
這話是表示滿意，光緒有了些信心，鼓起勇氣。“孩兒覺得萬壽山下還應該再建一條長廊，這樣一則對山上的景物有一個收束作用，二呢，皇額娘若不樂意登山，就可以在這廊子裏轉一轉。考慮到皇額娘的貴體，廊子長度以七八百米為宜，枋梁上畫上幾千幅彩畫，皇額娘右以一邊走一邊看。另外，萬壽山後山、後湖古木成林，環境幽雅，在這兒可以再建幾座藏式寺廟，再加上幾座小園景，越精致越好，皇額娘可以把它們當盆景來看呢，那一定別有一番風味。”
“好！”慈禧說得很幹脆，這種運籌帷幄的語氣使光緒又有些自慚形穢起來。他不再說話，眼看氣氛要歸於尷尬。尷尬氣氛在慈禧看來，就是無禮。光緒由於害怕這位“皇額娘”，以前不知多少次不知不覺陷入此種窘境，惹得慈禧直捶胸脯。
正在慈禧臉色即要改變之時，大公主和另一個年輕女孩趕著兩隻西施犬走出東間門。大公主用溫柔的語氣道：“老祖宗，快瞧瞧，才這麽會兒，白玉和烏金就想您想得呆不住了，非跑出來看看您。”
慈禧彎下腰撫著腳下的兩隻小家夥。它們口裏嚶嚶有聲，大眼睛不時瞅瞅她。另一個女孩蹲著身子，和慈禧一起擺弄小狗，樂得慈禧不由笑出聲來。“瞅瞅它們，哎喲，哎喲，啾，啾，……咦，我看是不是……哎呀，快傳官房吧。”官房是“移動廁所”的別稱，清宮裏是沒有廁所的。幾個宮女、太監便跑過來，兩個太監懷裏各抱著個大狗形狀的東西，然後兩個宮女各抱一隻小狗，訓練有素地迤邐出了殿門。
光緒眼看麵前的一切，原來自己還不如隻狗，當然悲從中來。
“奴才恭請皇上聖安！”
“啊，榮壽公主，四格格，快起來。”
那年輕女孩一雙杏眼，五官簡潔精巧，身形非常幹練，一看就是個八麵玲瓏的人。她是慶親王奕劻的女兒，一個姐姐嫁給了上駟院大臣那彥圖，剛剛懷孕。
“你們，去見見皇後吧。”慈禧對大公主和四格格說。殿裏剩下母子兩人，慈禧道：“去看了醇親王，你覺得怎麽樣？”
“兒臣感謝皇額娘聖恩。醇親王……還好。”
“太醫院的醫生，都是精挑細選的。光緒六年的時候，我那場病，還是太醫院的太醫打了底子，才讓薛福辰、汪守正治好。究其實，要有好醫生，也是一個人的命數。”
“兒臣謝皇額娘教誨。”
“上一次，醇王的病也是眼看不行了，慢慢又好起來。”
光緒趕緊起身，跪在慈禧麵前。“皇額娘慈恩浩蕩，醇王得您關心，一定會再次好起來。”
“啊，起來吧。”慈禧目光了了，對光緒這種出乎意料的舉動大不以為然。“皇帝近來辛勤理政，很辛苦啊。”
光緒心裏不由提了一下子。難道是有暗指？當然最大的可能就是文廷式被湖南鄉紳王先謙參劾那件事。然那個折子他一看完就放進禦箱存起來，並沒第二個人看見。還是不要太神經質為好，欠了欠身子道：“感謝皇額娘關心，有皇額娘多年培育，還有大臣們鼎力攜持，兒臣還好。
慈禧不再說話，大殿裏隻聞眾多掛鍾的滴答聲。
“兒臣有一事，又要煩擾皇額娘聖安。”
慈禧一動不動。
光緒起身到宮門外喚過一個太監，一會兒田福印捧來黃緞包裹的聖匣。他從中取出幾份折子，“請皇額娘過目。一份是張之洞的，一份是李鴻章的，還有一份是駐俄公使洪鈞的。”
慈禧身子一動，看也沒看那折子，讓光緒的手停在半空，“說的什麽？”
“張之洞說蘆漢鐵路籌建進展順利，隻是戶部答應劃撥的銀兩尚未到位……，李鴻章和洪鈞說的一件事，俄國已在籌築西伯利亞鐵路，計劃十年內完工。洪鈞折中說：此路若成，則我東顧之憂益亟。另附一份奏報，言俄國許多采礦小組正越過中俄邊界，到中國邊境城市恰克圖一帶開采金礦，他建議‘我亦設礦挖金，斯彼自無越取。’洪鈞為使奏確鑿，特地由德國柏林赴聖彼得堡調查。”
