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aliencorn[1]


    和布蘭德夫婦認識了好久,才知道他們跟菲爾迪·拉本斯坦之間的關係。我初識菲爾迪,他就年逾五十了,而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他早已過了七十歲。但菲爾迪沒怎麽變。一頭粗硬的頭發雖然都白了,但依然濃密、卷曲;而他體形一如年輕時候那般挺拔。大家說他那時候俊美非凡,的確不難相信。他現在的側臉還是有猶太人高貴的樣子,一雙光芒四射的黑眼睛曾在多少胸膛裏釀出大禍來——而那些人中有不少並非他的族人。他很高、很瘦,橢圓臉,皮膚幹淨,而且會穿衣服,即使在這個年紀,換上一身夜禮服,仍然是我見過最英俊的男人之一。他那時襯衫的硬前胸會配上巨大的黑色珍珠,戴鉑金和藍寶石的戒指。或許浮誇是有些浮誇,但你隻會覺得這太符合他的性格了,要換成別的形象倒反而別扭。


    “說到底,我是個東方人,”他說,“我能展現一種野蠻人的奢華。”


    我時常覺得實在該有個人來給菲爾迪·拉本斯坦寫部傳記。他並不偉大,但他的人生在自設的範圍之內,已經活成了一件藝術品,一件微型的傑作,就像波斯的細密畫,好處就來自於它的沒有缺憾。隻可惜寫傳記的材料太少了。那些書信很可能已經損毀殆盡,而那些需要提供迴憶的人也歲數很大了,眼看就要離世。菲爾迪有超乎常人的好記性,但他是絕不會寫迴憶錄的,因為他把自己的過往完全當成一種不可分享的取樂之道;而且他也是最講究隱私的人。此外,除了馬克斯·比爾博姆[2],我也想不出誰能把菲爾迪的傳記寫好。在這個嚴酷的世間,也隻有比爾博姆能對淺薄之事懷有如許溫暖,能從無用之舉中抽取出精微的悲情。馬克斯認識菲爾迪比我早得多,也熟悉得多,我奇怪他怎麽從來沒想到要在這個主題上施展自己出神入化的才華。菲爾迪生來就像是馬克斯筆下的人物。而在我的想象中,除了奧布裏·比爾茲利[3],誰還有資格替這本優雅的書配上插畫?他們會立起一座由三重銅甲[4]護身的不朽塑像,將稍縱即逝的神采鎖進了透明的琥珀中,供後世欣賞。


    菲爾迪的勝利都是社交的勝利,而他的戰場就是這花花世界。他出生在南非,二十歲才來到英格蘭。有一段時間在股票交易所上班,但父親去世留給他一大筆財產,於是他退出金融場,把全部精力放到了尋歡作樂之中。那時候英國的上流社會還很封閉,一個猶太人要推倒壁壘並不容易,但在菲爾迪的麵前,它們就像耶利哥的城牆一般[5]。菲爾迪外形俊朗,有錢,愛好戶外運動,而且有他在旁邊,總不會覺得乏味。在柯曾大街有他的一幢房子,裏麵配了最精致的法式家具,一個法國廚師,和一輛布魯厄姆車[6]。我倒是很想了解一下他輝煌的生涯是如何起步的,但第一次見到菲爾迪時,他已經是倫敦最瀟灑的人物了。那是在諾福克一幢極為氣派的豪宅,女主人雅好文學,聽說我是一個初露頭角的小說家,便發來請帖;宴會中其他賓客都非同小可,讓我一時有些慌亂。在場一共有十六個人,都是內閣成員、貴婦、世襲貴族,談的都是我一無所知的人和事,我自然覺得有些羞怯、孤單。他們對我很客氣,但並不關心;我也意識到自己或多或少已經讓女主人開始頭疼了。是菲爾迪救了我。他和我坐在一起,陪我四下走動,跟我聊天。知道我是個作家之後,他跟我談起了戲劇和小說;他又聽說我很多時間都住在大陸,就聊起了法國、德國和西班牙,聊得妙趣橫生。他似乎特別在意要我陪在他身旁,而且與我聊起這些不俗之事,更給我一種飄飄然的印象,就如同我們兩個與在場其他人不同,他們隻曉得政治局勢、離婚醜聞,以及近來不肯殺死雉雞的趨勢,都是那麽可笑。但如果菲爾迪在心底真的對這些興高采烈的英國上層有半分輕視,那也隻是在我麵前才顯露了一絲痕跡;現在迴想,或許那隻是他用高明而隱晦的手段在恭維我罷了。一方麵,他喜歡施展自己的魅力,看到我無疑享受著他的言談,我敢說菲爾迪自己也很得意,但另一方麵,如此大費周折地討好一個無名小說家對他沒有別的好處,隻可能是因為他對藝術和文學真的有興趣。我覺得他和我在本質上都與那個場合格格不入,在於我,因為我隻是個作家,而在於他,則是因為他的種族,但我非常羨慕他舉手投足之間的自在。他完全沒有顯出一點點的尷尬。所有人都喊他菲爾迪。他似乎永遠精神飽滿,妙語、玩笑、應對,從來都信手拈來。這樣的豪宅中,大家喜歡他,是因為他能逗這些人笑,但菲爾迪又從來不會故作高深而讓他們覺得不舒服。他把一絲東方的浪漫帶入他們的生活,卻又讓他們覺得自己更有英國風範。隻要菲爾迪在左右,你從來不會覺得無聊,而且隻要請了他,就不用擔心英國社交場上常有的那種讓人難以招架的沉默;一個空檔正要出現的時候,菲爾迪·拉本斯坦已經開啟了另一個所有人都感興趣的話題。對於任何派對來說,他都是不可多得的財富。他有講不完的猶太故事;而且善於模仿,學起猶太人的口音和手勢都惟妙惟肖。他會縮起脖子,做出狡猾的表情,聲音變得油膩,頓時就成了一個拉比,一個舊衣販子,一個聰明的旅行推銷員,一個法蘭克福的胖老鴇。那簡直就像看了場舞台劇。當然,也因為他自己是個猶太人,而且喜歡強調這一點,所以大家都笑得很放心,但我內心中卻也暗暗有些不舒服。他的這種幽默對自己種族太殘忍了,讓我多少有些質疑。後來我發現這是他最拿手的節目,隨便在哪裏遇見菲爾迪,遲早都會聽到他最新收集的猶太故事。


    但那一天他講的最精彩的故事倒和猶太人無關。我當時印象太深,以至於到現在還記著,隻是從來沒有機會講給別人聽。把它放在這裏,是因為裏麵涉及的人物都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名流,會留在後世的記敘中,這則小軼聞若就此湮沒也未免可惜了。他說自己還年輕的時候,有一迴住在鄉下,那幢房子那兩天還住著蘭特裏夫人[7],正是她風華絕代,名聲也如日中天的時候。正巧薩默塞特公爵夫人住在離他們開車不遠的地方,那是埃林頓騎士比武大會的“美皇後”[8];菲爾迪與她略有來往,就想到何不讓這兩位女士見上一麵。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蘭特裏夫人,獲得首肯之後,就寫信給了公爵夫人,詢問是否可以帶這位名滿一時的美人去拜訪她。他說,讓這個時代最可愛的女子(當時是八十年代)向上個時代最可愛的女子致敬,也是佳話。“當然可以帶她來,”公爵夫人迴信道,“可我得先提醒你,她會大吃一驚的。”他們坐著一輛雙馬拉的四輪馬車前往,蘭特裏夫人戴了貼著頭頂的藍色帽子,用長長的綢帶係住,顯出她漂亮的頭形,藍色的眼睛也更藍了;登門之後,迎接她的是一位醜陋的糟老太太,後者略帶嘲諷的銳利目光一直在打量來看望她的絕代佳人。她們用了下午茶,聊了會兒天,就坐馬車迴來了。一路上蘭特裏夫人幾乎沒有說話,菲爾迪後來看到她在默默垂淚。迴到住處,蘭特裏夫人進了自己房間,晚上沒有下來吃飯。這是她第一迴意識到,美貌是會消亡的。


    菲爾迪要了我的地址;我迴到倫敦沒幾天,就收到他的宴會邀請。在場的有六個人,一個嫁給英國貴族的美國夫人,一個瑞典畫家,一個女演員,一個知名的批評家。餐桌上的食物和紅酒都是上乘的,對話也輕鬆、機智。宴會之後,菲爾迪推脫不過眾賓客,彈了鋼琴。他隻彈維也納華爾茲舞曲,我後來知道這也是他的保留節目。這種音樂輕盈、悅耳、讓人動情,與他不動聲色的華麗性格很相稱。菲爾迪的演奏十分自然、活潑,指間有種優雅的氣度。自那以後,我和他很多次坐在同一張宴會桌上;除了他自己每年會邀請我兩三次,隨著時間推移,我們也越來越多地在其他人作東的場合中遇到。後來我的確獲得了些聲名,而他大概也不像過去那樣耀眼了。最近幾年,我會在一些有其他猶太人出席的派對上見到他,菲爾迪那流淌的、神采飛揚的目光會落在自己的同胞身上,似乎覺得這世界淪落至此十分好笑,但他也並不帶任何惡意。有些人說他勢利,我倒不覺得;他隻是正好早年間交往的人物都太了不起了。他真的熱衷藝術,和藝術家打交道是他最出色的時候,因為他會一洗自己在大人物麵前那種淡淡的插科打諢的習氣,讓你突然想到,他其實從來沒有那麽迷醉於權貴們的顯赫與排場。他有無可挑剔的品位,很多朋友都非常樂於借用他對藝術的了解。他是最早重視舊家具的人之一,從世代相傳的大宅子的閣樓裏搶救出了不少無價之寶,然後把它們尊貴地放進客廳。對他來說,在拍賣行裏閑逛是很有意思的事,有些貴夫人既想獲取一件美妙的藝術品,又希望它是聰明的投資,這時菲爾迪會很樂意給出自己的意見。他很有錢,又很溫厚;喜歡讚助藝術,常不辭辛苦地為自己欣賞的年輕畫家爭取機會,也會安排沒有表演機會的小提琴手去富人家裏演奏。但他也從來不會因此讓他的有錢朋友們吃虧。因為他的鑒賞力太強了,不會上當,所以對那些沒有才華的人他即便不會無禮,但也不會多花一絲力氣去幫助他們。菲爾迪自己辦的音樂會,雖然規模很小,但表演者精挑細選,絕對是難得的享受。


    他一直沒有結婚。


    “我了解這世界是怎麽迴事,”他說,“我也很自豪自己沒有什麽偏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9],但我還是沒辦法娶一個非猶太人的妻子。就像穿著餐服去聽歌劇,其實也沒什麽,隻是我從來沒想過要這麽幹罷了。”


    “那你怎麽不娶一個猶太人呢?”


