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迴,月娘逐出金蓮,“把秋菊叫到後邊來,一把鎖就把房門鎖了”。與前麵把李瓶兒的房門“一把鎖鎖了”,兩兩相對,西門慶的心愛之人,也是月娘的心腹之患,至此全部鏟除了。


    月娘自從識破奸情,便極為冷淡敬濟,“每日飯食,晌午還不拿出來”。敬濟每天去舅舅家吃飯,“月娘也不追問”。反而是金蓮教薛嫂對敬濟說:“休要使性兒往他母舅張家那裏吃飯,惹他張舅唇齒,說你在丈人家做買賣,卻來我家吃飯,顯得俺們都是沒生活的一般,叫他張舅怪。或是未有飯吃,叫他鋪子裏拿錢買些點心和夥計吃便了。”這樣的話,在這樣的時候,從金蓮嘴裏說出來,簡直是“出人意表”。張竹坡評道,金蓮“猶以丈母自居”,評得十分精確,但這種以丈母自居的口氣,如果我們細細一想,就會覺得十分奇特。金蓮和敬濟是情人,是“亂倫”的情人,金蓮與敬濟偷情,全家盡人皆知,但是金蓮偏偏還是要維護西門慶家在外的名聲體麵——不要讓張團練覺得“俺們都是沒生活的”。試問“俺們”是誰?自然是指西門慶留下的這些寡婦。則金蓮的意思,竟是說“俺們”在家裏如何偷情,畢竟偷的是“自家”女婿,沒曾偷了外人!而這種看似荒唐的想頭,最終表現出來的,卻是金蓮肯以西門家為“自家”的心態。觀金蓮看到王婆後的震驚,觀其因為不肯出門而受到勒逼的情景,觀其拜辭西門慶的靈位時放聲大哭,觀其眼看春梅被賣、敬濟被趕而從未生出離開的念頭,觀其從不像李嬌兒那樣大鬧著要離門離戶,則如果金蓮不被逐,竟似乎是會一直留在西門慶家的。如果我們再從此處對比月娘與金蓮,我們會覺得:竟是這個與“女婿”偷情的金蓮,雖然自己在“家中大小”麵前出醜,卻比月娘更顧及西門慶家在外的名聲與體麵似的。


    然而當初引敬濟入內和眾婦人相識的,一天到晚惦記著“怎麽不請姐夫來”的,豈不都是月娘。丫鬟裏麵和小廝偷情的,也總是月娘的丫鬟。命小玉來監視著春梅、不叫帶走衣物的,也是月娘,而月娘也居然從來不知道小玉和春梅要好。月娘的糊塗、蠢笨,都在這些地方寫出。聰明銳利之人,自然能一眼看透。


    此書在寫人時,從來不專門認定一人為純善或純惡。如寫月娘之狠心,也必寫敬濟荒唐不懂事之有以招致災禍者;寫敬濟之荒唐,也必寫月娘貪財心重、又冷淡不情之所以招致敬濟仇恨者。敬濟數次提起寄存在西門慶家的箱籠,按,第十七迴中寫敬濟與西門大姐來西門慶家裏避禍時,確曾把箱籠細軟都放在月娘上房。然而月娘先吞沒了瓶兒財物,又吞沒了女婿財物。又從來隻對別人誇說自家如何恩養女婿,全不提到女婿的財物如何沒入自家。月娘對物質利益充滿貪婪,張竹坡稱其“勢利場中人”並沒錯。


    玉樓生日那天,玉樓要把酒飯拿出來給敬濟吃,連這樣一個小小善意的做法也受到月娘攔阻,月娘分明是在逐客了。敬濟與金蓮通奸自然可恨,然而月娘又何獨不看在西門大姐的份上至少給敬濟一個改過的機會呢?觀敬濟所言,本來也是不想離開西門慶家的:“會事的,把俺女婿收籠著,照舊看待,還是大家便宜。”然而月娘一心隻想把敬濟冷走:“他不是材料,休要理他!”“休要理那潑材料,如臭屎一般丟著他!”在這種時候,就可以分明看出月娘是後母了。西門慶臨死,囑咐月娘與敬濟的事情:“你姊妹好好待著,一處過日子,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話。”“好歹一家一計,幫扶著你娘兒每過日子,休要教人笑話。”至此全部化為雲煙。


    金蓮臨行,隻有玉樓和小玉送到門口。在月娘打發金蓮時,玉樓並無一言相勸,因為玉樓是明哲保身的乖人,知道無可勸解,而且玉樓以己意度人,並不以金蓮出門為不幸。正如繡像本評點者所說,玉樓“雖是安慰金蓮,然隱隱情見乎詞矣”。


