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開始運動了。“一隻貓而已,竟然還運動上了。”也許有些人會這樣指責我。他們顯然十分愚笨,所以在這裏,我得表明自己的想法。看看這些指責我的家夥,就算到了此時,在他們眼中,除了吃睡,對運動依舊一無所知。還有一些人十分幸運,被冠以貴人之名。但是在他們眼中,同樣隻知道袖手閑坐,就算屁股爛了也不肯從坐墊上起來。似乎身為老爺,隻有這樣才能彰顯自己的高貴。在生活中,他們總是這樣揚揚自得。


    後來,開始有了一些無聊的提議,什麽喝牛奶、冷水浴、跳海、夏天遊覽山中美景等開始從西方傳入日本,甚至在最近開始盛行成風。即使與鼠疫、癆病、神經衰弱這些流行病相比,這些運動的熱度也毫不遜色。到現在,我才不過一歲,所以並不清楚人們最開始患這些運動“疾病”的情景。而且,可以肯定,這種輕浮的風氣中絕沒有我的身影。不過與人類相比,貓的一歲相當於十歲。雖然在壽命上,貓還不及人類的一半,但即使壽命很短,但貓的頭腦卻發育得十分成熟。因此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貓與人的壽命顯然不能同等看待。


    就說才一歲零幾個月的我吧,現在竟然能有這麽高明的論調,這不就是明證嗎?再看主人虛歲已經三歲的小女兒,智力發育得別提多愚鈍了,她唯一知曉的事隻有吃奶、尿床和哭鬧。與疾惡如仇的我相比,她可謂極其幼稚。因此,我能去認真考慮什麽運動、冷水浴、戶外遊覽之類的事也就沒什麽可奇怪的了。如果在人們心中,此事如此怪異,那肯定是因為與我們貓相比,他們少了兩條腿的關係。自古以來,人類就十分蠢笨。所以直到近期他們才明白運動的意義,並對其進行大肆吹捧。例如對海水浴的好處誇誇其談,沒完沒了,就好像這是一項新發明,有多麽偉大一樣。其實,我一出生就已經知曉這些事了。


    我們先來看看,為何海水有利於身體健康呢?要想明白此點其實很簡單,隻要去趟海邊就可以了。大海是如此遼闊,雖然我們無法得知裏麵究竟有多少魚,但是我們卻親眼見過它們歡快地來迴遊動,而且魚會生病去看大夫嗎?顯然沒有。魚兒生病還能遊動嗎?這點我不甚清楚。不過我知道,如果死了,它是一定會浮上來的。所以,可以用“浮上來”來表示魚兒的死亡。同理,也可以用“摔下來”來表示鳥的離世,用“升天”來表示人的亡故。有些人從印度洋上橫渡而過,你可以去向他們求教,是否見過死魚。不管是誰,給你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因為哪怕在海上往返再多次,誰也不會看見哪條魚停止唿吸在海麵上漂浮起來。或許說“唿吸”並不準確,“吞吐”顯然更合適。


    大海是如此浩瀚,浪濤滾滾,就算我們搭乘蒸汽船去尋找,哪怕一刻不停,也不會發現哪條魚浮上來。由此可見,魚是一種生命力非常強悍的動物。也許人們會很好奇,它們為何會如此呢?道理顯而易見,與它們一直沐浴在海水裏有很大關係。海水對魚來說有如此明顯的益處,那麽海水對人類來說,益處自然也不會差。在1750年,理查德·拉塞爾博士登了一則廣告,內容十分誇張,說什麽就算你百病纏身,隻要去布賴頓海水浴場中泡一泡,就能全都消除。當然,這話說得太遲了,所以想笑就笑吧。


    我是一隻貓,雖是如此,但是遇到合適的機會,貓去鐮倉海濱也不是不可能。當然,這計劃目前還不能成功,不管什麽事,時機都是很重要的。對今天的貓來說,想要去海水裏泡一泡還不行,因為時機顯然還未成熟,就好像明治維新前的一些日本人一樣,他們還沒來得及體驗海水的益處就已經亡故了。今天的貓還不能肆意妄為地跳進海裏,至少在那些被扔到荒郊野外的貓不能順利找到迴家的路線之前,還不行。現在,對我們貓來說,想洗個海水浴是不可能的,除非我們已經進化到擁有足夠的力量來抵抗那洶湧的波濤了,或者也可以說,人們已經開始用“貓浮上來了”來代替“貓死了”。


    所以,還是以後再說海水浴的事吧。不過我還是決定先展開運動。對身處二十世紀的人們來說,要想有個好名聲就不能不運動,否則就和名聲不好的貧民差不多。如果不運動,在別人眼中,人家不會認為是你不想,反而會認為你是生活困窘,沒有時間運動。那些喜好運動的人在過去被嘲諷為奴才,天生就喜歡去幹些為武士家跑腿的勾當。可是在現在的社會,卑賤的反而是那些不運動的人。隨著時間和社會現狀的改變,人們的觀點也像我的眼睛一樣,在不斷變化。不過我眼睛的變化隻有大小兩種,而人們觀點的變化卻會天差地別。不過這也沒什麽要緊的,因為事物本來就有兩麵和兩端。


    雖然是同一事物,但往往會有正反兩種變化,這無疑證明了人類的圓滑世故。人之所以十分可喜,正是因為他們能夠將“方寸”變成“寸方”,正反完全顛倒。如果在觀看景點“天之橋立”時換一個角度,從兩腿之間倒看,那自然是另一番風景了。如果莎士比亞這麽久以來總是一成不變,那能不無聊嗎?而文藝界之所以能夠不斷發展,正是因為偶爾會有人換個角度去看《哈姆雷特》認為它也就是一般。所以,雖然人們從過去總指責運動變成現在對運動忽生喜愛之情,更有甚者,就算是各位太太,在街上走動時也拿著球拍,但也實在沒什麽可值得大驚小怪的。所以,也不要嘲笑我們貓,認為我們竟不自量力地想搞運動,這就最好不過了。當然,人們也可能對我想搞何種運動產生疑問,那下麵我就來說說吧。


    對我們貓來說,無法使用任何工具,這可謂十分悲慘,各位想必也知道這點。所以,我們自然不會用什麽球、球棒之類的。而且就算我們會用,我們也沒有錢來買。因此,鑒於以上兩點,我所從事的運動必須與工具無關,並且不需要花費金錢。說到這裏,一些人或許認為我應該選擇慢走,或者叼片金槍魚快跑也不錯。然而對我來說,這種隻用四條腿跑動的運動太乏味了。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在地麵上來迴跑動,這太簡單了。“運動”一詞就有聖潔的光輝,我不能玷汙它。所以決不能像主人那樣不過是表麵做做樣子。


    當然,如果在一些生死攸關的關頭,做一些像“叼著金槍魚快跑”“尋覓大馬哈魚”的運動也不是不行。事實上,這種普通的運動還是很有趣味性的。可是,要想保持這種運動的趣味性,在這種場合下,獵物的激勵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沒有這種激勵,那我就得做點兒別的運動了,最好是一些技巧性的。於是,我為此展開了各種探索。例如從廚房的遮陽板往屋頂上跳、用四條腿站立在屋脊梅花形瓦片上或者跑過晾衣服的竹竿。尤其是最後一種,要想成功著實不易,因為竹竿上十分光滑,我的爪子根本抓不住。


    除此之外,我還會冷不丁地從背後撲向孩子們,這項運動倒十分有趣。不過可惜的是,每個月隻能這樣做兩三次,否則就要遭殃了。至於把紙袋套在腦袋上,這種運動除了痛苦,著實沒什麽樂趣。而且要想進行這項運動還必須借助外力,讓別人和我配合,否則隻憑我自己是沒辦法的。有時我還會用爪子在書皮上撓著玩兒,不過這種運動必須背著主人,否則我就得被打一頓。而且雖然這麽運動時,爪子的靈活得到了鍛煉,但是對身上的肌肉來說,卻毫無益處。上麵說的這些都是一些老式運動,而有些非常有意思的屬於新式運動。例如捉螳螂與捉老鼠相比,這個運動固然是小了一些,不過安全性也高了一些。這個運動最適合在夏季中期到秋季初期那段時間進行。


    那又如何捕捉呢?首先,我要找到一隻螳螂,這東西院子裏就有,而且天氣好時還能很輕易地找到很多。然後,我要快速地跑到螳螂跟前,那速度即使與一陣風相比,也不遑多讓。這時,麵對來犯的強敵,螳螂會將兩隻前腳高舉擺好架勢,它那兩隻腳簡直和鐮刀差不多。螳螂這種東西,膽子著實不小。如果沒有摸清對方底細,它是絕不會放棄抵抗的,實在有趣極了。它那前腳高高舉著,我抬起右腿一拂,就算沒用多大力氣,它那柔軟的腦袋也會立即無力地歪向一旁。那副呆愣愣的樣子,別提多有趣了。接著,我會跳到它的背後,輕撓它的翅膀。雖然一般情況下,它的翅膀都會整齊地疊著,但是此時卻會散開,裏麵輕薄的裏衣就會露出來,呈淺紫色,和美吉野紙差不多。


