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夫人雇了輛大車,帶著行李追來了!龔夫人把箱子一放,什麽話也不說,一個勁瞅他,眼淚追三趕四地往下掉,用意很明顯。可文廷式家裏又有老婆又有孩子,哪好帶她迴去?

    等到文廷式知道龔夫人已經解散了家仆,房子轉交誌銳打理,不由非常感動。直到如今,兩人名分未定,她竟然這麽一腔火地撲到自己身上,不顧自己的臉麵和世俗偏見,就是文廷式自己也佩服得很。再設身處地地想,自己一走,她一個女人留在京師,孤苦伶仃,還有什麽意思?終於心一橫,拉她上船。

    深宮大內,依然是飛簷翹角,紅牆金瓦,日頭、月亮日夜輪番地滾過這座最大型四合院的上空。

    景仁宮細細木格的花窗裏,珍嬪放下《女史箴》,拿起一邊的針線活,繡一隻襪子,是給西頭頤和園老太後的。製襪的原料是純白軟綢,因為沒有伸縮性,所以做得必須合腳才行。景仁宮就要修了,她想在搬遷之前把事做完。

    看來皇後之言一言九鼎,上次她親駕景仁宮,曾說過是檢查各宮是否需要修繕。此後不久,內務府就領著匠人來描圖畫樣。紫禁城各宮都是木結構,上覆瓦葉飛簷,隔三五十年就要修一次。這一次修的是新入宮的一後二嬪居處,即鍾粹宮(皇後)、永和宮(瑾嬪)、景仁宮(珍嬪),以及一處太妃宮——壽康宮。

    消息入耳,珍嬪心情不錯,覺到被重視。然宮裏畢竟寂寞,對宮裏的女人們來說,平常的主要活動就是做針線,繡襪,繡手絹,繡衣邊,繡領飾……大家努力出花樣,敬獻慈禧,以搏歡心。就襪子來說,最大難點是腳前腳後有兩道合縫,那道前縫在腳背上,如果掐得不直不均,襪子就在腳上滾,因此要求裁縫技術非常高。另外,襪子迎麵那道線縫上要繡上花,以掩蓋合縫。就算繡工是非常熟練的能手,也要七、八天才能繡成一雙。而慈禧每雙襪子隻穿一次,每天要換新的。珍嬪的手藝很不錯,繡的東西慈禧經常拿著用。這對於她,是個莫大榮耀,其他人看她的眼光,要帶上一些敬意。從內心裏,珍嬪很敬重慈禧,有時甚至是喜歡。

    慈禧絕對不是個平常女人,表現在很多方麵,比如就女眷交往上,她從來不拿架子擺譜,而是平平實實,可誰都覺到她深深的城府。她有時也刺繡,更多的卻是讀書和寫字作畫,此外還爬山,看戲,逗鳥,養狗,指點宮女打扮,給男男女女配婚……她總是想著法兒接觸新鮮、刺激的事物,絕不讓自己墮入女人的無聊和庸俗裏。笑的時候,不管是莞爾一笑,還是情不自禁之笑,還是暢快大笑,都發乎本真;怒的時候,烈如爆竹,暫時憋在心裏的,也一定找機會發泄;這些在珍嬪看來,是那麽簡單,又那麽不同尋常。另外,慈禧還有一種高貴的天性,就是愛才。隻要不觸及私人利益,無論是誰,她的好惡標準、親疏標準都圍繞一個字:“才”。珍嬪入宮以來,美麗的外表,文雅的內質很快引起慈禧的注意,樂意讓她來陪著說話,散步,吃飯的時候也格外恩賞她好吃的。發現了珍嬪寫字繪畫和文學的特長後,又讓她加入與大公主、女畫師繆素筠等一起的“文化小圈子”,常常展卷施墨,評古論今。後來,甚至讓她陪著批奏折,詢問她對一些政事的看法……換作別人,自當滿足,但珍嬪漸漸地與慈禧產生了距離。這種變化說起來簡單,就是所謂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接觸時間長了,珍嬪逐漸發現了真實的慈禧:極端的自戀,偏執而獨裁,疑忌,虛偽,鼠首兩端,心狠手辣……她努力去適應,跟上慈禧的拍子。可是一旦實施,就會產生靈與肉的交鋒,——既不能按慈禧的標準去做,也不能按她的標準去想。慈禧那麽敏感的人,怎會不知?

