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鬱迷瞪著雙眼,對趙常侍說的話有些反應不過來。


    “勞煩常侍再說一遍,孤方才沒聽清。”耳朵大約也沒睡醒,才會聽到這種不可思議的話。


    “陛下有旨,由今日始,娘娘禁足令可解。”趙常侍隻好複述一遍。


    “為什麽?”蒼鬱迷迷糊糊的問,還是覺得自己沒睡醒。


    不然就是姬杼沒睡醒。


    這種時候解除了她的禁足,會叫朝中的人怎麽想?莫不是蒼氏給他壓力了?


    這麽容易就屈服,就算他肯和她合作,這輩子還有希望向主家報仇嗎?


    “這……小的亦不清楚,小的隻是替陛下傳達旨意。”趙常侍表露出為難的樣子。


    蒼鬱明知他在撒謊,可也很清楚他若不願意說真話,自己亦拿他無法。“有勞常侍了。”她笑道。


    她以為趙常侍的事情辦完了,該離去了,可趙常侍仍站在那裏,又說道:“陛下另有一事要小的來問。”


    “可是陛下留給孤的謎題?”蒼鬱問他。她天天在琢磨的事,很容易聯想得到。


    “正是。”


    輸人不輸陣,蒼鬱笑得十分得體:“孤猜不出,還請常侍帶話給陛下,就說……孤盼著陛下賜教。”


    趙常侍一向比她更得體,笑得了然:“小的一定會稟告陛下。”


    送走了趙常侍,蒼鬱打著嗬欠正欲迴東盡間睡覺,宮人卻又怯怯地喚住了她。


    這個宮女她有些眼熟,長了一雙細長的鳳眼,前世在元千月身邊見過——以蒼鬱的資質,想要隨隨便便記住一個人的樣子相當難,隻是若是對方得意而自己失意,偏自己和對方是死對頭,總會順帶記住幾個她身邊經常出現的人。


    她叫什麽呢?似乎是芳悅?還是芳儀?她的名字蒼鬱沒記得住。宮女有一雙極其精明的眼睛,蒼鬱很不喜歡,她的秘密太多,不想同可能敵對的人分享。


    “娘娘,門外有位大人求見。”那宮女說道。


    大人?蒼鬱轉過身,狐疑地望著她:“是哪一位大人?”


    這種時候還有誰會來探視自己?


    莫不是主家大爺親自進了宮?想來也有可能,否則姬杼怎麽會這麽爽快地解除了她的禁足令。


    蒼鬱並不想見主家大爺。


    前世她見過他好幾次。小時候每年阿爹會帶她去給主爺磕頭拜年,阿爹過世後沒有再去,直到入宮前才又見了一次。主家大爺有一雙狼一樣的眼睛——狼狽為奸的狼——即使是對他絲毫不了解的人,也能發現他那雙眼中的貪婪陰險之色。


    蒼鬱從小便不喜歡他。她記得主爺每一年是怎樣羞辱阿爹——阿爹在時,一家三口糊口還是沒問題的,從來沒占過主家一文錢便宜——可每迴給主爺拜年,主爺總是一張阿爹欠了他一百萬兩銀子的臉,說著些叫阿爹羞愧不已的話。


    恨他,則是從入宮前開始。


    入宮前蒼鬱被人帶去了他的書房,聆聽他的訓誡。她永遠不會忘記他說過什麽:“老夫已命人在後院裏為七娘子騰出了一個小院子,七娘子風韻猶存,娘娘想必也十分擔心她被人欺負了去吧。”


    她不敢相信,一族之長竟能說出這麽淫|邪的話來!


    “我什麽都聽你們的。”掙紮了許久,那一刻她才真正絕望,收起了渾身的刺和少女不甘的利爪。“求您放過我阿娘,無論您讓我做什麽,蒼鬱一定萬死不辭。”


    少年不識愁滋味,日子再貧苦亦從未放棄過希望,麵對強權會生出粉身碎骨也要抗衡不公的勇氣,可當現實赤|裸裸地嘲笑她的幼稚,她才發現自己柔弱得有多可笑。


    她不怕死,隻害怕阿娘會遭受比死更難受的屈辱。


    蒼鬱隻覺血氣翻湧,若當真是他,她不知自己能否控製得住殺死他的念頭。


    “奴婢不知,那位大人並未遞上帖子,也不肯說官職。”宮女為難道。


    蒼鬱鬆了一口氣。


    蒼氏主爺必不會隱瞞自己的身份,反而會唯恐無人不曉他是誰。


    “命他在殿外候著,喚人伺候本宮更衣。”蒼鬱吩咐道。這種時候會來求見的會是什麽人?總該不會不知道她剛倒了大黴吧?


