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常有人說:原則的崩塌,往往就源自於某一瞬間的動搖。


    而盧綰動搖的那瞬間,便成為了張勝逆轉命運,並將燕王盧綰,拉上滅亡之路的開端······


    “臣聞:梁王彭越,已為陛下斬睢陽市,而懸首級於洛陽城樓之上。”


    “更陛下自彭越之屍剮而得肉,往送淮南王英布,曰:賜肉糜。”


    在盧綰已不再堅決的目光注視下,語調平和的道出這句話,便見張勝陡然一聲譏笑,旋即意味深長的抬頭望向盧綰。


    “陛下所賜之‘肉糜’,當亦已送至大王之手?”


    “不知大王得陛下賜此‘肉糜’,作何感?”


    說著,張勝麵上譏諷之色,便緩緩轉化為一抹深深地憂慮。


    從這一抹憂慮中,盧綰竟驚奇的發現:張勝所有的擔憂,似乎全都是為了自己······


    “哼哼······”


    就見張勝哼笑兩聲,旋即滿是譏諷的側過頭,在殿內眾人身上掃視一周,嘴上不忘說著:“方才,大王言:燕王臧荼、臨江王共尉,皆乃舉兵判漢之逆賊,縱其亡,亦無不妥。”


    “又大王言:趙王張敖、楚王韓信失其王爵,亦確圖謀不軌,人證、物證確鑿。”


    “更韓王信之降胡,乃不知華夷之辯,而行背主判漢之舉;韓信被貶淮陰侯,又為皇後誘殺於長安長樂宮,亦乃罪有應得,自食其果······”


    麵色淡然的道出這番話,張勝的麵容之上,終是緩緩湧上一抹深深地擔憂,以及些許殫精竭慮,卻不被人理解的苦澀。


    “既大王允臣再進一言,臣,謹遵大王詔命!”


    “——敢請問大王:梁王彭越,何其無辜?!!”


    “其又所犯何罪,竟致陛下梟其首而夷其族,懸其首而剮其肉,往送諸侯之手,名曰‘賞賜肉糜’,實為暗言恐嚇?!!!!!”


    說著,張勝麵色陡然一肅,望向盧綰的目光中,更盡是苦口婆心的哀怨。


    “燕王臧荼、臨江王共尉,確曾起兵!”


    “趙王張敖、楚王韓信,確曾有不軌之舉!!!”


    “韓王信委身北蠻之下,亦實有辱姬周王族之體麵!!!!!!”


    “然梁王彭越,何罪之有?”


    “彭越可曾起兵?!”


    “可曾如趙王張敖般,坐視門客行刺聖駕?!!”


    “亦或如楚王韓信那般,收容餘孽鍾離眜之流?!!!”


    “又彭越何曾效韓王信之舉,背主判漢,亦或效韓信暗通陳豨而禍亂天下,更於長陵之外,行刺社稷之後?!!!!!”


    隨著張勝極具感染力的勸阻聲,盧綰麵上神情,隻愈發動搖起來。


    無意識的緩慢坐迴軟榻,若有所思的抬起頭,盧綰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提出了自己的最後一個反駁觀點。


    “去歲,陳豨亂代、趙,陛下召彭越隨駕往征,彭越稱病不與······”


    隨著盧綰不由自主低下去的音量,以及愈發心虛起來的語調,張勝心中,終於是一塊大石落地。


    而後,便是張勝又一聲極盡譏諷的冷笑聲,響徹燕王宮大殿之內。


    “哼!”


    “稱病不往······”


    “哼哼!!!”


    心裏有了底,張勝自是再無後顧之憂,望向盧綰的目光中,更是愈發帶上了絲毫不似作偽的忠誠。


    “——隻‘稱病不往’,便梟彭越之首而懸洛陽,更夷其三族?!”


    “哼!”


    “滑天下之大稽!!!”


    滿是譏諷的發出一聲低號,就見張勝冷然側過頭去。


    待身後的武士,將捆綁於雙手之上的粗繩解開,張勝更是趕忙站起身,旋即冷然一拂袖!


    “大王!”


    “——酂侯蕭何所著《漢律》,凡二十三篇,法令足數百上千例,可有哪怕一字,言‘稱病拒召’,便當梟首而族誅?!!”


    “更有甚者:梁王彭越,乃自陛下起碭郡而伐秦之時,便久隨陛下左右,曆經大小戰爭不下百,生死存亡之刻,更數不勝數!”


    “昔陛下敗彭城而走,為項羽困於滎陽,彭越更三日一出、一出三日,以襲擾項羽之糧道!”


    “如此足歲餘,方使陛下之困稍緩;然單此一戰,彭越己身,便首瘡不下數十處,肺腑要害之瘡,更足足七處之多!!”


