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otsamandjetsam[1]


    諾曼·格蘭奇有一個橡膠種植園。每天天沒亮他就會起來,先給工人點名,然後在園子裏兜一圈確認收膠的裝置都是完好的。把自己的職責完成了,他就迴家洗澡、更衣,在妻子對麵坐下享用豐盛的一餐,介於早飯和中飯之間,婆羅洲[2]的當地人就把它稱為早中飯。他一邊吃飯要一邊看書。不過餐廳裏一點也不亮堂,鍍銀的器具都被磨損了,裝調味品的瓶子也是破舊的,連碗碟都大多缺了口子,種種跡象都說明這個家裏沒有錢,但它又是種漠然接受的貧窮。或許桌上放些花會好看不少,但顯然沒人在乎好看不好看這迴事。格蘭奇吃完,打了個飽嗝,填好煙鬥,點著,從餐桌邊站起,走到了門廊上。他一直沒理會妻子,就像她不存在一樣。他在一張藤椅上躺下,繼續讀書,而格蘭奇夫人伸手從錫罐裏取了一支香煙,啜著茶抽起了煙。突然她朝外麵看,因為家裏的男仆上了台階,帶了兩個男人來找她的丈夫。其中一個是迪雅克人[3],還有一個是中國人。這裏外人來得很少,她想不出這兩人會有什麽事情。她走到門口,聽外麵他們說話。雖然在婆羅洲住了不少年,但她會的馬來語隻夠她跟仆人們完成基本交流,所以丈夫跟來人說話她隻朦朦朧朧聽懂了一點。從丈夫的口氣裏似乎聽得出他不耐煩,先是問了中國人幾句話,然後又問迪雅克人,似乎他們要讓他做一件他不想做的事情。不過,他最後還是皺著眉頭跟他們走下了台階。她想知道他們要往哪裏去,就到了門廊上,發現他們走的是那條通往河邊的小道。格蘭奇夫人聳了聳瘦削的肩膀,迴了自己房間。沒過多久丈夫一聲大喊,著實把她嚇了一跳。


    “維斯塔。”


    她走了出來。


    “準備個睡覺地方。有條馬來帆船靠在碼頭,裏麵有個白人病得不行了。”


    “是誰啊?”


    “我他媽怎麽知道?這幫人帶過來的。”


    “家裏怎麽能隨便讓人來住?”


    “別廢話,照我說的做。”


    說完這句,他又轉身去了河邊。格蘭奇夫人找來男仆,吩咐他把客房的那張床鋪起來,然後就走到台階上方等著。過了一小會兒丈夫迴來了,後麵是一隊迪雅克人抬著墊子上一個男人。她讓到一邊讓他們通過,看到一眼那個白人的臉。


    “需要我做什麽?”她問丈夫。


    “出去,別出聲。”


    “你這人說話真客氣啊。”


    病人送進了客房,兩三分鍾之後,迪雅克人和格蘭奇都出來了。


    “我去看看他的東西,叫人把它們搬過來。他有個仆人在照顧他,所以你別生事!”


    “他怎麽了?”


    “瘧疾。船上的人怕他快死了,不讓他上船。他名字叫斯凱爾頓。”


    “他不會死吧?”


    “死了我們把他埋了就行了。”


    不過斯凱爾頓沒有死。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在一個房間裏,身下是張床,頭頂是個蚊帳。他想不出來自己現在在哪。這是個廉價的鐵床,床墊很硬,但和馬來帆船上一比,那真是舒服多了。房間裏他隻看得見一個五鬥櫥和一把木凳;櫥是當地木匠打的,手藝還挺粗糙。床對麵是門,掩著門簾,據他判斷這扇門出去就該是門廊了。


    “阿空。”他喊了一聲。


    門簾掀開,他的仆人進來了。這個中國人看到自己主人燒已經退了,臉上立刻有了笑容。


    “老爺,好多了很。我很高興。”


    “這是把我弄什麽地方來了?”


    阿空解釋了一番。


    “行李沒事吧?”斯凱爾頓問道。


    “是的,行李好的。”


    “這位老兄叫什麽——就是這房子的主人?”


    “諾曼·格蘭奇先生。”


    為了證明他沒有瞎說,他拿來一本小說給斯凱爾頓看,名字就寫在上麵。的確叫格蘭奇。斯凱爾頓注意到這本書是培根的散文集。能在婆羅洲的一個莊園主家裏見到這本書倒有點意思。


    “跟他說我很想和他見麵。”


    “老爺出去。他快迴來。”


    “我能洗個澡嗎?天呐,我還得刮個胡子。”


    他試著起床,但眼前東西都在轉,稀裏糊塗喊了一聲又躺了下去。於是阿空幫他沐浴,刮了胡子,把他生病穿到現在的短褲和汗衫替換下來,穿上了紗籠和巴汝。洗漱完畢又換了幹淨衣服,他覺得就這樣躺著不動也挺好。可隻躺了一會兒,阿空就進來說,這屋子的老爺迴來了。隻聽見幾下敲門聲,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走了進來。


    “聽說你好多了。”他說。


    “哦,是好了很多。你能這麽接待我真是太客氣了。我覺得這樣賴進你家裏真是不成樣子。”


    格蘭奇的迴答聽上去不太順耳。


    “沒關係,那是你狀態太糟糕了,也難怪那些迪雅克人要把你趕下船。”


    “我不想太過麻煩你們,隻要能走我就不多留了。要是能租到一艘汽艇或者馬來帆船,我可以下午就離開。”


    “租不到汽艇的。你也最好多待一段時間。現在一定虛弱得跟個耗子似的。”


    “恐怕我會讓你們很厭煩的。”


    “不見得吧。你帶著自己的仆人,他會照看你的。”


    格蘭奇剛剛視察莊園迴來,穿著一條髒短褲,卡其襯衫領口打開著,一個闊邊舊氈帽破破爛爛的,邋遢得就像一個在海邊撿破爛的人。他脫下帽子擦去眉毛上的汗珠,能看到灰色的短發推得極短,一張寬臉有些胖,臉色紅潤,灰色的胡茬下嘴也不小,不過鼻子倒偏短,而且像是暴脾氣的人會長的鼻子,小眼睛裏也有戾氣。


    “我在想你這裏有沒有什麽東西能給我讀一讀的。”斯凱爾頓說。


    “什麽樣的東西?”