    金蓮在王婆家待聘,與王婆的兒子王潮兒偷情:這樣的地方,傳統讀者看了,會覺得金蓮無疑隻是一個淫婦,不能片刻無男人;但是我們總是忍不住迴想在本書開始的時候,西門慶將近兩月沒有來看金蓮,何以金蓮“不來一月,奴繡鴛衾曠了三十夜”?何以作者不在那時順手填入某個男人,以示金蓮之淫?我們讀《金瓶梅》,必須看到金蓮的變化與越來越深的沉淪。金蓮始終隻喜歡兩個男人——武鬆與西門慶,其他的都不過是“填空”而已。與王潮兒偷情,繡像本迴目題為“解渴”,是情欲之渴,但也是心靈之渴。在這種孤苦無依、命運掌握在一個狠毒老奸又毫無同情心的王婆手裏的時候,隻有與男人偷情,在一個男人結實的肉體擁抱之下,庶幾才能填補金蓮心中、眼裏的一片空虛。前麵說過,金蓮不像春梅獨立自主,而且春梅雖然在西門慶家受寵,卻始終隻是丫鬟,在打發出門的時候,春梅不過隻是十八九歲而已,生活對於春梅來說才剛剛開始,但是對金蓮來說,就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情形:她與西門慶的婚姻,雖說充滿起伏,但是在花園裏麵獨門獨院住著三間房,“白日間人跡罕到”,不和月娘、嬌兒、玉樓等人在一起者,是為了突出那種“一夫一妻”的幻覺,這個花園之中的幽居,雖然被心中嫉妒的月娘稱之為“隔二偏三”的去處,但是金蓮在此,吃穿用度、風流奢侈,宛如經過了一生一世,現在被打發出來,重新迴到王婆家裏,迴到昔日身穿毛青布大袖衫站立的“簾下”,再次完全落在王婆的掌握之中。在西門慶家的一番富貴榮華、恩愛情欲,仿佛做了一場春夢,如今南柯夢醒,黃粱未熟,金蓮如果有詩人的自省力,焉知不會有“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的感覺?倘若是歐洲小說,不知要加上多少心理描寫在這裏——寫這個“淫婦”搖曳不安的心思,宛如電閃的恍惚空虛。然而我們的金瓶作者,隻是如此寫道:


    這潘金蓮,次日依舊打扮喬眉喬眼在簾下看人,無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畫眼,就是彈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兒鬥葉兒、下棋。


    看到此處,我們不由得要感歎:《金瓶梅》的確是中國的小說!一個“依舊”二字,一個“簾下看人”四字,借用張竹坡的話來說,真是“何等筆力”——卻蘊涵在不動聲色之間。這等論起來,《金瓶梅》自然是一部文人小說,不是通俗小說;自然是一部沉重哀矜的小說,不是輕飄歡樂的小說;自然是一部給那有慧根的人閱讀的小說,不是給那沉浸紅塵不能自拔的人閱讀的小說。因為我們讀者,必須從這“依舊”二字之中,看出一部《金瓶梅》至此八十八迴、數十萬字,看出潘金蓮這個婦人從毛青布大袖衫到貂鼠皮襖到月娘夢中所見的“大紅絨袍兒”再到臨行前月娘容她帶走的“四套衣服、幾件簪梳釵環”之間的全部曆程。我們又必須從那“簾下看人”四字,看“這潘金蓮”,這依舊在看人的癡心婦人,雖然被造化如此播弄,但是依然不能從夢中驚醒,依然深深地沉溺於紅塵,沒有自省,沒有覺悟,被貪、嗔、癡、愛所糾纏。


    敬濟來王婆家裏看望金蓮,到了門首,隻見“婆子正在門前掃驢子的糞”。何如第六十八迴中,敬濟指給玳安路徑,玳安來到豆腐鋪找尋文嫂為西門慶款通林太太,看到豆腐鋪門首,一個老媽媽曬馬糞?我們讀者又必須記得:在豆腐鋪的左邊,出了小胡同往東,那個姑姑庵兒的名字,喚作“大悲庵”。


    敬濟去薛嫂家看春梅,“笑嘻嘻袖中拿出一兩銀子”;如今已經被月娘攆出家門,來王婆家看金蓮,則“笑向腰裏解下兩吊銅錢”。王婆之狠毒厲害、老奸巨猾,自然勝過薛嫂,但是就在這一個見麵錢上,敬濟已見出今昔之感。雖然想要學西門慶那樣偷娶金蓮,奈陳敬濟並非西門慶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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