    “今項羽已亡,彭越縱年歲不長,亦或因晚年之舊創,而偶有抱病不能行。”


    “單如此,陛下便可不顧往日之功勳、今時之謙恭,而遣王恬啟不過一介幸妄之臣,往而梟彭越首,又夷其族?!!”


    滿是哀痛的發出這一問,張勝望向盧綰的目光,終於帶上了絲毫不加以掩飾的擔憂,和憂慮。


    “大王何不試想:待來日,或北蠻匈奴、或南越趙佗,亦或關東諸侯其一為亂,陛下再欲親征,而召大王隨駕。”


    “若彼時,大王恰年老而抱病,不能親往,隻遣麾下精悍之卒,待戰後,大王當得保宗廟、性命否?”


    “亦或彼時,陛下又隻言‘燕王盧綰稱病拒召’,而遣王恬啟之流,取大王項上人頭,懸與薊都城樓之上?”


    說到這裏,張勝便做出一副無盡慘然的神情,極度緩慢的對盧綰躬身一拜。


    “臣,言盡餘此······”


    “大王若欲殺臣,臣,仍隻一言······”


    說著,張勝緩緩直起身,麵色極其莊嚴的再度跪倒在地,對盧綰沉沉一拱手。


    “罪臣張勝!”


    “謝大王賜死之恩!!!”


    言罷,張勝終是神情慘淡的沉沉一叩首,將額頭緊緊貼在地麵之上,等候起了命運的裁決。


    而在上首軟榻之上,燕王盧綰麵上神情百轉,隻目光渙散的癱坐在原地,神情呆愣的搖著頭,嘴上不住地嘀咕著什麽。


    “陛下不會······”


    “陛下信寡人······”


    “陛下同寡人情同手足,又生於同歲同旬同日······”


    “寡人······”


    “寡人同陛下······”


    “對!!!”


    神情木然的低聲自語許久,就見盧綰似是想起什麽般,趕忙從榻上站起身。


    “寡人同陛下,乃同出豐沛之鄉黨!”


    “陛下曾言:凡豐沛之人,皆陛下之手足臂膀,更與‘山東父老’之尊榮!!!”


    語調急迫的說著,盧綰便似是生怕有人不相信般,從懷中取出一塊粗糙至極的楚玉,旋即慌張的環顧向殿內眾人。


    “此玉!”


    “此玉乃陛下微末之時,與贈寡人之禮!”


    “陛下曾言:但此玉在,漢家,便絕無殺盧氏之律、治罪盧氏之律令!!!”


    “此,乃陛下金口玉言!!!!!!”


    看著盧綰神情驚恐的捧著那塊醜玉,朝殿內眾人的方向一陣揮舞,張勝卻是緩緩坐直了身,苦笑著搖了搖頭。


    “大王啊······”


    “大王······”


    一陣極盡無奈的苦笑,張勝終又抬起頭,神情滿是無奈的抬頭望向盧綰。


    “陛下之言,果真稱得上‘金口玉言’?”


    “又豐沛元勳,果真可得陛下之優待,以至‘再無後患’之地?!”


    慘然發出兩問,張勝又苦笑著一搖頭,旋即悠然發出一聲哀歎。


    “大王可還記得:漢立之時,陛下冊封功侯,凡百四十六人。”


    “彼時,陛下於此功侯百四十六人,與諾者何?”


    見盧綰麵上神情愈發茫然,張勝便以一種極其平緩,又極具感染力的語調,將盧綰淡忘的那段過去,重新擺在了盧綰的麵前。


    “——使黃河如帶,泰山如厲,國以永存,爰及苗裔······”1


    輕聲默念出曾經,天子劉邦對開國功侯做下的許諾,張勝便又是慘然一笑。


    “大王可知:陛下立漢祚而繼皇帝位之時,所封功侯百四十六人,今還得幾門、幾氏尚存?”


    “縱今尚存之功侯百餘,又於陛下如何待之?”


    說著,張勝麵上苦笑,便愈發慘淡了起來。


    “又大王言:臧荼、共尉、張敖、韓信,又韓王信、彭越之流,皆乃後來之降臣;於豐沛元從,陛下當無苛待。”


    “然大王可知:當朝丞相酂侯蕭何,當年為何於關中自汙聲名?”


    “大王又可曾知:舞陽侯樊噲,身陛下連襟,反因呂氏而為陛下猜疑;若無去歲,陳豨亂代、趙而起戰事,舞陽侯樊噲,已賦閑五、六歲,而無一官半職、片甲兵權?”


    “平陽侯曹參,身豐沛元從,更為陛下遠遷齊國,而為王相;絳侯周勃,亦因去歲戰事,而得陛下拜為太尉,若非如此,亦如樊噲之境遇無異?”


