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關於當朝聖上,——光緒皇帝。

    皇上喜歡她,她知道,也有這個自信。因為進宮以來,比比其他後妃,包括上兩朝鹹豐、同治朝的,論相貌、智慧、才學、氣質,她都不輸於哪個人。而在這麽多人裏,隻有兩個叫她歎服,一個是鹹豐朝的麗麗皇貴太妃,一個是同治朝的瑜妃。

    但是,她不知道皇上到底喜歡她什麽。是喜歡和她一起玩,一起鬧,說些可有可無的話,僅僅從她的青春和美貌裏沾一沾精華?可是玩鬧算什麽,青春和美貌也不能持久!還是因為她現在心地單純、胸無城府,相當於和一個傻子過家家,不用顧忌擔心?那她當然毫無價值。是的,她沒有把握有哪樣東西能牢牢地、深深地拴住皇上的心。皇恩如朝露,來去影倏忽。在她讀的史書裏,這類例子太多了。她雖然年紀還不大,但嚴酷的現實使她不得不早早成熟。而光緒,也是個不善表露感情的人,他總是冷冷的,有時麵上好象生氣,其實是想什麽事出了神。他來景仁宮的時候,也總象一隻蜻蜓偶然停在一朵花上,而一旦飛離,很難再找迴來。這就是珍嬪總是心懷忐忑的原因。然而,她更知道,自己的宿命已經決定,就是到死都要在這座有無數翹簷飛角的活死人墓裏。在這裏邊,她最大的幸運,也隻是有一個人能跟她心心相印,共享人生至情。但這種可能性何其渺也!這是珍嬪總是心懷忐忑的更深一個原因。宮廷自來濃縮了人類殘酷鬥爭的極致,這是非榮即辱,非貴即賤,非親即疏,非友即敵。不能打哏次,不能稍遲疑,也不能有疏忽大意,因為,有無數人在這片土地的每一步上濺了血,無數人在這裏魂飛天外;無數人的野心泯滅,無數人的理想夭折;無數人欲哭無淚,無數人生不如死;無數人變瘋,無數人變傻,無數人變惡,無數人變毒……當然,也有一些人脫出浩劫,得逞所願,但這是接近於零的幸運,是機會裏的機會。經此過程,這些人再也難以成其人,成功的極端殘酷和對失敗的恐懼,使他們的心靈扭曲,充滿了非人的念頭。由此而生的驚懼,是珍嬪總是心懷忐忑的終極原因。

    皇帝有些日子沒來了。伶人鞋事件後,她當麵向光緒述說了整個過程,出人意料地光緒未置可否。她本以為皇帝會溫言勸慰一番的。後來皇帝隨同慈禧一起去探望了重病中的醇王,後妃們隨同前往,她才知道皇帝的確難以高興起來。醇王病得脫了形,圓形臉上那雙眼袋很大的眼睛消失了平常假裝精明、淵博的神采,喉嚨裏喘氣滋滋作響。父子兩人有千言萬語,隻不過作了個拉手禮而已。

    哥哥誌銳前些日子告訴她,文廷式走後,翁同龢尚書為求穩妥,又做了一個安排,——請一位內奏事處登記房的記檔太監留意,一旦看見有湖南奏折另具附片的,即行告知。如此就非常妥當了,因為奏事處分內、外兩處,內奏事處掌握內外各衙門及軍機處的所有奏折,隻要折子到了,就漏不了。一旦發現,翁同龢可以立即請見皇上,告知原委,把那個王先謙的折子“淹了”,然後采取進一步措施。珍嬪又偷偷跟翁同龢學了一招,心裏也就安定了。文廷式自南下之後一直沒有消息,不知事情辦得怎樣。而當前朝廷上下最關注的,就是修鐵路。

    鴉片戰爭後,清廷有三件大事雖利江山社稷,卻飽受非議,一是建海軍,一是開銀行,一是修鐵路。以此三者為中心,牽及開設機器製造局、槍炮廠、礦務局、電報局、鐵廠、紗廠等軍用民用企業及辦“西文”、“西藝”學堂、派留學生等等,均稱作洋務運動。主持的最高機構是恭親王奕訢創建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操行的主要人物,在朝廷中樞是領班軍機大臣奕訢、軍機大臣桂良、文祥等,在地方則是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及後起的張之洞等有實力的督撫。而以李鴻章經辦最多,影響最大,是洋務運動最主要的代表。

    海軍的爭議最早,源起是同治末年(1874)5月8日發生的日本侵台事件。此年日本借口台灣牡丹社番民殺害琉球船民而出兵台灣,並在琅矯登陸。台灣孤懸海外,欲禦外敵必須要有大隊的鐵甲兵艦,或運兵馳援,或汪洋對峙。當時李鴻章新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急調淮軍精銳租賃輪船前往台灣。清軍向無海戰經驗,深恐日軍半渡腰擊。所幸日本海軍當時的技戰術水平也不怎麽高。李鴻章痛定思痛,決意自建海軍。由此他自始至終的假想敵就是日本,預知中日遲早必一戰。然朝廷提出海防籌議後,言官們紛紛上疏反對,理由是炮船這種笨重家夥,一遇急變,轉運不靈活,也上不了岸。而大清自建國以來皆以陸戰定成敗,夷人即使乘船上了岸,以清朝的猛將健卒,即使以千敵一,也能滅個幹淨。說這些話不外紙上談兵,言官們有時就是這樣,未經實戰,未經調查,信口開河,振振有詞,正兒八經的事也讓他們說得狗屁不是。最後議政王奕訢力排眾議,用一句“毋庸置議”,把海防這件事定下來。