    “隻要不費腦子的就行。”


    “我自己不太讀小說,不過我可以給你拿個兩三本來。想讀小說我妻子有。都是些垃圾書,因為除了這她其他不讀。不過可能適合你。”


    他點了點頭出去了。這位先生似乎不怎麽討人喜歡。不過從斯凱爾頓躺著的這個房間,還有格蘭奇的儀表來看,他顯然頗為窮困;可能是領著寒酸的工資在打點一個莊園吧,所以平白多出來一個客人和男仆的開銷自然是煩心的。又或許是他住在這麽偏遠的地方,很少見到白人,跟陌生人打交道難免局促。有些人熟了之後大為改觀,你都不敢相信是同一個人。但他那雙嚴厲的、機警的眼睛還是讓人有些不安,一下就戳穿了他紅潤的麵色,還有魁梧的身軀;因為他這身材會讓你以為這是個開朗的人,很容易交上朋友。


    過了一會兒,這家裏的男仆拿進來一包書。裏麵有五六本小說,作者都沒聽過,掃一眼就知道是地攤貨;一定是格蘭奇夫人的了。可那裏麵還有鮑斯韋爾的《約翰遜傳》、博羅的《拉文格洛》[4]和蘭姆的《散文》。這書目就有些怪了,一般在莊園主的房子裏是不太會看到這些書的。大多數莊園主家裏最多不過一兩個書架的書,而且大多是偵探小說。斯凱爾頓純粹出於好奇,喜歡探究人性,現在饒有興致地想從諾曼·格蘭奇送來的這些書裏,從他的表情和他們交換的隻言片語中,揣測他是怎樣一個人。那一天他就再沒有來探望過斯凱爾頓,這讓後者有些意外,看來格蘭奇先生覺得提供食宿就夠了,對這位不速之客並不感興趣,不在乎有沒有更多來往。第二天一早他覺得自己已經可以下床了,讓阿空幫忙扶著坐到了門廊的躺椅上。門廊真該好好上一遍漆了。這個小木屋建在小山頂上,離河水也隻有五十碼;但河麵寬闊,對麵當地人建在樁子上的小屋掩映在綠意之中,看上去更小了。斯凱爾頓心思還遲鈍,看書看不進去,翻了一兩頁就心猿意馬起來,發現隻是隨便看著渾濁的河水緩緩流過,就挺愜意的。突然他聽到腳步聲,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小個子女士朝她走來;他知道這一定就是格蘭奇夫人了,正要起身。


    “不要起來,”她說,“我隻是來看看你還需要什麽。”


    她穿了條藍色的布裙,簡單是足夠簡單了,但更適合一個年輕的女子;短發亂糟糟的,像是起床之後就沒費事讓它們碰過梳子,而且頭發染成了鮮豔的黃色,隻是沒染好,根部還是白的。她幹燥的皮膚顯出老態,兩側臉頰上都抹了好大一團腮紅,手法也實在是拙劣,任誰也不會有一秒鍾相信這是自然的麵色。唇膏也抹得髒兮兮的。但格蘭奇夫人最奇怪的一點是她有個下意識的動作,就是她的腦袋會一扯一扯的,好比在邀請他去屋子深處的某個房間看看。這種動作之間的間隔似乎是規律的,可能一分鍾有三次。而且她左手幾乎從來不會停下來,那也不算是顫抖,而是一種旋轉的手勢,就像她希望你能留意她身後的某樣東西。格蘭奇夫人的外表讓斯凱爾頓訝異,而那些下意識的動作又讓他尷尬。


    “希望我沒有給你們添太多麻煩,”他說,“我覺得按照這個恢複情況,明天或者後天就能走了。”


    “在這種地方能見個人很不容易,你知道。能來個人聊聊天我們是喜出望外的。”


    “你願意坐一會兒嗎?我讓仆人給你搬把椅子。”


    “諾曼讓我不要來打攪你。”


    “我已經有兩年沒有跟白人說過話了,特別想能好好聊會兒天。”


    她的頭劇烈地抽動了一下,比以往速度更快,手也做了一下那個痙攣式的奇怪手勢。


    “他還得一個小時才能迴來。椅子我自己拿吧。”


    斯凱爾頓告訴了她自己是誰,之前都做了些什麽,但他發現格蘭奇夫人早就盤問過他的仆人,對他已經極為了解了。


    “你一定急不可耐地想迴英國了吧?”她問道。


    “我的確不介意現在就能迴去。”


    突然格蘭奇夫人發作得隻能形容為“神經風暴”[5]了。她頭部抽搐之狂野,左手揮動之迅猛,讓人看著心驚。斯凱爾斯隻能把視線轉開。


    “我已經十六年沒迴英國了。”她說。


    “不是說真的吧?怎麽了,我還以為你們這些種植園主最多不過五年總能迴去一趟的。”


    “負擔不起;我們是破產得分文不剩了。諾曼把所有積蓄都投在種植園裏,但還沒看到什麽真正的迴報。賺的錢隻夠我們不餓死。當然對諾曼來說也不是什麽要緊事,他不算真正的英國人。”


    “他看上去很像啊。”


    “他是在沙撈越[6]出生的,他父親被政府派到那裏。要說的話,他就是個土生土長的婆羅洲人。”


    這時候格蘭奇夫人毫無征兆地就哭了起來。看滾滾淚珠從她那種脂粉厚重的蒼老的臉上淌落,實在是慘不忍睹。斯凱爾頓不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最後他的選擇可能是最聰明的,就是一直保持沉默。格蘭奇夫人抹幹了眼淚。


    “你一定覺得我這老太婆很可笑。我有時候也奇怪,怎麽過了這麽多年我還是哭得出來。大概就是天性如此。以前在舞台上我也是說哭就能哭的。”


    “哦,你是演員嗎?”


    “是啊,結婚之前。我就是那樣認識諾曼的。我們在新加坡演出,正好碰到他放假在那裏。我大概是再也見不到英格蘭了。我會在這裏待到死,每天隻能看著這條可惡的河。我是永遠也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你怎麽會到了新加坡的呢?”


