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終於走出養心殿,來到院子裏。眾太監垂首呆立,生怕惹火燒身。他眉頭皺皺著,正當青春的身板看起來又僵硬又遲鈍。他進西配殿皇帝禦用佛堂,在法力無邊的佛祖像前燒了香,合掌拜了三拜。迴頭出來,瞅了總管太監田福印一眼。田福印趕緊帶了八名太監悄沒聲兒跟在光緒後邊,拐彎出了遵義門,迴頭轉南,幾十米後東穿月華門,直往對麵的日精門而去。

    紫禁城稀有的幾株大樹上,知了“吱——瞿——吱——瞿——”地吵個不休,太陽地下的人愈發感到躁熱。田太監跟在光緒後邊一路小跑,不知高興好還是煩惱好。高興的是皇帝沒有花架子,不象慈禧太後一出門太監宮女們吃喝拉撒睡的東西全都帶上,這省了他的勁;煩惱的是宮裏自古“有多大麻煩就有多大權威”,你瞧瞧現在連他在內才九個太監跟著,手裏的東西除了佛塵、扇子,就是三個太監背著“禦桌”,也太寒磣了。倒是瞧瞧人家李蓮英,逢到這時候在人群裏梗梗著個脖子,左指右劃吆三喝四,多威風!不過能在乾清宮院子裏、眾多侍衛眼皮子下這麽橫穿豎走,也足以讓其他太監羨慕了。

    眾太監跟著光緒皇帝出了日精門往北,進了一條南北向寬闊的長街,這街上隔幾十步就有一口大水缸,滿滿盛著水。長街以東便是東六宮,分別是景仁宮、承乾宮、鍾粹宮、延禧宮、永和宮、景陽宮。沒多少步就來到最前麵一個院落胡同口,宮裏隱隱傳出古箏聲,若思若續,象是一個人在樹下徘徊思索著什麽。田福印咳了一聲,側身緊跑先進了院子,扯著嗓子喊:“皇上駕到!”躬身退到門外左邊,恭候光緒入內。宮裏的箏聲嘎然而止。光緒望了望宮門上三個字:景仁宮,用手指抹了下額頭跨進院來。

    立時宮裏三個少女、幾個太監低首趨步跑出來,到宮前月台下跪迎皇駕。稍前跪著的是個皮膚白晰、五官稍有點分散但看著柔和俊秀的女孩,年齡十六七歲上下,叩了頭喊:“奴婢恭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一邊悄悄側頭往北瞅。光緒瞅她那惶恐機巧的樣子,笑道:“小菲兒,起來吧。嗯,珍——”

    一個聲音遠遠應道:“我在這裏呐!”腳步急響,一個身材微胖、麵色紅潤的女孩帶著兩個宮女從正殿西邊的過道跑過來。她的頭發鬆閑地由中間稍偏左分向右邊,遮住半個飽滿的額頭,兩耳上戴的珍珠耳飾晶瑩閃亮,下邊各垂落三條流蘇珠綴震顫搖晃,滿麵含笑。那笑意由她的眸子深處溢滿而流,仿佛雲霞鋪滿天空。“皇上,見起完了?”她卷著一股香氣跑到跟前,綴著萱草花、葉和蝴蝶的長裙擺角一勒跪下叩頭,“奴才恭請皇上聖安。”

    “快起來,快起來,”光緒伸手扶住她的雙腋,等她站起來便緊緊摟住,在太監宮女們又愕然又驚歎的目光中原地轉起圈子。女孩雙腿自然向上翹起,小巧的鞋兒斜向下方伸出,胳膊張著,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光緒盯著她的眼睛,又盯著她的小嘴。上唇細細塗紅,下唇隻塗中間,真是“腳上鞋兒四寸羅,朱唇輕點一櫻多”。她的眼睛也一直瞅著皇帝俊朗的麵容,光緒突然感到人間觸手可及的美好。

    “皇上,放我下來吧。”