    (這個對話我並未親耳聽到,是一個活潑、大膽的女子事後將如何對付菲爾迪的經過告訴了我。)


    “哦,親愛的,我們猶太女人太會生育。要往這世界塞進一個個小艾奇、小雅各布、小麗貝卡、小利厄、小蕾切爾[10],這念頭就讓我受不了了。”


    但他也曾有過大家津津樂道的情事,轟動的浪漫過往依舊縈繞著他。年輕時,他也曾是多情之人。我碰到過一些老夫人,都說他當年的魅力如何無法抗拒,而且一旦起了憶舊的興致,她們還會聊起這個那個女子如何為了菲爾迪神魂顛倒,我能聽得出來,因為菲爾迪過於俊美,對於這些愛上他的女子,老夫人們都是體諒的。有些貴婦人我在那時的迴憶錄中讀到過,或者見麵時已經成了讓人敬重的老太太,為自己在伊頓上學的孫子喋喋不休,橋牌打得一團糟,但我想到她們年輕時居然為了一個英俊的猶太人滿腦子是罪惡的欲望,就覺得很有趣。其中最眾所周知的一段風流韻事,女主角是維多利亞時代末期最俊俏,又最有颯颯英氣的美人——赫裏福德公爵夫人。這段戀情延續了二十年。菲爾迪自然在這段時間裏也有和其他女子動情的時刻,但和赫裏福德夫人的關係最為穩固,也最為社交圈所共知。這段戀情結束之後,他居然能讓這位不再年輕的情人變成一位互相信賴的好友,可見他處事何等之圓融。不久之前在一個午餐會上我還遇到了這兩位。老太太身材高大,依然有種氣魄,但飽經風霜的臉上蓋了張脂粉麵具。那是在卡爾頓酒店,我們的東道主菲爾迪遲到了幾分鍾。他到了之後要給我們點一杯雞尾酒,公爵夫人告訴他我們都已經喝過一杯了。


    “啊,怪不得你的眼神格外明亮。”他說。


    老太太滄桑的臉上泛起喜悅的紅暈。


    我也不年輕了,已確乎成了個中年人,不知多久之後我就必須形容自己是個老頭了;我寫過書,寫過劇,到處旅行,體會了各種經曆,相戀也失戀過,但在派對上會遇見菲爾迪這件事從來沒有改變。戰爭爆發,宣戰出兵,千萬軍人死於沙場,世界不同了。這場戰爭對菲爾迪來說不是好事。他歲數太大,不能入伍,而他的德國名字就有些尷尬,但他處事謹慎,不會出現在可能遭到羞辱的場合中。老朋友們都對他很忠誠,他雖然沒有將自己隔絕起來,但算是很有尊嚴地避世而居著。和平降臨,他又鼓足勇氣盡可能地享受已然不同的世界。社交圈裏什麽階層都能見到,派對有些喧擾,但菲爾迪依然很適應新的生活。他依然會講好笑的猶太故事,他依然彈奏迷人的施特勞斯圓舞曲,他依然出入拍賣行告訴新發家的有錢人該買什麽。我住在國外,但隻要迴倫敦就會跟菲爾迪碰麵,而且越發覺得他有些不尋常。他全然不服老,沒有生過一天的病,似乎從來不會疲憊,而且穿著上更是沒有一點馬虎。他對所有人都感興趣。而且頭腦依然敏捷,大家邀請菲爾迪不是因為舊交情,而是他值得你這樣做。在他柯曾大街的宅子裏,依然舉辦迷人的小音樂會。


    就是在他邀請我去音樂會的時候,我發現他認識布蘭德夫婦,才寫下了這些關於他的記憶。我們當時在希爾大街參加一個盛大的晚宴,女士上樓之後,我和菲爾迪正好坐在一起。他說莉亞·瑪卡特下周五晚上會去他家中演奏,又說要是我能去的話,他會很高興的。


    “真是太抱歉了,”我說,“我要去布蘭德家。”


    “哪個布蘭德?”


    “他們住在蘇塞克斯郡一個叫做提爾比的地方。”


    “我這才知道你們認識。”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又笑了笑。我不知道他覺得哪裏有趣。


    “哦,我和他們認識很多年了。客人在他們家都住得非常愜意。”


    “阿道夫是我的侄子。”


    “阿道弗斯爵士?”


    “聽上去像是個攝政時期哪個家夥傳下來的名字對吧?但我不用瞞你,他的名字就叫阿道夫。”


    “所有我認識的人都叫他弗雷迪。”


    “我知道。我也了解米裏亞姆,也就是他的妻子,隻有別人叫她穆麗爾的時候才答應。[11]”


    “他怎麽會成了你的侄子?”


    “因為我的姐姐漢娜·拉本斯坦嫁給了阿爾方斯·布萊克戈爾,去世的時候是阿爾弗雷德·布蘭德爵士,第一代準男爵。他們的獨子,後來也就自然成了阿道弗斯·布蘭德爵士,第二代準男爵。”


    “那麽弗雷迪·布蘭德的母親,那位住在波特蘭街的布蘭德夫人就是你的姐姐?”


    “是的,我姐姐漢娜,現在是我們家裏最年長的了,今年八十歲,但身體樣樣都好,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我從來沒見過她。”


    “我想是你在布蘭德家的兩位朋友不想讓你見吧,因為她一直沒有改掉她的德國口音。”


    “你從來不跟他們見麵嗎?”我問。


    “我已經二十年沒有跟他們說過一句話了。我純粹就是個猶太人,而他們太英國了,”他微笑道,“我從來都記不住他們叫弗雷迪、穆麗爾,以前常在不應該的時候把阿道夫和米裏亞姆這兩個名字隨口說出來。他們也不喜歡我講的故事。不見麵對雙方都好。戰爭打響之後,我不肯改名字,這就徹底鬧翻了。我已經來不及了,要朋友們想到我的時候不用菲爾迪·拉本斯坦這個名字,我肯定習慣不了。我沒有什麽不滿意的;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一個史密斯,一個布朗,一個羅賓遜。”


    雖然他這幾句話是在逗我笑,但語氣之中似乎有微乎其微的嘲諷之意。聯想到我一直以來的隱約懷疑,這時又感覺到了——這種感覺微弱到似乎隻可能是臆想——在他難以看破的內心深處,其實對於這些被他征服的非猶太人有種冷酷的蔑視。


    “那你也一定不認識他們家兩個小夥子了?”我問。


    “不認識。”


    “老大叫喬治。可能沒有他弟弟哈裏聰明,不過是個很有意思的年輕人。我覺得你會喜歡他的。”


    “他現在人在哪兒?”


    “說起來,他剛被牛津停學了。現在估計在家裏。哈裏還在伊頓。”


    “那你何不帶喬治來跟我吃個午飯?”


    “我問他一下。我想他一定非常願意。”


    “這孩子不守規矩的傳聞,連我都聽說過了。”


    “啊,我倒不這麽認為。他們要讓他參軍,特別青睞近衛團,但他不願意,所以就去了牛津。他不用功讀書,費了不少錢,在那兒花天酒地。並沒有什麽特別的。”


    “被停學是為了什麽?”


    “不知道,總之不是大事吧。”


    這時候東道主正好站起身來,我們便也跟著上樓了。和菲爾迪道別的時候,他關照我不要忘了邀請他侄孫。


    “到時給我來個電話,”他說,“周三合適。周五也可以。”


    第二天我就去了提爾比。那是一幢伊麗莎白一世時期的大房子,周圍園地廣闊,黇鹿遊走,開窗就可看到綿延起伏的草地,就我所知,似乎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布蘭德家的地產。佃戶們一定都覺得這個地主棒極了,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整潔的農場,如此幹淨的糧倉和牛棚,而那豬圈簡直可以用來欣賞。酒館讓人想到過去英國的水彩畫,阿道弗斯爵士建的那些村舍既古樸,又很適宜居住。要按這個標準經營自己的產業一定所費不貲。還好阿道弗斯爵士不缺錢。他的園地裏到處可見恢弘的古樹,還有一個九洞高爾夫球場,細心打理得如同園林,而那些寬敞的花園讓當地人引以為傲。布蘭德家的豪宅有陡峭的屋頂和裝了直欞的窗戶,由英國最有聲望的建築師整修,內部的家具和裝飾則是布蘭德夫人的手筆,看得出不俗的品位和見識,風格上沒有分毫不妥帖之處。


    “當然都做得很簡單,”她說,“就是鄉間的一幢房子而已。”


    餐廳裏張掛著表現傳統英式戶外運動的畫作,齊彭代爾風格[12]的椅子價值不菲。客廳裏是雷諾茲[13]和庚斯博羅[14]的肖像畫,“老克羅姆”[15]和威爾遜[16]的風景。即使在我住的客房,除了那張四柱大床,還有伯基特·福斯特[17]的水彩畫。這房子賞心悅目,住在其中對任何人都是種享受,但說來也怪,它完全沒有穆麗爾·布蘭德想要追求的效果——雖然沒有任何事會比這一件更讓她難受——住在這裏你沒有一刻會覺得自己是住在一幢英國房子裏。你總感覺這屋子裏沒有一樣東西不是處心積慮購置的。你看不到餐廳牆上那種地道的皇家學院風格的肖像畫,或者旁邊那幅某位先輩從“大旅行”帶迴來的卡洛·多爾齊[18],也沒了家裏某位老太太所作的那些讓客廳顯得格外擁擠和親切的水彩。這裏沒有一張醜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沙發——沒有人知道它什麽時候開始就被放在那裏,也沒有人想到可以把它扔掉。這裏也沒有一張手工刺繡花樣的椅子,可能是某個未出嫁的女眷在大博覽會[19]的時候不辭辛苦趕製的。這裏隻有美,但沒有情感。


    可這裏真是個適意的住處;客人是何等樣被悉心照料著!布蘭德夫婦迎接你時又是那麽高興!他們好像真的喜歡跟人來往,慷慨、和善,最開心不過的就是能把整個郡的朋友都請到家裏來,所以購置此處房產不過二十年,早已成了當地最受歡迎的鄰居。要不是看到他們流光溢彩的生活,以及經營產業時的虎虎生氣,你真會以為他們家已經在這裏延續了好幾個世紀。


    弗雷迪去過伊頓、牛津,現在五十出頭,舉止低調,恭謹多禮,據我觀察,大概人也非常聰明,但話不多。他非常優雅,但那種優雅又不是英國式的優雅。須發皆白,下巴上修剪著短短的倒三角的胡子,鼻子是鷹鉤鼻,深色的眼睛很有神;身材比一般人略高一些。你第一眼看不出他是個猶太人,大概覺得這是一位卓有聲望的外交官。弗雷迪是個性格強硬的人,雖然人生那麽成功,但很奇怪的是氣質中隱隱有些憂鬱。他的成功都是在政治、經濟領域,雖然為人如此刻苦,但在體育上卻從來不曾閃光。雖然不善騎馬,但追逐獵犬多年,人到中年,且生意上壓力越來越大,終於可以說服自己應該放棄狩獵,想必對他也是種釋然。這裏有一流的射擊場,為之舉辦的派對也排場十足,但他本人的槍法卻差強人意。而雖然自己建了高爾夫球場,他也從來不熱衷此道。弗雷迪非常清楚這些運動在英格蘭是什麽樣的地位,所以向來痛恨自己這方麵的無能,不過喬治彌補了他的缺憾。


