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潘金蓮傳,至此迴收結。本迴一開始,就把金蓮的生平——其美麗、聰明、熱情以及因為這熱情而犯下的罪孽——都借著他人之口再次一一描出:“生的標致,會一手琵琶,百家詞曲,雙陸象棋,無不通曉,又會寫字。”“怎的好模樣兒,諸家詞曲都會,又會彈琵琶,聰明俊俏,百伶百俐,屬龍的,今才三十二歲兒。”“往王婆家相看,果然生的好個出色的婦人。”“張二官聽見春鴻說:婦人在家養著女婿,方打發出來。又聽見李嬌兒說:當初用毒藥擺死了漢子,被西門慶占將來家,又偷小廝,把第六個娘子娘兒兩個,生生吃他害殺了。”


    從上迴到此迴,關於金蓮的身價,經曆了無數周折。圍繞著金蓮的討價還價,固然是為了安排金蓮死於武鬆之手而不得不如此寫,但也從側麵使得我們看到金蓮的可憐:此時,金蓮的命運再次完全操縱在王婆手裏,而王婆“假推他大娘子不肯,不轉口兒要一百兩”。金蓮失去人身自由,再次淪為商品——我們想到當初潘姥姥把九歲的金蓮賣入王招宣府,十五歲時又以三十兩銀子轉賣與張大戶。如今,十七年之後,潘金蓮這一“生的好個出色的婦人”再次待價而沽,而她的“價值”,不過才隻是一百兩銀子耳。所謂“任人宰割”,正不必等到武鬆拿刀來殺金蓮才開始。


    金蓮當年在大雪中等待武鬆,就是立在簾兒下麵;與西門慶的遇合,也發生在簾兒下麵;今天又立在簾兒下麵遠遠望見了武鬆。武鬆來和王婆商議要娶金蓮,金蓮更是一直立在裏屋的簾子後偷聽,及至聽到此處,便“等不得王婆叫她,自己出來”。繡像本評點:“此時置敬濟於何地?”然而我們須知全書之中隻有兩個金蓮一見鍾情的男子,第一便是武鬆,第二便是西門慶。此時的金蓮,第一是“聽見武鬆言語,要娶他看管迎兒”,特別是武鬆下麵所說的一句話——“一家一計過日子”——尤其令金蓮怦然心動;第二是“舊心不改”,仍然念及舊情。湖州何官人、提刑張二官,都不能令金蓮自思:“我這段姻緣還落在他手裏。”因為金蓮自始至終,都不曾在乎過金錢與勢利:她私心最想的,是嫁給一個般配的男人,一夫一妻好好度日而已。但金蓮之癡,使她始終不能認清武鬆的性格;王婆之貪,使她盲目。從這一點說來,這一迴中最殘忍的人,卻不是武鬆,而是吳月娘:她從王婆處得知金蓮將嫁武鬆,明明以旁觀者清的身份識破“往後死在她小叔子手裏罷了!”卻隻是“暗中跌腳”,隻是“與孟玉樓說”,卻不肯一言提醒王婆。


    本書的兩個六兒——王六兒和潘六兒——似乎是彼此的鏡像:王六兒之私通西門慶以養家,其實與金蓮當初嫁給武大但仍然做張大戶的外室沒有區別,而武大也安然地享受著這一私情帶來的利益,住著張大戶家不要租金的房子,還常常受到張大戶的補貼。王六兒與小叔韓二舊有私情,金蓮則喜歡小叔武二,但被武二嚴厲拒絕,於是間接導致了金蓮與西門慶的遇合。王六兒的丈夫韓道國終其天年之後,王六兒嫁給小叔,二人在湖州“一家一計過日子”;金蓮卻落入西門慶與王婆聯合成就的圈套,謀殺了丈夫,終於又被小叔殺死。兩個六兒的相似經曆與不同結局向我們顯示:對於作者來說,不是偷情者最後一定都要受到報應,一切都要看人的性格、行事動機與遭遇的機緣——也就是人們俗話常常說的,不可抗拒的“命運”的洪流。金蓮不幸,成為自己的激情和他人之貪欲的犧牲品;王六兒所得到的,正是金蓮失去的那種生活。