    “這麽說吧,那是戰爭剛結束,倫敦找不到合適我的演出。當時我也在舞台上待了好多年了,演夠了小角色,經紀人告訴我一個叫維克托·帕裏斯的人要帶一個劇團去東方。他老婆演主角,但女二號可以讓我去演。他們有大概五六個劇目,都是喜劇,你知道的,有些是偏鬧劇那種。給的錢不算多,但他們要去埃及和印度,還會去馬來那些州、中國,最後下到澳大利亞。有機會能看看世界,我就答應了。我們在開羅還挺受歡迎,在印度也掙了些錢,但到了緬甸就不行了,暹羅[7]更糟;在檳榔嶼[8]簡直一塌糊塗,馬來的其他地方也差不多。總之,有天維克托把我們召集起來,說他破產了,連把我們弄到香港的路費都沒有,整個巡演也是一敗塗地,他很抱歉,但我們得自己想辦法迴國。當然我們就說,他不能這樣對我們。你可不知道當時那吵得。反正呢,他說要是我們看得上,布景啊道具啊什麽隨便我們拿,但討錢也沒用,反正就是弄死他也沒錢了。第二天我們就發現他和他老婆,也沒跟任何人說,上了條法國船溜了。我跟你說,當時我就慘了。靠工資就攢了幾英鎊,其他啥也沒有;有人說要是實在沒錢走了,政府會把我們送迴去,但要坐統艙,我就不怎麽願意。我們讓媒體把這倒黴事宣傳給公眾,有人就出來了,說我們可以來場義演。行,我們就演了,但沒了維克托和他老婆,我們也辦不了什麽事兒,最後扣除演出費用,算是白忙了一場。跟你承認吧,我已經走投無路了。就是那時候諾曼向我求的婚。說來也怪,當時我對他幾乎沒什麽了解。他就開車跟我在島上兜了幾次風,在歐洲大酒店[9]喝了兩三迴下午茶,跳過舞。男人對你好總是有所圖的,我還以為他就是想找點兒樂子,不過我也見識得多了,心想要是你能在我這兒占到便宜也算你厲害。可他後來就向我求婚,怎麽說呢,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說他在婆羅洲有自己的園子,隻要花些工夫,就能大賺一筆。說那園子靠著一條大河,周圍都是大森林。聽著就很浪漫啊。當時我也老大不小了,你知道嗎,三十了,再往下找活兒也不容易;有幢自己的房子啊之類的事情,還是有吸引力的。再也不用到經紀人的辦公室門口晃悠了。再也不用半夜醒著琢磨下禮拜的房租到哪去弄了。那時候他長得也不難看,棕色的皮膚,人高馬大的,有男人味,誰也不能說我是隨便找了個人把自己……”突然她就停住了。“他迴來了。別說我們見過。”


    她提著自己的凳子飛快地進了屋。斯凱爾頓很茫然。格蘭奇夫人奇特的外表、傷心的淚水、始終伴隨著抽搐的人生故事,還有聽到丈夫聲音時顯而易見的恐懼和匆忙的逃跑,都讓斯凱爾頓不知該作何想。


    幾分鍾之後,諾曼·格蘭奇重重的腳步聲落在門廊上。


    “聽說你好了不少。”他說。


    “好很多了,謝謝。”


    “要是你願意跟我們一起吃早中飯,我就給你添個位置。”


    “我很願意。”


    “那好。我得去洗個澡、換身衣服。”


    他走開了。沒過多久一個男仆走來告訴斯凱爾頓,他們家老爺在等著他。斯凱爾頓跟著男仆進了一個小起居室。為了涼快,軟百葉簾都放下來了,房間裏擠滿了亂七八糟的家具,英式、中式都有,臨時茶幾上堆著各種毫無價值的廢舊雜物,一看就覺得住著一定不舒服,既不溫馨,更不涼爽。格蘭奇已經換了紗籠和巴汝,穿著當地人的服裝顯得粗魯,卻也孔武有力。他引見了自己的妻子。格蘭奇夫人和斯凱爾頓握手,說了幾句場麵上的話,就像兩人從沒見過一樣。男仆說飯菜準備好了,他們就進了餐廳。


    “聽說你在這狗屁國家也待了有一段時間了。”格蘭奇說。


    “兩年。我是個人類學家,研究的是那些還沒有跟文明接觸的部落裏,他們的習慣、風俗是什麽樣的。”


    這家人雖然在厚待自己,但斯凱爾頓沒法不覺察出其中的不情願,所以決定把自己是怎樣不得以到這裏的經過講述一番。他先是離開了某個村莊裏自己的營地,走陸路十來天才到了大河。他雇了兩條馬來帆船去海岸,一條給自己和行李,讓他的中國仆人阿空帶著露營的裝備坐另一條。之前橫穿鄉野的長途跋涉非常艱難,此刻能在藤席做的遮篷下擺個床墊,悠閑地躺著,讓他覺得非常自在。出門之後他身體一直很好,沿河而下的時候他隻能歸結為自己的運氣著實不錯;但這個念頭出現同時,他也想到,自己之所以會對自己的健康覺得感激,那是因為他現在似乎沒有平日裏那麽舒服。的確前一天晚上在長屋[10]他被勸了不少亞力酒,但這也習以為常了,不該頭疼的。總之他覺得自己是病了。身上隻穿著短褲和汗衫,他覺得冷;怪就怪在此時正是日頭毒辣的時候,船舷燙得手幾乎放不上去。要是手邊有件大衣的話,他立馬就要披上了。他隻覺得越來越冷,牙齒開始打戰,蜷縮在床墊上全身都開始抖,似乎是要以此取暖。這是怎麽迴事他自然是猜到了。


    “天呐,”他呻吟著說道,“得瘧疾了。”


    船上的領班正在掌舵,斯凱爾斯喊他。


    “讓阿空過來。”


    這個船夫朝第二條帆船喊了幾聲,並讓自己的船員停止劃槳。轉眼間兩船就並到一起,阿空跨了過來。


    “我發燒了,阿空,”斯凱爾頓喘著粗氣說,“把藥箱拿過來,還有,真是要命,拿兩條毯子來。我要被凍死了。”


    阿空給了主人服下劑量不小的奎寧,又把能找出來的毯子、罩子全蓋在了他身上。船又動了起來。


    停泊過夜的時候,斯凱爾頓病得太厲害,沒法上岸;第二天和第三天也不見好。有時候一兩個船員來看看他,而領班時常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很久。


    “到海岸還有多久?”斯凱爾頓問仆人。


    “四,五,”他頓了頓,“領班,他不去海岸。他說,想迴去。”


    “讓他去死。”


    “領班說,你很生病,你死。他去海岸,如果你死,他麻煩。”


    “我還沒想死呢,”斯凱爾頓說,“沒事的,就是普通的瘧疾。”


    阿空沒有接話。這沉默讓斯凱爾頓有些煩躁,他知道中國人有什麽話不肯說出口。


    “有話就說,你這蠢貨。”他大聲說道。


    阿空把真實情況告訴他之後,斯凱爾頓的心往下沉。當天晚上到了休息地,領班會要他們支付船費,並在黎明之前把兩條馬來帆船悄悄開走。他怕病人死在船裏,不敢再往前開了。斯凱爾頓如果擺出不容置辯的派頭或許有用,但他已經沒有力氣那麽做了,隻希望依靠提高報價,讓對方能履行之前的約定。接下來的一天從早到晚阿空都在和領班爭執,晚上停泊之後,領班找到斯凱爾頓,氣鼓鼓地說他不會再往前開了,還告訴斯凱爾頓附近有座長屋,讓他寄宿在那裏直到恢複。船上的人開始往下搬行李。斯凱爾頓拒絕下船。他讓阿空把他的左輪手槍拿了出來,發誓誰敢靠近就殺了誰。


    阿空、船員和領班都去了長屋,把斯凱爾頓一個人留在船上。一個接一個小時過去,瘧疾燒著他的身體,嘴唇都要幹裂了,渾濁的想法像錘子一樣敲擊著他的頭顱。這時他看見了亮光,還有幾個人說話的聲音。他的中國仆人帶著領班和另外一個人過來了;第三個人斯凱爾頓還沒有見過,是從附近的那座長屋來的。他費了好大力氣才聽得清阿空在說什麽。似乎是往下遊再開幾小時住著一個白人,要是斯凱爾頓答應,領班願意把他送到那個地方。


    “更好你答應他,”阿空說,“或許白人有汽艇,到時我們去海岸快快。”


    “那人是誰?”


