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珍嬪遣侍衣宮女莫兒到東華門外市場買核桃,是為了做紅煨羊肉這道菜。內中加入刺了眼的核桃,可去膻。莫兒另有件私事,向珍嬪請了假,所以迴來得晚。

    珍嬪渾身緊張,生怕皇後是到景仁宮來。起來團團轉著看了看屋內,讓宮女歸整雜物,自己把枕頭裏邊放的《隨園食單》、東晉張華的《女史箴》以及老師文廷式詩集《擬古宮詞》放進梳妝櫃最下層的裏邊。然後,她抓住莫兒的手,站在打掃得一塵不染、整整齊齊的宮殿正廳,猶如隼鷹睃視下戰戰兢兢的兔子等待著厄運臨身的一刻。

    果然,宮門內石影壁那兒人影一閃,現出一個倭瓜型身子的太監,拎著雌音嗓子喊:“皇後娘娘駕到,景仁宮珍主快請接駕——”

    珍嬪仿佛一槍中身,倒忘了緊張,快步出殿,跑過月台,與宮內所有太監宮女在台階下跪好。隨即石影壁前至珍嬪等人跪處“哢哢哢”腳步聲響,東西站下兩排太監、宮女,太監執拂塵,宮女執扇,中間留出九步寬的通道。諸事已畢聲息了了,隻聞噪蟬長鳴,珍嬪都能聽見自己的心嗵嗵亂跳。皇帝來的時候她腦袋清醒,這時候卻混沌一片了。不一會兒,宮牆外飄進裙裾唽嗦的腳步聲,宮門那兒並未停頓,一貫直入。珍嬪微微抬頭,看見點頭哈腰的倭瓜太監弓腰展臂,引進一個個子瘦高的盛裝女人。

    那女人一見珍嬪就嚷道:“迎駕是在這兒的?”

    倭瓜太監立即趨前兩步,臉上也是能刮下冰來,粗指頭朝後邊指指,示意珍嬪,“在門口。”指頭卻指向後邊的瘦高女人,等他明白過來尷尬地咧了咧嘴。那女人也覺得不自在,臉拉得更長了。倭瓜太監極力從瘦高女人眼神裏尋旨意,既而上前小聲對珍嬪道:“到宮門外,快,重新迎一次。”

    珍嬪依言到宮門外另行跪迎,瘦高女人卻已進到正殿裏了。這個女人就是光緒去年迎娶的皇後葉赫那拉氏,慈禧太後的親侄女。她今年二十三,比光緒大三歲,比珍嬪大八歲,為慈禧太後親弟弟桂祥之女,娘家名靜芬。這個皇後的額娘,京城裏私下都叫做“母老虎”,蒙古人,與之相比,皇後的脾氣還是溫和樸實的。腦筋不錯,又懂些文學史故,所以慈禧老早就看好了她,留下這個長侄女不嫁王侯,終於以二十一歲的芳齡尊祟後宮。桂祥另有三個女兒,次女比葉赫那拉皇後小兩歲,可早出嫁三年,嫁給端郡王載漪,生下一個兒子,便是戊戌政變後眾所睹目的大阿哥溥儁;三女兒嫁給九爺孚郡王的兒子貝勒載澍;四女兒叫靜芳,後來嫁給順承郡王訥勒赫。

    但是,說一個人脾氣好是一碼事,這個人會不會變壞、變惡甚至惡貫滿盈則是另一碼事。皇後二十一歲入宮,早已打破清朝選秀慣例。按例一過十七歲就是“逾歲”,不能再參選。她這麽一個大姑娘,一日日一夜夜在家裏苦熬青春期,滋味隻有自己知。本想入宮後解解困,哪知不但不享專寵,與皇帝之間竟然勢同水火,這對她是極大一個刺激。另一方麵,後嬪三人中最小的珍嬪,還是個小黃毛丫頭,竟然把皇帝引得差三隔四往宮裏跑,這對她就涉及麵子問題了。丟不起這個臉。怎麽會不窩火?日日激憤,夜夜宮怨,她的脾氣越來越壞,心中的恨越積越多,一個悍婦不知不覺間形成。

    皇後葉赫那拉氏在景仁宮前殿裏肆無忌憚地左轉右看,就象進了菜市場。珍嬪和兩個貼身宮女莫兒、菲兒跟在左近,噤若寒蟬。走到西次間珍嬪寢宮(這是珍嬪不多時前同光緒共進午餐的地方)時,皇後恨恨瞅了瞅靠北牆放著的大炕床,用力抑製自己不胡思亂想。她就在床前的桌子邊坐下,眼睛瞅著倭瓜太監,問:“這宮裏的梁檁、架構形況如何?”

    倭瓜太監是葉赫那拉皇後的總管太監,手裏拿了個本, 執筆記了些什麽,迴答:“稟皇後,奴才查過皇宮繕修典籍,景仁宮於順治十二年重修,道光十五年再繕,至今已經有五十五年沒再大修過。剛才奴才仔細查看了一遍,本月幾次大雨,殿牆有幾處地方滲水,牆根處還掉下細末,是木頭老朽才掉下的。”

    “噢。”葉赫那拉氏轉頭斜瞟著珍嬪,珍嬪圓乎乎、粉紅色的臉叫她感到一陣淒涼,道:“身為後宮之主,也該關心姐妹們。閑著沒事,各個宮走走。有什麽難處的,可以說說。”

    珍嬪沒料到她會這麽說,稍打個愣迴道:“感謝皇後關心,也沒有什麽。”

    “是嗎?”葉赫那拉氏不期然飄出譏誚之聲,目光仍是直直瞅著倭瓜太監。“再看看其他地方,床、桌、椅、櫃、架什麽的,別出什麽危險。且慢——”她的鼻子在空中嗅,“好象有什麽味。珍嬪,中午吃了什麽好東西?”