    雖然是炎熱的夏天,但螳螂依然穿了兩層衣服,真是不嫌費事,它的愛美也可見一斑。螳螂的脖子很長,這時就會向後邊扭去,或者將身子直接轉過來。不過大多數時候,它都會保持靜止,然後把頭高高地抬起來,似乎是在向我宣戰呢。如果它這樣做了,那也就意味著我的運動要結束了。等一會兒後,我會再用爪子弄弄它。一般情況下,如果是隻識時務的螳螂,此時就會狼狽而逃。當然,拚死進行抵抗的也不是沒有,這種螳螂一般都十分野蠻,沒有素質。如果遇到這種情況,我就會對著它進攻的方向揚一掌。通常情況下,它會被揚得很遠,足有兩三尺。這時,一些老實的螳螂就會拚命向後退,我的同情心也會油然而起。於是,我就會圍著院子裏的樹跑上幾圈,就像飛翔的小鳥一樣。不過當我跑完兩三圈迴來時,這家夥依舊跑得不遠,估計連五六寸都不到。


    對於我的力量,它已經一清二楚了,所以現在它除了逃跑,一點兒反抗之心都沒有了。不過麵對我的追擊,絕望之際的螳螂偶爾也會做最後一擊,它會將自己的雙翅抖動開。它的雙翅又細又長,和它的脖子差不多。不過據說這東西並不能飛翔,隻是個裝飾品,一點兒實用價值都沒有,就和人們隻是對各種語言,什麽英語、法語、德語隻是略懂的情況差不多。由此可見,雖然利用這種無用的東西,它企圖做最後一擊,但事實上,對我來說,這毫無威脅。表麵來看,它是在做最後抵抗,但實際上,它不過拖著翅膀是在地麵上爬行。我的同情心因為它的淒慘情況再次升起,不過我隻能將其置之不理,以便於更好的運動。接著,我會突然來到它的麵前,而螳螂向前爬行的動作卻依舊在持續,這都是因為慣性。


    然後,我會打向它的鼻子,此時它除了張開雙翅一動不動地躺著,再也做不了什麽了。我用前腿將它按住,隔了一會兒又放開,然後隔一會兒再又按住。我對它的這種攻擊簡直堪比諸葛亮的七擒孟獲了。這種攻擊差不多會持續半個小時左右,最後通過仔細觀察,我發現它已經動不了了。然後我就會用嘴叼起它,並且甩一甩後再放下,這下子它躺在地上又不動了。於是,我又抬起腳來將它推一推,並且趁它想一躍而起的時候再次按住它。如果我玩膩了,這隻螳螂最後的結局就是被我吃掉。而且作為食物,這東西的味道並不好,營養也少得可憐,這還真是讓人意外。在此,我特意將此事告知於那些沒吃過螳螂的人。


    我不但捉過螳螂,蟬也捉過。蟬這種東西,各種各樣,不過一般情況下,我還是將它們都統稱為蟬。在所有蟬中,可以分為什麽油蟬、寒蟬、鳴鳴蟬,就和可以分為什麽頑童、窮鬼、嘮叨貨的人類差不多。在這三類蟬中,最煩人的要屬油蟬,它總是不停地叫喚。同樣討人厭的還有鳴鳴蟬,它十分野蠻。最有意思的要屬隻在夏天末期出現的寒蟬,捉它可是件好玩兒的事。當它開始嘶鳴時,往往已經襲來了秋風,人們的皮膚在秋風的吹拂下,感到陣陣寒意。這時,寒蟬就會將尾翼晃晃,開始沒完沒了地嘶鳴。這種嘶鳴是它的天職,除此之外,我認為它還有義務地供我捕捉。


    在秋天初期,捉寒蟬的運動就是我最大的樂趣。在此之前,我必須向各位表明,要知道如果想讓這些蟬生活在地上,那是不可能的,要不然它也就不叫蟬了。而且一旦摔到地上,很多螞蟻就會過來包圍它,我要捉的可絕不是這種。在高大的樹枝上,寒蟬發出“吱——知了——”的叫聲,隻有這種才是我的目標。在此我想向各位求教一個問題,希望那些有文化的人能幫我解答。那就是蟬的叫聲到底是什麽?是“吱——知了——”?還是“了知——吱——”?我認為,在對蟬的研究中,這種分歧會關係重大。人類在研究方麵,顯然比貓更加優秀。而且在這方麵,人類更是異常驕傲。所以就算不能將答案脫口而出,在此之後,也請大家能好好思慮。


    不過對我來說,這聲音倒是無所謂的,因為我的目的不過是捉它。隻有跟著這聲音,趁著它費力嘶鳴的機會,爬上樹的我才能將其一舉擒獲。雖然這個運動表麵上並不難,但實際上卻著實費力。在我眼中,與其他動物相比,我在地麵上的行走能力並不差,因為我有四條腿。至少與兩條腿的人類相比,四條腿的我要更勝一籌,這從數學方麵就能看出來。可是在爬樹這方麵,比我厲害的卻大有人在。例如猴子,它們天生就具備爬樹的本領。如果拋開它們不論,作為它們遠親的人類同樣不可小覷。按常理來說,爬樹這種舉動簡直是肆意妄為,完全不符合引力原則。因此在我眼中,不會爬樹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如果想要捉蟬,不會爬樹卻是個大麻煩。不過幸運的是,雖然有些費勁,但我好歹還能爬上去,這都有賴於我的一個利器,那就是我的爪子。不過此事終究是不容易的,即使那些旁觀者不會這麽認為。


    更糟糕的是,這還不是唯一的問題。要知道,蟬和螳螂有很大區別,它是一種會飛的昆蟲。因此,如果它飛走,那我就太倒黴了,爬不爬樹也就沒什麽意思了。除此之外,我還可能麵臨另一種危險,那就是被蟬尿一身。這種事時有發生,我的眼睛常常成為它的目標,然後一泡尿就滋了過來。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躲開,但如果沒躲開,那你也隻能自認倒黴了。為何在飛走時蟬還要撒泡尿呢?這種生理變化到底是源於何種心理?是因為悲傷太甚嗎?還是為了更好地逃脫,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呢?倘若是最後一種,那簡直就堪比會放墨的烏賊、帶毒刺的刺魚以及略懂拉丁語的主人。在對蟬的研究上,這問題顯然必不可少,甚至足以充當博士論文的題目。當然,前提是要有充分的研究。


    拋開這些閑話不論,讓我們說迴主題。在青桐樹上,你會發現很多蟬集結於此。雖然“集結”這個詞略顯詼諧,但與之相比,“集合”又顯得太刻板了。據說,在漢語中,以梧桐樹來稱唿青桐樹。這種樹長著十分密集的葉子,這些大小猶如團扇的葉子密集到把樹幹都遮住了。這對捉蟬的運動來說十分不方便。也許正是針對我這種情況,才會有“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諺語。迫不得已之下,我隻能走向聲音傳來的地方。樹幹分為兩個枝丫的地方大約離地麵有六尺高,這也是我常常休息和偵察寒蟬所在的地方。當我向此處爬行時,樹葉總是會沙沙作響,這是避免不了的。因此,就會驚走一些脾氣急躁的蟬。更糟糕的是,一旦驚走了一隻,其他蟬就會有樣學樣,陸續地都飛走了。單就此點來說,與人類相比,蟬的蠢笨並不差到哪兒去。所以,很多時候,當我爬到樹杈上時,盡管花費了我很大的力氣,卻不得不麵對一片靜寂的情景。有一次,我爬到樹上後,不管怎麽將自己的耳朵轉動,也沒有發現任何蟬的蹤跡。


    後來,我打算先休息休息,因為重新再來是件很費勁的事。於是,為了等待新機會,我在樹杈那兒趴了下來。可是,很快疲倦就侵襲了我,讓我在毫無察覺的情況漸漸進入了夢鄉。而且不幸的是,後來我一下子驚醒過來,結果直接從樹杈上掉了下來,“撲通”一聲砸在院裏鋪著石子的小路上。顯而易見,我那次的捉蟬計劃並沒有成功。不過倒也無須在意,因為大多數情況下,隻要我爬到了樹上,捉一兩隻蟬還是沒什麽問題的。但可惜的是,在樹上時,我就得將捉到的蟬叼在嘴裏,這就導致當我迴到地麵將它吐出來時,基本上,它已經沒有什麽生機了。這著實掃興,因為對於我的擺布、逗弄,它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了。


    不過即使這樣,捉蟬的樂趣還是很大的。主要在於當向它靠近時,悄無聲息的我會尋找一個機會,冷不丁利用自己的前腿按住它。樹上的蟬通常會使勁地將自己的尾巴不停伸縮,我要找的機會就是這種伸縮之間的空當兒。蟬的翅膀又薄又透,被我按住後,除了發出悲鳴外,這翅膀也會向周圍不停地快速抖動。這種奇異的景象正是蟬帶給我們的,十分美麗,簡直讓人歎為觀止。這種表演充滿了一種藝術氣息,每次將寒蟬按住時,我都會請它為我表演一番。不過當我看膩了時,它的結果也無外乎被我狼吞虎咽地吃掉,對此我是不會手下留情的。更有甚者,即便已經被我吞進了嘴裏,它的這種藝術表演也不會停下。


    在捉蟬運動之外,我還會進行一種“滑鬆”運動。如果單從表麵意思來看,大家也許會認為這是種從鬆樹上往下滑的運動。其實,這是一種爬樹運動。不過與捉蟬運動相比,兩者的目的卻是迥然不同的。前者爬樹的目的是為了捉蟬,後者則純粹是為了爬樹而爬樹。在四季常青的鬆樹身上,總是凹凸不平、疙瘩叢生,這也就使它給人一種垂垂老矣的感覺。相傳,這是源右衛門為了款待在最明寺出家的北條時賴,毫不顧惜地將自己珍貴的盆景老鬆給燒掉的緣故。不過正因如此,對我來說卻成了一大便利,因為我的爪子很容易就能抓牢它的樹幹。因此,每當我找到這種容易讓我上手的樹幹時,我就飛快地跑上去再跑下來。