    “莊園主,”阿空說,“這兄弟說,他種橡膠。”


    斯凱爾頓太疲憊了,不想再爭,此時他唯一想做的就是閉眼睛睡覺。他妥協了。


    “說實話,”他總結道,“剩下的我都記不得了,直到昨天早上醒過來,成了你家的不速之客。”


    “我不怪那些迪雅克人,說真的,”格蘭奇說,“我到河邊在馬來帆船上看到你那樣子,以為你沒治了。”


    斯凱爾頓講述自己經曆的時候,格蘭奇夫人一直沒做聲;她的腦袋和手還是有規律地抽搐著,就好像有個看不見的鍾在控製她。格蘭奇先生唯一一次跟她說話是讓她把伍斯特沙司拿過來,那些不自覺的動作又是一陣大爆發,看著十分可怕。她把沙司交給丈夫,什麽話也不說。斯凱爾頓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就是格蘭奇夫人對丈夫恐懼至極。這有些古怪,因為格蘭奇先生怎麽看都不像是個壞人。他知識豐富,腦子也好使,雖然他的態度離熱情好客還遠得很,但不可否認有什麽需求他都盡量想幫上忙。


    他們吃完了飯,中午天熱,就各自去休息了。


    “日落的時候喝點東西,我們到時再見。”格蘭奇說。


    斯凱爾頓睡了一個好覺,洗了個澡,看了一會兒書,然後到了門廊上。格蘭奇夫人走了過來。看上去她一直在等他。


    “他已經從辦公室迴來了。我不跟你說話你也不要覺得怪,如果讓他覺得我很樂意你留在這兒,明天他就攆你走。”


    這些話她都是輕聲細語說的,說完就悄悄迴了屋。斯凱爾頓啞口無言,這段奇怪的機緣實在是讓他進了一個奇怪的家庭。他走到那個堆滿東西的起居室,主人就在這裏。這家顯而易見太窮苦了,一直讓他過意不去,擔心自己造成的額外支出雖小,他們恐怕也負擔不起。可他又覺得格蘭奇先生是個敏感、易怒的人,不知道聽到別人要幫助他會做怎樣的反應。斯凱爾頓決定冒這個險。


    “我說個事情,”他跟格蘭奇先生說道,“看上去我還得叨擾你們好幾天。要是我的食宿費用你們能讓我付了,我會舒服不少。”


    “哦,那個沒關係,住在這兒沒有費用可言,這房子還抵押著,你的夥食也花不了我們幾個錢。”


    “那樣的話至少還喝了酒吧,你的煙草也被我消耗了不少。”


    “我們這兒一年到頭來不了一個外人,而且一般也是地方上的長官之類的——再說,要破產到我這地步,什麽都無所謂了。”


    “那這樣,你願意接受我的露營裝備嗎?我反正沒用了。或者如果你喜歡,我很願意讓你挑一支我的槍。”


    格蘭奇猶豫了一下,那雙狡黠的小眼睛閃過一絲貪心。


    “要是真拿你一支槍,那可是你食宿費用的好多好多倍啊。”


    “那就這樣說定了。”


    在東方,大家是要慶祝落日的,他們就聊起了到時要喝的威士忌和起泡葡萄酒。聊天中還發現兩人都會下象棋,於是就對弈了一盤。格蘭奇夫人一直到晚餐時才加入到他們之間。飯菜引不起多少胃口,湯就很寡淡,河魚做得沒什麽味道,牛排太老,最後是一份焦糖布丁。諾曼·格蘭奇和斯凱爾頓喝啤酒;格蘭奇夫人喝水。她從來沒有主動說過一個字。斯凱爾頓又有了那種不自在的感覺,就是格蘭奇夫人怕她丈夫簡直怕得要死。斯凱爾頓為了不至於失禮,也曾偶爾試圖把她拉入對話之中,對著她說話,把某則趣聞講給她聽,或者幹脆問她問題,但這又很顯然讓她極為緊張,頭部劇烈地抽搐,那隻手又抖動得像是痙攣,斯凱爾頓心想再這樣同她說話,反而像是害她了。大家吃完,格蘭奇夫人起身,說道:


    “我就留你們兩位男士獨自享用波爾圖紅酒吧。”


    她走出餐廳的時候他們都站了起來。在婆羅洲河邊貧窮的場景中,還要假意維持這種社交儀式,不僅荒唐,甚至有些邪惡。


    “我得說一句,這兒沒有波爾圖紅酒。或許還有點本尼迪克特甜酒沒喝完。”


    “啊,不用麻煩了。”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天,格蘭奇開始打哈欠。他每天早上天沒亮就起來,一般晚上到了九點就睜不開眼了。


    “行,我得去睡了。”他說。


    他朝斯凱爾頓點了點頭,沒有其餘的禮節就迴了臥室。斯凱爾頓也上了床,但睡不著。雖然暑氣逼人,但讓他醒著的不是因為熱,而是這個房子裏,以及這房子裏住著的兩個人身上,藏著一些可怕的東西。他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麽讓他如此的心神不寧,但他知道一點,就是如果此刻能讓他遠離這幢房子和這對夫妻,他會覺得滿心感激。格蘭奇也談了不少自己的事,但斯凱爾頓對他的了解比第一麵時形成的印象並沒有豐富多少。不管從哪個方麵看,這就是一個時運不濟的莊園主。戰爭一結束他就買下了這塊地,種了樹,等樹長到有橡膠可收,大蕭條來了,自此之後僅僅維持莊園不讓它倒閉就十分艱難。莊園和他們住的房子都基本抵押了,現在橡膠又能賣錢了,收益卻全部交給了受押人。在馬來亞時常聽到這樣的事;但格蘭奇的不同之處在於他是個沒有祖國的人。出生在婆羅洲,一直跟父母住在那裏,歲數一到就迴英國上學,十七歲迴到出生地之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除了打仗的時候去過美索不達米亞。英格蘭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那裏既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這裏絕大多數莊園主,和政府職員一樣,都從英國來,放假就會迴去,期待著有朝一日退休了就迴國定居。但英格蘭又能給諾曼·格蘭奇提供什麽呢?