    說到這裏,張勝悄然從眼眶中,擠出兩滴焦急無比的眼淚,語調中,更是隱隱帶上了些許哽咽。


    “大王~”


    “縱大王不知,丞相蕭何源何自汙,樊噲、周勃為何受陛下冷遇,平陽侯曹參又因何被陛下遠遷關東,大王亦當記得前歲,周呂令武侯呂澤,乃因何亡於代北?”


    哽咽的道出此語,張勝更是向前跪行兩步,語調中,更是盡帶上了焦急和憂慮。


    “周呂侯呂澤,乃陛下之妻兄,皇後之長兄啊~”


    “大王莫不以為,陛下視大王,更重於皇後之長兄、儲君太子之舅?”


    “又或大王同陛下之情誼,更甚於酂侯蕭何、舞陽侯樊噲,亦或絳侯周勃、汝陰侯灌嬰?”


    聽著張勝極盡哀愁的道出這番直擊靈魂的提問,盧綰不由下意識動了動嘴唇,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


    但在張勝下一句補充之後,盧綰趕到嘴邊的那句‘陛下和我的感情,不是樊噲周勃、蕭何曹參能比’的反駁,終還是被悄然咽迴了肚中······


    “大王不妨再一思:陛下於長兄之子,乃如何待之?”


    “——縱得先太上皇之哀求,陛下敕封長兄之後,亦不忘汙封以為‘羹頡侯’······”


    “又於次兄,陛下以何相待?”


    “——不過戰北蠻匈奴而不能勝,往昔之代王,便為陛下奪去王爵;至今,仍未得複封······”


    麵帶沉痛的說著,張勝語調中的哽咽,已是漸漸轉變為了哀嚎。


    “陛下於同母胞兄,血脈骨頭尚且如此,大王莫不以為,陛下於大王這等‘異姓手足’,可更親於宗親族兄?”


    “若果真如此,臣自當為大王賀;然若非,臣該若何?”


    “大王莫不欲令臣,如那大夫欒布那般,奉命出使而還薊都,反隻見大王之首級,懸於城樓之上?!!”


    說到這裏,張勝已是徹底嚎啕大哭起來,趁著換氣的功夫說話之餘,不忘麵色淒苦的捶打著自己的前胸。


    “大王~~~”


    “大王縱不為宗廟、後嗣計,亦當為臣,不落至欒布那般淒苦之地,而於長安,稍行戒備才是啊~~~”


    “大王!!!”


    “大王······”


    極盡淒苦的道出這番話,張勝便無力的癱在地上,以額觸地,雙肩不住地起伏著,還不時發出‘嘶嘶’的哭泣聲。


    而在上首的軟榻之上,看著張勝這一番作態,燕王盧綰也終於從無盡的茫然和呆愣中迴過神,望向張勝的目光,也不由逐漸深邃了起來。


    “隻因此,爾便於北蠻匈奴苟合,數典忘祖、背主判胡?!”


    聽聞盧綰這一聲沉嗬,張勝隻趕忙一斂哭聲。


    待聽出盧綰這聲吼喝中,暴躁的情緒已是隱隱有了些緩和的趨勢,張勝又順勢直起身,慘兮兮的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臣所為,非同匈奴苟合,乃欲為大王日後籌謀······”


    委屈巴巴的嘟囔出這句話,便見張勝又努了努嘴,才勉強將哭意按捺下些許。


    “大王。”


    “陛下於臣下,多是有用則寵,無用則棄。”


    “往昔之韓信、韓王信,亦或呂澤、彭越,無不如此!”


    “今關東異姓諸侯,已隻餘大王、淮南王英布、長沙王吳臣三者。”


    “長沙王於陛下,尚還有用,當暫無虞;淮南王英布,則恐奮起而反陛下在即。”


    說著,張勝終是目光深邃的抬頭望向盧綰,麵容之上,更是隱隱湧上些許決絕。


    “大王欲得保宗廟,唯有一計!”


    “——但大王如長沙王那般,於陛下、於長安‘有用’,大王,便萬無一失!”


    “而長沙王,之所以為長安謂之曰:尚不可除,唯因嶺南,得趙佗割據自立。”


    “若大王欲效長沙,而保宗廟無虞,唯有使北牆之外,再得一‘趙佗’,吾燕國之宗廟,方可不為陛下所忌!”


    “臣以為:可為大王之‘趙佗’者······”


    “恐隻陳豨一人而已!”


    ·


    ·


    ·


    ·


    ps:1.使黃河如帶,泰山如厲,國以永存,爰及苗裔。


    譯:即使黃河細的如衣帶,泰山平的如磨刀石,(功臣們的)封國依然會存續,依然會照顧勳臣的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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