    光緒又轉了兩圈方才止住步,那女孩卻又賴在他胳膊上不願下來了。她從衣襟裏取出香帕,輕輕揩去皇帝額上的汗,拉著手往宮裏走。小菲兒已帶著兩個宮女迴宮沏茶去了。

    這個女孩就是珍妃,姓他他拉,年齡才不過十五歲。不過現在她還不能稱“妃”,而是“嬪”。按清朝的後妃製度,後宮共分九級,為皇後、皇貴妃、貴妃、妃、嬪、貴人、常在、答應、宮女(潛在的後妃)。現在工作單位講職級、評職稱,清朝後宮也是這樣。“嬪”的級別比“妃”低,好比“副教授”跟“教授”一字之差,待遇、地位差遠了。這裏以“後”、“妃”、“嬪”及“答應”做個比較,以年例用度為例(每年批給的東西,一長串,此僅舉三項):“皇後”白銀1000兩,裏貂皮40張,雲緞7匹;“妃”為白銀300兩,裏貂皮10張,雲緞4匹;“嬪”則白銀200兩,裏貂皮4張,雲緞2匹;而“答應”呢,白銀隻有30兩,裏貂皮沒有,雲緞更他娘的別想。服侍的宮女人數,“皇後”可用10人,“妃”、“嬪”均6人,而“答應”隻2人。還有一個重大區別是住所,皇後至妃嬪均有專門宮殿,貴人以下則住在一塊,亂鳥一堆叫喳喳亂哄哄,皇帝去了瞅誰的是?實際上,自嬪以下的貴人、常在、答應就是沒什麽頭臉的身份。

    珍嬪於前年,光緒十四年十月初五經宮廷選秀,被定為“嬪”,一同中選的還有她的姐姐瑾嬪;光緒十五年(1889)正月,於皇帝大婚典禮前先期入宮,以便跪迎後宮之主——葉赫那拉皇後。這個皇後是慈禧太後的親侄女。光緒皇帝終其一生,就這三個媳婦,其中最喜歡的,便是珍嬪。喜歡的理由自然不少,最主要的,則是兩人脾氣相投,性情相合。珍嬪與皇帝慢慢走著,一級級邁上月台的台階。她薄薄的棉布對襟小衫是白底密黑點紋的,胸前縫著四對褡袢扣,散出又甜又香的味道。

    光緒抽了抽鼻子,“灑的什麽,這麽香?”

    “奴才先謝皇上的賞,”珍嬪翹起嘴唇,一雙眼睛更加嫵媚動人,“灑的皇上賞的那個英國香水。”說得很象繞口令。兩個人對對眼,覺得很有意思。

    “噢,是張蔭桓,今年二月迴國帶的。不過不是英國,是美國。——怎麽挽著袖子?”

    珍嬪舉一舉長著細小茸毛的左臂,“奴才剛才正在膳房學做菜。”

    “唔?”

    “皇上小心,過門檻了。皇上,你不是喜歡吃羊肉嗎,我想夏天太熱, 吃那種熱的,你會不舒服。所以,我尋思能做一種涼的羊肉,不但美味,吃了還可以消暑。”

    光緒一轉身,“那去看看。”入景仁宮大門不過幾分鍾,他方才的憋屈煩悶已經消去不少。珍嬪高高興興偎在皇帝身邊,走起路來一起一起地翹腳,簡單挽起的“兩把刷子”在寬腦門兩邊微微搖擺。

    “皇上,這個月下了好幾場暴雨,聽說永定河決了口,那邊百姓還好嗎?”

    “大水衝了不少百姓的房子,朕已責成李鴻章堵永定河口。今天又發了錢米,賑順天各地的災民。朕希望他們能得到妥善安置。朕剛剛新政,要是哪年能不碰上這些天災就好了。”

    “皇上一片聖情,臣工們盡心出力,百姓們再苦也會感念皇恩的。”

    光緒深深地點頭,拿手撫了撫珍嬪漂亮的“兩把刷子”。景仁宮為二進院,膳房在後院殿的西次間,入門見灶台上橫一塊大菜板,上麵放著一大塊羊肉,已經仔細剔除了白脂肉筋,旁邊排放一柄大刀,一柄彎形小刀。

    珍嬪拉光緒坐在一張黃緞椅子上,把右袖子挽上去,“皇上餓不餓?要餓了,先給你做個菜吃。……那奴才接著學做這道菜,皇上做個監督吧?”光緒點頭,在靠門口的椅子上坐好,瞧著珍嬪豐腴靈動的背影。光緒每次看到珍嬪這般麵色紅潤、血氣旺盛的樣子,就會覺到一種生氣,感到生活的美好。

    田太監朝執事太監、景仁宮宮女們遞個眼色,眾人上來打扇,宮女端奉茶水。景仁宮後殿前一株大榆樹落下巨大的樹蔭,罩得宮裏非常清涼。兩個宮女將大羊肉稍微翻轉些,珍嬪提起小刀在上邊剔剝了會兒。光緒瞧她們有些扭捏,便道:“剛才怎麽樣就怎麽樣,隻當我沒在這兒。”珍嬪迴頭笑笑,拿起大刀,說道:“皇上可別嚇著了。”便“咣咣”砍起來。光緒欠身看去,一塊大羊肉被砍成三段,每段五斤左右。 另一個宮女在灶上支了個鐵架子,捅了兩下火躥出晶亮的火星。空氣的溫度立時升高了。

    “皇上,”珍嬪過來俏皮地拜了個萬福,“先要做燒羊肉。會很熱,你先到院子吧。喲,對了,讓菲兒給你彈曲古箏可好?”

