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盈於太子宮,向未來的墨家钜子楊離解釋‘水車’的具體用途之事,數千裏之外,燕都薊(ji)邑內的燕王宮,猛得響起一聲極盡憤恨的咆哮。


    “混賬東西!”


    “竟還膽敢迴來?!”


    咆哮聲在偌大的燕王宮響起,惹得宮內的眾人無一不低下頭,將惶恐的麵龐藏起。


    蓋因那聲咆哮,出自天子劉邦的把兄弟,當今燕王:盧綰之口······


    “押上來!!!”


    又是一聲厲喝,盧綰終是憤憤坐迴上首的軟榻之上。


    不片刻,就見一道風塵仆仆,神情卻絲毫不見驚恐的身影,被王宮內的禁卒扭送入殿內,摁跪在了燕王盧綰身前近二十步的位置。


    “張勝!!!”


    看著男子雙手被繩縛於身後,卻依然雲淡風輕的神情,盧綰才剛壓抑下去的怒火,隻噌直冒上頭頂。


    就見盧綰拍案起身,將眼睛瞪得渾圓,怒氣衝衝的瞪向殿中央,被武士摁跪著的男子。


    “爾可對得起寡人之信重?!”


    “可對得起所食之漢粟?!!”


    “又有何顏麵,見燕、代邊民數十百萬口?!!!!!”


    眼壓切齒的接連發出幾聲咆哮,盧綰躁怒的麵容之上,陡然湧上一抹駭然殺意!


    “哼!”


    “可恨寡人,竟識人不明至如斯之地······”


    “寡人,恨不能剮爾三族,以解心頭之憤!!!!!!”


    又是幾聲極盡憤怒的嘶吼,盧綰終是在身旁婢女的攙扶下坐迴上首,胸膛仍不住的劇烈起伏著。


    “漢奸······”


    “此僚,漢奸爾!!!”


    強自調整著錯亂的鼻息,勉強將滔天怒火壓製些許,盧綰便滿是憤恨的側過頭去,朝殿內一擺手。


    “剮了!”


    “取此僚首級,懸於城頭,示眾半歲!!!”


    憤恨不平的說著,盧綰才剛壓製下去些許的怒火,便再度充斥靈台,惹得盧綰不顧花甲高齡,在麵前的木案之上連拍數下,麵上盡是餘怒難消之色。


    “漢奸!漢奸!!!”


    “寡人親與官爵、俸祿之漢奸!!!”


    “寡人之側出此等漢奸,寡人當如何坦顏而麵陛下?!!”


    “又何顏以對燕、代邊民當麵?!!!!!”


    “漢奸!!!”


    “漢奸!!!!!!!!!!!!!!”


    “漢······”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說到憤恨之處,盧綰隻覺肺腑傳來一陣炙痛,不由跌坐迴了軟榻之上,吭吭幹咳起來。


    見自家王上如此狀況,一旁的婢女隻麵色大驚,趕忙上前,輕輕扶著盧綰躺靠下來,又不住地為盧綰輕捋著前胸。


    如此過了好一會兒,又喝下一碗溫熱的蜜水,盧綰才覺肺腑傳來的炙痛稍緩解了些。


    正要順勢躺下,餘光卻那道身影,仍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被摁跪在殿中央。


    嗡然皺起眉,稍坐直了身,盧綰甚至看見:殿內那人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似乎還有些許擔憂?


    “哼!”


    隻憤然一聲冷哼,盧綰便瞪著眼抬起頭,望向張勝身後的武士,麵色又是一擰!


    “怎麽?!”


    “寡人之王命,爾等竟膽敢不尊?!!”


    “爾等,可欲皆反乎?!!!!!”


    見盧綰頃刻之間,便再度表露出雷霆震怒的趨勢,一旁的婢女隻趕忙上前,溫言相勸著,將盧綰拉坐迴了軟榻之上,再次捋起盧綰的前胸。


    跪坐於殿兩側的燕國臣子,也不由紛紛低下頭,暗自嘀咕起來。


    “大王這性子······”


    “陛下同大王,果真非同胞昆季?”


    輕聲嘀咕著,眾人又同左右的同僚交換一番眼神,卻沒有一人起身上前,出聲符合盧綰的命令。


    就連那兩個摁跪著張勝的武卒,都沒有因為盧綰極盡憤恨的咆哮,而將張勝押下去,隻滿臉為難的側過頭,望向殿側的朝臣擺列。


    待盧綰又一次被身旁的婢女拉迴軟榻之上,即將再度抬起頭,望向殿內的刹那間,被摁跪於殿內的張勝終於開口,讓身後的兩個武士,在心中長出了一口氣。


    ——張勝再不開口,要剮三族的,恐怕就不單單是張勝了······


    “臣得今日之貴,皆賴大王所賜,大王於臣,可謂恩重如山!”