    “我是在這兒出生的,”他說,“我也準備老死在這裏。在英國我就是個陌生人;我不喜歡他們做事情的方式,也聽不懂他們聊的東西。隻不過在這裏我也是個陌生人,對於那些馬來人和中國人來說,雖然我說馬來語不比他們差,可我還是一個白人,這點是永遠也不會改變了。”然後他提到了要緊的部分。“當然要是我那時沒有糊塗透頂,就應該娶一個馬來姑娘,生個半打混血兒。對於我們這種生在這兒、長在這兒的人來說,沒別的出路。”


    格蘭奇的憤恨不是單單用他窘迫的經濟狀況就能解釋的。殖民地的白人沒有一個能讓他說出半句好話。他似乎覺得,這些人看不起他,就因為他是在這裏出生的。這是一個對生活失望、鬱鬱寡歡的人,而且還自負。他給斯凱爾頓展示自己的藏書;雖然書不多,但大致也算囊括了英國文學最精妙的作品了。這些書他都反複讀過,但看起來其中的慷慨和仁愛他一點也沒有學到,其中的美也沒有真正打動它;反而對這些文字的熟稔隻讓他變得自滿自得。乍一看他是如此誠摯,像個地道的英國人,但這樣的外表和他的內心似乎沒有多大的關係,甚至你還禁不住懷疑,他的內心藏著一個很邪惡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為了享受那時的清涼,斯凱爾頓拿著煙鬥和書坐到了自己屋外的門廊上。他身體依然虛弱,但比之前已經好多了。沒過多久格蘭奇夫人來了,手裏拿著一本巨大的粘貼簿。


    “我想著要給你看看我過去的照片,還有那時的報道。不能讓你覺得我一直就長著現在這副模樣。他去巡視了,要過兩三個小時才迴得來。”


    格蘭奇夫人還是穿著昨天那條藍色的裙子,頭發依然蓬亂,但不知為何興致很高。


    “我就隻有這東西幫我迴憶過去了。有時候日子過不下去,我就看我的粘貼簿。”


    她坐在斯凱爾頓旁邊一頁頁翻過去。新聞都是從地方報紙上剪下來的,提到格蘭奇夫人的文字下方都仔細劃了橫線;看起來那時候她的藝名叫做維斯塔·布萊斯。看了照片就知道,當年她還是很好看的,隻不過也算不上驚豔絕倫。什麽都演過:音樂喜劇、世俗諷刺劇、鬧劇、喜劇;把照片和新聞放在一起,很容易就能得出結論,這是一個沒有什麽天賦的姑娘,但憑借漂亮的臉蛋和好身材,爭取來了一段普通、艱難,甚至有些粗俗的演藝生涯。格蘭奇夫人一路翻看著照片,讀著新聞,投入得就像這是她第一次打開這粘貼簿一樣;她的頭依然抽搐著,手也依然在晃。


    “演員一定得靠關係,可我誰都不認識,”她說,“要是給我機會,我知道一定可以成的。我隻是運氣不好,這是不用說的。”


    這一切都太淒涼了,或多或少也有些可悲。


    “我敢說你現在日子應該更舒心了吧。”斯凱爾頓說。


    她把粘貼簿從斯凱爾頓手中一把奪走,砰地合上了。她又是一陣發作,劇烈到真的叫人不敢看她。


    “你這話什麽意思?我在這兒過的日子你知道多少?我很多年前就想自殺了,隻不過我知道我死了他正是求之不得。所以我報複他隻有這一個辦法,那就是活著,我得活下去,我得活得比他長。啊,我好恨他。我時常想到要毒死他,可我又怕,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麽下毒,要是他死了,那些中國人就要把抵押的東西收走了,會把我趕出去。到時我還能去哪呢?這世界上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斯凱爾頓驚得目瞪口呆。他一時間想過這女人是瘋子。他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格蘭奇夫人用銳利的目光掃了他一眼。


    “是不是聽我說這些你很吃驚啊?我沒瞎說,你要知道,每個字都是我心裏想的。他也想把我殺了,隻是也沒那膽子罷了。而且他很清楚要怎麽殺我。馬來人殺人的伎倆他都知道。他是在這兒出生的。這個國家沒有一樣事情他不懂。”


    斯凱爾頓強迫自己開口說話。


    “你知道嗎,格蘭奇夫人,我在你家完全是個外人。把這些我其實沒必要知道的事情全告訴我,你會不會覺得其實並不明智呢?說到底,你們很少與外界往來,難免總會惹對方生氣的。不過現在莊園也好起來了,說不定你們哪天就能去一趟英格蘭吧。”


    “我不想去英格蘭。讓他們看到我現在的樣子我覺得太丟人了。你知道我什麽歲數嗎?四十六。看上去有六十,我自己知道。這也是為什麽要給你看那些照片,好讓你知道我也有過另外一副樣子。唉,老天啊,我的這條命真是叫我給糟蹋了!他們總說東方如何浪漫。讓他們自己來浪漫好了。我寧可在英國鄉下的劇場裏管服裝,我寧可在那裏掃地,搞衛生,也比現在要好。來這裏之前,我一輩子沒落單過,生活裏總是吵吵嚷嚷的;你是不知道一年到頭找不到個人說話是什麽滋味。什麽話都憋在心裏。一天連著一天,一周接著一周,十六年,除了那個世界上你最恨的人誰也見不到,你說說這是什麽滋味?十六年,跟一個恨你恨到不肯正眼看你的男人一起生活十六年,換了你會是什麽心情?”