    珍嬪收迴心神,繡了會兒,走到宮門口的涼陰裏。

    近侍宮女菲兒等三個人拿著撣子、抹布在打掃宮內衛生,另一個近侍莫兒領著兩個宮女在西南角的井亭上洗洗涮涮。她們穿著綠色紡綢衣裳,每人一條烏油油的大辮子,紮紅絨繩和桃紅帶子,鬢邊紅絨花,腳下白綾襪,一看就透著喜慶、利索。

    “喂,莫兒,留一些到天涼再洗。”

    幾個宮女直起腰,笑盈盈望著她。“很快就好了。”莫兒大聲迴話說。宮裏的規矩,主子餐後務必盡快洗刷完畢。另一個規矩,宮女需得規規矩矩,不得喧嘩吵鬧。隻是在景仁宮,珍嬪素性寬暢豁達,宮女們也要生動得多。

    宮門外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因為上次的伶人鞋事件,珍嬪不由覺得緊張。走到月台,隻見鍾粹宮那位下粗上細的倭瓜總管太監駕到了。後麵跟著五個太監,兩個抬個黑漆大食盒,三個後邊“護駕”,一色腆胸疊肚,旁若無人。倭瓜太監幹咳兩聲,給珍嬪請了個安,“奴才奉皇後懿旨,賞珍嬪娘娘克食一盒。”克食即肴膳,尊稱。

    珍嬪躬身跪下,“奴才謝皇後賞。”

    景仁宮總管太監高萬枝急忙率宣五、永祿跑過來,與倭瓜太監等人打過招唿,宣、王將食盒抬走,高萬枝邀請六人到後殿茶室稍歇。送克食這類賞品不必要倭瓜太監親自來,堂堂鍾粹宮大總管,說出去掉價。但這位大總管自有來的道理,高萬枝點頭哈腰,滿嘴好話陪著喝過三杯茶後,托詞出去一趟。一會兒迴來,手裏捧了六個紅包,一個大的,給倭瓜,五個小的其他五人一個一個。倭瓜太監撇著嘴掂了掂,朝其他幾人一擺頭,昂然而去。高萬枝一直到聽不見諸神的步聲,才迴過神來。他一溜煙去正殿珍嬪房裏,迴稟:“主子,都走了。”

    珍嬪嗯了一聲,失神地迴望一眼。高萬枝識得幾個字,見她手裏又是那本《女史箴》,心裏不禁歎氣又著急。皇宮大內不靠這些酸溜溜的破書本,靠的是權勢、手腕、陰謀、惡毒,是三拳兩腳把人打倒的硬功夫和一見讓人低三分的軟功夫。他一個沒爹沒娘沒兒沒女沒親戚沒朋友的太監就靠跟上個硬氣的主子混上口飯,長點兒尊嚴,要是主子都叫人踩捏,他們這些最下賤的奴才還有什麽指望?唉,這種痛苦隻能自己受活罷了。

    “盒子倒大,”高萬枝撇著嘴,朝其他的方向看。“裏麵就一個雞翅,一條雞腿。可咱,光賞錢就給了他們十五兩,這個月的銀子算光了。”高萬枝話到這裏嘎然而止,很明顯下邊還有話,不能說了。不能說的是,上次鍾粹宮派一個太監來送賞,高萬枝礙於手頭拮據——珍嬪學做羊肉菜,花了不少銀子。——隻給了一兩。這太監氣咻咻扔下一句話“這是看不起皇後”。今天倭瓜太監親自來送賞,自然是為了那事。高萬枝不敢大意,幹脆把下月的用銀使上,才應付過場麵。