“沙俄，俄羅斯老毛子，”慈禧突然如中重錘，嘴唇顫抖起來，不住喃喃自語。她拿過桌上的菊花代茶飲，一口喝幹，“下邊呢？”
“李鴻章說，朝鮮來的消息，沙俄已派一支軍隊進駐朝鮮。目前朝鮮局勢不穩，恐怕沙俄想要取代日本在朝鮮的勢力。他提議，危情萬急，緩築蘆漢鐵路，先修關東鐵路，以防範沙俄覬覦滿洲。”
慈禧複迴鎮靜之態，轉頭問道：“皇帝怎麽看？”
“兒臣以為，”他字斟句酌地慢慢道，“外患當前，還是以拒俄為上。”
慈禧深深地看了光緒一眼，麵皮象一塊磚，毫無顏色。並不是沒有藏否，而是由於多年來練就的帝王之術。所謂遠之則欽，近之則褻，保持尊嚴的一個方法就是不讓別人以為跟他有多麽近——無論是思想上還是感情上。這麽多年，慈禧對這個沙俄，也是了解了個差不多。
歐洲自產業革命以後，迅速提升國力，有了征討海外的資本，進入“歐洲擴張主義”時期。方向向東，形成海陸二途。海上一途以西班牙、葡萄牙為急先鋒，15——16世紀之間最早發動侵略。西班牙直插中南美洲，掠奪土人，尋找金銀；葡萄牙則向南闖進非洲沿海，販黑人為奴。隨後是荷蘭，曾占領台灣一角，為鄭成功所逐。這三個海權小邦最終沒成什麽氣候，始終未敢侵略大陸。而經過長期準備，有著長遠戰略的英國、美國等列強悍然出擊，很快以強大的海上帝國陣線將清朝摧殘得肢離破碎。這是大清倒黴的最根本原因。
陸上一途，便是沙俄帝國主義。它曾隻是以基輔為中心的蔟爾小國，為元朝蒙古所吞。明成化十六年獨立後，從他的前東家蒙古那兒學到了慘烈的統治技術。因為其生產落後，對貿易不感興趣，獨獨看好了中國的土地。英法聯軍攻破北京時，竟不費一彈盡占東北及外興安嶺以東的整個西伯利亞，又乘勢穿越白令海峽占了阿拉斯加。其後在大清北部、西北騷擾不斷，先後入侵唐魯烏梁海、江東六十四屯以及新疆伊犁，產生一係列領土糾紛。然而，這些相對沙俄遠大的掠土宏圖真是不值一提，它實際所覬覦的，乃是中國長城以北的滿、蒙及新疆全境！
沙俄掠土之痛，就在眼前，慈禧太後一想起這些，心裏就針紮得一樣。
“還有日本！”她又恨恨道，“這兩家正在朝鮮你爭我奪。朝鮮彈丸之地，奪個什麽？把我們大清宗主國又放在哪裏？哼哼，這不用瞞誰，它們同安一條心，想奪過朝鮮當跳板，鯨吞我遼東滿洲，繼而兵臨京津！呀——！”慈禧牙齒咬得格格響，輕聲笑起來，笑得低沉而恐怖。笑聲收住，她由齒縫裏擠出話來：“我真想，把這些混蛋淩遲、腰斬、五馬分屍，誅滅九族！”
慈禧太後這麽失態，光緒還很少見到。說完，她下了寶座，踏著花盆鞋一聲不吭往東間最裏麵走去，把個光緒滿頭冒汗撂在一邊。
樂壽堂最東頭的暗間，也叫靜室，是老太後禮佛、想事兒的地方。這一天，再沒見她的影子。其他人，也不敢在這最美的園子裏玩了，後嬪們還沒拜見過太後呢。光緒知道，關於東北的情況，醇王、慶王曾向她提過，她也一直關注著那邊的情形。按說早有心理準備，不至於生那麽大的氣，真是匪夷所思。辰時末（9點）進早餐，百盤千碟，美味佳肴，人人都吃得提心吊膽。
飯還沒吃完，樂壽堂裏的兩個太監、一個宮女不知犯了什麽錯，被拖到後邊萬壽山東南角的密林裏，打得由哀嚎漸至沒有聲息。八麵玲瓏的四格格也很少說話了，有心沒心地在宜芸館和皇後、二嬪拉呱。皇後因為珍嬪搬到永壽宮，本來那是她看好的地方，一見麵就冷若冰霜。珍嬪拘促得左右不是，想忍住咳嗽，卻越忍越咳得厲害；有心離開，又怕皇後說她目中無人。
瑾嬪權當是個外人，耷拉著眼皮一聲不吭。這時候，李蓮英進門來，給皇後、二嬪請了安，閑閑說了幾句，臨走給四格格使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