    “唉,也不至於吧。”


    “我跟你說的都是事實。我幹嗎要騙你?我以後再也不會見到你了,管你會怎麽想我呢?要是你到了海岸,把我說的這些告訴了那兒的人,我猜都猜得到,他們會說:‘天呐,你不會真的住在那戶人家裏吧?真同情你。那男的是個孤僻的怪人,那女的精神不正常,還會抽搐,老跟手上有血要抹在裙子上似的。當時還卷到一樁蹊蹺到家的麻煩事裏去了,隻不過沒人知道真的發生了什麽。已經過了太久了,這個國家那時候可野得很。’蹊蹺到家的麻煩事,這還真說到點子上了。我可巴不得跟你講一講。到了俱樂部這種八卦他們想聽得不得了,你可以一兩禮拜不用自己付酒錢了。讓他們去死吧。耶穌啊,我恨死這國家了。我恨那條河。恨這房子。恨他媽的橡膠。當地人叫我惡心。而這一切,就是我餘下的人生——直到我死,都沒有醫生會來照顧我,沒有一個朋友會握著我的手。”


    她歇斯底裏地哭了起來。斯凱爾頓之前絕對想象不到,格蘭奇夫人居然還能表現這樣的戲劇張力。那種粗暴的譏誚其實聽著和她的悲痛本身一樣讓人難受。斯凱爾頓還很年輕,不到三十歲,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個艱難的局麵。但一言不發恐怕是不行了。


    “我很替你難過,格蘭奇夫人。希望有什麽事情是我能幫你的。”


    “我並沒有求助。沒有人能幫我。”


    斯凱爾頓發愁了。聽格蘭奇夫人剛剛的話,他不禁懷疑之前這位女士牽扯進了一樁神秘甚或是可怕的事情,可能把這樁事情說出來,又不用懼怕後果,正是她所需要的那種解脫。


    “我不想多管閑事,可是格蘭奇夫人,如果你覺得把你剛剛提過的那件事情說出來會好受一些——就是你說的那樁‘蹊蹺到家的麻煩事’,那我以我的名譽發誓,絕不會往外傳一個字的。”


    她突然就停止了哭泣,仔細地打量著他,看了很久。她還是在猶豫。斯凱爾頓感覺她想要一吐真相的欲望幾乎不可抵禦,不過最終她搖搖頭,歎了口氣。


    “說了也沒用。無論怎樣都幫不到我了。”


    她就這樣站起來,唐突地把斯凱爾頓留在了那裏。


    那天早中飯隻有兩個男人坐下來吃。


    “我妻子讓我轉達,她今天又頭疼得厲害,就不下床了,請你不要見怪。”格蘭奇說。


    “哦,我很抱歉。”


    格蘭奇看他的眼神像在質問,斯凱爾頓隱約感覺到其中的懷疑和憎惡。他腦中閃過的念頭是格蘭奇不知怎麽就發現了妻子找過他,還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斯凱爾頓努力想引起對話,但他的主人三緘其口,飯吃完的時候,桌上一片沉寂,隻有格蘭奇起身才有了聲音。


    “你看上去好得差不多了,也肯定想盡早離開這鬼地方。我已經傳話給河對麵,安排兩條馬來帆船把你送到海岸去。他們明天一早六點就到。”


    斯凱爾頓確信自己方才的揣測是對的,格蘭奇知道或者猜出了妻子沒有管住嘴巴,所以想第一時間遣走這個危險的客人。


    “那真是太感謝你了,”斯凱爾頓微笑著答道,“我已經全好利索了。”


    格蘭奇的目光中沒有迴應他的笑容,反而都是冷冷的敵意。


    “我們等會兒可以再下盤棋。”他說。


    “也好。你什麽時候從辦公室迴來?”


    “今天沒有什麽事情,我就不出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臆想,但斯凱爾頓覺得格蘭奇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裏很像是在威脅自己,似乎他今天一心要確保妻子和斯凱爾頓不會再有獨處的機會。格蘭奇夫人晚飯也沒有出來。喝過咖啡,抽了方頭雪茄,格蘭奇把凳子往後一推,說道:


    “你明天還得早起,恐怕也該睡覺了。你走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去園子裏了,所以就現在跟你道別吧。”


    “先等我把槍拿過來吧,你就挑一支你最喜歡的。”


    “我讓仆人去拿。”


    槍拿來之後,格蘭奇挑了一支,但看不出來對這份厚禮是否滿意。


    “你應該清楚,這支槍的價值,比你花費我的食物、煙酒加起來也多得多了。”


    “照我的理解,我的命都是你救的。迴贈一把破槍算不得什麽慷慨吧。”


    “啊,這樣,要是你想這麽去看,那我倒是真管不著。不管怎樣,很謝謝你。”


    他們握了握手,分開了。


    第二天早上,行李都已經在馬來帆船中裝好,斯凱爾頓問主人家的男仆,能否臨行前跟夫人道個別。男仆說他去問問看。斯凱爾頓等了一會兒,格蘭奇夫人就從屋裏出來,到了門廊上。她穿了條日本絲的粉紅舊睡袍,綴滿了廉價的蕾絲,皺巴巴的,也不幹淨。臉上的粉依然很厚,抹了腮紅,嘴唇上是猩紅的唇膏。腦袋抽搐得比往常更厲害了,也還是不停做著那個奇怪的手勢。一開始,斯凱爾頓覺得她像是要讓別人看自己身後的東西,可聽了昨天她的那番話,現在這手勢又的確像是想把什麽東西從裙子上抹掉了。她自己說的是“血”。


    “我不想還沒謝謝你這兩天的好意就走。”他說。


    “哦,沒事的。”


    “那好吧,再見了。”


    “我送你到碼頭吧。”


    沒走幾步路,碼頭已經到了。船夫還在整理行李。斯凱爾頓朝河對麵看,那裏有幾幢當地人的房子。


    “這些人應該就是從對岸來的吧,似乎村子還不小。”


    “挺小的,就那幾幢房子。之前還有過一個橡膠園,公司破產,那個園子也荒廢了。”


    “那兒你去過嗎?”


    “我?”格蘭奇夫人喊道。她聲音提得很尖利,頭和手又是不由自主地一陣猛烈抽搐。“沒去過。我幹嗎要去?”


    斯凱爾頓隻是為了找句話說,實在難以想象為何如此簡單的一個問題卻讓她如此激動。不過這時船上都準備好了,他和格蘭奇夫人握了手,踏上了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船離岸時,他向格蘭奇夫人揮手道別。正當船隻滑入河道中流,後者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代我向萊斯特廣場問好!”


    船夫劃槳有力,離那個可怕的人家和那兩個不幸卻又讓人厭惡的夫婦漸行漸遠,斯凱爾頓大大地舒了一口氣。他慶幸格蘭奇夫人到了嘴邊的那個故事沒有說出來,一旦聽了那個關於罪孽或蠢舉的慘劇,恐怕在迴憶裏他就永遠和那個家庭聯係在了一起,再也逃不脫了。他想要忘記他們,就像忘記一個噩夢。


    但格蘭奇夫人還一直看著他們的船,直到行至河道拐彎的地方,離開了她的視線。她緩緩上坡迴到了家,進了臥室。為了阻擋熱力,窗簾都放下來了,光線有些暗,但她還是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中的自己。他們一結婚,諾曼就給她訂做了這個梳妝台。當然,是一個當地的木匠,而且鏡子要從新加坡運過來,但設計、尺寸、形狀都完全依照她的意思,梳妝打扮的東西全都放得下。她渴望這麽一個梳妝台不知多少年了,一直都沒有。直到現在她依然記得第一次見到這梳妝台時自己是多麽高興。她雙臂摟住丈夫的脖子,親吻他。


    “哦,諾曼,你對我真好,”她說,“能逮到你這樣的男人真是我命好,你說是不是?”