    珍嬪當然能猜出個差不離。嬪一級年例二百兩,多少年了就是這麽定的。攤到每月十六兩多點兒,夥食衣物不必花錢,衣服料子按季發放,食物每天去內務府領。其他零碎雜用,每個月用不到十兩,能七兩剩下,攢起來到逢年過節賞賞自己宮裏人,也算可以。可是這天這一下,把下月的銀子基本用光了。不隻這個月,今年起每個月幾乎都得虧空幾十兩。原因是慈禧在皇宮的時候,平時派人頒賞件不過犒賞二兩銀子。她不時長駐頤和園後,也不知是誰格外討好,給了八兩,就成了規矩。後宮向來是年例銀以外的花銷,誰花的誰出。一些妃嬪架不住虧空,都是娘家悄悄兒送錢來用,叫娘家受累。珍嬪家父親還沒有補缺,這樣下去,越虧越多,有金山銀山也頂不住。

    一想到家裏,珍嬪的心事就重了。

    “他他拉”這個姓,是滿洲八大貴族之一。其祖父他他拉•裕泰,曾任陝甘總督。裕泰共三子,老大叫長敬,做過四川綏定知府,早已下世。兒子誌銳過繼給老二長善。長善字樂初,同治八年(1872)至光緒十年(1884)任廣州將軍。老三就是珍妃的父親長敘。

    長敘光緒三年(1877)任戶部右侍郎,光緒六年(1880)與山西藩司葆葆亨結成兒女親家。成婚日在十一月十三,葆亨家高高興興迎進新媳婦,大擺筵席。不料這天正是聖祖仁皇帝康熙忌日,按規製不準作樂,更何況大張旗鼓辦喜事?其時清流氣焰正盛,被人稱為鐵筆禦史的鄧承修素服登門,滿堂皆驚。他上折嚴參,結果長敘罷官,葆亨差一點遭處分。經此挫折,長敘一直倒黴,直到光緒十年(1884)慈禧五旬萬壽以“廢員”隨班祝嘏,才蒙恩開複了處分。因家道中落,幼年的珍嬪隻好和姐姐瑾嬪投奔任廣州將軍的伯父長善,在那裏生活了近十年。珍妃的堂兄誌銳、親兄誌鈞亦在廣州。當時,廣州已成為開放城市,中國古老文化與西方文明熏陶了她。這為她後來思路開闊、容易接受新事物奠定了基礎。就是在那裏,文廷式成了她們的老師,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珍嬪姐妹的入宮,家裏有個打算,即是對男人們的仕途有好處。哪知入宮快兩年了,皇後父親桂祥補了工部右侍郎,自己的父親長敘卻至今未補缺。聽說皇帝跟慈禧提過,不知為何沒有下文。而伯父長善,光緒十五年(1889)放了杭州將軍,一到任就病倒,終於不治。噩耗到京,正是大婚前夕。

    如今,家裏的頂梁柱就是兄長誌銳、誌鈞和三兄誌錡。長兄誌銳為光緒六年(1880)庚寅科翰林院編修,現在升為詹事府詹事,誌鈞為光緒九年(1883)庚寅科翰林院編修,現在還在苦熬。兩個人官做得,簡直象蝸牛爬。窮翰林,窮翰林,凡當翰林的,在清水衙門裏,從來都靠借京債度日。所以,再要叫珍嬪家裏給補貼錢,她還不如一頭撞死。而她們姐妹在波譎雲詭的皇宮裏,家裏父母又何嚐不是提心吊膽!這麽想著,淚水怎麽也控製不住了。然後,她又想到那個多少日子來一直撕心裂肺的問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清宮佳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鏡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鏡軒並收藏清宮佳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