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了,外麵漸有喧囂之聲。隻是當那些聲響靠近宣華殿時,會悄然低下去,同過去的一個月一樣。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打擾皇後娘娘。因為皇後娘娘曾說過,午時之前除非陛下傳詔,任何人不許進宣華殿。隻是鮮有人知曉原因。


    蒼鬱蜷在錦被裏,抵牆坐於窗前矮榻。過去的一個月裏,她開始害怕黑夜,不敢在夜裏入睡,不得不每每熬到天明才敢合眼。


    意識漸漸模糊了。


    西次間的佛像前香爐不見了,蒼鬱心覺奇怪,上前去看,卻隻見到一個沙漏。


    那是一個五輪沙漏。與常的沙漏不同,它有五個帶鋸齒的圓盤,最盡頭的圓盤外圈套了個邊緣平整的銅盤,上麵刻著十二個時辰;圓盤中心有兩根長針。此外,它還有一個很大的蓮花底座。


    外麵的天不知何時黑了,屋裏昏黃的燈光亮了起來。突然間蒼鬱聽到擊鼓聲,她循聲望去,卻是那沙漏底座上不知怎的冒出兩個小木人,正敲著一麵紅色的小鼓。


    指針不知何時走到了子時。


    蒼鬱心裏一驚。


    “木頭人為什麽會出來?”她好奇地問蒼森。這是蒼森從邊遠之地帶迴來的物事,說是一個叫詹希元的儒生無事做的,因上京趕考缺少盤纏才忍痛賣給了蒼森。


    它有許多邊緣不平整的正在轉動的圓盤和一個四麵刻著詩句的木盒子,每到某個時辰初時,就會有兩個小木人從蓮花底座裏升上來,敲擊一麵小紅鼓。


    “因為這裏有個沙漏。”蒼森掀開木盒子的蓋子給她看。細膩的沙子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向下墜落,與常見的沙漏一下。


    “好巧的心思!”蒼鬱驚唿。下墜的流沙通過巧妙的裝置,牽動著圓盤的轉動;而圓盤外有鋸齒,相互嵌在一起,一個動了,其他的也會隨之轉動,從而牽動長針在刻著十二個時辰的銅盤上轉動著。


    “我猜你肯定會喜歡。”蒼森笑道。


    “好奇怪,你總是能找到我喜歡的東西。”蒼鬱的眼睛幾乎要長在那沙漏上了:“有時候真懷疑你是我流落在外的親哥哥呢!”


    “別懷疑了,絕無可能,我爹娘生不出這麽笨的女兒。”蒼森嘴巴壞起來時也極壞,常讓蒼鬱想揍他。


    指針走到了子時,而盒蓋大開的漏鬥盒子裏,沒有一粒沙子。


    這是一個空的漏鬥。


    漏鬥是空的,指針怎麽可能走得動?


    “皇後娘娘……”身後傳來幽幽的聲音,應當是一個年紀很小的女孩子。長信宮沒有這麽小的宮人。


    那聲音寒涼得滲人,蒼鬱頭皮發麻地轉過身去,隻望了一眼就忍不住尖叫起來。


    那是個渾身是血的小宮女,胸前插著一把僅露著手柄的匕首,粘稠的血仍源源不斷地從各處傷口淌下來。


    那些血在地上匯成一股,緩緩地向她淌過來。


    “你走開,我不認識你!”她緊閉著雙眼不敢看那宮女。宮女長著一張稚嫩而陌生的臉,她從未見過。


    “嗬嗬嗬嗬嗬……是皇後娘娘殺了奴婢……娘娘怎會不識奴婢呢……”那宮女淒厲地笑著,踏著嫣紅的血,緩緩地靠近她。“奴婢是長秋宮的梅雪啊……娘娘慫恿眠畫姐姐殺了奴婢……娘娘殺了奴婢啊……”


    血跡染上了蒼鬱淡藍色的長裙,似墨染上了絲綢,層層暈染,向上蔓延。


    “我不知道!我沒有殺人!你走開——”蒼鬱捂著耳朵尖叫。冰涼的氣息觸到麵頰,她想往後退,背後卻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堵牆,令她無路可退。


    “嗬嗬嗬嗬嗬……血債血償啊……娘娘……受死吧……”笑聲愈發冷厲,陰冷之氣鋪天蓋地地侵襲過來,蒼鬱倉皇中睜開了雙眼,隻見一雙紅色的眸子並一柄鋒利的匕首正向自己撲來——


    被禁足的第一天夜裏,蒼鬱從噩夢中驚醒,滿臉是淚。


    第二天,依舊。


    第三天……


    第四天……


    如此數日之後,蒼鬱對鏡梳妝時,瞧見自己雙眼已然凹陷下去,眼下烏青一片,極為駭人。


    每到日落之時,她便開始緊張,一想到夜裏會夢見什麽,就禁不住希望黑夜永遠也不要來。然而日升日落是亙古不變的規律,無法改變,於是她隻能選擇改變自己。


    染血的幽靈被禁錮在黑夜,不敢在白天襲擊她。


    每當夜幕降臨時,長信宮所有的燈火都會被點燃,亮如白晝;而每天早晨,宮人們都知道不能進去打擾奇怪的皇後娘娘。


    夢真是個奇妙的東西。


    她曾極度希望夢見連陌,可連陌從不肯走進她夢中。


    她也曾極度想要夢見阿娘,然而阿娘也舍棄了她。


    她連那個長秋宮宮女的臉都記不住,卻每夜墮入噩夢。


    想夢的夢不到,不想夢的擺脫不了。


    可就算是這樣,即使永遠都逃不過那個可怕的夢境,她仍不能選擇終結這一切。若時間迴溯,她還將做同樣的事。


    因為她別無選擇。在李嬤嬤和沈嬤嬤主導的長信宮裏,她幾乎動彈不得。


    而她既然選擇了,無論要承擔什麽後果,都不能後悔。


    哪怕以血鋪路,白骨累階,從此永遠懼怕夜晚,仍隻能一步一步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