    喬治是個“零差點”[20]的高爾夫球手,雖然網球打得不多,但可以輕鬆戰勝一般水平的對手;一到端得起槍的歲數,家人就開始教他射擊,槍法自然不壞;兩歲時就被家人扶上了矮種馬的馬背,打獵時弗雷迪看到兒子上馬的姿勢,就知道他遇到柵欄時腹中感受會和自己完全不同,喬治定然是一股興奮之情——而自己多年來那麽堅定不移地追捕狐狸,卻從來都隻感到惡心欲吐,也讓每次打獵都變成煎熬。喬治那麽高挑纖瘦,淡棕色的鬈發那麽俊美,眼珠是那麽藍,簡直是英國青年最理想的樣子,也有這個族群那種引人入勝的坦誠。他的鼻梁很挺,雖然鼻頭偏肥大,嘴唇也稍嫌太飽滿、性感,但牙齒美觀至極,皮膚也平滑得如同象牙。父親對這個兒子可說是無比中意。而對小兒子就沒有這麽喜歡了。哈裏算是矮小而結實的身材,肩膀很寬,比同齡人更強壯,但是他靈動的黑眼睛、粗硬的黑頭發,以及那個大鼻子,暴露了他的種族。弗雷迪對他很嚴厲,時常失去耐心,但對喬治則百般縱容。哈裏會接手生意,因為他有頭腦,有幹勁,但繼承人一定是喬治。喬治會成為一個英國紳士。


    喬治主動提出開敞篷車來接我,那是父親送他的生日禮物。他開得很快,我們比其他客人到得都早。布蘭德夫婦坐在草坪上,麵前擺著茶點,身後是一株氣勢非凡的雪鬆。


    “對了,”我到了沒多久就告訴他們,“那天我見到菲爾迪·拉本斯坦了,他想讓我帶喬治去跟他吃頓午飯。”


    在來的路上我沒有跟喬治提起,因為如果親戚之間有不方便的地方,我想先跟父母說明這件事。


    “這菲爾迪·拉本斯坦是什麽人?”喬治說。


    人類的榮光是多麽易逝啊!上一輩人要問出這樣的問題聽上去會極其怪異。


    “他可算是你的舅公了。”


    我之前剛開口的時候喬治的父親就掃了妻子一眼。


    “他是個糟糕透頂的老頭。”穆麗爾說。


    “這層關係在喬治出生前就斷了,我不覺得有任何必要讓這孩子去重新聯係起來。”弗雷迪不容置辯地說道。


    “不管怎樣,我把話帶到了。”我說,覺得自己像被斥責了一樣。


    “我可不想見這糟老頭。”喬治說。


    另外的客人到了,打斷了我們的對話;又過了一會兒,喬治便和他牛津的朋友去打高爾夫球了。


    直到第二天,這個話題才被重新拾起。我上午和弗雷迪打了一輪不怎麽盡興的高爾夫,下午又比試了幾盤所謂的“鄉間別墅網球”,然後就和穆麗爾兩人坐在露台上。英格蘭的天氣太糟了,所以公平起見,天氣迷人的時候也正應該比其他地方更迷人才是,而那個六月的傍晚正是這樣美好。無雲的天空一片澈藍,空氣沁人肺腑,麵前是起伏的綠色原野和樹林,遠處你望得見村子裏教堂的紅屋頂。像這樣的日子,隻是活著就足夠幸福了。零落的詩句在我的記憶中暗暗浮動。穆麗爾和我胡亂地閑聊著。


    “我們不讓喬治跟菲爾迪用午餐,希望你不要覺得我們太可怕,”她突然說道,“他真是個讓人受不了的勢利鬼,對吧?”


    “你真這樣覺得嗎?他對我一直很和氣。”


    “我們已經有二十年沒和他說過話了。弗雷迪從來沒有原諒他在戰爭時候的行為。在我看來,那實在太不愛國了,也不能他幹了什麽都得包容吧。你知道嗎,他就是不肯改掉那個可怕的德國名字。弗雷迪當時可是在議會裏負責軍需,那樣的事情真是讓人沒有法子。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想見喬治,他能對這孩子有什麽感情?”


    “他歲數大了。喬治和哈裏都是他的侄孫。菲爾迪的錢總得留給誰吧。”


    “我們寧可不要他的錢。”穆麗爾冷冷地說。


    不用說,喬治是不是跟菲爾迪·拉本斯坦吃飯跟我毫無關係,我也很願意再也不提起這迴事,但顯然布蘭德夫婦後來又討論過了,覺得應該給我一個說法。


    “當然你也知道弗雷迪有猶太血統。”她說。


    她說著掃了我一眼。穆麗爾是個高大的金發女子,先天容易胖,所以一直費了很多工夫瘦身。年輕的時候她非常漂亮,即使是現在也算得好看,但她略微突出的圓圓的藍眼睛,臉型、後頸,以及活力四射的樣子,都透露了她的種族。一個英國女子頭發再如何金黃,也不會是她這個模樣的。但她剛剛那句話另有目的,就是讓我不要把她當成猶太人。我小心翼翼地答道:


    “現在很多人都有猶太血統了。”


    “我知道。但沒有道理要大書特書吧,對不對?說到底,我們都是不折不扣的英國人,沒有誰能比喬治更英國化了,不管是從外貌還是舉止還是其他任何方麵;我是說,不是都很在意運動嘛,他可是這麽出色的一個運動家;我想不出,就算他真有些遠房親戚是猶太人,讓他去見這些人有什麽意義呢?”


    “在今天的英國,想要來往的人當中一個猶太人都沒有也不大可能,不是嗎?”


    “是啊,我知道,在倫敦的確會遇到很多那樣的人,我覺得其中一些的確很值得來往。他們都那麽有藝術氣息。弗雷迪和我倒還不至於說要故意避開他們,那樣的事我當然不會幹,隻是碰巧跟他們全都不熟罷了。而到了這裏,的確一個也遇不到。”


    她說話這種有理有據的口氣,我也唯有讚歎,其實,誰要告訴我她真的相信剛剛自己說的每一個字,我也沒有什麽意外的。


    “你說菲爾迪可能會把錢留給喬治。非要說的話,我不相信他真有多少錢。戰爭沒打的時候可能還算可觀,但放到現在就不算什麽了。另外,我們的期望是等喬治再大兩歲,會加入政壇。以後在選區裏麵對選民,要是他的錢是從一個拉本斯坦先生那兒繼承來的,對他有什麽好處?”


    “喬治對政治感興趣嗎?”我試著轉變話題。


    “哦,我真心希望他會感興趣。說到底,有一個選區是要在這個家裏繼承下去的。至少這穩穩當當會是保守黨的席位,也總不能要弗雷迪永遠在下議院操勞下去。”


    穆麗爾太氣派了。聽她的口吻,簡直像是布蘭德家已經有二十代政客沒有讓這個選區旁落了。不過她的這兩句話也是我第一迴揣摩出弗雷迪還有未竟的事業。


    “是不是喬治到了可以參選的年齡,弗雷迪就要進上議院了?”


    “我們為這個黨的貢獻可不算小。”穆麗爾說。


    穆麗爾是個天主教徒,時常說自己是在一個修道院裏受的教育——“那些修女啊,都太讓人喜歡了,我一直都說,要是我有女兒的話一定也把她送到修道院裏去。”但是她希望自己的仆人屬於英格蘭國教會。到了周日晚上,為了讓他們能去教堂,我們會吃一頓所謂的“非正式晚餐”,魚肉是冷的,還有冰淇淋,侍餐的男仆也從四人減到了兩人。“晚餐”之後天還亮,弗雷迪和我去露台抽雪茄,在暮色中來迴踱著。大概是已經知道了穆麗爾和我之間的對話,而且不讓喬治見舅公的決定依然困擾著他,所以弗雷迪也開始觸及這個話題,但他比妻子含蓄,策略是迂迴的。他說他最近很擔心喬治,兒子不肯參軍對他來說是個打擊。


    “我還以為他會很喜歡這條人生之路呢。”他說。


    “他穿上近衛團的軍服倒一定會神氣極了。”


    “一定會的,是吧?”弗雷迪這話接得很熱忱。“我倒是沒料到他居然能抗拒這份誘惑。”


    喬治在牛津完全荒廢了學業,雖然父親給了一大筆生活費,他還是債台高築;現在又被停學。不過弗雷迪盡管言語上苛刻,但聽得出來他依然很為自己無可救藥的兒子感到驕傲,這種愛實在是很不像英國人,而且在他的心裏,兒子大出風頭也是對他自己的褒獎。


    “你有什麽可擔心的?”我說。“你又不真的在意喬治是否能拿到學位。”


    弗雷迪笑了笑。


    “對,我想我大概是不在意的。我一直覺得,去牛津學成怎樣都不要緊,最關鍵就是讓別人知道你去過了;而且我敢說喬治也並不比他那些年輕朋友更輕狂。我考慮的還是往後的事情。這小子真是太懶惰了,好像除了玩樂什麽都不願幹。”


    “他還年輕,你也能理解的。”


    “他對政治不感興趣,雖然體育在行,其實他也並不熱衷,似乎大部分時間都在彈鋼琴。”


    “這愛好也無傷大雅啊。”


    “哦,這當然,我也不介意,但他不能永遠遊手好閑下去。你看,終有一天,這些都會是他的。”弗雷迪一揮手,似乎把整個郡都囊括進去了,不過我知道他的產業還沒有那麽大。“我著急的是不知道何時他才承擔得了這份職責。他的母親覺得他能成就大事,但我隻希望他能成為一個英國紳士。”


    弗雷迪用餘光打量了我一眼,就好像他有什麽話在嘴邊,又怕我覺得他可笑。但作家有這麽一個優勢,就是大家都當你無足輕重,所以在同等分量的人麵前不會說的事情,他們往往願意告訴你。


    “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希臘人所勾勒的最理想的生活,在這世間最完美的實踐者就是一個住在自己土地上的英國鄉紳。我覺得這種生活像一件藝術品那麽美。”


    我想到那個時候英國鄉紳要不是有一大筆錢安安穩穩地投在美國債券中,哪裏過得上什麽理想生活,此刻隻能露出微笑,但我的笑並不失同情。我覺得一個猶太金融家能擁有這樣浪漫的情懷相當感人。


    “我希望他能成為一個好的地主。我希望他能在鄉間事務中承擔起責任。我希望他能成為一個更精湛更全麵的運動家。”


    “真是笨得可憐,”我想,但嘴上說的是,“那麽,你現在是怎麽替喬治打算的?”


    “看來他現在對外交有些興趣,提議去德國學語言。”


    “要我說的話,是很好的想法。”


    “他不知道怎麽就拿定了主意想去慕尼黑。”


    “很不錯的地方。”


    第二天我迴了倫敦,沒等多久就打電話給了菲爾迪。


    “不好意思,喬治周三不能來吃午飯了。”


    “那周五怎麽樣?”


    “周五也不行。”我想再多繞圈子也沒有意義。“說實話,是他的家人對讓他與你共餐並不熱衷。”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我明白了。行,那你周三還是會來的吧?”