    “恩公欲殺,臣自無苟且偷生之念!”


    “隻懇請大王殺臣之前,再聞臣最後一言!”


    “若聞此言,大王仍執意殺臣,臣縱死,亦當瞑目!!!”


    言罷,張勝便在身後武士的暗中幫助下,緩緩將上本身彎下去,將額頭貼在身前的地麵之上,對上首的盧綰沉沉一叩首。


    耳邊傳來張勝那極具特點的沙啞嗓音,上首的盧綰先是下意識一怒。


    待憤恨不平的坐直上半身,看到張勝雙手、雙腳皆被麻繩捆綁,卻依舊對自己跪地叩首的模樣,盧綰終還是心下一軟。


    也正是這一心軟,為盧綰日後的遭遇,埋下了最具決定性的禍根······


    “說!”


    “念往昔,爾忠心侍奉於寡人身側,寡人,便許爾再言三語!”


    “三語之後······”


    “哼!”


    麵色陰冷的甩下這句話,盧綰便滿是憤恨的側過頭去,在婢女的服侍下,接連灌下幾口溫蜜水。


    聽聞盧綰此言,張勝麵上雖依舊雲淡風輕,暗地裏,卻是長出了一口氣······


    “唿~”


    “總算大王尚未怒及,還有轉圜之餘地······”


    心有餘悸的定了定心神,沒敢多耽擱,張勝便開始了自己的無罪辯護。


    “大王。”


    “漢五年,陛下鼎立漢祚之時,凡關中得異姓諸侯者,足有八人。”


    “然臨江王共尉、燕王臧荼,皆為陛下以‘判漢’之名降以天罰,今皆已成塚中枯骨。”


    “趙王張敖、楚王韓信則失其王爵,隻徹侯之身,而為陛下囚居於長安。”


    “更有甚者,韓王信忠心耿耿,為國戍邊,苦等陛下馳援而不至,終身陷其王都馬邑;今更猥自枉屈,寄於匈奴之籬下,以為北蠻之走狗······”


    “大王以為,此因何故?”


    聽聞張勝此言,盧綰隻一把推開嘴邊的水碗,猛地一拍麵前木案,順勢站起身,目光兇狠的瞪向殿內的張勝。


    “何故?!”


    “——臨江王共尉、燕王臧荼,皆舉兵反叛之逆賊!”


    “——趙王張敖,險使門客往刺陛下;楚王信,更暗藏項羽舊部鍾離眜,意欲圖謀不軌!!!”


    “韓王信,更乃背主判漢,獻降匈奴,為蠻夷走狗之漢奸!!!!!!”


    語調滿是憤怒的道出此數語,盧綰望向張勝的目光中,也悄然湧上一抹譏諷。


    “嘿!”


    “寡人倒險些忘記了。”


    “——韓王信,正是爾所效仿之大奸!”


    “韓王信被主叛漢,為蠻夷走狗;爾得寡人之名而出使匈奴,不思為國效命,方於匈奴苟合,以圖判漢!”


    “——汝同韓王信,實乃一丘之貉!!!!!!”


    說著,盧綰不由又咬牙冷笑一聲,望向張勝的目光中,更是盡帶上了嘲諷和鄙夷。


    “隻韓王信,雖不知華夷之辯為何物,亦尚得軍陣之能,得北蠻匈奴之倚重。”


    “爾不過一碌碌無為之奸妄,縱有心判漢,亦於北蠻匈奴無用······”


    聽著盧綰極盡譏諷的話語,張勝強裝淡定的麵容,隱隱有了些許崩塌的跡象。


    但很快,張勝便強自鎮定了下來,沉吟片刻,自顧自道出了很可能是自己人生當中,所說出的倒數第二句話。


    “既如此,臣再問大王:楚王信因留容鍾離眜,而失其王爵,為陛下貶為淮陰侯。”


    “然去歲,陳豨反代、趙,陛下竟言陳豨之反,乃得韓信之授意;今歲更言韓信意欲謀反、行刺儲君等欲加之罪者數,而使皇後誘殺韓信於長樂宮!”


    說著,張勝麵上神情,便愈發堅決了起來。


    “依大王之見,此,又因何故?”


    “莫非韓信區區淮陰侯之爵、受囚於長安尚冠裏之身,便可使代相陳豨唯命是從,不惜以身家性命為注,叛漢自立而亂代、趙?”


    “——更甚者,長安都城之所在,儲君社稷之後嗣,竟為韓信區區一囚徒,行刺於陛下百年之帝陵:長陵之外?!”