    光緒的確有些疲累了,起身來到到院裏。太監們搬凳移茶,宮女抬來桌子,擺上桃子、蘋果等時令水果。他圍著大榆樹轉著瞅,隻見樹皮上嵌著一個個小皮殼,無數螞蟻在其間爬上爬下。一扭頭看見菲兒搬來古箏坐在前殿後屋簷下,想:“倒很少見,主子挽了袖子割肉,宮女卻閑靜地彈曲兒。”不過珍嬪入宮快兩年來,多有常人所無之舉,他權作有趣罷了。

    “皇上,要奴婢彈什麽?”菲兒啟齒一笑,嬌羞裏透著些樸實的味道。

    “還是《高山流水》吧。”

    菲兒團衣坐到矮凳上,兩臂同時提起,小腦袋自然地歪到一邊,右手指降到弦裏,朝上反駁一下,院子裏響起飽含古意的“錚”然一聲。光緒在新搬來的藤椅裏躺好,輕輕搖晃,聽著樂聲流淌,在腦海裏化做嶙峋起伏、遠遠近近的山水圖畫。一會兒鼻子猛然聞到炙肉的濃香,睜眼看見珍嬪在雕花窗格子裏用木叉子舉著羊肉,放在焦炭上烤。珍嬪發現光緒在瞅她,調皮地做出幾個鬼臉。光緒覺得布滿瘡洞的心一下子平複了,在波雲詭譎、人心險惡的深宮大內,他第一次享受到生在人世的愜意。

    午飯快到了,田福印問光緒:“皇上,禦膳是傳來景仁宮?”

    光緒點頭。太監們正要把三張禦桌安在正堂,光緒擺了擺手。等禦膳傳來,傳膳太監先查看每道飯菜中銀製的三寸試毒牌變色不變色,再親口嚐嚐,然後垂手對光緒說:“皇上,請用膳。”光緒隨便吃了兩筷子便賞給了太監、宮女們。他預備了大胃口準備享受珍嬪的美味。兩個人在前院正殿的西次間,算是珍嬪的寢宮兼客廳用餐,除了烤羊肉,還有蔥絲拌肉絲,又有一個紅煨羊肉,一個湯是羊肚羹。這幾個菜都是特為放涼了送來。

    “全是你做的?”

    “嗯。皇上餓了吧?快吃吧。”

    珍嬪又重新梳妝了一番,頭發簡單地在腦後挽個髻,兩鬢又鬆又軟地垂下來。光緒先吃了兩口已經涼透的烤羊肉,又香又脆。他指著羊肚羹湯,“膻不膻?”

    珍嬪作個鬼臉,“皇上,嚐嚐嘛。”

    光緒品了一匙,有點微微的膻味,可是正因此味道非常美妙,真不知比禦膳房那些手藝強了多少。

    “珍嬪,真不知你還有這門手藝。”

    “手藝不算怎麽樣,是肉好。皇上,這可是正宗蒙古草原的羊肉呢。”

    光緒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眼前這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眼神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今年春,奴才有一次去頤和園給太後請安,碰上內務府上駟院大臣那彥圖的福晉荷子。無意中說起皇上愛吃羊肉,那時候我還不知該做什麽。荷子福晉說正好府上有人要迴科爾沁草原老家,平常不知該孝敬皇上點什麽。這次讓他們迴來時捎些肥羊,再帶上蒙古的草料,養在那府裏。幾時要用,她就派人送來。”

    光緒聽得心裏熱乎乎的,但突然想起一件疙疙瘩瘩的事來,道:“荷子福晉聽說有孕了。你記著派人給她送些補身子的東西去,東西我讓內務府安排。唉,那彥圖還有心思給我準備羊肉,那爾蘇死了,他得多悲傷啊!”

    珍嬪聽著,大顆大顆淚珠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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