    不僅如此,在跑下來時,我可以選擇兩種方式:其一,腦袋朝下倒著爬向地麵;其二,保持跑上去時的姿勢,尾巴朝下,倒著退迴地麵上。在這裏,我倒想問問各位,在你們眼中,最難的是哪一種呢?人類的思想向來沒什麽深度,所以他們肯定會認為第二種更難。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很多人都知曉,從“鵯越”山路的懸崖峭壁上下來時,源義經[77]采用的就是第一種方法。所以,他們就會想當然的認為,從樹上下來時,我采用的也肯定是這種方法。在你們眼中,貓就這樣沒用嗎?貓的爪子是向哪個方向長的,你們知道嗎?事實上,貓爪都是向後長的,呈現一種彎曲的樣子。所以,它能像消防鉤那樣將東西鉤住,並且能把東西拉過來。不過如果要讓它將東西推出去,那作用就大打折扣了。打個比方,如果我現在正快速地爬到樹上,要想在樹梢上保持很長時間停留,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是地上的動物,這種做法顯然違背了自然法則。因此,對我來說,長時間地待在樹梢上,最後的結果肯定是掉下來。直接從樹上掉下來,這顯然不符合我的預想。所以為了緩解這自然法則的作用,我必須想一些方法。這也就是我之所以要快速爬下來的原因。


    在一般人眼中,爬下來和掉下來應是兩迴事,區別很大。但事實上,與想象中的情況相比,這種區別並沒有那麽大。要想將“掉下來”變成“爬下來”,隻需放慢前者的速度就可以了。同理,要想將“爬下來”變成“掉下來”,隻需將前者速度加快。所以,實際上,“爬下來”和“掉下來”的區別不過隻是一個字的事罷了。當然,對我來說,從鬆樹上掉下來肯定非我所願,所以為了將“掉下來”變成“爬下來”,我會將速度放慢。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利用一些方法,以便於緩和掉下來的速度。貓的爪子是向後長的,這一點之前我已經和諸位說過了。所以,要想讓自己“爬下來”而不是“掉下來”,我就得腦袋朝上用爪子抓住樹幹退下來。因為隻有這樣,我那向後長的爪子才能抓緊樹幹,抵抗身體向下落的那股力量。這個道理顯而易見。那如果要反過來呢,像源義經爬下懸崖時那樣頭朝下來個“滑鬆”,那會怎麽樣呢?事實上,如果這樣,除了刺溜地滑下來外,爪子的作用可以說完全發揮不出來,也就意味著自身的體重將沒有一點支撐。所以,按照原本的計劃,自己會“爬下來”,但事實上,最後往往直接會變成“掉下來”。由此可見,爬“鵯越”懸崖的方法並沒那麽容易。在所有貓中,似乎隻有我自己還掌握著這種本領。我之所以用“滑鬆”來稱唿這項運動,原因正在於此。


    我最後要說的運動是“繞牆”。主人家有個用竹籬笆圍成的長方形的院子。其中一麵籬笆與走廊平行,與左右隻有兩丈四尺的籬笆相比,這麵籬笆也是最長的,大約有五六丈。有時我會爬到這麵籬笆頂上去,然後繞著走一圈,並且保證自己掉不下來,這就是我口中的“繞牆”運動。雖然很多時候,這項運動都不能成功,但成功後的樂趣卻是很大的。而且在籬笆相隔不遠的地方豎著一根木樁,這對我來說無疑是大大的便利,讓我可以稍作休息。今天,我的運氣不錯,從早上開始到中午,我已經非常高明地完成了三次。而且,其中的樂趣也隨著愈加高明的技巧而增長,所以我還要再做一遍。


    在第四次的過程中,鄰居屋頂上飛來的幾隻烏鴉吸引了我的目光,此時我才完成了二分之一。它們整齊地落在我的前方,離我也就五六尺遠。這些家夥,來的時候招唿都不打一個,目的似乎就是為了給別人的運動造成阻礙。更何況,這還是一些沒有戶口的家夥,不知從哪兒來的,竟然就這樣大咧咧地在別人家的地盤上停著,簡直太不像話了。思及此點,我衝著它們叫道:“嘿,離遠點兒,我過去了。”其中一隻站得最靠前的烏鴉笑嘻嘻地看著我。第二隻和第三隻也沒閑著,前者使勁看著主人家的院子,後者估計是來之前吃了什麽,正站在籬笆上頗為使勁地擦嘴。在接下來的三分鍾裏,我一直在籬笆上站著,以便於它們能有充足的時間考慮怎樣迴答我。


    烏鴉有個綽號,叫“勘左衛門”。雖然我花了很長時間等待,但是它們卻沒什麽反應。飛走了?沒有。迴答?也沒有。由此可見,這個綽號還真是名副其實。迫不得已之下,我隻好朝前方走去,但速度並不快。最前麵的那隻勘左衛門這時突然扇動了下翅膀。“喲,害怕了?要跑嗎?看來我還是很有威嚴的。”我心裏這樣想到。可事實證明,我不過是自作多情,它隻是換換姿勢,把原本衝著右邊的腦袋轉向了左邊。


    渾蛋!這要是在地上,它恐怕難逃我的手掌心。可是現在,我正在進行“繞牆”運動,這本來就是件很難的事。所以,如果和這家夥爭鬥,我此時恐怕真沒有那份精力。不過雖然這麽說,但是讓我耐心地等著它們自己離開,我也是做不到的。第一,我的腿不足以支撐這種無聊的等待,它會越來越無力;第二,這些家夥之所以能站在這兒,是因為它們有翅膀,所以,對它們來說,隻要它們願意,一直待在這兒也不是什麽問題;第三,今天這種“繞牆”運動我已經完成三次了,所以無論它們出不出現,我都已經十分疲憊了。更何況與走鋼絲相比,我這項運動怕是還要更難一些。所以哪怕沒有任何阻礙,我也不能保證自己就能完成這項運動。更何況此時,我還要麵對這麽大的阻礙——三個渾身漆黑的家夥,這實在讓我左右為難。迫不得已之下,將這項運動終止,從牆上下來,似乎成了我唯一的選擇。我想就這麽辦吧,省得麻煩。而且與我相比,它們的人數本來就多,氣勢上就先占了優勢。更何況這些第一次出現在這片兒的家夥似乎並非善茬,這從它們那尖利的嘴上就能看出來,簡直和神明賜給“天狗”之子的那怪嘴一個樣。


    對此時的我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撤退。否則一旦狀況越來越嚴重,我再一不小心掉下去,隻怕會更加丟臉。但沒想到的是,那個把腦袋轉向左邊的家夥竟趁我思考的時候罵了一聲“傻子”。緊接著第二隻烏鴉又冒出一聲“傻子”。而最後的那隻甚至連叫了兩聲“傻子!傻子”!雖然一直以來,我都是隻溫和的貓,但是此時麵對如此景象,我再也不能手下留情了。現在是在我的地盤上,竟然遭到它們如此辱罵,對我的名聲來說,這無疑是種屈辱。當然,也許說名聲並不太準確,畢竟直到今天,我依舊是隻沒名沒姓的貓。然而即便如此,對我的顏麵來說,這同樣是種損害。退縮?我決不能那樣做。雖然與我相比,它們人數更多,但在我眼中,不過是一盤散沙,而且它們沒準兒隻是一群懦弱之輩。我已經下定決心前進,無論怎樣都不會退縮。於是,我速度並不快地走向前去。可是看看這些烏鴉,竟然在彼此交談,完全沒把我放在眼裏。因此,我的怒氣愈發高漲。


    倘若這竹籬能更寬些,哪怕隻有五六寸也好,它們決不會如此輕鬆愜意。然而現實的情況是,盡管我已經怒火滔天,但也隻能一點一點地朝前移。這段路可是花費了我好大力氣,但我和最前麵那隻烏鴉的距離越來越短,差不多隻有五六寸了。原本我打算再接再厲,結果沒想到那三個家夥這時忽然拍動翅膀飛了起來,就好像之前已經商議好了一樣,飛到了離牆一二尺的地方。因為它們的扇動,我的臉被一陣風吹過,大驚之下我猛地向旁邊栽去,毫無意外地“撲通”一聲掉到了地上。


    我心想,這下完了,然後抬起腦袋看向了上方的牆頭。結果發現,那三個家夥依舊站在原地向下看著我,尖利的嘴巴向前伸著。這些家夥,當真是膽大包天。我瞪著它們,盡管模樣頗為兇狠,但依然沒什麽用。然後,我又將腰拱起來,用大聲的號叫來表達我的憤怒,但效果似乎更加不如人意。對於我的怒吼,它們毫無反應,就好像那些精妙的象征詩,普通人也理解不了一樣。不過這種現象其實也沒什麽可奇怪的,隻要仔細想想就能明白。我之前顯然犯了個錯誤,那就是將它們視為了和我是同一個物種。麵對我的怒吼,真正的貓當然無法忍受。可是要知道,事實上,我的對手是幾隻烏鴉,這著實可惜。烏鴉就烏鴉吧,事實如此,我也隻能無奈地接受這個事實了。這種無奈就好像實業家想將我的主人製伏,好像西行法師[78]收到了源賴朝將軍送的銀製貓,也好像西鄉隆盛[79]先生的銅像被烏鴉澆了一坨糞。