    “當然,我很樂意。”我迴答道。


    於是在周三一點半的時候,我逛到了柯曾大街。菲爾迪迎接客人是一貫的殷勤周到,對我也一句沒提布蘭德家的事情。一起坐在客廳裏的時候,我忍不住讚歎這家人的確都有賞美的眼力。照今天的趣味來說,這間屋子的裝飾稍嫌擁擠了一些,陳列櫥窗裏的鼻煙盒、法國瓷器,也不是我欣賞的器物,但他們毫無疑問都是精品;而那套路易十五的家具,配上點針繡法的織品,一定價值驚人。我對牆上的那些朗克雷、佩特、華托[21]都沒有什麽大興趣,但也能分辨其中高超的畫藝。對於一個熟諳世事的老人來說,這裏的布置的確再合適不過,因為它們都體現了他的那個年代。突然門被打開,管家宣布喬治到了。我的驚訝菲爾迪看在眼裏,給了我一個勝利的微笑。


    “很高興你最後能來。”他握著喬治的手說。


    我看著菲爾迪在一瞥之間打量著他第一次見到的侄孫。喬治那天穿得非常講究。黑色的短外套、條紋褲子,還有當時非常流行的雙排扣黑色馬甲;這身衣服隻有又高又瘦,且肚子微微凹陷的人才能穿出優雅來。我肯定菲爾迪一清二楚喬治用的裁縫是哪一位,也知道喬治購買服飾用品的商戶是哪一家,而且我也看得出菲爾迪認同侄孫的選擇。喬治本身就長得漂亮、苗條,又如此會穿衣服,自然看上去瀟灑極了。我們去了餐廳。菲爾迪在這樣的場合駕輕就熟,很快就讓喬治放鬆了下來,不過我也看出來菲爾迪正在考察他;然後,不知道為什麽,他開始講他那些猶太故事,講得神采飛揚,模仿也一如既往的傳神。我看到喬治的臉紅了,雖然也賠著笑,但笑得有些尷尬。我想不出到底是什麽心思讓菲爾迪會這樣失策。但他隻是看著喬治,一個接一個地講著故事,就好像永遠也不準備停下來。我心裏開始懷疑自己忽略了什麽,才想不明白菲爾迪為何要故意讓這年輕人不舒服,並獲得一種惡毒的快感。後來我們上樓之後,為了不讓氣氛變得更糟,我請菲爾迪彈鋼琴;他於是就彈了三四首華爾茲。他指法的輕盈不減當年,對活潑節奏的把握也依舊敏銳。然後他轉過來問喬治:


    “你會彈鋼琴嗎?”


    “會一點。”


    “那就彈些什麽吧?”


    “可是我隻會彈古典音樂,我想你可能不感興趣。”


    菲爾迪微微一笑,沒有堅持。我說我該告辭了,喬治送我出來。


    “多麽惡心的一個猶太老頭啊,”我們剛走到街上,他就說道,“我實在討厭那些故事。”


    “這些都是他的拿手好戲,到哪裏都要說的。”


    “如果你是猶太人,你會說嗎?”


    我聳了聳肩。


    “你怎麽最後還是來吃中飯了?”我問喬治。


    他笑了笑。這是個有幽默感、凡事不太當真的年輕人,舅公給他的些許不快一下就抖落了。


    “他去見了奶奶。奶奶你沒見過吧?”


    “沒有。”


    “她還把父親當成在伊頓上學的小孩。奶奶說我應該去和舅公吃中飯,我們家裏奶奶說什麽就是什麽。”


    “我明白了。”


    大約一周還是兩周之後,喬治就去慕尼黑學德語了。我正好也要出遠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才迴到倫敦。迴來沒多久,在一次宴會上,我發現穆麗爾·布蘭德就坐在旁邊,就問了喬治的近況。


    “他還在德國。”她說。


    “我在報紙上看到,為了他的成年禮,你們要在提爾比大擺一場豆宴[22]?”


    “我們就招待一下佃戶,他們有禮物要送給喬治。”


    穆麗爾沒有平時那麽活躍,不過我也沒在意,她一向辛勞,可能隻是累了。我知道她喜歡聊自己的兒子,就繼續道:


    “喬治應該在德國過得很開心吧?”


    她一時間沒有接話,我朝她瞄了一眼,驚訝地發現她眼裏都是淚花。


    “我怕喬治是已經瘋了。”她說。


    “你在說什麽啊?”


    “我們真的擔心壞了。弗雷迪氣死了,甚至不願討論這件事。我不知道往後該怎麽辦。”


    當然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喬治跟很多送去德國學語言的英國青年一樣,會住在德國人的家裏,結果愛上了這家的女兒,想要娶她。我很確信布蘭德夫婦一心想要給喬治安排一段不同凡響的婚姻。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我問。


    “他想要成為一個鋼琴家。”


    “一個什麽?”


    “一個職業鋼琴家。”


    “他怎麽會有這麽個想法的?”


    “天知道。我們之前什麽都沒察覺,還以為他在準備考試。我去那裏看望他,想確認他一切都好。天呐,以前他那麽漂亮的人,現在成了個什麽鬼樣子,我都快哭了。他說他不會去考試,而且本來就沒有這個打算,之所以提出要學外交,隻是想讓我們放他來德國,這樣他就可以學音樂了。”


    “他有天賦嗎?”


    “不好說。可他即使有帕岱萊夫斯基[23]那樣的天才,我們也不可能讓他在全國遊蕩,辦音樂會。沒有人會否認我熱愛藝術,弗雷迪也一樣,我們熱愛音樂,也結交了很多藝術家,但喬治以後會有崇高的地位,絕不能做什麽鋼琴家。我們已經打定主意讓他進議會,他以後也會非常有錢,隻要想做,沒有做不成的事。”


    “這些你都跟他說了?”


    “我當然說了。他卻隻是笑話我。我說你父親會心碎的。他說父親總還有哈裏可以依靠。當然我很愛哈裏,這孩子是個人精,我們向來都有一個共識,就是哈裏會照管生意那一塊;但即使作為母親,我也明白他不具備喬治的那些優勢。你知道喬治怎麽跟我說嗎?他說如果能和父親說定,給他一周五鎊的生活費,他願意把一切留給哈裏,還讓哈裏繼承父親的準男爵爵位之類的。太荒唐了。他說,羅馬尼亞的王儲可以放棄王位[24],他沒有道理不能放棄準男爵的爵位。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他無論如何都會成為第三代準男爵,而且,如果弗雷迪能獲得貴族頭銜,那麽他去世之後也隻能留給喬治。你知道嗎,他甚至想改掉布蘭德的姓氏,換成一個可怕的德國姓。”


    我自然忍不住要問是哪個德國姓氏。


    “好像叫什麽布萊克戈爾,記不清了。”她說。


    這名字我記得,菲爾迪曾經跟我說過,漢娜·拉本斯坦嫁給了阿爾方斯·布萊克戈爾,他去世的時候成了阿爾弗雷德·布蘭德爵士,第一代準男爵。這件事前前後後都有些叫人困惑。我想知道短短幾個月間,是什麽改變了那個魅力十足的地道英國男孩。


    “我迴家之後告訴了弗雷迪,他當然怒不可遏了。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麽生氣,罵得嘴角都是唾沫。他發了電報讓喬治立刻迴來,喬治迴了一封電報,說他因為工作的關係迴不來。”


    “他在工作?”


    “從早到晚。這是最讓人生氣的地方。他這輩子哪裏幹過活?費雷迪以前總說他生來就是享福的。”


    “嗯。”


    “然後弗雷迪就發電報說,如果喬治不迴來,他就斷了他的生活費。喬治迴了一份電報,上麵說:‘那就斷吧。’這句話算是最後一根稻草。你不知道把弗雷迪惹惱了他會變成什麽樣子。”


    我知道弗雷迪繼承了一大筆財產,但我也了解這筆財產在他手中增長了很多,在這位提爾比鄉紳溫厚多禮的外表之下,必然有一個冷酷果決的實幹之人。他習慣了所有事都順著自己的意思,所以我相信一旦被惹怒了,他應該會變得強硬和冷酷。


    “我們之前一直給了喬治非常寬裕的生活費,你也知道這孩子出手闊綽得嚇人。我們斷定他堅持不了多久的,實際上,一個月不到他就寫信給菲爾迪,要借一百鎊。菲爾迪去見了我的婆婆,你知道,他們是姐弟,就問老太太這是怎麽迴事。雖然弗雷迪跟菲爾迪已經二十年沒說過話了,他還是去見了菲爾迪,求他一分錢也不要借給喬治,菲爾迪也答應了。我不知道喬治這日子是怎麽過的。弗雷迪這麽做一定有道理,但我就是沒辦法不擔心。要不是我向弗雷迪發過誓,一定忍不住在信裏塞上幾張鈔票,就怕有什麽意外。我是覺得,或許他都吃不飽呢,想想就可怕。”


    “過幾天缺錢的日子對他沒什麽壞處。”


    “你知道嗎,現在還有一個棘手之極的局麵。他的成年禮我們做了那麽多準備,幾百封請柬都已經寄出去了。突然喬治說他不會迴來;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我寫了信,發了電報,要不是弗雷迪攔著,早自己去德國了;實際上我已經算是跪在地上求他了,讓他不要讓父母這麽難堪。這樣的事情真的很難跟人解釋。這時候我的婆婆出馬了。你不認識她吧?這可真是個了不得的老太太。你絕對想不到弗雷迪和她是母子關係。她最早也是在德國,但她的家庭很好。”


    “是嗎?”


    “跟你說實話,我有點怕她。她訓了弗雷迪一頓,然後自己寫信給喬治。信裏說,要是喬治迴家來過自己的二十一歲生日,她會替他還掉在慕尼黑的所有欠債,而且全家人都會耐心地聽他講一次自己的想法。喬治同意了,會在下周迴來,具體哪一天沒定。但實話告訴你,我真的不太敢想到時會怎樣。”


    她深深地歎了口氣。宴會之後上樓,弗雷迪跟我說:


    “我看到穆麗爾跟你說了喬治的事情。那個混小子!我已經不想管他了。你能想象嗎,當一個職業彈鋼琴的?絕不是一個紳士該幹的事情。”


    “你要想到,他還很年輕。”我試著寬慰他。


    “以前他活得太輕鬆了,是我太縱容,他想要什麽沒有一樣不滿足他的。這迴要讓他長點記性。”