    那時候,她見什麽都高興。河流上、森林裏的生命都那麽有意思,林中萬物蓬勃生長,鳥兒有明快的羽毛,蝴蝶都如此的豔麗。她忙著讓家裏有一點女性操持的樣子,把自己的照片都擺了出來,弄了些瓶子放花;她東翻西找,擺出了各種小玩意兒,說是“會讓屋子很有家的感覺”。她對諾曼談不上愛,但還是很喜歡這個男人,而且婚姻生活也很愉快,從早到晚不用做事,隻要放一放留聲機,玩一玩接龍,讀幾本小說,一定是愉快的。而且不用再擔心未來如何也是愉快的。當然有時候是寂寞了一些,但諾曼說她會習慣的,而且保證一年之內——最多兩年——他就帶妻子迴英國住上三個月。能向朋友們炫耀一下自己的這位丈夫會多麽好玩啊。她覺得讓丈夫動心的是演藝界的光彩奪目,但她其實完全沒自己說的那麽成功。她本想要丈夫意識到,自己是放棄了演藝生涯做了一個莊園主的妻子。她還聲稱認識很多明星,但其實這些人她甚至都沒搭上過話。到時迴國的確得想些糊弄的手段,但她沒問題的;說到底,可憐的諾曼對舞台的了解,不比一個娘胎裏的寶寶更多;她隻能說:要是糊弄不了這麽一個老粗,那她十二年的演員生涯也算是白費了。第一年一切都還好。有一迴她還以為自己懷孕了,後來證明是誤會,兩個人都有些失望。但她也開始覺得無聊了。似乎每天都該死地在重複做同樣的事,想到日複一日這樣下去,她就有些害怕。諾曼說那一年他不能離開種植園,兩人吵了一架。這時候諾曼說了一句話嚇壞了她。


    “我討厭英格蘭,”他說,“要是照我的意思,以後再也不會踏上那個國家一步。”


    生活如此孤寂,格蘭奇夫人慢慢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可以連著說上幾個小時。現在,她拿粉撲沾了些粉,在臉上塗抹,一邊對鏡子聊著天,完全就像那裏麵是另外一個人。


    “那個就是警告啊;我應該堅持自己迴去,誰知道呢,說不定到了倫敦就能找到工作了。單說舞台經驗我就不少了吧,不說別的。到時我再寫信跟他說,我不迴來了。”她想到了斯凱爾頓。“沒告訴他可惜了,”她繼續道,“我是猶豫著想說來著,或許他是對的,或許說出來我會覺得輕鬆。倒不知道他聽完了會說些什麽。”她模仿起了斯凱爾頓的牛津口音:“我真是萬分抱歉,格蘭奇夫人。我多麽希望自己能幫到你。”她笑了一聲,聽起來幾乎像抽泣。“我好想跟他說說傑克。哦,傑克啊。”


    他們結婚兩年的時候,來了個鄰居。那時橡膠的價格奇高,一個個莊園被開墾出來,其中一個大企業在河對岸買了一大片土地,因為有錢,做什麽事都很奢侈。他們安排過來的管理者自己有艘汽艇,所以想喝一杯的時候,隨時就可以開船過來。那人的名字叫傑克·卡爾。這是個同諾曼大不一樣的男人;首先他是位紳士,讀的是私立學校,上過大學;大概三十五歲,個子挺高,不像諾曼那麽壯實,算是那種穿了晚禮服會很好看的瘦削身材;波紋鬈發,眼睛裏總帶著笑意。她最迷的就是這種男人,自然一眼就喜歡上了。能有人陪著聊倫敦、聊戲劇,本身就是享受。傑克為人活潑,不拘束,說的那種笑話都是你能聽得懂的。沒過一兩個禮拜,她在傑克身邊感到的自在,和丈夫相處了兩年都從來沒有過。諾曼身上總有種什麽東西她摸不透。當然丈夫瘋狂地愛著她,這是自然的,他也聊了不少自己的事情,但她總有種異樣的感覺,那就是諾曼有意藏著什麽不讓她知道。這也不是他故意要藏,隻是——怎麽說呢,解釋不清楚,或許可以說是諾曼有一部分太怪了,他沒法用語言表達。後來,跟傑克熟了,她也提起這種感覺,傑克說那是因為諾曼出生在鄉下,雖然血管裏沒有一滴當地人的血,但這個地方已經塑造了他,所以其實他已經不算真正的白人了;他已經有了東方人的成色。不管怎麽努力,他已經不可能做一個地道的英國人了。


    因為兩個下人(廚師和家仆)都在屋外有自己住的地方,空空的房子裏,她自顧自放聲聊著,窸窸窣窣的話語劃過木地板,穿透木牆,怪異得不像人間的聲音,倒像新釀的酒在酒桶裏發酵。她講故事的樣子就像斯凱爾頓坐在麵前一樣,可又前言不搭後語,即使後者聽了,也很難跟上故事的發展。她很快就意識到傑克·卡爾對她有所圖。她有些激動。她從來不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但在舞台上那麽些年,自然也是有過一些經曆的。一連幾個月奔波演出,有時總得讓自己高興高興,否則怕是熬不下去。當然,她不會這麽輕易地就交出自己,不想跌了身價;至於諾曼,好吧,反正眼不見,心不痛。他們倆心意相通——自然說的是傑克和她——知道這件事或早或晚總會發生,隻是等待一個時機罷了。而時機一定是有的。但之後發生的事讓兩個人始料未及:他們瘋狂地相愛了。要是斯凱爾頓真的聽到了故事的這一步,他的意外並不會比兩位當事人要大。他們是兩個很平凡的人,他是個普普通通的莊園主,本性開朗、善良,她是個無名的小演員,人遠遠談不上聰明,歲數也不小了,除了身材勻稱、麵孔俏麗之外沒什麽能讓人欣賞的地方。一開始隻是漫不經心的曖昧,突然毫無征兆地就成了摧枯拉朽的激情,兩人的材質都無法長久地支撐那種一天天愈發不講道理的渴求。他們隻想待在一起,隻要分開就焦躁、痛苦。她覺得諾曼無趣也有一段時間了,但既然是夫妻,她一直容忍著;但現在丈夫常讓她厭惡到發狂,因為是他隔在了她和傑克之間。私奔是不可能的,傑克·卡爾除了那些工資什麽都沒有,這份工作就來之不易,他不能隨便放棄。兩人相會很不容易,要冒極大的風險。或許他們的那些冒險,他們克服的阻礙,都成了愛的燃料。一年過去了,但愛意還和開始時那樣難以抵禦。這是一年的煎熬和極樂,一年的懼怕和狂喜。這時候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孩子的父親她知道一定是傑克·卡爾,於是欣喜若狂。生活很難,這沒有錯,有時候難到她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應對,但之後她的生活裏會有一個孩子,一個他的孩子,這樣一切都不算什麽了。分娩的時候她要迴古晉[11],正好那個時候傑克·卡爾要去新加坡出差,會離開幾周,但他保證在她去古晉之前一定趕迴來,而且一到就會差當地人送信給她。那封信最終送來的時候,她幸福到身心俱痛,簡直要嘔吐。她從來沒有這麽想他。