    說到這裏,張勝隻強自鎮定著,擺出一副譏諷至極的神情,朝長安的方向輕輕一哼。


    再度望向盧綰之時,張勝的麵容之上,更是隱隱泛出些許擔憂,以及殫精竭慮的苦澀。


    “如此荒唐之言,大王,莫非盡信乎?!”


    “此非陛下欲加之罪,以盡除有功之將士,而獨得天下乎?!!”


    看著張勝痛心疾首的道出這幾聲反問,盧綰怒火滔天的麵容之上,終於出現了些許動搖的痕跡。


    但很快,那一絲微不可聞的嫉羨,便再度被一抹堅決,以及攝人心魄的陰狠所取代。


    “嘿······”


    “嘿嘿······”


    陰惻惻冷笑著抬起頭,意味深長的盯著張勝那張看似淡定,實則已掛上了些許冷汗的麵容,盧綰怒極,竟桀桀怪笑起來。


    “好你個張勝······”


    “嗯?”


    “——寡人同陛下之情誼,也是爾這奸妄之徒,三言兩語所能離間的?!!”


    突如其來的一陣暴怒,惹得殿內眾人齊齊一愣,盧綰便再度從榻上站起身,手指顫抖著指向殿內的張勝,胸膛再次劇烈起伏起來。


    “爾可之漢祚鼎立之事,陛下與寡人何爵?”


    “——長安侯!”


    “陛下與寡人之爵號,乃長安侯!!!”


    “陛下賜社稷之皇都,為寡人之徹候食邑!!!!!!”


    義憤填膺的道出此語,盧綰麵上怒容隻更扭曲了些。


    “更寡人身無武勳,單憑往昔之情誼,便為陛下裂土而王,以為一脈之始祖!”


    “如此恩德,如此信重,如此情誼!!!”


    “又豈是爾張勝,區區一介叛主之賊,所能間?”


    說到最後,盧綰的語調已是緩緩平穩了下來,隻是望向張勝的目光中,已然帶上了一抹深深地失望。


    “往昔,寡人於爾,不可謂不信重;更曾欲以女妻之。”


    “去歲,寡人更以王使之重責,托於爾張勝之手,以代寡人親往匈奴,嚇退匈奴南下,助陳豨為亂代、趙之念。”


    “爾張勝,又是如何報效寡人之信重?”


    “——判漢降胡乎?!”


    “屍位素餐乎?!!”


    “又或身負王命,而不知盡心,反與北蠻匈奴蠅營狗苟,以謀亂漢社稷邪?!!!!!”


    痛心疾首的說著,盧綰又莫名暴躁起來。


    片刻之後,盧綰也終是在身旁婢女的安撫,以及自己的按捺之下,將再度湧上頭頂的怒火壓製了下去。


    隻不過,盧綰望向張勝的目光中,已是再也不見對往日忠仆的信任,以及哪怕一絲一毫的憐憫······


    “韓信失其王爵,乃罪有應得。”


    “及其同陳豨密謀,為亂代、趙,後更於長陵行刺儲君太子,更皆人證、物證俱在,確鑿無疑之事!”


    語調冰冷的道出這番話,盧綰便側過身去,將雙手緩緩背在了身後。


    “適才,寡人允爾張勝,再進三語。”


    “此三語,爾已言其二。”


    “寡人念爾往日之忠,便赦爾剮刑。”


    “再進最後一言,爾便當為廷尉親押而至市外,腰斬棄市······”


    一字一頓的將‘腰斬棄市’幾字道出口,盧綰便滿是失望的閉上了眼睛,等待起了張勝的最後一句話。


    卻見張勝聞言,隻滿是絕望的笑著搖了搖頭,而後又似是怕有人聽不見般,在殿內哈哈大笑起來。


    待盧綰略帶疑惑的側過頭,張勝更是大笑之餘,不忘從眼眶裏擠出兩滴眼淚。


    隻是不知張勝的眼淚,是真的因為笑意而導致淚腺失控,還是源於張勝對死亡的恐懼······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臣忠心為大王籌謀,竟未曾想,長安欺哄食乳稚童之語,竟為大王盡信······”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陣大笑,張勝終是滿帶絕望的抬起頭,望向盧綰的麵容之上,仍掛著一抹未盡的笑意。


    “臣,無言!”


    “大王欲殺臣,臣,謝大王賜臣一死!!!”


    言罷,張勝再暢笑一陣,便將脖頸往側麵一聲,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


    就在這片刻之間,燕王盧綰望向張勝的麵容之上,悄然湧上了一抹本不該出現,也絕不能出現的遲疑之色······


    也正是這一抹遲疑,終於讓瑟瑟發抖,甚至褲腿已莫名濕潤的張勝,暗中長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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