    布蘭德家對於宣傳的功效心照不宣,我從報紙上了解到提爾比為喬治慶祝二十一歲生日的種種活動都符合英國鄉村大家庭的規矩。有階層的人參加宴會和舞會,佃戶們則在草坪的帳篷裏吃完點心,也可以跳舞。他們從倫敦請來了昂貴的樂隊。畫報裏有佃戶們贈送銀質茶具給喬治的照片,家人都圍在壽星的周圍。佃戶們本來約定了要送給喬治一幅他的肖像,但因為喬治不在國內,畫師無從畫起,隻好用茶具頂替了。我在“社會新聞”的欄目裏讀到,喬治的父親送了他一匹狩獵用馬,母親送了一台留聲機,奶奶布蘭德老夫人送了一套《大英百科全書》,而他的舅公費迪南德·拉本斯坦送了一幅佩萊格裏諾·阿雷圖西[25]的《聖母與聖子》。很容易就看得出來,這些禮物都很笨重,要換成現金得費些周章。而且菲爾迪也出現在喜慶活動之中,我就推斷出喬治這一迴莫名其妙的古怪想法讓父親和舅公和解了。菲爾迪一點也不願讓自己的侄孫成為一個職業鋼琴手,這一點我也早有預料。家族榮譽剛剛顯露出可能會受損的跡象,成員們就立馬聯合起來,對抗喬治的危險企圖。因為我不在場,隻能通過眾說紛紜來推斷生日慶典上發生了什麽。菲爾迪跟我說了一些,穆麗爾跟我說了一些,後來我還聽到了喬治的版本。布蘭德家的長輩本來的想法都一樣:等喬治迴來,又成了矚目的焦點,周圍都是美好的事物,他會再次親身感受到能繼承這樣一份產業意味著什麽,到時他就會動搖了。所以他們對喬治關愛備至,滿口地誇讚,對他的每句話都奉若珍寶,他們對他這麽和氣,是一心指望著喬治本質良善,不會忍心反過來傷害他們。家人們似乎認定喬治已經沒有再迴德國的打算了,言談之間都在為他籌謀日後的計劃。喬治沒有說什麽,好像心情挺不錯的。他迴來之後也沒有碰過鋼琴,一切都很順利。這個焦躁的家庭又重獲平靜。有一天在用午餐的時候,聊起下周他們都被邀請參加的某個花園派對,喬治麵帶微笑說道:


    “不要算上我。我那天不在。”


    “哦,喬治,你要去哪裏?”她母親問道。


    “我一定得過去工作了。我周一出發迴慕尼黑。”


    頓時一切都停了下來,十分可怕。每個人都在思考該說什麽,又怕說錯話,慢慢地這沉默似乎已經不可能被打破。午餐在一片寂靜中結束。然後喬治去了花園,另外那些人,包括老太太、菲爾迪、穆麗爾和阿道弗斯爵士,都去了晨室。他們要開個家庭會議。穆麗爾哭了。弗雷迪大發雷霆。很快他們就聽到客廳裏傳來肖邦的夜曲,那自然是喬治了。這似乎是因為既已宣布了動向,他便可以在自己熱愛的樂器上尋找安慰、放鬆和力量。弗雷迪一下跳了起來。


    “讓那噪聲停掉,”他吼了起來,“我不會允許他在我的屋子裏彈鋼琴的。”


    穆麗爾搖鈴,吩咐仆人傳一句話。


    “告訴布蘭德先生,老夫人頭疼得厲害,他是否介意不要彈鋼琴了。”


    菲爾迪這個最懂人情世故的長輩據說跟喬治談了一迴,他被授予了給喬治做出適當承諾的權力,隻要後者放棄成為鋼琴家。要是他不願意從事外交,弗雷迪不會堅持,但隻要他肯努力進入議會,除了負擔競選費用,他的父親還可以在倫敦給他一套公寓,每年給五千英鎊的生活費。我必須說這樣的承諾的確很慷慨。不知道菲爾迪當時跟那位年輕人說了什麽,大概就描繪了一番擁有如此收入的年輕人在倫敦可以過上怎樣的生活,我毫不懷疑在他口中那一切都會顯得十分誘人。但什麽作用都沒有。喬治隻要求每周能給他五英鎊,好讓他可以繼續學業,除此之外不想被打擾。他對日後的崇高地位毫無興趣,他不想打獵,他不想射擊,他不想進議會,他不想成為百萬富翁,也不想成為準男爵,不想成為貴族。結束時菲爾迪除了灰心喪氣,還相當惱怒。


    那一晚的餐桌上又是一場鏖戰。弗雷迪本就急躁,習慣了周圍的人對他言聽計從,這迴讓喬治見識了一下他談吐不文雅的樣子。據我所知,他當時說的話的確非常不文雅。試圖對他的粗暴加以遏製的女士也被他嗬斥得不敢說話。或許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沒有順從他的母親。喬治沒有讓步,慍怒不語,心裏早已想好,不管父親如何不樂意,也隻能讓他自己去生氣好了。弗雷迪當時很霸道,說不會讓喬治迴德國去的。喬治說他今年二十一歲,不用再聽人擺布,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弗雷迪發誓不會再給他一分錢。


    “那好,我自己掙。”


    “你!你這輩子幹過半點活嗎?你準備怎麽掙錢?”


    “把舊衣服賣了。”喬治微笑道。


    在場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穆麗爾吃驚到說了這麽一句蠢話:


    “就跟個猶太人一樣嗎?”


    “好了,難道我不是猶太人嗎?難道你不是,爸爸不是?我們都是猶太人,我們這夥人,每一個都是,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靠裝有什麽用呢?”


    這時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弗雷迪突然大哭起來。恐怕這時候他已經不像一個阿道弗斯·布蘭德爵士,準男爵,議員,也不像一個他那麽渴望成為的響當當的英國紳士,他成了一個情緒失控的阿道夫·布萊克戈爾,他愛自己的兒子,他哭得傷心是因為寄予的厚望落了空,一生的追求也就此被摧折。他哭得很大聲,扯著胡子,捶著胸膛,身子前後搖擺,一次次的抽泣迴響在屋子裏。然後他們都哭了起來,布蘭德老太太哭了,穆麗爾哭了,菲爾迪也不停吸著鼻子,抹去淌在臉上的淚水,連喬治都在哭。當然這場麵讓人痛心,但對於我們這樣粗糙的盎格魯撒克遜脾氣來說,未免有些滑稽。他們就自顧自哭著,誰也沒有說什麽寬慰的話。晚餐就這樣散了。


    但局麵依舊如故。喬治並沒有動搖。父親也還是不願跟兒子說話。後來又鬧了幾迴。穆麗爾想引起兒子的同情心,但喬治根本不聽她可憐的籲請,他似乎無所謂母親會心碎,父親就此活不下去也不關他的事。菲爾迪想從運動家和社交界風雲人物的立場來勸說他,喬治大概講了些輕佻甚至侮辱人的話。布蘭德老夫人用滿是喉聲的德國口音跟他講道理,但再理性的說辭喬治也聽不進去。不過最後還是老太太找到了一個辦法。喬治同意她的說法,要是自己沒有才華,那把世間所有這些唾手可得的美好事物都丟掉就說不過去了。當然他覺得自己有才華,但這種事是說不準的,當一個二流的鋼琴家並沒有多大意思。他必須是一個鋼琴天才,才能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這是他唯一的理由。如果他真的是天才,那大家就沒有權利阻撓他。


    “但你不能指望我現在就把天才顯現出來,”喬治說,“這需要多年的苦練。”


    “你有心理準備嗎?”


    “這是我在世上唯一的願望。我會拚了命地練習的。我隻要求你們給我一個這樣做的機會。”


    老太太的提議是這樣。他父親已經打定主意什麽都不會給,顯而易見,家裏人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他餓死。每周五鎊是喬治自己提出的。行,這筆錢由她來出。喬治可以迴德國,學習兩年,但兩年結束之後,他必須迴來,他們會找一個稱職且中立的人來評判他的琴藝,如果那個人覺得喬治有望成為一流的鋼琴家,家人便從此不再設置障礙。而且會想盡辦法幫助他,鼓勵他,創造所有的有利條件。但要是那個人判斷喬治的天賦無法保證他最終獲得成就,他就必須信守承諾,完全放棄用音樂謀生的念頭,並努力實現父親的所有期許。喬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祖母,你說真的嗎?”


    “當然。”


    “可父親會同意嗎?”


    “我會讓他同意的。”老太太用濃重的德國口音說道。


    喬治緊緊地抱住祖母,無規無矩地親了老太太的兩側臉頰。


    “我愛你。”他喊道。


    “啊,那你的保證呢?”


    他以自己的名譽鄭重發誓,會嚴格遵守這些約定。兩天之後他要迴德國了。縱然父親答應得很勉強——其實也隻是攔不住而已——但還是不願與兒子和解,喬治離開的時候他拒絕與兒子告別。


    要我說的話,他無論如何也不該讓自己心痛到如此地步。容許我發一句陳腐的議論:每個人在這個陌生而殘酷的世界中停留的時間都那麽短暫,卻還要處心積慮地讓自己如此的不快樂,實在是很奇怪的事。


    喬治自己也立了條規矩,說那兩年之內,家人不可以去拜訪他,所以在他迴國還剩幾個月的時候,穆麗爾聽說我要去維也納辦些事情,會經過慕尼黑,理所當然地希望我去看看她兒子怎樣了。她迫切地想要聽親眼見到喬治的人告訴她孩子的近況。我拿到了喬治的地址,提前寫信說我會在慕尼黑待一天,請他共進午餐。我到酒店的時候發現他的迴信在那裏等著我,上麵說他從早到晚都要工作,抽不出午餐的時間,但如果我六點去找他的話,他可以帶我看看他的工作室,另外,如果我晚上沒有更好的安排,他也願意與我共度。所以,六點剛過,我就去了他給我的地址。那裏的公寓房占了整整一個大街區,他住在第二層,我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了鋼琴聲。一按門鈴,琴聲就停了,喬治開了門。我差點認不出他。除了變得很胖之外,他的頭發也長極了,誇張的滿頭鬈發亂糟糟地團在一起;而且肯定有三四天沒有刮胡子。他穿了一條汙穢不堪的牛津褲[26],一件網球衫,腳上是一雙拖鞋。整個人也並不很幹淨,指甲一圈都是黑的。上次見到他還是那麽整潔漂亮的一個苗條的青年,那麽優雅地穿著那些好看的衣服,和此刻比真是判若雲泥。我忍不住想,菲爾迪要是見到侄孫現在的樣子,會訝異成什麽樣。工作室很大,空蕩蕩的,牆上有幾幅沒有裝裱的油畫,極具立體主義的風格,擺了幾張扶手椅,已經被坐得甚是破舊,此外就是一架大鋼琴。書、舊報紙、藝術雜誌,隨處亂丟。這裏雜亂、肮髒,有種陳年煙酒的腐臭。


    “你一個人住在這裏嗎?”我問。


    “對,有個女的每周來打掃兩次,但早飯和中飯是我自己做。”


    “你會做飯?”