    她不由得好奇了起來。


    蒼鬱已經許久沒有穿得這樣隆重,新來的宮人從未伺候過皇後,難免手忙腳亂。折騰了將近一個時辰,蒼鬱才齊整地踏出了東梢間。


    那人低著頭,舉著攏在一起的手走了進來,黃色雙釧綾官服顯然是新製的,色彩十分鮮豔。看他行止之間頗為斯文,露在外麵的皮膚卻又黑得緊,文武難辨。


    “臣蒼森拜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清亮的男聲突兀地在沉悶了許多日的宮殿裏響了起來。


    這些日子每天太陽都很大,但蒼鬱頭一迴感到陽光真正照了進來。


    “蒼森!”她又驚又喜地叫道,全然忘記了周圍還站著數名宮人,要維持皇後的儀表。


    黑臉的蒼森露著一口白牙笑著抬起了頭。


    “都退下!”蒼鬱高興之餘並沒有忘記身邊藏了些什麽人,將他們都轟趕出去。


    宮人們為難地麵麵相覷,其中一個寺人打著膽子勸阻道:“娘娘,這與禮不合。”


    “孤與娘家兄長敘舊,不合什麽禮?”蒼鬱板著臉兇他:“在長信宮,孤就是禮,退下!”


    “數月不見,娘娘風采依舊,臣下可就放心了。”待宮人全都退下了,蒼森便壞笑著調侃她。


    “數月不見,蒼少爺家的玉樹換成墨玉了麽?”蒼鬱毫不客氣地諷刺他的黑。雖然隻是微黑,可前世她從沒見過這麽黑的蒼森,他自恃是公子如玉,一貫喜歡穿一襲月白衣裳搖著扇子故作風雅。


    這一世,似乎許多事情都不一樣了。譬如蒼森這般黑,又譬如前世他還有一年半才會迴京。


    蒼森似對自己的外貌十分懊惱,佯怒道:“不許說本少爺黑!真男人就該像本少這樣,你個小丫頭片子懂得什麽!”


    “就你這樣還真男人?哼!”蒼鬱抬起下巴用鼻孔看他,下一刻,唇角高高翹起,自己忍不住笑了。


    蒼森也笑著搖了搖頭。


    “都當皇後了,還像個瘋丫頭。”他伸展開原本曲在座椅上的長腿,懶懶散散地靠倒在椅背上,雙手則十分沒形象地掛在兩邊扶手上,舒適地長歎了一口氣:“還是京城好——在那鳥不拉屎的地方窩了幾個月,憋死本少爺了。”


    蒼鬱很想將一切都說給蒼森聽。


    她體內藏著一個很大很大的秘密,大到她幾乎承受不了——人說種什麽因得什麽果,又說福澤乃先祖護佑,可她前一世普普通通並非行善積德之人,先祖厚澤亦未能保佑父母,這一世重活得蹊蹺。


    她就是那圓盤上的長針,被沒有沙子的沙漏驅動著,莫名地重新走動了起來。


    時間越久,她便越為未知的命運憂心忡忡。那複活了她的“沙漏”可以賜給她性命,自然也可以收迴。常人受困於生老病死,她卻受控於對其一無所知的“沙漏”,看不見,觸不到,連如何應付都無從謀劃。


    哪怕她已極力說服自己,隻要繼續向前走下去,心無旁騖就好;然而始終無法真正地將這恐懼從心裏趕走。


    可她又害怕自己說了出來,蒼森會把她當成怪物。


    若不是親身經曆,隻怕她也不敢相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為什麽曬得這麽黑了?你去了哪裏?”蒼鬱笑著問道。


    “西南,那邊亂成了一鍋粥,大伯讓我去練練手。”蒼森輕描淡寫地帶過自己的事,漫不經心的語調突然低沉穩重了起來:“我以為你會哭著問我去哪裏了,為什麽在你陷入困境的時候,偏偏不在。”


    琥珀色的眸子被微黑的皮膚襯得如一汪秋水,清澈,安寧。


    “要是我現在哭給你看,你會幫我從這裏逃出去嗎?”蒼鬱半是認真,半是玩笑。是啊,她一直是個愛哭鬼,曾經。


    蒼森認真地想了想,而後微微搖頭,自嘲道:“雖然不想承認自己這麽無能,可我真的辦不到。但我會努力去試,因為你哭起來太醜了。”


    話題太沉重,他又開始使壞逗她笑。


    “我哭過,哭過很多次,不是假哭。”蒼鬱揚唇:“然而你還是隻能在這裏見到我,穿著不能跑跳的衣服,戴著死沉死沉的寶冠,想和親人說幾句悄悄話也會被人阻攔。原來哭隻對愛護我的人有用,世上有這麽多人,他們永遠不會關心我在想什麽。我若還哭鬧給愛護我的人看,任性地要求他們事事如我心意,那我還能算是一個人嗎?所以我永遠不會再當著你的麵哭了。”


    因為在這個世上,她隻剩這一個親人了。


    那雙澄澈如水的眸子亮起一抹訝色。


    蒼森收拾起放蕩不羈的坐相,起身走到蒼鬱麵前,盯著她看了許久。


    “你那是什麽眼神?”蒼鬱被他看得極不自在。


    “我還以為你三十六了,說這麽老氣沉沉的話,原來你還是十六。”蒼森的笑容裏帶上了一絲苦澀:“我寧願你碰到麻煩了便哭著跑來找我替你出頭,寧可你哭著鬧著問我要你想要的一切,也不願聽到你說這樣的話。對不起,阿鬱,我沒有保護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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