    一直以來,我處事都十分靈活。所以,既然此時情況已經於我不利,我仍是迴到了廊子上,動作幹脆利落。晚餐時間已經到了,對我來說,雖然需要運動,但也不宜做太多。不知因為什麽,我的身體似乎快散架子癱倒下去了。而且此時正值初秋,在運動中,我身上的皮毛似乎吸收了太陽的餘熱,此時渾身都熱了起來,就好像要燒起來一樣。脊背上也非常癢癢,這是因為原本應該掉到地上的汗水像層油脂一樣都粘到了毛根上。除了這種出汗發癢外,還有一種癢是因為被跳蚤咬了。不過二者的差別很明顯,想要區分十分容易。如果這發癢的地方容易夠到,我原本可以用嘴或者腿去咬一咬、抓一抓。然而不幸的是,這次,如果隻依靠自己的力量,我是無法解決的。因為感到癢癢的地方恰巧在脊背上,正是中間那縱向的一片。針對此種情況,要想讓自己不再難受,睡個好覺,隻能有兩個辦法——要麽去使勁蹭蹭其他人,要麽使勁蹭蹭鬆樹枝幹。


    實際上,最蠢笨的就是人類,隻要我喵喵地叫幾聲就能搞定。表麵看來,我們之所以發出這種叫聲是因為人類的撫摩。但事實上,站在我們貓的立場來看,那聲音不過是在表達我們被摸的不滿罷了。總而言之,人類都是些蠢貨。很多時候,當我們喵喵叫著靠近他們膝頭時,他們就會認為我們在表達愛意,這根本是大錯特錯。而且每當這時,對於我們的作為,他們不但聽之任之,甚至還會摸摸我們的腦袋以示撫慰。不過可惜的是,最近這段時間,我的皮毛裏長了一種寄生蟲,叫跳蚤。所以人們不願意再讓我靠近,總會拎著我的脖子將我扔出去。可見,我已經無法引起人們的關注了,原因正是這些微小且無關緊要的小跳蚤。這不正說明了人類的反複無常嗎?不過是一些跳蚤,頂多一千隻,他們竟然就這樣無情地翻臉了,真是想不到。


    據說,在人類的世界中,普遍遵循著這樣的愛之法則,即愛他人的前提是要保證條件對自己有利。因為人們突然間在對我的態度上發生了很大轉變。因此,當我身上發癢時,唯一可以依靠的隻有自己。於是,為了解癢,我隻能依靠鬆樹,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辦法。思及此處,我就離開廊子,打算去鬆樹上蹭蹭。不過轉念一想,如果我這樣做了,雖說暫時止了癢,但隻怕失去的更多。為何我會這樣說呢?那是因為在鬆樹上長滿了富有黏性的鬆脂。這是種非常固執的東西,隻要粘到身上,要想讓它們掉落是極其困難的。就算是打雷閃電,或者波羅的海艦隊全軍覆沒,也無濟於事。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也非常難纏。那就是這種東西擴張得很快。最開始時,也許隻有五根毛被粘,但是用不了多久就會擴張到十根,緊接著就會變成三十根。等你發現時,往往為時已晚。我雖是一隻貓,但生性淡泊,簡直和愛好茶道的人差不多。所以,我十分厭惡這種黏稠、頑固、歹毒和難纏的東西。我連麵對長相俊美的貓時都可以做到無動於衷這鬆脂就更不在話下了。當被北風吹來時,人力車夫家的阿黑雙眼就會流出眼脂,這鬆脂就和那東西差不多。我穿著淺灰色的皮毛大衣,此時竟然被這種東西禍害成這個樣子,真是欺人太甚!倘若它能站在我的角度將心比心,自然就會明白我為何口出此言。不過對它來說,我的話顯然毫無作用。隻要我敢把脊背往鬆樹上蹭,它必然會把我身上弄得黏黏糊糊。由此可見,這根本就是個不通情理的蠢貨,如果我非要去和它商討出個結果,不但會讓我的顏麵盡失,而且還會牽連我的皮毛。所以,我隻能任憑身上發癢,毫無辦法。


    顯然這兩種解癢的辦法都行不通了,所以此時我有些不知所措。要想以後能安穩地生活,保證身體健康,我必須馬上找到止癢的方法。正當我抬著後腿想主意時,有件事一下子浮現在了我的腦海中。很多時候,我的主人都會帶著毛巾和香皂出門,然後當他迴來時就會麵色紅潤。這中間雖然隻經過了三四十分鍾,但是與之前相比,他的氣色就好多了。主人既醜又窮,可即便對於這樣的人,洗澡也能發揮如此神奇的功效。與之相比,這種方法隻怕對我的效果更好。原本,我沒必要通過洗澡讓自己變成風流小子,因為我已經夠俊朗了。但是現在,如果我不這樣做,沒準兒就會生病早夭,這對世人來說,損失就太大了。


    所以,一番探聽之下我得知主人平時去的地方就是公共浴池,這地方是人們故意建造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消磨時光。不管怎麽說,既然它的建造者是人,那就不能對它有太大期待。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去試試的,誰讓我已經陷入這種困境了呢?當然,如果一試之下,沒有任何效果,自然就沒有下次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那澡堂是人類專門為自己修建的,像我這種異類能被允許進入其中嗎?我轉念一想,就連主人那種人都能進去,而且舉止頗為從容不迫,那我為何不可呢?不過雖然這麽說,但為了維護我的名譽,避免碰釘子,最好的辦法,是我先去試探一番。下定決心後,我從容鎮定地就奔著澡堂去了。


    經過胡同,拐向左邊。在那裏,你會看見一個和竹竿差不多高的十東西。上麵還有煙冒出,看起來顏色很淺。公共澡堂到了,我找到它的後門,然後悄無聲息地溜進裏麵去。也許有人會說,隻有膽小的人才會如此,或者說,隻有無能的人才會如此。其實,不過是一些人因為嫉妒而發出的抱怨罷了,這些人一般隻能通過正門進去。很多時候,聰明人要搞奇襲利用的都是後門,這種做法古已有之,不信你去看看《紳士育成記》,第二卷第一章第五頁上就有例子。除此之外,這本書上還寫過:“在紳士的遺書中提到過,後門乃修身明德之門也。”這話就寫在書中的下一頁上。我雖是一隻貓,但卻生於二十世紀,所以當然具備這樣的教育。因此,最好還是不要小看我。


    說迴正題,話說我溜進去之後,在裏麵看到很多鬆木。它們已經被劈成了大概長約八寸的木柴,被堆成了一座小山。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煤同樣堆在一起,像個大土堆。或許有人不禁會發問,為何用小山來形容柴堆,卻用土堆來形容煤呢?事實上,我隻是單純地想將它們區別開來,並沒有其他意思。人類真是可憐,以米為食,以雞鴨為食,還以家畜和各種東西為食,沒想到所有東西都吃遍了,竟落得個吃煤的下場,慘啊!


    我繼續前行,然後看見一個敞開的門,大約有六尺寬。屋裏空蕩蕩的,沒有一點兒聲響。不過這時卻有人聲從對麵的屋裏傳來。由此我推斷到,人聲鼎沸的那片必是澡堂無疑。在柴堆和煤堆中間有條小道,我從此處穿過並拐向左邊,然後接著前行。結果發現,在右側的玻璃窗那邊,有一些像金字塔那樣堆成三角形的圓形小桶。我對每個小桶都抱以深刻的同情,因為本是圓形的它們竟被迫堆成了三角形。在小桶的南邊有段長約五六尺的隔板,它的設置似乎是專門為了歡迎我而準備的。因為它與地麵的距離不過一米,對我來說,要想跳上去,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太棒了!”我歡唿道,然後一躍而起,緊接著我的眼前就出現了所謂的浴池。在這個世界上,最有意思也最讓人高興的事是什麽?無非是將從不知滋味的東西吃入嘴中,將從沒見過的風景盡收眼底。每個星期,我家主人會來浴池三次,每次大約三四十分鍾。如果各位也能像我主人這樣,那就太好了。不過如果您從沒見過浴池,就像我一樣,那就請您務必去看一看,千萬不要錯過,就算不給父母養老送終都沒關係。這景象真可謂壯觀,就算在這偌大的世界上,也可謂難得一見。


    究竟哪裏壯觀呢?即便是我,也有些羞於啟齒。透過這個玻璃窗,我看見很多猶如台灣土著般渾身赤裸的人擠在一起,這些吵吵嚷嚷的人簡直堪比二十世紀的亞當。縱觀人類的服裝史,算了,這事還是由托伊菲爾斯德雷克先生來說吧,我在這兒就不贅言了。總之,對人類來說,衣服是必需的。在十八世紀前後,英國有處溫泉,名叫帕司。伯·南希曾為此處製定嚴厲的規定,即無論男女,在浴室裏,從肩到腿的任何一處都不能暴露出來。