    “哦,中飯我就吃麵包和芝士,晚飯會去小酒館[27]。”


    發現他很樂意見到我,讓我放鬆不少。他似乎很興奮,而且心境極佳,打聽了家人的近況,也東拉西扯地聊到了各種話題。他每周上兩次課,其餘的時間都用來練習。他告訴我每天要工作十個小時。


    “不像你以前。”我說。


    他笑起來。


    “父親總說我生下來就是疲倦的,其實我不懶,我隻是覺得在不感興趣的事情上麵下功夫沒有意義。”


    我問他琴藝如何了,他似乎對自己的進步很滿意,我就懇求他彈上一曲。


    “現在就算了吧,我彈了一天,彈夠了。我們先出去吃個飯,待會兒還迴到這裏,我到時再彈。一般我都去同一家吃飯,那裏有幾個學生跟我認識,氣氛很好。”


    馬上我們就出發了。他穿上了鞋襪和一件很舊的高爾夫外套,和我走在一條寬闊而寂靜的大街上。那天空氣冷冽。他的腳步非常輕盈,環顧四周之後高興地歎了口氣。


    “慕尼黑太讓我喜歡了,”他說,“世界上隻有這麽一個城市,空氣裏都是藝術的味道。說到底,藝術才是唯一要緊的事情,不是嗎?我一想到要迴家就滿心厭惡。”


    “但恐怕你還是得迴去的。”


    “我知道。我會迴去的,時候不到我就不去想它。”


    “到時候你不妨把頭發剪一剪。你現在太像個藝術家了,反而沒了說服力,希望你聽了這話不要生氣。”


    “你們這些英國人,真太俗氣了。”他說。


    他帶我進了巷子裏的一個餐館,裏麵地方還不小,雖然時候尚早,但已經坐滿了客人,裝潢帶著濃重的德國中世紀的風格。一直往裏走,有一張蓋著紅布的桌子,是留給喬治和他的朋友的。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有四五個年輕人坐在那裏了。有一個是學習東方語言的波蘭人,一個是學哲學的,一個畫家(喬治那幾幅立體派畫作大概就是他的手筆),一個瑞典人,另外有個年輕人跟我介紹他自己的時候還兩個腳後跟一磕,像立正敬禮一般,說他叫漢斯·萊廷,dichter,也就是:詩人,漢斯·萊廷。他們沒有一個超過二十一歲的,讓我覺得有些格格不入。稱唿喬治的時候,他們都用du[28],而喬治的德語也流利之極。我倒是有一段時間沒有用過德語了,有些生疏,可雖然他們熱鬧的對話我難以真正加入,但還是聽得很開心。這些人吃得很節製,但啤酒喝了不少。他們聊藝術,聊女人,很有革命精神,雖然歡笑聲不絕,但每個人都很誠摯。每個你聽說過的人在他們眼裏都一無是處,談話中唯一的共識是在這個十清九濁的世界裏,隻有粗俗才有可能成功。而爭論起技術上的細節他們尤為投入,互不服氣,時常便要唿喊和咒罵起來。一晚上所有人都很快樂。


    大概十一點的時候,喬治和我迴到他的工作室。慕尼黑這個城市,作樂也很含蓄,除了在瑪麗恩廣場附近,街道都已沒了動靜。我們進屋之後,喬治把外套脫下,說道:


    “我要為你彈琴了。”


    我坐進了其中一個破爛的扶手椅,一個斷了的彈簧紮在我屁股上,但我還是盡量讓自己坐舒服了。喬治彈的是肖邦。我對音樂知之甚少,這也是為什麽這個故事我寫來格外費力。每次去“女王大廳”[29]在幕間休息時讀節目單,都覺得像天書。我對和聲與複調一無所知。有一迴我來慕尼黑參加“瓦格納節”,那場美輪美奐的《特裏斯坦與伊索爾德》我作為觀眾卻一個音都沒有聽到,那樣丟人的經曆我永遠也忘不了。音樂響起時,開頭的那幾個小節讓我想起了手頭上正寫的東西,那幾個角色頓時活了過來,我聽得見他們之間的複雜對話,痛他們所痛,樂他們所樂;時光飛逝,各種各樣的事件在我身上發生,春天讓人狂喜,冬日裏我饑寒交加,我在其中愛過、恨過,結束過生命。幾次幕間休息我應該去過花園裏繞圈,可能還吃了麵包夾熏豬肉,喝了啤酒,但我對此毫無記憶。我隻記得帷幕最後一次落下時一下驚醒了。我度過了一段無比愉快的時光,但也不禁覺得自己太蠢了,跑了這麽遠,花了這麽多錢,卻什麽都沒聽到看到。


    喬治彈奏的曲子大多數我都聽過,是音樂會上常見的曲目。他的確彈得很瀟灑。然後他又彈了貝多芬的《熱情奏鳴曲》。我在遙遠的青年時代也曾彈過鋼琴(琴藝不值一提),這首曲子不但彈過,而且直到現在還記得每一個音。當然這首曲子很經典,是了不起的作品,要反駁這件事就太蠢了,但我也必須承認,那晚上它一點也不能打動我。就像《失樂園》,文辭雖然華麗,但太古板了。這首曲子喬治也彈得不遺餘力,出了好多汗。我總覺得他的演奏有什麽不對勁,但一開始想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後來我突然發現是他的左右手不能完全同步,所以高低聲部之間總有那麽微乎其微的間隔。再次強調,我對音樂很無知,這讓我不安的狀況可能隻是因為喬治喝了太多的啤酒,甚至可能隻是我的臆想。我把能想到的所有溢美之詞全都告訴了喬治。


    “當然我也知道自己還需要很多的練習。我隻是個初學者,但我知道我能彈得好,這種感覺深入骨髓。我還需要十年的時間,但到時候我就是個鋼琴家了。”


    他有些疲勞,從鋼琴邊走開了。一直過了午夜,我才提出要告辭,但他執意不允,又開了幾罐啤酒,還點上了煙鬥。他想繼續聊天。


    “你在這兒開心嗎?”我問他。


    “非常開心,”他嚴肅地答道,“我想要永遠留在這裏。我一輩子沒有這麽高興過。就拿今晚來說吧,難道不精彩嗎?”


    “的確很熱鬧,但一個人也不可能永遠過學生般的生活。你的這些朋友會變老,會離開的。”


    “但還有人會來,這裏總會有學生,或者像他們這樣的人。”


    “是的,但你也會變老的。有什麽會比一個中年男人還努力過著大學生的日子更值得可憐呢?一個老家夥非要在年輕人中間裝年輕,還要說服自己,那些人並不覺得他老——這樣的人太可笑了。做不到的。”


    “我在這裏才覺得自在。我那可憐的父親想讓我成為英國紳士,一想到就起雞皮疙瘩。我不是個運動家。打獵、射擊、板球,我半點也不感興趣。那時都隻是演戲。”


    “你的表演可自然得很啊。”


    “直到來了慕尼黑,我才知道那些都是假的。我很喜歡伊頓,在牛津也是整日的狂歡,但我還是始終都清楚自己不屬於那裏。這角色我能演,是因為我的血液中就有演戲的因子,可我也總覺得有缺憾。我們在格羅夫納廣場[30]的房子是永久的財產,但父親又為提爾比付了十八萬英鎊,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感覺,就是提爾比這地方隻是裝修好了租給我們一季,說不定哪天真正的主人迴來,我們就得卷鋪蓋走人了。”


    我聽得很仔細,琢磨著到底其中有多少是他當時真正隱約感受到的,有多少是他換了境遇之後想象出來的過去的想法。


    “以前聽到菲爾迪舅公講他的猶太故事,我那麽厭惡,覺得真刻薄透了。現在我懂了,那是個用來發泄的安全閥。我的老天,要做一個整天尋歡作樂的人得多累啊。父親更輕鬆一些,他可以在提爾比演他英國鄉紳那一套,但至少進了城就可以做迴自己;他出不了事。我已經卸了妝,把我的戲服脫了,至少現在我也是真實的自己了。這讓人覺得何等的舒暢!你知道嗎,我不喜歡英國人。跟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來都不曉得你們心裏在想什麽。你們太無趣,太循規蹈矩。你們從來不會釋放自己。你們心裏麵沒有自由,那種靈魂的自由,你們都太怯懦了。這世界上你們最怕的就是做錯了什麽。”


    “別忘了,你也是英國人啊,喬治。”我小聲地迴了一句。他笑了起來。


    “我?我可不是英國人。我血管裏一點英國人的血液都沒有。我是個猶太人,這你知道,而且變本加厲還是個德國猶太人。我不想當英國人。我想當個猶太人。我的朋友都是猶太人。你不能想象跟他們在一起我有多自在。我可以做我自己了。在家的時候,大家都竭盡所能地避開猶太人;媽媽以為自己是金發就可以糊弄過去,假裝是個非猶太人了。別扯了!你知道嗎,我有時會在慕尼黑那些猶太人的區域裏閑逛,看看他們,覺得有意思極了。法蘭克福我就去過一次,那裏有很多猶太人,我就到處走,看著那些邋遢的老頭,和他們的鷹鉤鼻,還有那些戴著假發的胖女人。我隻覺得自己那麽同情這些人,覺得自己屬於那裏,想上去親吻他們。他們看著我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看出來我也是他們的一員。我實在希望自己懂意第緒語;想跟他們交朋友,吃符合猶太教規的食物,諸如此類的事情。我想過要去猶太教堂,但又怕哪裏做錯了,被趕出來。我喜歡貧民區的味道,那種生命的感覺,那種神秘、塵土、汙穢和浪漫。我頭腦裏的這種渴望再也去不掉了。那才是真實的。其他的一切都是偽裝。”


    “這樣你父親會很傷心的。”我說。


    “我和他之間總有一個人要傷心。為什麽他就不能隨我去呢?他有哈裏啊。哈裏很願意接管提爾比,也會成個英國紳士,不用擔心。你知道,媽媽已經打定主意要我娶一個基督徒。哈裏會很樂意娶個基督徒,他一定覺得老牌的英國世家挺不錯。說到底,我所要求的實在不多,一個禮拜五英鎊,那些頭銜、園林、庚斯博羅,還有其他所有那些小玩意兒,全歸他們好了。”


    “可不管如何,你終究是用自己的名譽發過誓的,兩年到了還是得迴去。”


    “我會迴去的,”他透出一點怒氣,“莉亞·瑪卡特已經答應來聽我彈琴了。”


    “要是她說你不會彈琴怎麽辦?”


    “一槍斃了自己。”他開開心心地說。


    “說的都是什麽胡話。”我也用他的口氣迴道。


    “你覺得迴英國像是迴家嗎?”