    “羊肉。”珍嬪臉上這才露出笑容,“做給皇上吃的。”後一句未免帶著些炫耀氣。

    “羊肉。”皇後輕輕點著頭,好象在受用美味,“好,好。——你愣著幹什麽,快看呀。”

    “嗻。”倭瓜太監美美地應了一聲,徑直朝北邊的炕床走去。過去幾個太監宮女,把錦緞薄被抱開,軟褥子卷起,露出寬寬敞敞的亮漆木板來。倭瓜太監親自過去,彎身鑽到炕床底下,“嘣嘣嘣”左敲右擊,末了慢慢鑽出,手裏提著一樣東西,輕輕往炕床上一放。

    “咦呀,這是什麽?”葉赫那拉皇後虛張聲勢地叫一聲,扭著尖削的屁股走過去。

    是雙鞋,粉底白圈,高級藍呢的幫子,前頭還各綴著個紅纓頭。這實際上是一個行當的標誌,——戲班子裏的伶人鞋。這種鞋隻在舞台上穿,飛紅走白,耀人眼目。

    葉赫那拉氏臉登時沉下來,將那雙伶人鞋提起來一摔,鼻翼不住翕張,盯著珍嬪厲聲問:“這是什麽,宮裏怎麽會有這個東西!”

    珍嬪大張著嘴巴,幾乎要暈過去。

    後宮偷情!在偌大的內廷後宮,曆來正式居住的隻有一個成年男人,便是皇帝。皇帝統禦三宮六院,象隻蜜蜂左采右摘,但再人單力量小也死死堅持此一規則,用意很簡單,防止別的男人下種。皇統的本質就是血統,皇帝既嚴厲防範後宮被人偷襲,也死死地看住眾妃嬪不讓有外遇之心。按清宮規製,即使是皇帝,與前代君主的後妃們也不能隨便見麵。怎麽才能見呢?條件很苛刻,那些太妃、太嬪、答應、常在等等和新皇帝必須雙方年齡都超過五十歲!隻一方超過?不行!皇帝六十好幾了,那個太妃可能才十八,一朵花,極有可能誘發苟且之事。

    這就是說,那些上代皇帝的女人們很少能見著男人了。幽怨的未亡人寂夜無聊,自然要逼出些法子,其中最為向往而難以做成的,便是與應召進宮的伶優私通。但後宮的眼睛實在太多了,哪一雙眼睛都不是隨隨便便地一瞅,而是要挖到人心的最隱密處。所以,大家隻能看戲的時候眼巴巴望著英俊的戲子在台上摸爬滾打,戲一完趕緊散,誰也沒膽量去拍拖一下。

    珍嬪一萬個沒想到,會在自己宮裏搜出這最說不清的東西。當下嘴巴訥訥難言,恨不得立即去死。所有的太監、宮女也都麵現懼色,不知這會引來一場如何嚴酷的刑罰。

    “哼哼,瞧瞧啊。”葉赫那拉皇後捏著那雙鞋在珍嬪眼前抖著,恨不得用它打得珍嬪抱頭鼠竄。不過她終非惡毒之人,也訥於言,沒再說別的,吩咐道:“賴首領,”大出意外,名喚“賴大事”的倭瓜太監竟沒搭腔。皇後皺了皺眉,在人群裏找。隻見門外一個圓腦袋一跳一跳上了月台,直往宮裏鑽來,“皇後皇後,奴才在這兒。奴才……”他進了門,一截褲帶搭在胯前。

    “行了。”皇後待倭瓜太監掖好褲帶,將鞋扔給一個貼身宮女,繼續吩咐道:“派人看好這裏。”便向宮外走去。

    “主子,主子。”景仁宮的太監宮女亂聲叫喚,珍嬪昏倒了。

    隻聽石照壁那兒一個硬朗又沉穩的聲音道:“這是怎麽了,這麽多人。”

    葉赫那拉皇後一聽,立時身子抖了一下,脊梁不由一彎,趕緊迎出門來。“是大公主來了!”

    倭瓜太監領頭,所有太監宮女一齊跪下,宣稱:“參見榮壽公主。”

    來的這個人,正是宮廷裏響當當的大公主,慈禧太後鍾愛的養女,恭親王的心幹幹千金。她身材欣長,頭發隨隨便便在頭上盤了個髻,一身素白棉布長裙,胸口別了朵鮮黃的花兒。走起路來雲推浪湧,自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雍容氣度。

    “大公主真是稀客,太後怎麽舍得讓你出來了?”

    “稀客。”大公主應了句景,沒再引申,道,“我聽著這邊熱鬧,就來了。”上來抱著皇後的兩條胳膊,熱切地望著她,令對方感到一股發自肺腑的暖意。“皇後啊,我得給你道喜了。”

    皇後摸不著頭腦。

    “皇後要胖些了,更漂亮了,不值得喜嗎?”

    葉赫那拉皇後一隻手貼在腮邊,飛快地搓了幾下,果真又胖又潤滑了些。她心情一下開朗了,大公主卻越過她,進到宮裏。“怎麽,”她問圍在珍嬪身邊的宮女,“珍主兒這是怎麽了?還不快傳太醫!”

    “嗻!”倭瓜太監鑽進來,大聲迴了一聲,迴頭吩咐去了。

    “把珍主兒抬床上去。——床又怎麽了?”大公主站起來,轉身皺著眉頭看著皇後,久久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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