    大清海軍籌建之初,采取的是淮軍智囊、曾任駐法公使的薛福成“三分製”論,即中國海軍分成北洋、南洋是、閩粵三大艦隊、48船,分建合操。北洋艦隊隸屬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拱衛京師;南洋艦隊由兩江總督南洋大臣統率,防衛東南沿海一部分及長江內外;閩粵艦隊歸兩廣總督負責,保護東南海疆大部。這一理論至今仍不過時。光緒元年,李鴻章獲資60萬,托總稅務司英人赫德先後購買標準英艦6艘,構成北洋艦隊的雛形。光緒七年(1881)在天津設水師學堂;光緒十一年(1885)中法戰爭結束,福建水師全軍覆沒。清政府隨後下旨“當此事定之時,懲前毖後,自以大治水師為主”,正式設立海軍衙門,任命醇親王奕譞總理海軍事務,慶郡王和李鴻章協辦。這個命令再次加快了北洋水師的建軍速度,此後各式巡洋艦、魚雷艇陸續購入,共達到25艘,總排水量45000噸。據當時世界軍事年鑒統計,居世界第八。但是海軍衙門的設立,後來卻成了慈禧太後大修頤和園的小金庫,卻是誰也料不到的孽緣。

    籌辦銀行,是晚清洋務運動的一項重要內容。其發起者,亦是人所共知的李鴻章。李鴻章一方麵充滿了極強的私欲,甚至在晚年不惜出賣國家利益,但同時又具有開闊胸懷和長遠眼光,大力推動洋務運動,促進了晚清經濟的發展。晚清官場黑暗吏治腐敗,導致國力衰退,長袖善舞的李鴻章代替曾國藩,於同治五年十月登上曆史舞台中心後,難以施展拳腳。國家財力不足,又處處需要錢。所以,他借鑒西洋銀行,提出創辦本土銀行的設想。

    其時,最早的英國麗如銀行進駐中國(1845年)已近半個世紀,英、法、德、俄、日等在中國設行不少於20家,而中國卻沒有一家自辦的新式金融機構。當時中國金融的輪廓主要是由外國銀行和本國的錢莊、票號組成。錢莊受製於外國銀行,票號也無法獨立運行,難以與外行相抗衡。中國金融命脈主宰於外人手中。

    李鴻章倡引本國銀行深入討論,是在光緒十一年(1885)。不過他向當時的朝廷大拿醇親王提議,不要叫銀行,叫個“官銀號”,以免過強刺激一些人的神經。創辦官銀號的最大願望,就是印行鈔票,迅速掌握一筆可觀的資金。因為當時建海軍、修鐵路、修頤和園、還賠款等等,一不湊手就借洋款。借洋款要擔保,又要付利息,說軟和話,遭人白眼,不是好受的。但是,他也知道,自有封建王朝以來,曆朝發行寶鈔,從無成功之例。為此,他請來上海匯豐銀行的總經理克米隆擬說帖,也就是建行計劃,又把當時朝廷的財神爺、戶部尚書閻敬銘請到他在京城下榻的賢良寺,進行專業化評估。閻敬銘在晚清也是非常值得一提的人物,僅就當時財政說,他的“節流”舉措不惜得罪大批揩國家油的人(包括慈禧),使國庫出現難得一見的充盈,在那個窮得肚皮貼脊梁骨的時代一度積銀達到一千萬兩。閻敬銘支持李鴻章,對於請洋人經理主導也無異議。為何請洋人?當時的海關稅務司就是例子,請了英人赫德主持,把中國海關打造成清朝最清廉、最高效的部門。

    然而以戶部滿尚書祟綺為代表的石頭腦袋們反對,不惜以辭職要挾。理由是:請洋人當司理, 萬一他們拿破花花紙換走我白銀,嗚唿可?萬一他再派洋兵守門,那不是魚刺入喉,開門揖盜?情形嚇人,清朝那些榆木腦袋還不足以辨偽,此事作罷。

    李鴻章總結失敗之因,是自己這個官紳領頭,別人必砸。於是在光緒十三年(1887),他決定來個中外合資,名字叫做“華美銀行” ,指令手下的周馥、盛宣懷、馬建忠與美商秘談。此事加倍小心,仍是很快揪著尾巴。因為他這麽偷偷的,格外招恨。國內棒打,國際列強英、法、德也因為此行為美資獨占,不斷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說事。慈禧踩著花盆鞋出來了,指令李鴻章馬上放棄。二度辦銀行又完。這個理想,一直到光緒皇帝二十三年(1897)4月26日才終於實現,由洋務重臣盛宣懷在上海成立了中國首家銀行——通商銀行。

    鐵路的籌建,遭遇的阻力遠遠大過海軍,如銀行相比亦在伯仲。不僅有禮部尚書徐桐、承恩公祟綺這些假道學頑固派,甚至象翁同龢、潘祖蔭這樣比較開明的人也大加反對。反對的理由主要是掘毀墳墓、破壞風水,毀壞民田,舟車失業等,進而引申到西洋勢力會沿鐵路侵入內地,危及江山社稷。

    晚清的頭三條鐵路,哪一條說起來都讓人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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