    “不自在,”我說,“可我在任何地方都不覺得是自己的家。”


    他自然對我不感興趣。


    “想到要迴去,我就滿心厭惡。我已經知道生活可以給我什麽,無論如何都不會去當一個英國鄉紳了。我的老天,那實在是太無趣了。”


    “錢是個很好的東西,而且據我所知,當個英國貴族也是愉悅的事情。”


    “錢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它能買來的東西我一樣都不要,我也正好不是一個勢利的人。”


    越來越晚了,我第二天還必須早起。至於喬治說的話,似乎也不必太當真。把年輕人丟在畫家和詩人中間,往往就會迷上這種荒唐的論調。藝術是種烈酒,酒量差的人是會醉的。神聖的火焰在用糊塗頭腦來滅火的人那裏,燒得最旺。不管怎樣,喬治還不到二十三歲。時間會讓他懂得的。另外,說到底,他的未來也不用我來操心。我跟他道了別,走迴酒店。星光閃耀在冷漠的夜空裏。第二天一早我就離開了慕尼黑。


    迴到倫敦,我沒有告訴穆麗爾喬治跟我說了什麽,或者他現在的模樣,隻是讓她寬心,說喬治挺好的,很高興,很用功,而且似乎是過著一種高尚而嚴肅的生活。六個月之後喬治迴國了。穆麗爾請我去提爾比過周末;菲爾迪會陪著莉亞·瑪卡特來聽喬治演奏,特別希望我也到場。我接受了邀請。穆麗爾在車站接我。


    “你覺得喬治怎麽樣?”我問。


    “他現在很胖,但是精神很好。我覺得他大概迴到了家裏也挺開心的,很會討好他的父親。”


    “這倒是很讓我高興。”


    “哦,天呐,我真希望莉亞·瑪卡特會覺得他彈不了鋼琴。我們都擔心極了。”


    “那恐怕喬治會大失所望。”


    “生活裏到處都是失望,”穆麗爾迴得很幹脆,“所有人都得學會麵對。”


    我被她逗笑了。我們正坐在一輛勞斯萊斯之中,前座除了司機還有一個男仆。穆麗爾脖子上的珍珠項鏈大概花了五萬英鎊。隻不過我也想起來,英王生日時授予了三個人貴族頭銜,阿道弗斯·布蘭德爵士並不在其列。


    莉亞·瑪卡特來了就要走。那一晚她在布萊頓有演出,周日早上會坐車來提爾比用午餐。她當天要迴倫敦,因為周一在曼徹斯特還有場音樂會。聽喬治彈琴就放在周日下午。


    “他練得很刻苦,”他的母親說,“所以沒跟我來迎接你。”


    我們在莊園的大門處轉了進去,一條通往別墅的大道氣勢恢宏,兩側列著榆木。我發現這裏沒有要開派對的跡象。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布蘭德老夫人。之前一直很好奇想見她,在頭腦中有一個過目難忘的形象:一個獨自住在波特蘭大街的猶太老夫人,以獨裁者的氣勢管理著家務,事無巨細都要她來定奪。她本人也沒有讓我失望。隻是高大,但並不胖,看上去敦實有力。她麵容很明顯是希伯來人,上嘴唇的汗毛很濃重,棕色的假發有種難以理解的金屬質地。裙子很奢華,繡著黑色的凸花紋,胸口有一排巨大的鑽石五角星。脖子是一條鑽石項鏈,滿是皺紋的手上也不止一個閃亮的鑽石戒指。她的嗓音有些刺耳,德語的口音很重。我被引見的時候,她用那雙有神的眼睛盯著我看,利落地給我下了定論,而且至少在我的觀察裏,她一點也沒有掩飾她對我的判斷是負麵的。


    “你認識我的兄弟費迪南德已經很多年了,是不是啊?”她問道,其中的r音都是從喉嚨深處發出的舌音。“我的兄弟費迪南德一直跟很有地位的人來往。穆麗爾,阿道弗斯爵士人在哪裏?他知不知道客人已經到了?還有,你把喬治喊來吧。要是現在還彈不熟,明天也不用彈了。”


    穆麗爾解釋道,弗雷迪和秘書要把這一輪高爾夫球打完,另外她也通知了喬治我已經到了。布蘭德老夫人看上去似乎對這份解答頗不以為意,又轉過來跟我說道:


    “我的兒媳說你去過意大利?”


    “是的,我剛從那裏迴來。”


    “那是個美麗的國家。最近國王怎麽樣?”


    我說我不清楚。


    “他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我就認識他,當時身子就很弱,他的母親瑪格麗塔王後跟我是好朋友。他們都以為他就會一直單身了,愛上黑山公主的時候奧斯塔公爵夫人可生氣了。[31]”


    她似乎屬於一個早已逝去的時代,但依然很敏銳,我想任何微小的細節都逃不過她犀利的眼睛。弗雷迪很快就進來了,穿著他那身高爾夫球服[32]像模像樣的。這個從來都頤指氣使的男人,胡須都花白了,但是見到老太太顯然一下變成自己最聽話和懂事的樣子,不僅有趣,也很感人。然後喬治進來了。他大概一輩子沒這麽胖過,但聽取了我的意見,把頭發剪了。臉上的少年氣漸漸沒有了,身子依然是一個強健、結實的年輕人。喬治用下午茶的樣子讓人欣慰,吃了那麽多的三明治,那麽多大塊的蛋糕。他依然有一個小男孩的好胃口。父親注視著兒子,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而我看到喬治的樣子也一點不奇怪他們都這麽掛念他。他有一種聰明,一種魅力,和一種熱情,讓身邊的人不自覺地舒暢。而他的舉止總是很大方、坦誠,好像他生來就有一種讓人親近的真摯友好。我不知道是奶奶打過招唿,還是出於他善良的本質,總之他很明顯特別花了力氣在討好父親;而從他父親柔和的眼神,從他仔細聽取兒子每一句話的樣子,從他那副快樂、驕傲和幸福的表情裏,你就能感受到過去兩年父子疏離對他是多麽痛苦的事情。他太愛喬治了。


    我們早上打了場三人的高爾夫球賽,穆麗爾不在,因為要去參加彌撒,下午一點鍾菲爾迪坐著莉亞·瑪卡特的汽車到了。我們都坐到桌前用午餐。當然我熟知莉亞·瑪卡特的大名,她被認為是歐洲最好的女鋼琴家。她和菲爾迪是多年的好朋友,後者的關注和慷慨在她演奏生涯的初期發揮了很大作用,這迴也是菲爾迪安排讓她來評判喬治的潛力。曾有一段時間,我隻要有機會就去聽她彈琴。她的演奏一點不做作,就像鳥兒歌唱一樣,仿佛出乎天性,一點也不費力;音符從她輕盈的指間淌出,如水銀瀉地,有種讓人琢磨不透的靈動之感,就好像那些複雜的節奏都是她即興發揮的。他們那時都告訴我,莉亞·瑪卡特有著不可思議的技巧。聽她彈琴給了我很多愉悅,但我說不準有多少是因為音樂,而有多少是因為這個彈琴的人。見到那時候的她,你想不到一個人還能輕空縹緲成這樣,而這樣仙子般的人指下卻有雷霆萬鈞的力道。


    她很消瘦,皮膚蒼白,眼睛特別大,再加上一頭讓人讚歎的黑發;坐在鋼琴前她會現出一副孩童般悵惘的表情,極其動人。她的美好像不屬於人間,彈琴的時候緊閉的嘴唇上那淺淺的笑容,如同憶起了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不過現在年過四十,她已經不像一個仙子了,身材和臉孔都變寬,也沒了過去那種迷人的疏離感,而是因為一連串的成功顯得威嚴起來。莉亞·瑪卡特的活力就好像生來就有一束聚光燈打在自己身上,如同聖人的光環。她其實對別人的事沒有多大興趣,但因為性情隨和,再加上對俗世有足夠體認,所以參與起來也能興高采烈。她主導了餐桌上的談話,但也沒有霸占它。喬治話很少。時不時莉亞·瑪卡特會掃他一眼,但沒有要拉他進入對話的意思。我是在場唯一個非猶太人。除了老夫人之外,所有人的英語都無可挑剔,但我有個揮之不去的感覺——他們說話的方式跟英國人不同;在我看來,他們的元音更圓潤,毫無疑問聲音更響,字詞也不是從唇間落下,而是噴湧而出。我覺得如果我是在另一房間,聽不清具體說了什麽,而隻能聽到語調,我會以為他們正在用一門外語對話。這種效果讓我略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莉亞·瑪卡特希望六點能出發迴倫敦,所以計劃讓喬治在四點表演。不管試奏結果如何,她一離開,我會成為這個圈子裏唯一的非家庭成員,恐怕會礙事,所以假稱第二天早上在城裏還有安排,問她是否可以用車捎我一程。


    快到四點的時候我們紛紛踱入客廳。布蘭德老夫人和菲爾迪坐在沙發上;弗雷迪、穆麗爾和我在扶手椅中坐定;莉亞·瑪卡特一個人坐在一張詹姆斯時期的高背椅中[33],這是她不經意間挑的位子,卻顯得像是王座一般;橄欖色的肌膚,襯以一襲黃色長裙,讓她顯得非常端麗。一雙眼睛依舊顧盼生姿;今晚的妝很濃,嘴唇是猩紅色的。


    喬治一點也看不出緊張。我和他父母進去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了鋼琴邊,靜靜地看我們坐下,還朝我幾乎不可察覺地笑了笑。看到我們都坐舒服了,他開始演奏。彈的是肖邦。那兩首華爾茲我都熟悉,一首是波洛奈茲舞曲,一首是練習曲。喬治彈得激情洋溢。可惜音樂我懂得太少,無法精準地描繪他的演奏。那裏麵有種力量,一種年輕的張揚,但我覺得他似乎沒有抓到對我來說肖邦的獨特魅力,那種溫柔,那種不安的憂鬱,那種若有所失的歡喜,和微微淡入迴憶的浪漫,總讓我想起某件維多利亞早期的紀念品。可我還是有那種模糊的感受,模糊到幾乎察覺不到,就是喬治的雙手沒有完全同步。我看了看菲爾迪,注意到他朝自己的姐姐露出微微驚訝的表情。穆麗爾的眼神本來一直放在演奏者身上,不過很快垂下了目光,剩餘的時間都看著地板。弗雷迪也看著自己的兒子,目光鎮定,但如果我沒有看走眼,他的臉色變得慘白,表情裏似乎掩飾不住痛苦。音樂流淌在這個家族的血液中,他們每個人從出生起就能聽到全世界最好的鋼琴家,憑直覺就能判斷琴藝的高下。唯一一個從臉上看不出情緒的是莉亞·瑪卡特。她聽得很仔細,像壁龕裏的塑像一樣不為所動。


    喬治終於彈完了,坐著轉過來麵對著莉亞·瑪卡特。他沒有說話。


    “你希望我告訴你什麽?”她問道。


    兩人深深地對視著。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假以時日,我是否有機會成為第一流的鋼琴家。”


    “那是癡人說夢了。”


    屋裏頓時一絲聲音都聽不到。弗雷迪的頭垂下來,看著腳邊的地毯。妻子伸出手來,將弗雷迪的手握住。而喬治的眼神始終在莉亞·瑪卡特身上,沒有轉開。


    “菲爾迪已經把原委都告訴我了,”她終於說道,“不用琢磨我是不是被他們影響了。這一切對我來說全都不算什麽。”她手臂一揮,示意她所說的“這一切”包括這間華美的客廳、客廳裏精致的家具、擺件,以及我們所有人。“如果我看出來你有成為藝術家的潛質,我毫不猶疑就會勸你為了藝術拋棄一切。藝術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和藝術相比,財富、地位、權力,都一文不值。”她看我們的表情是那麽真摯,讓人全然不覺得有任何無禮之處。“除了我們這些藝術家,其他人都不算數。是藝術家給了世界意義。你們隻是我們的素材。”


    和他們一起被歸在“其他人”這個類別裏,我聽著也高興不起來;但似乎這不是當下最要緊的事。


    “當然,看得出來你下了很大的功夫,不要以為那些都白費了。會彈鋼琴永遠能給你帶來快樂,在欣賞偉大演奏家的時候,尋常人也難以想象你能從中得到的樂趣。看看你的手吧。那不是鋼琴家的手。”


    我不由自主朝他的雙手掃了一眼。之前從來沒有留心過。喬治那雙胖乎乎的手掌上,手指全都那麽短、那麽粗壯,簡直嚇了我一跳。


    “你的聽力也有些小問題。在我看來,你最多隻能成為一個頗有實力的業餘琴手,可在藝術之中,業餘和專業之間的差別是無法估量的。”


    喬治沒有迴應。隻因為他臉上的確一片慘白,大家才沒有懷疑他真的聽到了讓自己所有希望破碎的這些話。接下來所有人的寂靜也很可怕。莉亞·瑪卡特的雙眼中突然滿是淚水。


    “但也不要隻聽我的一家之言,”她說,“說到底,我也有可能會錯的。再去問問別人吧。你們都知道帕岱萊夫斯基琴藝高超之外,為人也很慷慨,我會寫信給他,你就可以過去彈給他聽了。我確信他一定會同意的。”


    喬治此時露出了一絲微笑。他教養很好,不管此時心情如何起伏,也不希望讓別人太為難。


    “我覺得沒有必要了,您的裁定我願意接受。說實話,我在慕尼黑的老師差不多也是這個意思。”


    他從鋼琴邊走開,點了一支煙。氣氛鬆弛了一些。其他人也敢在椅子裏動一動了。莉亞·瑪卡特朝喬治微笑道:


    “要我彈琴給你聽嗎?”