    “真是耗兒一樣的膽子,蒼氏怎麽選了這麽上不得台麵的人?看來確實是沒什麽人了。”菱花得意地將長信宮人對皇後奇怪之處的描述原樣複述了一遍,說給元千月聽。


    元千月先時囑咐過她,叫她一旦發現長信宮有奇怪的舉動,要立刻來報。菱花前些日因審訊不利被訓斥了,其他的事便一樣也不敢馬虎,不等元千月問就趕緊稟報。


    “本不想說這麽多,但既是長秋宮大宮女,這番話叫外人聽到隻怕會被笑話。”元千月剪下一枝含苞待放的菊花,插在琉璃花瓶裏:“蒼氏並非無人。蒼氏未嫁女子中有一位少女名喚阿蘿,自幼熟習六藝,才冠京城,容色傾國。當今皇後入宮之前,曾有人猜測蒼氏會選她為後。”


    菱花被元千月第一句話教訓得尷尬不已,幸得沒有旁人聽見。她疑惑道:“那為何蒼氏沒有選這個蒼蘿呢?”


    “蒼蘿來自蒼氏小宗的顯赫之家,她父親亦有功勳在身,蒼氏大宗不會選一個可能引起蒼氏內亂的女人。更何況,蒼蘿興許會成為第二個孝慧皇後。”


    孝慧皇後去了一年多,聲名猶存於後宮之中。


    蒼芸在世之時,菱花還隻是個低等宮女,且不說根本不可能靠近蒼芸,便是遠遠見到了,也隻能低頭等她離開,不可抬頭看。因此她僅知那是周朝有史以來最跋扈最揮金如土的一個皇後。


    長信宮中的主殿本是椒房殿,其以昂貴椒粉塗的牆是其他宮室想都不能想的尊榮,宮裏多少女人眼饞不已。可這位孝慧皇後倒好,進宮不足五日,一句不喜歡就命人將那延續了幾百年的宮殿拆了,另造了金碧輝煌引來無數彈劾奏章的宣華殿。


    元千月忽而話鋒一轉:“慎刑司那邊如何了?”


    菱花最怕她問這件事,硬著頭皮說道:“眠畫仍堅持是李嬤嬤與沈嬤嬤指使。”


    “叫他們連夜審訊三五日,待她疲憊至極之時,興許會有破綻。”元千月眸中閃過一絲狠戾。


    那眼神令菱花心裏一寒。


    “是,奴婢這就去告訴他們。”菱花低頭應道,不敢再看元千月。


    方才她是眼花了麽?素來以和善稱道的元貴妃,會露出那樣嚇人的表情?


    一定是她眼花了。


    蒼鬱研讀數日,仍未猜透姬杼設的迷,不由暗惱——若一直參不透,她便隻能一直被禁足在長信宮,什麽也做不了。對她而言,這般過一日便是浪費一日。


    她又去了宮門前,卻一連數日未再見到葉卿與元樂。守門的玄甲侍官似乎全換了新人,她一個也認不得。


    畢竟皇帝身邊的位置隻有那麽幾個,宮中兩支玄甲軍共一萬多人,並非每個人都可以時常露臉,令她銘記於心。


    這一迴不能再故技重施,蒼鬱隻好對其中一個看起來挺憨厚的侍官說道:“勞煩侍官替孤傳句話給長慶宮趙常侍……”


    她話還沒說完,對方就一口迴絕了,麵有苦澀:“請娘娘體恤小的們,莫再提此事。先前為您傳話的侍官已被發配去守城門了,張常侍下了令,除了陛下的詔令,誰也不能動,否則流放處置。”


    竟連她傳話的路子都封死了麽?


    幹得真好啊,姬杼!蒼鬱心裏恨恨地腹誹,他說的另一條路根本就不存在吧?他對蒼氏的人存有偏見,隻怕壓根就不願意叫蒼氏的人插手任何事。


    蒼鬱不由得對葉元二人感到歉疚。他們二人本該一帆風順地加官進爵,卻隻是由於幫她傳話就被貶為城門守將,也不知會不會從此再也無法晉升。


    宣華殿這一年的秋天十分枯燥。蒼鬱被禁足,不相幹的人也不能進,宮內開敗的花草無人替換,殘敗得令人不忍看,早早就拔除了,如今隻剩了光禿禿的花盆花架放在宮內各處,景色相當糟糕。


    蒼鬱無聊至極時隻能在小小的園子裏蕩秋千,偶爾會想起無事足不出戶的前世,竟不能理解當時為何忍得住。


    如此又過了極度煎熬的一個月,某天早晨,蒼鬱堪堪睡著,門外便傳來急切的敲門聲:“娘娘……皇後娘娘……趙常侍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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