    六十年前,英國某城市還曾有過一所美術學院。因為學院的性質,裸體畫和裸體雕塑自然必不可少。所以,在學院各處陳列著很多買來的裸體模型。一般情況下,這倒沒什麽大礙,難就難在舉行建校典禮時,因為那時勢必要請很多名門閨秀到場。當時,在這些小姐、夫人眼中,人這種動物不能像猴子似的隻有一層皮,人必須要有衣服。不穿衣服的人就和沒鼻子的大象、沒學生的學校、沒勇氣的軍人一樣,喪失了自己的本性。而喪失本性的人應該被稱為野獸,已經不是人了。當然,學院裏不過是些裸體模型。但是即便如此,對這些小姐、夫人來說,如果與這些整天和獸類打交道的人交往了,對她們的名聲而言,無疑是種侮辱。因此,她們以“恕不出席”拒之。雖然在學院老師眼中,這些女人簡直不可理喻。不過無奈的是,不管是在東方,還是在西方,女人這種東西都具備一種裝飾作用。雖然她們既不會舂米勞作,又不會當兵打仗,但是對建校典禮來說,這種裝飾品卻不可或缺。思及此處,迫不得已,他們隻好用布莊買來的三十五匹黑布給這些裸體模型穿上衣服,避免它們落得個被當作獸類的下場。更有甚者,就連這些模型的頭部也裹上了黑布,唯恐那些女人怪罪。這樣一來,典禮總算得以圓滿舉行。由此可見,對人類來說,衣服可謂十分重要。


    近期,有些先生對裸體畫、裸體之事大加支持,這顯然是不對的。這從一點上就能看出來,例如從我出生到現在,我從來沒有見過一隻裸體的貓。裸體畫來自希臘、羅馬,它之所以能夠流行和文藝複興有一定關係,是受了那種淫亂風氣的鼓動。對希臘和羅馬人來說,他們對裸體已經司空見慣了。所以,在他們眼中,裸體和風紀之間沒有絲毫關係。然而無論是在寒冷的北歐,還是在日本,甚至是英德,要想不被凍死,衣服可謂是必需品。因為畏懼死亡,所以人們要穿衣服。當這種行為普及到所有人身上,對人來說,穿衣服就成了必不可少的行為。一旦穿上衣服,再麵對那些裸體之人時,就會視他們為野獸,而非人了。因此,也就可以理解,為何在歐洲人眼中,那些裸體畫、裸體像會被視為野獸。北歐人尤為如此。甚至即便與貓相比,這種野獸恐怕還稍有不如。很美?那也沒什麽,不過是“很美的野獸”罷了。如此說來,或許有人會質疑我是否見過西方女人的禮服?我不過是隻貓,自然沒見過。不過這並不代表我沒聽說過,據說她們所謂的禮服不但袒露著胸口,還裸露著手臂香肩,簡直不成體統!她們的衣服在十四世紀以前還和普通人一樣,並沒那麽可笑。可是為何現在她們的衣服竟會像戲子那樣下流呢?這個理由太長,所以在這裏,我不想多加贅述。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如此罷了。


    我們先將她們的衣服史拋開不論,話說雖然在晚上她們穿得如此下流,還得意揚揚。但是在白天,她們還是會將全身都包裹嚴實的。甚至即便是一個腳趾,如果被別人看到,對她們來說也是奇恥大辱。由此可見,她們心裏的人味並沒有完全泯滅。至於那禮服,不過是一群傻子商量出來的結果,自欺欺人罷了。如果對於我的說法,某人心懷質疑,大可以白天也去街上走走,將胸口和手臂都露出來看看。即便是支持裸體的人,也可以這樣試試。如果在他們眼中,真的由衷以裸體為美,怎麽不讓自己的女兒光著身子呢?或者自己也可以去上野公園裸奔一下。為何不這樣去做呢?難道是做不到嗎?顯然不是,而是因為沒有西方人為先例吧。實際上,此時不就有人穿著下流的禮服在帝國飯店出入嗎?而且頗為驕傲自滿。這又是為何呢?其實答案很簡單,不過是因為西方人已經開創了先例罷了。在他們眼中,西方人無疑是出色的,所以即便生硬、愚蠢,也非要去模仿個沒完,否則就不舒服。別人比你高,你就得低頭;別人比你強,你就得認輸;別人比你厲害,你就得屈服;如此卑躬屈膝,實在愚蠢至極。當然,如果這種愚蠢是不得已而為之,或許值得理解。但是,也請不要太高看了日本人。而且這情景也同樣適用於學問方麵,不過在此就不多加贅述了,畢竟和衣服沒什麽關係。


    如是,對人類而言,衣服可謂極其重要。它的重要性甚至可以與人類自身相媲美,因此人總是會質疑,衣服和人到底哪個更重要?縱觀人類曆史,似乎將其稱為衣服的曆史更為合適,反倒不能稱其為血肉的曆史了。所以,一旦某人赤身裸體,在他人眼中反而更像是妖怪,離人倒相去甚遠了。當然,妖怪這個稱唿也不是不能摒棄的,隻要所有人類都願意做妖怪就可以了。不過如果這樣,人類自身就將麵臨很大苦惱。人類在遠古時候由大自然創造而來,相互之間地位平等,然後又一起被放到了這世上。因此,所有人生下來時都是赤身裸體的,沒有例外。


    如果人類能對這種平等安之若素,那估計無論生活多久,他們都會是如此赤身裸體的。可是,其中一人卻說道:“如果所有人都一個樣,赤裸裸的,那我為何又要浪費精力了?這努力不就毫無意義了嗎?我必須想個辦法,讓自己突顯於眾人之中,讓他們知道我是誰。所以,為了能讓其他人大吃一驚,我得在身上穿點兒什麽。”於是,經過十年的不斷研究,短褲誕生了。然後此人穿著它到處去炫耀說:“看看,我現在和你們不一樣了吧?”今天的人力車夫就是此人的後代。也許有人會覺得,竟然花費了十年時間才發明出一條短褲,這也太沒用了吧?實際上,這種說法十分愚妄。因為此人的立足點是今天,迴頭看時難免陷入愚昧的境地。如果從當時的角度來看,稱其為最偉大的發明也毫不過分。笛卡兒發現了“我思故我在”的真理,這難道不是連三歲孩子都知道的事嗎?但據說,他同樣花費了十年才明白。無論探索什麽事,都必須花費一番大力氣。所以,一個車夫竟能發明出短褲,雖然花費了十年時間,但已實屬難得。


    當然,短褲一經發明問世,車夫難免耀武揚威起來。於是又出現一個人,對於車夫們穿著短褲耀武揚威的行徑,他十分氣憤。所以,通過六年的研究,大褂誕生了。雖然這東西看起來穿不穿都無所謂,但到底是壓製住了短褲的囂張氣焰。大褂的黃金時代開啟了。這個發明人正是菜店掌櫃、藥店掌櫃、布莊掌櫃等人的祖先。在短褲和大褂之後,裙褲時代緊隨而至。這也是一位妖怪發明出來的,他曾憤怒地大喊道:“大褂有什麽了不起!”這個人的後代就是那些舊武士和現在的大官們。就這樣,妖怪們接二連三的獨樹一幟,最後那種模仿燕尾的奇裝異服終於誕生了。


    然而,這種東西究竟是怎麽來的呢?是隨隨便便、胡扯瞎鬧、漫不經心弄出來的嗎?顯然不是。這不過是很多好勝之人野心勃勃弄出的新花樣,目的就是為了超越他人,突顯自己的與眾不同罷了。從這種現象上,我們可以發現一大事實,那就是人類對於平等飽含憎惡,就好像自然也不喜真空一樣。至於今天,正是因為對這種平等的憎惡,所以人們才穿上各種服裝,以彰顯自己的地位。對人類而言,衣服現在已經成了其自身的一部分。如果想將這部分舍棄,並迴歸原始那種赤裸的平等,估計隻有那種狂妄之人才能做到。不過就算成了此種人,要想迴到過去,那也是不可能的了。在文明人眼中,隻有那些妖怪才會想迴到過去。這個世界上有億萬人,如果大家都成了妖怪,那不就平等了嗎?既然這樣,就讓所有人都退迴到妖怪的世界中不就行了嗎?事實上,就算如此,依然行不通。因為,就算所有人都變迴了妖怪,但第二天,妖怪之間的競爭又會上演。雖然此時,他們的競爭手段已經不是穿衣服了,但對他們來說,依然可以利用妖怪的本色來競爭。雖然不能再穿衣服,所有人都是赤身裸體的,但是在其他方麵,總還是會弄出些與眾不同來。由此可見,還是不脫衣服為妙。


    可是,現在我麵前的這群人卻全都是赤身裸體的,什麽短褲、大褂、裙褲,都沒了蹤影。他們就這樣一絲不掛地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中,將自己的醜陋之態表露無遺,甚至還在誇誇其談,臉上毫無顧忌之色。這就是我之前所說的極為壯觀的景象。對我自身來說,此時倍感榮幸,因為竟然有幸將這些人的情況向那些文明人描述一番。


    我應該從哪兒開始說呢?這浴池裏十分混亂。這些妖怪們的行徑亂得很,為了能夠井然有序地加以闡述,我必須要花費大量精力。我先從浴池著手吧,姑且算它是浴池吧,事實上,這很難說得清。它有九尺長三尺寬,被分為了兩部分。一邊是所謂的藥湯,一邊是普通洗澡水。前者呈現出一種乳白色,但卻像摻了石灰似的那樣混濁,而且還油亮亮的不通透。其實,這水像要臭了似的也沒什麽可奇怪的,因為一番探聽之下我才知道,一份藥湯竟要用一周之久,下周才會換新的。至於後者,也好不到哪兒去。雖說是普通水,但也稱不上清澈,那顏色就和消防水桶裏存的雨水被攪動起來時差不多。