    “當然,請。”


    她站起來,走到了鋼琴邊,把滿手的戒指取了下來。彈的是巴赫。雖然不知道這些作品的名字,但我聽得出法蘭西風味濃鬱的德國小宮廷裏那些僵化的禮儀,聽得出中產市民那種不放縱、不鋪張的自在,聽得出村莊公共綠地上的舞蹈,聽得出一棵棵像聖誕樹一般的德國林木,聽得出陽光落在廣袤的德國鄉野,聽得出一股溫馨之意;我的鼻孔有暖洋洋的泥土的氣息,意識到某種茁壯的力量在孕育萬物的大地裏紮根,體會到某種超越時間的原始的力量,一旦升到空中就會消散。她彈得優美極了,超凡的技藝聽來卻很輕柔,讓你想起照亮夏日黃昏的一輪圓月。我還留了個心思,觀察周圍的人如何忘我地享受著這場表演。他們太專心致誌了,我全心地希望自己也能和他們一樣,任由音樂奪走我的心魄,給我無上的快樂。莉亞·瑪卡特彈完了,有一抹微笑停留在她唇間。喬治嗤地笑了一聲。


    “這樣一來我哪裏還能存有他想呢。”他說。


    這時仆人們把下午茶送了進來,吃完之後我和莉亞·瑪卡特與眾人道別,上了車。去倫敦的路上,她的話沒有停過,就算沒有聊得妙趣橫生,但熱情無比充沛;她告訴我早年間在曼徹斯特的情形,和入行之初的艱難。這真是個有趣的人。她甚至沒有提起喬治;這對她來說是無足輕重的小事,過去了便忘記了。


    接下來在提爾比發生的事情我們就不清楚了。我和莉亞·瑪卡特離開之後,喬治去了天台,很快父親也跟了出來。弗雷迪今日算是大功告成,但是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性情裏有種不屬於他那個性別的敏感,對喬治的痛楚感同身受,這讓他心都碎了。那一刻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愛自己的兒子。喬治見到他出來,微微一笑。弗雷迪的聲音都啞了。他的父愛一時間翻湧上來,就要拱手讓出勝利的果實。


    “這樣吧,小夥子,”他說道,“你這麽失望我也難受極了。你要不要再去慕尼黑待一年,然後我們再看?”


    喬治搖搖頭。


    “不去了,去了也沒用。你們給的機會很公平,就這樣吧。”


    “不要太往心裏去。”


    “你看,這世界上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彈鋼琴,但還是一點希望都沒有。細想的話真覺得太蠢了。”


    喬治努力做出剛強的樣子,但笑容依然很淒涼。


    “你想不想周遊世界?就找一個你牛津的好哥們一起去,費用全由我來承擔。那麽久以來你都隻顧著刻苦練習。”


    “太感謝了,爸爸,這事我們往後再聊。現在我隻想去散散步。”


    “要不要我陪著你。”


    “我還是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這時喬治的舉動很怪異,他伸手勾住了父親的脖子,親了一下父親的嘴唇;接著他動情地笑了笑,短促的笑聲似乎別有意味,然後就走開了。弗雷迪迴到客廳,他的母親、菲爾迪、穆麗爾還坐在那裏。


    “弗雷迪,你幹嗎不讓這小孩趕緊結婚呢?”老太太問道。“他二十三了。結了婚就不會記掛那些煩心事,要是再有了孩子,他就會跟所有人一樣安定下來的。”


    “媽媽,你讓他娶誰啊?”阿道弗斯爵士微笑著問道。


    “這有什麽難的?弗瑞林豪森夫人那天來看我,帶著她的女兒維奧利特。這小姑娘就很好,又能繼承家裏一大筆錢。弗瑞林豪森夫人言語中透露的意思是,如果能找到個好人家,她和她的先生雅各布爵士會出好大一筆嫁妝。”


    穆麗爾臉一紅,說道:


    “我討厭這個弗瑞林豪森夫人。現在催喬治結婚還太小,憑他的家境,任何人家的姑娘都娶得到。”


    布蘭德老太太嚴厲地掃了兒媳一眼。


    “你一向是個傻姑娘,米裏亞姆。”她說道,這個名字穆麗爾已經丟了很多年了。“隻要我還活著,絕不會允許你犯傻的。”


    她完全聽懂了兒媳的意思,穆麗爾其實就在說希望喬治娶一個非猶太人,但是她也明白,隻在自己還在世,弗雷迪和穆麗爾都沒有膽子透露這個想法。


    隻不過喬治沒有去散步。大概是射擊的季節到了,他忽然有了想法要去放槍的地方看一看。母親給他的那把槍去了德國之後再也沒有用過,他就擦拭了起來。突然仆人被槍聲嚇了一跳,到獵具室一看,喬治倒在地上,傷口正在心髒的位置。照現場推斷,是槍上了膛之後,喬治在把玩時不小心走火射中了自己。這樣的意外報紙裏常會讀到的。


    [1]收錄於1931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用第一人稱單數寫作的六個故事》(sixstorieswritteninthefirstpersonsingr)。“異邦穀田”,出自濟慈的詩《夜鶯頌》。詩中描寫《聖經》人物路得在丈夫死後跟隨婆婆迴到以色列,在“異邦的穀田中落淚”。


    [2]maxbeerbohm(1872—1956),英國漫畫家、作家,主要作品有《二十五個紳士的漫畫》和長篇小說《朱萊卡·多森》等。比爾博姆最有名的才華就是用戲仿、誇張的手法表現和他同時代的名人。


    [3]aubreybeardsley(1872—1898),英國插畫家,畫風深受e.伯恩-瓊斯和日本版畫的影響,是新藝術運動大力倡導的曲線黑白裝飾插畫的大師。


    [4]或取自賀拉斯的詩句,形容最初的航海者,勇敢得好像胸口有橡木和三重銅甲護身。


    [5]《聖經》記載,耶利哥是西亞死海以北古城,祭司吹響號角之後城牆便神奇倒塌。


    [6]brougham,一種馭者座在車廂外的四輪轎式馬車。


    [7]lilngtry(1853—1929),英國名媛,後來成為演員和製片人。


    [8]1839年,埃林頓伯爵十三世出資,模仿中世紀情景,組織了一場規模宏大的騎士比武大賽(eglintontournament)。騎士比武的冠軍常把勝利獻給在場的一位女士,稱為“愛與美的皇後”(queenofloveandbeauty)。


    [9]此處原文為法語。


    [10]都是猶太人常用的名字。


    [11]米裏亞姆(miriam)是猶太人常用的名字,穆麗爾(muriel)則源自凱爾特語。


    [12]由英國細木家具製作大師托馬斯·齊彭代爾(thomaschippendale,1718—1779)所倡導的裝飾風格。此處很可能指由他本人或其工場製作的家具。


    [13]joshuareynolds(1723—1792),英國肖像畫家、藝術理論家,創建皇家美術院(1768)並任院長。


    [14]thomasgainsborough(1727—1788),英國肖像畫和風景畫家,皇家美術院的籌建會員;受凡·代克影響,發展出一種高雅、嚴整的的肖像畫風格;後受寵於皇室。


    [15]oldcrome,即johncrome(1768—1821),英國風景畫家,諾裏奇畫派的創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


    [16]richardwilson(1714—1782),威爾士風景畫家,旅居意大利多年後主要創作整齊、明朗的意大利式風景畫,影響了透納和康斯太勃爾。


    [17]mylesbirketfoster(1825—1899),英國插畫家、水彩畫家,主題以英國鄉間風物為主,去世時被《泰晤士報》稱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受歡迎的水彩畫家”。


    [18]carlodolci(1616—1686),十七世紀最重要的佛羅倫薩畫家,主要創作宗教題材的作品,畫風極為細致、飽滿。


    [19]greatexhibition,1851年在倫敦舉辦的首屆世博會。


    [20]高爾夫球中的選手等級以“差點”表示,即高於標準杆多少杆;“零差點”(scratch)也可用來籠統形容一位高爾夫球手達到了頂尖水平。


    [21]三位均為法國畫家,朗克雷(nichncret,1690—1743)和佩特(jean-baptistepater,1695—1736)都被認為在風格上效法華托(antoinewatteau,1684—1721),最主要的主題都是以一種明麗、雅致的洛可可風格描繪鄉間遊樂的場麵。


    [22]beano,雇主一年一度招待雇工的宴會,因席間必有熏肉豆子拚盤,故名。


    [23]ignacypaderewski(1860—1941),波蘭鋼琴家、作曲家、政治家,十九世紀末曾在美國巡演,廣受歡迎。一戰期間致力於波蘭獨立運動,1919年一度出任新波蘭的首任總理。


    [24]應指兩次為情人放棄繼承權的卡羅爾二世(carolii,1893—1953)。


    [25]pellegrinoaretusi(約1460—1523),又被稱為“摩德納的佩萊格裏尼”(pellegrinidemodena),意大利畫家,出生於摩德納,後成為拉斐爾的助手。


    [26]指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流行的踝部特別寬大的褲子。


    [27]此處原文為德語:bierstube,指以賣啤酒為主的酒吧。


    [28]德語中較親近的對話者之間所用的第二人稱。


    [29]queen’shall,建於1893年的倫敦音樂廳,毀於1941年的德軍轟炸,之前一直是英國最主要的音樂表演場館。


    [30]grosvenorsquare,倫敦西部梅費爾區的花園廣場,在二戰之前都是英國最時髦的區域之一,有眾多貴族宅邸。


    [31]瑪格麗塔王後(queenmargherita,1851—1926)的丈夫是翁貝托一世,她的兒子維克托·伊曼紐爾三世(victoremmanueliii,1869—1947)是意大利的末代國王,1896年與黑山公主埃萊娜結婚。奧斯塔公爵與這位國王是表親。


    [32]plusfours,指舊時男子打高爾夫球時穿的寬大運動褲,比普通燈籠褲長四寸而得名。


    [33]詹姆斯時期的古董家具大多由深色橡木製作,高背椅的椅背幾乎垂直於坐席,雕刻的花紋莊嚴繁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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