    王六兒與西門慶的私情,是她的丈夫韓道國所明知和讚成的,夫妻二人一心一計圖謀西門慶的錢財,六兒對西門慶原無情愫可言,隻是富有機心與成心的勾引與利用。與王六兒相比,金蓮對西門慶懷有的卻是不摻雜任何勢利要求的激情:當初,還不知道西門慶是何許人也,她便已經迷上了他的“風流浮浪,語言甜淨”。如果說王六兒是社會的人,是一個被錢財勢利所俘虜的人,那麽金蓮是一個被自己的激情所俘虜的人。在這一點上,金蓮遠比王六兒、吳月娘、李嬌兒甚至李瓶兒可愛與可敬。然而,也正因為這一點,王六兒最終得到的,是與她的性格搭配的、平實無華的生活:與韓二搗鬼“成其夫婦,請受何官人家業田地”。潘六兒卻血染新房,終於完成了本書第一迴中武鬆身穿“血腥衲襖”的暴力意象。


    武大與前妻所生的女兒迎兒,是《水滸傳》中沒有而被金瓶作者增添的角色:於小說情節的發展,迎兒似乎沒有任何幫助,然而迎兒最大的作用,在於使得韓道國一家與武大一家的對照和對比更加突出。韓道國有女,武大也有女,然而作者用韓愛姐和韓二,襯托出武鬆在待迎兒方麵顯示出來的殘忍和不近人情。又,王六兒與韓道國所生的女兒不僅聰明漂亮,而且有情有義,武大與其前妻所生之女迎兒卻粗蠢異常,似乎更從側麵襯托出武大的愚拙。愛姐的結局卻又陪襯出迎兒的結局,更是王六兒與潘金蓮之間差異的反照:愛姐的激情使得她因為所愛的人死去而毀目割發,出家為尼;迎兒卻終於嫁為人妻,庸碌而平穩地度過餘生。作者似乎在說:一個性格有強力的人,一個情感之深刻與暴烈超出了常人的人,便自然會有不平凡的生與死。這種不平凡,也許可以是惡的極致,也許可以是美德的光輝,隻是不管是惡行還是德行,都需要一種力,也需要極度的聰明。


    孫述宇以為,有時會嫌金蓮“稍欠真實感”,“她欠自然之處,在於她的妒忌怨恨與害人之心種種,都超人一等,而且強度從不稍減”。[1]正因為我極為喜愛和讚同孫君評論《金瓶梅》的文字,所以,但凡有一點點我不能同意之處,都忍不住要挑出來加以辨析:孫君所謂的“欠自然”,是以更加平庸的人物出發來判斷的,其實,金蓮隻是一個最自然不過的充滿了激情的女人而已。在過去,一個富有激情的男人,可以做出一番事業,也可以選擇做一個專一的情種;但是,一個女人,她的事業隻是嫁一個好男人、相夫教子而已,那麽,設若是一夫一妻過日子,夫妻又般配,就可以相當幸福,她的激情也可以流瀉在創造美滿幸福生活上,成為一種積極的力;但如果不幸愛上了一個浪子,那麽在一個一夫多妻製的社會,一個太富有激情的女人就隻有忍受無窮無盡的嫉妒的折磨——而且,就連這種由愛而生的嫉妒,也被社會視為惡德。潘金蓮希望占有西門慶的感情,占有他的身體,這在現代社會,會被視為十分正常的要求——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的愛人,可以忍受與其他的人平分秋色,這才是奇怪的現象。但是在過去,像金蓮這樣太充滿激情,又毫不勢利的女人,除非十分幸運,否則結果往往比那些聰明美麗不如她,但是更加平庸勢利的人落得更加悲慘。試想如果潘金蓮能夠渾渾噩噩像那個李嬌兒,沒有任何感情與欲望的要求,隻知道教唆丫鬟,偷盜一點小東小西,那麽盡可以嫁一個男人又嫁一個男人,始終平穩安寧度日,又何必落得這樣血腥的結局?也許正是因此,作者特意告訴我們:湖州的何官人隻肯出七十兩娶金蓮,最後卻把家庭拱手送給王六兒;張二官寧肯花三百兩銀子娶那個“額尖鼻小、肉重身肥”、缺乏感情、毫不聰明又專會偷盜的李嬌兒,卻隻肯出八十兩銀子買金蓮。這是金蓮的不幸,也是作者的寓言。