    “聽說傑克迴來了,”吃飯的時候她跟丈夫說,“我明天早上過河,把他答應給我的東西拿來。”


    “我覺得不必要。到下午晚些時候他一定會過來的,你就能拿到了。”


    “我等不了。我想那些東西想得快發瘋了。”


    “行,隨便你吧。”


    她忍不住就要聊起傑克。他們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話說——她和諾曼,但那一晚,她興致很高,就像剛結婚那幾個月一樣談興十足。她平時也起得很早。河岸上有個淺淺的水池,池邊還有沙灘,她第二天和平時一樣,六點就起來了,去池塘裏遊了個泳。在那樣清澈、涼爽的水中隨性舒展一下筋骨真是美妙極了。池頭枝上有隻翠鳥,倒影在水中藍得亮眼。生活真美好。她喝了杯茶,跨進一條獨木舟,一個仆人劃槳送她到了對岸。這一程也耗了將近半個小時。快靠岸的時候,她朝岸上看;傑克一定知道她會迫不及待來見他,一定會出來等的。果然,他就在那裏。她心裏的那陣愛恨美妙得幾乎難以承受。他走下來,到碼頭扶她上岸。他們手牽手沿著小徑往上走,走到一個劃槳的仆人和上麵屋子裏那些窺視的眼睛都看不到的地方,兩人停下了腳步。他伸出雙臂摟她,而她滿心狂喜地任由他抱住自己。她貼在他胸口。他吻上了她的嘴唇。那一吻裏,全是分離的煎熬和重聚的幸福。他們浸潤在愛的奇跡中,渾然忘了時間和地點;他們不再是一男一女,而是聖火中交融的兩個靈魂。他們的腦海中什麽念想都沒有,口中也不再發出一個字。突然她感到一記可怕的撞擊,就像誰中了一拳,然後幾乎是同時聽到震耳欲聾的一個聲音。她嚇壞了,又不知發生了什麽,隻是把傑克抱得更緊了,而傑克抱著她的手卻在抽搐。她驚唿了一聲,覺得傑克正向自己倒過來。


    “傑克。”


    她努力要扶住他,但是傑克太重了,他倒在地上的時候也把她帶倒了。這時她發出巨大的一聲哭喊,因為她先是感覺到一股熱量,然後便看著自己身上濺滿了傑克的血。她開始尖叫。一隻粗糙的手揪住她,把她拎了起來。是諾曼。她痛苦極了。她不知道這是怎麽迴事。


    “諾曼,你幹了什麽?”


    “我把他殺了。”


    她茫然地瞪著他,把他推開。


    “傑克。傑克。”


    “閉嘴。我去找些人幫忙。這是一次意外。”


    他快步沿著小徑走了上去。她跪下來,把傑克的頭捧在懷中。


    “親愛的,”她呻吟道,“哦,親愛的。”


    諾曼帶了幾個苦力迴來,把他抬到了屋子裏。那一晚,她流產了,一連幾天病得就像她也一定挺不過去。最終恢複之後,她就有了那些緊張的抽搐,一直到現在。她以為諾曼會把她送走的,但他沒有,他必須把妻子留在身邊,才能減輕大家對他的懷疑。當地人之間有些流言蜚語,一段時間之後地方長官來了,問了不少問題;但當地人都怕諾曼,地方長官什麽都問不出來。那個送她過河的迪雅克人不見了。諾曼說是他的槍出了什麽問題,傑克在檢查的時候走了火。那個地方人死了很快就下葬,等他們想檢查的時候,即使把屍體挖出來也不會有多少證據來證明諾曼撒謊。地方長官的疑點並沒有完全排除。


    “在我看來這案子真可疑極了,”他說,“但缺乏證據,我大概也隻能接受你的說法了。”


    她要是能走的話,付出什麽都願意,但帶著她這些神經毛病想掙錢養活自己,真是一絲一毫的機會也沒有。她隻能留下——否則就會餓死;而諾曼隻能留下她——否則就是死刑。自那之後,一切如舊,照目前的情形看,以後也什麽都不會發生。無盡歲月會一點點蠶食掉他們餘下的疲憊生命。


    格蘭奇夫人突然不再說話。她耳朵很靈,聽到小道上的腳步聲,知道諾曼巡視莊園已經迴來了。她的頭激烈地抽搐著,手也按捺不住那個不受控製的可怕手勢。梳妝台太亂了,她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那支珍貴的口紅,抹在了嘴唇上,這時候,她自己也不知道從哪裏起來一股詭異的衝動,讓她在鼻子上也塗滿口紅,成了音樂廳裏那些紅鼻子的喜劇演員。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放聲大笑。


    “讓生命見鬼去吧!”她吼道。


    [1]收錄於1947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環境的產物》(creaturesofcircumstances)。


    [2]borneo,東南亞加裏曼丹島的舊稱。


    [3]dyak,婆羅洲的土著居民。


    [4vengro,喬治·博羅(georgeborrow,1803—1881)於1851年出版的作品,以描寫博羅本人十九世紀初遊曆英國的成長經曆為主,書名是吉普賽語,意為“語言大師”。據說博羅去世時掌握了六十種語言。


    [5]nervestorm,在維多利亞時代的醫書上指某種“偏頭疼”,此處應隻借來形容抽搐的劇烈程度。


    [6]sarawak,東馬來西亞一個州的名稱。


    [7]siam,泰國的舊稱。


    [8]penang,馬來西亞西北部島嶼。


    [9]1857年由法國人卡斯特林(j.casteleyns)創立,多次改建、遷址、易主,在世紀之交是新加坡最好的酒店之一,1932年倒閉。


    [10]longhouse,指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地常見的公用農舍。


    [11]kuching,馬來西亞沙撈越州首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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