    接下來我要說說那些妖怪。要想對他們加以描述,可不是那麽簡單的。有兩個看起來歲數不大的人站在那個和消防水桶差不多的浴池裏。他們站在那兒正將水撩向自己的肚皮,嘩啦嘩啦的水聲不絕於耳,當真是好福氣。若論膚色,這兩人簡直不分伯仲,都是同樣黑。我心裏想著:“這兩個家夥,長得倒挺壯實。”沒過多久,其中一個對另一說:“我這塊是怎麽了,阿金?總有些疼。”與此同時,他正拿著毛巾擦拭著自己的前胸。


    “那塊嗎?是胃啊。這你可得注意點兒,嚴重了是會有生命危險的。”阿金說道,語氣頗為熱情。


    “不對,是左邊。”那人邊指著左肺部的位置邊說道。


    “就是胃沒錯的,左邊胃,右邊肺。”阿金答道。


    “是這樣嗎?我還以為胃在這邊呢。”那人邊說邊在自己的腰上點了點。


    “不對,那是小腸。”阿金說道。


    這時,一個青年突然跳進了水裏,發出“咕咚”一聲,這個長著小胡子的家夥看起來大約二十五六歲。原本他跳進來也沒什麽,可是他全身都是香皂沫,除此之外還有泥垢。所以這一跳之下,這些東西立即在水麵上擴散開來,形成了一層油光光的汙垢,呈一種青灰色。然後,兩個腦袋從他旁邊露了出來。其中一個光禿禿的,是個老頭兒。他衝一位留著板寸的小夥搭訕道:“人老了,腿腳都不靈便了,和年輕人可比不了。不過要說到這洗澡水,我還是希望能熱些的,否則不過癮啊!”


    “您身體看著不錯了,老爺子,而且看起來很有精神頭。”青年答道。


    “哪有什麽精神啊,幸好沒什麽病。人啊,活到一百二十歲也不是不可能的,但千萬別幹壞事。”


    “這麽多年?能活到嗎?”


    “肯定能活到一百二十歲。在明治維新前,牛入區有個直參武士,名叫屈淵。據說他有個仆從,此人活到一百三十歲呢。”


    “嘿!活得真夠久的。”


    “可不是嗎?活得真夠久的,以至於他連自己的歲數都忘了。據說,他在一百歲以前還清楚自己的年齡,但是之後就忘得精光了。我們相識時,他已經一百三十歲了,不過那時他還活著呢。至於後來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沒準兒啊,現在也沒死。”說完老頭兒就離開了浴池。至於剛才那個長著小胡子的年輕人,他正獨自在那兒笑嘻嘻地弄著香皂沫,使那像雲母片一樣的香皂沫覆蓋住了身旁的水麵。


    然後,又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妖怪跳進了浴池。之所以說他與眾不同是因為他背上文著花紋,似乎是岩見重太郎[80]揮刀斬蟒蛇的故事。不過那條蟒蛇卻不見蹤影,應該是尚未文完,這著實可惜。因此,在這位“岩見重太郎”的身上,多少能看出點兒失望的味道來。他跳進浴池後嚷道:“媽的,這水真熱啊!”


    另一個隨後跳下的人也附和道:“這水……能涼些就好了……”此人的麵目顯得有些猙獰,可見這洗澡水確實太燙。一見到那位文著重太郎的人,他立馬招唿道:“您也來了,老師傅。”


    “嗯,是你呀。”那位“重太郎”接著問道,“最近,阿閔怎麽樣了?”


    “他呀,活躍著呢。”


    “他倒不是總這樣……”


    “那倒是,不過這可不是個忠厚的家夥。哦……這麽說吧,反正他不大招大家待見,也不知是何原因,而且也不得大家信任。對一個手藝人來說,這可不是好事。”


    “為何大家都不喜歡他,其實這也好理解,誰讓阿閔總是一副驕傲自得的樣子呢,一點兒都不懂得謙遜有禮,所以大家不信任他也很正常。”


    “這倒是實話。仗著自己的手藝,這家夥總是自以為是。可這有什麽好處呢,最後還不是自己遭殃。”


    “白銀町上的老人兒沒剩下幾個了,到了現在,也就隻有桶鋪的元老爺、磚瓦店的掌櫃,還有您,能稱得上師傅嘍。我是這兒的本地人,生於此長於此。至於阿閔那家夥是從哪兒來的,就不得而知了。”


    “可不是嗎?不過他竟然能做到那地步,倒也實屬難得了。”


    “唉,反正是不招人待見,也不知是何原因,或許是因為他不合群吧。”就這樣,兩人的話題一直圍繞著這個阿閔,那壞話說個不停。


    這邊浴池的洗澡水就像消防桶一樣混濁,對它的描述就到此為止吧,接著讓我們把目光轉向另一邊的藥湯。這藥湯呈乳白色,有很多人擠在裏麵。表麵看來是在浴池水裏擠了很多人,但事實上,更像是在人堆裏加了一些水。而且這個池子有進無出,大家看起來都悠閑得很。此時,我也深刻理解了為何此處的水會這麽髒,一是因為不經常更換,二是因為泡的人實在太多了。我對浴池裏的人再次認真觀察了一遍,終於找到了我的主人,他在各種擁擠下正蹲在池子的左上角那兒。因為洗澡水很熱,所以他的臉上紅彤彤的。我心裏十分同情他,真希望有人能騰個空兒讓他出來。不過看起來大家似乎並不願意接受我的意見,而主人似乎也不領情,依舊渾身通紅地待在原地。這種事其實做起來很難。那既然身上都燙紅了,為何他還不願出來呢?估計是怕浪費了那洗澡錢吧,足有二毛五分呢。雖然我是一隻貓,但對主人的忠心卻天地可表。所以身在窗沿上的我不免為他擔心,怕一直不肯出來的他會在裏麵暈倒。主人旁邊的一個泡澡者這時開口了,他的全身都泡在水裏,他說:“這水太熱了,瞧瞧這後背,簡直像被針紮一樣。”似乎想以此來獲得大家的支持。


    不過,有人卻沒能讓他如願,那人得意揚揚地迴道:“哪兒熱了?這水冷熱正合適。要想讓這藥浴發揮作用,就得這樣。與這兒相比,我在老家用的水更熱,至少比這熱一倍。”


    “這藥浴到底有何用啊?能治啥病?”有人問道,這家夥的腦袋上頂著一條疊好的浴巾。


    “啥病都治,厲害著呢,作用也大。”一個臉長得像黃瓜一樣消瘦的人說道。如果像他說的那樣,這藥浴的效果那麽大,那為何他沒有變壯實呢?真是奇怪。


    緊接著,又一個貌似啥事都懂的人接茬兒道:“這藥療效最好時是在換好藥水後的第三、第四天,所以今天來泡正合適。”一望之下,我發現這人長得頗為肥碩。


    “那能不能喝呢?這樣有效果嗎?”一個聲音突然插入,聽起來頗為嬌弱,但看不清長相。緊接著另一人答道:“要想喝的話,得等它涼了。睡覺前喝上一杯就不用起夜了,喝點兒試試也行。”這人同樣看不清長相。


    說到這裏,我們再把目光從浴池挪到大廳。嘿!這人可真不少,一大群亞當。有的蹲著,有的坐著,姿勢各異。都在搓洗自己的身體,有的搓這兒,有的搓那兒。其中有兩位亞當嚇了我一跳,一位躺在水泥地上仰望高處的天窗,另一個更加悠閑,正趴在地上看向水溝。除此之外,還有一對貌似是師徒的和尚,小和尚正在代行搓澡工的職務,給自己麵向牆壁蹲著的師傅敲打肩頭。當然,正式的搓澡工也有,他正拎著一個圓桶將熱水澆到客人肩上。而且雖然室內溫度頗高,他卻還穿著坎肩,據我估計,可能是他感冒了的關係。他還拿著一塊粗絨布,就夾在他右腳的大拇指中,估計是用來給客人搓泥的。


    旁邊還有一個年輕人,自己就占了三個水桶,正不斷勸說周圍的人用他的香皂。一個勁兒地說:“這是我的香皂,請用!請用!”然後就開始誇誇其談起來,至於說的什麽我傾耳細聽,原來是:“槍本是外國的東西,後來才傳過來的,對吧?在古代,戰鬥的工具主要是大刀。外國人之所以要造槍,不過是因為他們膽小罷了。這個外國是哪兒呢?反正不是中國。在和唐內,也就是清和源氏的時代,這東西還沒有呢。據說,源義從蝦夷去往滿洲時,身邊就跟著一個蝦夷人,而且此人頗有學識。後來,源義經之子對大明國實施攻打,不敵的大明派出使者求見三代將軍,並提出要求,希望可以借兵三千。然而沒想到的是,三代將軍扣留了使者。至於這個使者姓甚名誰,他一時想不起來了。反正在接下來的兩年裏,這個使者一直被拘禁著。後來在長崎,一個窯姐嫁給了他。這個窯姐給他生了個孩子,這孩子就是和唐內。等此子長大後妄圖迴到大明,結果發現國賊已將大明覆滅……”