    武鬆殺死金蓮一段,作者寫得至為詳細,血腥暴力之味撲鼻。《金瓶梅》是一部感性的書,不僅描寫性愛、服飾、酒食這些物質享受是如此,在寫死亡時,也是如此。也許正是因此,這段對殺人的描寫才如此的震撼人心。如孫述宇所說:“我們讀水滸時不大反對殺人,是由於在這誇張的英雄故事的天地間,我們不大認真,隻是在一種半沉醉的狀態中欣賞那些英雄;但金瓶梅是個真實的天地,要求讀者很認真,一旦認真,殺人就不能隻是一件痛快的事。被殺的潘金蓮,無論怎麽壞,無論怎樣死有餘辜,這個拖著一段曆史與一個惡名而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的女人,我們是這麽熟悉,她吃刀子時,我們要顫栗的。”瓶兒、西門慶之死,已經十分血腥汙穢,痛苦不堪,但是這個生命力最為強盛的女人潘金蓮,她的死卻是最慘不忍睹的。觀武鬆把金蓮“旋剝淨了”,香灰塞口,揪翻在地,“先用油靴隻顧踢他肋肢,後用兩隻腳踏他兩隻胳膊”——張竹坡一直評道:“直對打虎”——直到“用手去攤開他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之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那鮮血就冒出來,那婦人就星眸半閃,兩隻腳隻顧登踏”。整個過程慘烈之極,使用的都是潛藏著性意象的暴力語言。金蓮心中愛上的第一個男子,便是如此與金蓮度過了新婚之夜。繡像本眉批:“讀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稱快,然而心實惻惻難言哉!”就連作者寫到此處,也情不自禁地感歎:“武鬆這漢子,端的好狠也!”


    然而,這豈不也是作者對自己的感歎?我們應該說:作者端的好狠也!因為我們知道,正是作者把金蓮之死描寫得如此狂暴、淒慘、鮮血淋漓。金蓮與西門慶,是書中兩個欲望最強橫、生命最旺盛的人物,他們的結局也都能夠配得上他們的性格。然而西門慶之死,雖然帶來很多肉體的痛苦,卻不是悲劇,因為作者認為西門慶的下場是自作自受,故此以其結拜兄弟的一篇祭文,增加了許多諷刺喜劇色彩,暗示西門慶本是一個“鳥人”而已。潘金蓮之死,卻是悲劇性的,因為金蓮固然造下了罪孽,但金蓮本人也一直是命運的犧牲品,是許多不由她控製的因素的犧牲品,因此,當她結局的血腥與慘烈遠遠超出了書中的任何一個人物——甚至包括得到了複仇的武大本人時,就產生了強烈的悲劇氣息。


    有些評論者認為,武鬆假裝與金蓮結親,騙得金蓮、王婆來家,然後關上門殺死二人,這種做法不符合《水滸傳》中武鬆的“英雄性格”。然而,第一,《金瓶梅》對武鬆的塑造,是脫離了《水滸傳》而另起爐灶的,我們不能把《金瓶梅》的武鬆視為《水滸傳》武鬆的延續。第二,就算是以《水滸傳》中武鬆之性格而論,他在大路十字坡張青、孫二娘所開的黑店裏,看破孫二娘不是好人時,故意說風話挑逗孫二娘,後來又假裝被蒙汗藥迷倒,趁機抱住孫二娘、將其壓在身下等描寫,都是非常“流氓惡毒”的做法,其中“性”趣盎然,怎可認為此處騙婚是不符合《水滸傳》武鬆性格的做法?武大以為自己的兄弟“從來老實”,是想當然耳,武大才是從來老實,因此以己度人,賣炊餅的這個大哥,怎麽能了解自己在江湖上闖蕩多年的兄弟的真性格?在本書之中,安排金蓮死於和武鬆的“新婚之夜”,以“剝淨”金蓮的衣服代替新婚夜的寬衣解帶,以其被殺的鮮血代替處女在新婚之夜所流的鮮血,都是以暴力意象來喚起和代替性愛的意象,極好地寫出武鬆與金蓮之間的曖昧而充滿張力的關係,以及武鬆的潛意識中對金蓮的性暴力衝動。性與死本來就是一對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概念,這裏,金蓮所夢寐以求的與武鬆的結合,便在這死亡當中得以完成。


    注釋


    [1]孫述宇著:《金瓶梅的藝術》,第85—8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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