    什麽亂七八糟的,我絲毫沒聽懂。


    在這人的身後還有個人,此人看起來也就二十五六歲,臉色晦暗。此時除了將熱水不停地撩向大腿根部外,他並沒有說什麽。他看起來十分不好受,好像那裏有瘡。在他旁邊有個貌似是這一帶“讀書人”的家夥,不過十七八歲,正在粗魯地大聲說著什麽。在“讀書人”旁邊還有個背對著我的家夥,他脊柱骨節節突起,就像將一根竹節杖插入了一具僵屍體內。在他脊柱兩側,擺著四個像“十六子棋”棋子一樣的圓點,排列得非常整齊。不僅如此,這些“棋子兒”還有些腐爛,甚至流出了膿水來。如果我繼續這樣寫下去,那就有太多東西要寫了。我現在連其十分之一都還沒寫到。突然,一個光頭出現在進門處,他大概七十多歲,穿著淡黃布衣服。此人出現後,他對著這些赤裸的妖怪行了個禮,模樣頗為恭敬。然後說道:“實在感謝諸位在這麽冷的天還來光臨,大家慢慢洗,不要著急。要想暖和一點兒,就在藥浴裏多泡幾遍。洗澡水一定要夠熱,知道了嗎,掌櫃的?”他一張嘴就是這麽一大通,浴池的掌櫃的立馬迴答:“知道了。”


    “這老爺子真會做生意,這麽客氣。”剛才提及和唐內的那人誇讚道。


    這個老頭兒突然而至,古怪得很,著實嚇了我一大跳。因此,我決定略過其他的不提,先把所有心思放到這老頭兒身上。最初,有個剛從浴池裏出來的四歲左右的小孩兒落入了這老頭兒的眼睛裏,老爺子將手招一招,說道:“這邊來,小家夥!”但沒想到,小孩兒一下被他嚇哭了起來,似乎很害怕。他這一哭,把老頭兒也嚇了一跳,連忙說道:“別哭,別哭,怎麽了?怕我?哎,這是咋迴事?”說完,老頭兒話鋒一轉,對孩子父親說道:“喲!源老板啊!今天可不暖和。昨晚,近江店進小偷了,不過是個蠢貨。你都想不到,他竟然在角門上掏了個四方的窟窿。後來人跑了,但卻啥也沒偷成,估計正好讓警察或巡夜的給撞見了。真是笑死人了。”這老家夥對小偷好一番譏諷,然後又轉向另一人說道:“真冷啊今天,你這年輕人怕冷嗎?”實際上,覺得冷的似乎隻有他一個人。


    一時間,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老頭兒身上了,結果不但忘了其他妖怪,也沒顧得上在浴池一角燙得渾身通紅的主人。這時,在搓澡和衝洗挨著的地方突然傳來一聲大叫。定睛一看,我發現這聲音正是主人發出來的。這叫聲不但大,而且沙啞得難以聽清,雖然我不是第一次聽到,但因為今天是在這樣的地方,所還是嚇了我一大跳。我瞬間就判斷出來主人為何如此生氣,肯定是因為長時間待在熱水裏,結果導致了上火。他又為何如此大喊大叫呢?如果隻是因為這種病態,這當然值得理解。但事實並非如此,他的頭腦可沒有隨著上升的肝火而變得昏聵,其實隻要我將他之所以大吵大嚷的理由講明,大家也就明白了。實際上,他正在和人發生爭吵,對方是一個自負的“讀書人”。主人大叫道:“往後麵去,別把水弄到我的小桶裏。”


    看待事情的眼光不同,事情的樣子自然不同。所以針對主人大聲吵嚷的原因,不一定非得是因為上火的關係。沒準兒在一萬人中,終究會出現一個像高山彥九郎[81]那樣的人,對山賊加以大聲斥責,而此時的苦沙彌之所以要弄這麽一出,很可能懷揣的是同樣的目的。結果是否也會和預想的一樣呢?那可不好說,畢竟在對方眼中,自己可不是什麽山賊。轉過頭的讀書人答道:“我原本就在這兒。”語氣聽起來頗為誠懇。這迴答十分平常,潛台詞就是在說:“這地是我先占的,我才不會順你心意離開呢。”而且,無論是他的語氣,還是態度,實在和山賊相去甚遠。雖然主人有些上火,但是他按理也該明白這一點。可是,他之所以會發火,其實和讀書人占位置沒多大關係。真正的原因是在這之前,這兩個年輕人毫不沉穩,光顧著得意揚揚地在那兒自吹自擂,這才把主人的火氣給勾了上來。所以,雖然對方已經老實地表明位置是自己的,但主人依舊嗬斥道:“渾蛋,你是怎麽迴事,把髒水往別人桶裏弄?”就算是我,麵對這兩個年輕人時心裏也早有不滿。所以,聽見主人的話,我不禁大唿道:“痛快!”不過雖然如此,在我眼中,他的行為依舊有欠考慮,因為他畢竟是老師。


    主人是一個很頑固死板的人,這個性格可不討喜。他身上都是棱角,簡直和燒過的煤塊差不多,而且又臭又硬。據說,在古代,漢尼拔[82]率軍越過阿爾卑斯山時,路被一塊巨大的岩石堵住了。於是,漢尼拔將醋淋到岩石上,並聽過火烤讓岩石變軟,然後用鋸子將岩石據開,最終他們順利通過。我覺得主人在藥湯裏已經泡了那麽久,但對他的固執病症顯然沒什麽效果,看來唯一的方法就是用醋澆、用火燒了,否則主人這病是不會好的,即便再來幾百個這樣的讀書人,曆經數十年,結果都是一樣的。


    這些泡在浴池裏或站在水龍頭下的人都是赤裸裸的,那些文明人必穿的衣服已經被他們脫去,可以說這就是一大群妖怪。所以,用普通規則來要求他們顯然是行不通的,他們自然可以肆意妄為。例如,讓左肺變成胃、讓和唐內變成清和源氏、讓阿閔不值得信任。可是,如果離開浴池,迴到穿衣處,他們就從妖怪變迴了人。因為,他們迴到了塵世,迴到了所有人都生活的地方,並再次穿上了衣服,變迴了文明人。所以,他們之後的舉止必須符合人的標準。


    此時,主人正站在位於洗澡和更衣室的交界處的門檻上。也就是說,他就要迴到現實社會了,那個世界和和氣氣、圓滑世故。可在如此重要的時刻,他的固執又發作了。由此可見,就他而言,這固執的病已經成為根深蒂固的頑疾了。既然以“病”稱之,那要想治愈自然絕非易事。依我來看,隻有一個辦法能讓此病痊愈,那就是讓校長將主人辭退。主人是如此固執的人,一旦被辭退,除了在街頭浪跡而死外,怕是不會再有其他結果。換言之,對主人來說,將其辭退也就代表著他會死。而主人又是非常怕死的,雖然偶爾會得些小病,但都跟死亡相去甚遠。所以如果拿“得了這種病,你會死的”來嚇唬他,他肯定會嚇成一攤爛泥。這樣一來,我覺得主人這病也就痊愈了。如果這樣都不行,那就再沒什麽辦法了。


    然而對我來說,就算主人是個糊塗蟲,是個固執的重症患者,但主人終究是主人。我是一隻貓,然而對於主人的命運,我還是十分關注的,畢竟就連詩人都曾說過:“一飯之德必償。”[83]此時,對主人的擔憂占據了我整個腦海,以至於沒有及時觀察浴池中的景象。這時,突然有辱罵聲從藥湯那邊傳來,聽起來很雜亂。我心裏納悶兒那兒又怎麽了?於是轉頭看去,結果發現有很多妖怪擠在出水口那兒,到處都是大腿,有的有毛,有的沒毛,這些大腿擠擠挨挨,連個空隙都沒有了。此時正值初秋時分,夜幕正要降臨,這些亂擠成一團的妖怪身影並不清晰,因為在衝澡室的天花板上有大量的水蒸氣在聚集。我的兩隻耳朵不時聽見“熱啊,熱啊”的叫喚聲,整個腦袋都被周圍混亂的聲音包圍了。整個浴室內迴蕩著巨大的聲響,有的聲音尖利,有的低沉,有的粗魯。所有聲音都摻雜在了一起,難以用語言形容,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既嘈雜又混亂。很長時間裏,我都立在原地,愣愣地出神兒。在此之後,這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似乎到了極點,在互相推搡的人群中,突然站起來一個高大的男人。與其他人相比,這人要高出很多,足有三寸之多。他揚起那長滿胡子的赤色臉龐,或許也可以說,是在胡子裏長出了一張臉來。然後大聲喊道:“火小點兒,火小點兒!熱過頭了,熱過頭了!”聽聽那聲音,跟破鑼一樣,再加上那副麵孔,一下子使他突顯於眾人麵前。浴室原本很嘈雜,但不過轉瞬間,似乎就隻剩下了他一個人。“超人”,尼采[84]所說的“超人”必定是這個樣子。在魔鬼中,他是王者;在妖怪中,他是領袖。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接著一聲“知道了”從浴室後方傳來。這可把我嚇了一跳,連忙看向聲音來處,隻見一人正往爐灶裏使勁填一大堆煤。此人正是那個穿著坎肩的搓澡工,至於其他的,因為光線昏暗,看不大清。不過煤被扔進爐子裏後,發出了很大的劈啪聲,突然映紅了搓澡工的半張臉。與此同時,在昏暗的燈光中,爐子後麵的磚牆也閃了一下亮光,就好像要燒起來了一樣。這感覺並不好,讓我心驚,於是連忙跳下窗子跑迴了家。我一邊往家走一邊在想:這些人將短褲、大褂、裙褲都脫了個幹淨,赤裸裸的似乎已經平等了。但實際上,即便如此,依然有一個赤裸裸的英雄脫穎而出。可見,真正的平等多麽難以實現,即便大家都脫光了,同樣不行。


    迴到家裏,一片太平盛世。剛洗完澡的主人正在吃晚飯,臉上紅紅彤彤、亮閃閃的。然後,他的目光落在爬到廊上的我身上,說道:“看看這個貓,真是個懶家夥,這都幾點了,也不知上哪兒野去了。”我看向餐桌,雖然家裏不富裕,但桌麵上光菜就有三四樣。除此之外,還有一條我不認識的烤魚,大概是昨天從台場撈的。魚這種動物是非常健壯的,極少生病,這事我之前就提過。可是就算如此,最終也逃脫不開死亡的命運,不過像這樣又煎又烤的,再健壯也受不了啊。相比之下,更幸運的反而是那些有病的,多少能多活一會兒。我一邊這樣想一邊若無其事地坐在了餐桌旁,心裏盤算著待會兒找個空當兒偷吃一點兒。要想吃上美味的魚,必然要像我這樣,懂得裝樣子。主人隻動了一兩口魚,從他的表情來看,似乎對味道不大滿意,之後就把筷子放下了。女主人則坐在他的對麵,眼睛盯著他不斷開合的嘴巴,手中的筷子不時無聲地動一下。


    “嘿,幫我打下貓頭。”主人突然對妻子要求道。


    “打它幹嗎?”女主人反問道,一臉的疑惑。


    “讓你打你就打唄。”


    “這樣打嗎?”女主人一邊用手拍了下我的腦袋,一邊問道。至於我,則一點兒讓她疼痛感都沒有。


    “沒叫啊。”主人說道。


    “確實沒叫。”女主人答道。


    “再來一下。”


    “無論幾次,結果還能有什麽區別嗎?”女主人又用手打了我一下,我依然沒啥感覺,所以還是沒叫。不過我很好奇他們為何如此呢?這樣打我有什麽用意?對於他們的意思,就算是深諳謀算的我也不甚明了。要想解決此事,我必須先弄明白主人的目的。可是除了一個勁兒地叫妻子打我外,他什麽表示都沒有,反而讓我和女主人覺得好生為難。打了兩次,主人似乎都不太滿意,耐心似乎也所剩無幾,終於嚷道:“你快打它,讓它叫。”


    “讓它叫?你要幹什麽?”女主人問道,神情頗為厭煩。接著,又打了我一下。現在我已經明白了主人的意圖,事情就好辦了。要想讓主人稱心如意,我隻要叫一聲就可以了。我之所以厭惡主人,正是因為他這種蠢笨。如果他打我的目的是為了聽我叫,隻要早點兒說明就好了,何苦打我這麽多次。他要是早早說明了,我在第一次時就會叫,也就不至於還挨幾次打了。既然他的目的是讓我“叫”,那就沒必要發出“打”的命令。“叫”是我的事,“打”是對方的事。他最初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叫,但卻隻下達了“打”的命令,認為這樣,我的叫聲自會傳來。可是要知道,這“叫”是由我做主的事,所以這想法簡直太蠻橫了。可以說,對別人的人格毫無尊重之意,簡直太不把我們貓當迴事兒了。主人是如此固執驕傲,竟然做出如此無禮的事,真是出人意料。如果這事是金田先生幹出來的,那倒還說得過去。在他眼中,我家主人簡直是猶如蛇蠍一般的存在,讓人厭惡得很。


    不過事實上,主人並非那種小人,他之所以下達這樣的命令,並非是出於極度的奸詐。那他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我覺得是因為他在智力上存在著很大的不足。之所以會出現這種類似肚子吃飽就會脹、手被劃了就會流血、人被殺就會死去的判斷,完全是因為他的頭腦過於簡單。因此,他有我被打就會叫的想法也就沒什麽可奇怪的了。但其實,這想法完全不合邏輯。因為按這個道理來說,那豈不是隻要掉進河裏,肯定被淹死;隻要吃蝦,肯定拉肚子;隻要讀書,肯定能成為成功人士。如此“肯定”下來,估計會讓一些人尷尬不已。而且就算對我來說,認為隻要挨打,自己肯定叫喚,也會讓我很為難。如果把我當成敲敲就響的護國寺的鍾,那我就枉為貓了。我在心裏這樣腹誹著主人,然後連忙叫了一聲:“喵——”


    “叫是叫了,這是感歎詞?還是副詞?你知道嗎?”主人這時向妻子發問道。


    對於主人的問題,女主人並沒理會。事實上,即便在我眼中,提出如此古怪問題的主人也一定是剛才洗澡洗糊塗了。在周圍鄰居中,主人是出了名的古怪。更有甚者,在一些人眼中,他簡直就是個精神病患者。不過對主人來說,他卻具有很強的自信,他反駁道:“有精神病的是這世上的人,可不是我。”周圍的人以“亂叫的瘋狗”來稱唿主人,主人則反駁道:“那他們豈不是‘笨豬’,這樣才公平嘛。”可見,在主人心裏,對公平是真的很維護,真是無奈。現在,他又對妻子提出了如此古怪的問題,不過既然他已經是那樣的人了,所以也就沒什麽好奇怪的了。但在其他人眼中,大概隻有精神病患者才會問這樣的問題吧。所以,麵對他的問題,女主人一下就愣住了,什麽都沒說。就算是我,同樣無言以對。


    “嘿!”主人突然對妻子叫道。


    “嗯?”受到驚嚇的女主人疑問道。


    “這個‘嗯?’又是什麽呢?感歎詞?副詞?你來說說是哪種?”主人說道。


    “哪種?願意哪種就是哪種吧,真是無聊。”女主人答道。


    “無聊?這可是個大問題,現代的語言家都在為此竭盡全力呢。”


    “不過是一聲貓叫,這也是大問題?無聊死了。再說,那貓叫是貓叫,日語是日語,也不一樣啊。”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啊,這種研究叫對比。”


    麵對主人的胡說八道,聰明的女主人並不想浪費唇舌,於是隻是敷衍道:“這樣啊!”然後接著問道,“那你分辨出來了嗎,是哪種詞?”


    “要想分辨明白,哪有那麽簡單,這問題重要著呢。”主人說道,同時嘴也沒閑著,那烤魚被他吃了不少,就連旁邊的豬肉、芋頭,他也沒放過。


    “是豬肉?”主人問道。


    “嗯,豬肉。”


    聽見肯定的迴答,主人以極蔑視的口氣“哼”了一聲,然後喝了一口酒後又把杯子遞到女主人麵前說道:“再來一杯。”


    “看看你的臉,紅彤彤的,今天喝得不少了。”女主人說道。


    “還要接著喝!這世上最長的字,你知道嗎?”


    “什麽字?外文嗎?”


    “對。”


    “我上哪兒知道去。你還是快點吃飯吧,別再喝酒了。”女主人勸告道。


    “喝。我教教你吧,那個最長的字。”


    “行,但教完你可得好好吃飯。”


    “archaiomelesidonophrunicherata.”主人說道,果然好長。


    “什麽東西啊,你瞎說的吧?”女主人質疑道。


    “是希臘語,誰瞎說了。”


    “那你用日語說說是什麽意思?”


    “雖然我會拚,但意思倒不懂。反正如果繼續寫,寫到半尺多長都行。”


    對大多數人來說,隻有醉酒後才會瞎說。可是主人說這種話時,腦袋還是很清醒的,這情景也算罕見了。今天晚上,主人已經喝了四盅,這和他平時才喝兩盅的作風可不相符。平時喝兩盅時,他的臉就會變紅。現在可好,四盅下肚,他滿麵通紅,簡直和個大紅蘿卜差不多。而且從他的神態上來看,似乎並不好受。不過即使這樣,他依然在那兒嚷嚷著還要喝。


    “你看看你,還是別喝了,不好受了吧?”已經有些生氣的女主人說道。


    “不好受也要喝,從此以後,我要練練酒量,大町桂月就勸過我‘要多喝些’!”


    “大町桂月?什麽人?”雖然桂月十分出名,但是在女主人麵前,他也毫無價值。


    “在當今社會,最著名的批評家就要算桂月了。這話既然是他說的,可見,喝酒是有益處的。”


    “簡直是胡說八道!不管什麽桂月還是梅月的,都已經不好受了,他還勸你喝?真能管閑事。”女主人生氣地說道。


    “除了喝酒,他還給過我很多勸告呢,像什麽交際啦、出去拈花惹草啦,還有旅行什麽的。”


    “這就是著名的批評家?簡直豈有此理。你都結婚了,竟然還勸你去外麵拈花惹草,太氣人了。”


    “拈花惹草怎麽了?就算沒他的勸告,我也正有這想法,不過是因為沒錢罷了。”


    “你都這麽大了,竟然還想去外麵拈花惹草,真讓人無法忍受。可見,你沒錢就對了。”


    “如果你不願忍受,我自然就不去了。不過你也得多關心關心自己的丈夫,晚飯時多做點好菜。”


    “我已經盡力了,再沒比這更好的了。”


    “既然你這麽說,那等我有錢了就去外麵拈花惹草。今晚就這樣吧,不喝了。”主人說完把飯碗遞給妻子盛飯。今天晚上,好像有三碗茶水泡飯都進了他一人的肚子。


    除此之外,我那晚的飯食也頗為豐富,除了一個鹹魚頭,還有三片豬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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