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忠廉跟梁懷玉告罪,琢磨了一路的說辭說了兩遍,也沒見他睜眼,寒冬臘月,額頭上竟然滲出了一層汗,看著也是怪可憐的。


    所有人陪著他等了會兒,梁懷玉始終沒睜眼,歪著頭看起來好像睡過去了。


    殷清瑤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梁大人,不如讓大家先散散,該幹啥幹啥去,您跟方大人有啥話你們進屋說?”


    梁懷玉這才睜開眼,眼神斜了一眼滿院子的人,直起身子,淡淡吩咐道:“那就都散了吧,該幹啥幹啥。”


    殷清瑤跟殷老五對視一眼,殷老五眼神詢問她縣太爺該怎麽辦。殷清瑤給他使了個眼色,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殷老五再問,那到底該怎麽辦?


    父女倆眼神交流著出了院子。家裏其他人也都跟著散了,方忠廉帶來的人都退出去在院子外麵守著,梁懷玉看了一眼方忠廉,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方大人,咱們之間的舊賬還沒翻過去,你現在又長新能耐了,轄內不是反賊就是土匪……是不是覺得朝廷沒治你的罪,就是不追究了?”


    方忠廉渾身冒冷汗,後背也被汗水浸濕,連忙躬身作揖,腦袋都快垂到地上了。


    “下官惶恐,是下官辦事不力,下官一定徹查此事,給小王爺一個交代!”


    梁懷玉冷冷地看著他說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想來也是有些人脈的。但是不拿出些真本事,天天混吃等死,就是讓你升上去你也隻會禍害百姓。”


    “幹脆我替你上書一封遞到宮中,直接罷了你的官,也省得你天天費勁兒往上鑽營,豈不是很完美?”


    這番話是在暗諷他不務正業,尋機鑽營巴結上司。這件事兒他既然沒通知縣裏,直接把人送到府城,那就是不打算讓他插手。


    沒有透露消息,人卻巴巴地趕上來請罪,消息倒是夠靈通的。不知道跟這件事兒有關係,來試探他的虛實,還是想借機攀附他。


    不管是哪一種,都落不著好,方忠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下官不是這個意思,下官,下官……”


    梁懷玉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先把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管好再去想別的,要都像你這麽無能,咱們大梁朝還談什麽未來……你且先迴去吧,別在這兒紮眼。”


    說罷,梁懷玉起身整理了衣襟迴房間去了。方忠廉才感覺自己渾身凝滯的血液又重新開始流動,起身時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跌坐在地上。


    這是追究他還是不追究?


    抬頭環顧四周,山溝溝裏什麽時候多出來一棟這樣精致漂亮的宅院?想到下麵的人匯報,梁懷玉在板蠶村遇到盜匪,他到現在才反應過來,真正讓梁懷玉生氣的不是他遇上盜匪,而是盜匪動了不該動的人。


    誰是那個不該動的人?


    “來人!”方忠廉從地上站起來,整理整理衣冠,他帶來的人馬都在外麵候著,這會兒魚貫進來,躬身聽候吩咐,“迴縣衙!徹查此事!”


    要保住頭上的烏紗帽,就得把這件事兒查清楚了。


    方忠廉迴頭看了一眼院子,低聲囑咐了幾句,兩個吏目應了聲是,站在原地看著一行人離去。


    縣裏來人,裏正林全得了消息,早就在村口候著,等縣太爺過來的時候上前見禮。他心中又激動又害怕,不知道發生了啥事兒,這次竟然連縣太爺都出動了。


    在五房的時候方忠廉姿態放得有多低,現在姿態就有多高,板蠶村的裏正,說白了連個官兒都不是,以前那是連見他的機會都沒有的。


    林全也不敢問發生了什麽事兒,等他們走遠之後,看向留下來的兩個吏目。


    “兩位大人不如到家裏坐坐?”


    兩個人本來就是要留下來的,順勢就進了林全家裏。人都走了,王福終於鼓起勇氣跑到五房門口,見裏麵一切如常才鬆了口氣。


    好幾次殷清瑤都瞧見他了,知道他是擔心才一趟一趟過來。


    “王福哥,我家沒啥事兒,你跟大娘說一聲別擔心。進來喝杯茶吧!”


    “你們沒事兒我就放心了,我娘從昨天晚上看見錢賴子迴來到現在都沒睡好,昨天晚上……”


    他的臉色不太好,那幾聲慘叫叫的人心裏發麻,但是今天上午,殷清瑤還能笑嘻嘻地跟他說話,縣太爺也沒有把他們抓走,那就應該不是他想的那樣。


    “劉嬸子跟錢大花呢?”


    殷清瑤挑眉道:“昨天太晚了,我就留她們在家裏住下了。”


    劉氏跟錢大花母女倆人昨晚提心吊膽也沒休息好,這會兒從後院出來,兩個人的神色看起來也都很慌亂,到嘴邊的話也不敢問。


    “劉嬸子,錢賴子是錢賴子,你們不用擔心,正好跟王福大哥你們一起迴去吧!”


    劉氏哎了一聲,上前一隻手抓著王福,一隻手拉著錢大花往外走。


    “錢賴子呢?”王福被拉著走了幾步,實在沒忍住疑惑問道,“我昨晚不是見你們一家三口都來了?咋就你們倆人呢?”


    劉氏用一種驚恐複雜的神色看了他一眼,低頭說道:“以後別跟我說錢賴子,他差點把我們連累死,從此以後我們沒關係!”


    說完生怕被錢賴子連累似的,逃也似的一口氣兒竄迴家。


    從吏目那兒打聽到消息的林全驚道:“咱們板蠶村來了盜匪?縣太爺是為了盜匪來的?這跟五房有什麽關係?”


    很多消息吏目知道的也不真切,但是看縣太爺的態度和殷家五房的情形,不難猜出事情的經過。但是還要證實,要取證。


    “我們就是下來調查這件事兒的,昨天晚上你們有沒有發現什麽不對?或者誰有什麽線索可以來向我們稟報。”


    五房的新宅子距離太遠了,昨天晚上林全根本沒聽見什麽動靜,要說線索……


    “昨晚我們村裏遊手好閑的錢賴子夫妻倆在外麵吵架算不算線索?”


    若是以前,吏目肯定要嗬斥兩句,這樣的雞毛蒜皮也敢給他們稟報,但是現在,他們隻知道貴人在此處遇到盜匪,具體是怎麽迴事一無所知。


    “說詳細點兒。”


    殷老七昨天晚上隱約聽到一點動靜,但是距離實在太遠了,直到今天早上才知道昨天晚上五房的事兒,去五房的路上被吏目攔了,盤問一番才放過去。


    劉氏跟錢大花迴到家裏就把門反鎖了,出來倒水的崔氏看著奇怪,過了不到一刻鍾又有吏目模樣的差役敲他家的門。


    出去一打聽才知道五房昨晚進了賊。


    慌張跑迴家裏把打聽到的消息跟殷老三嘀咕了一陣兒,還沒說完就聽見王氏在院子裏大聲嚷嚷:“爹,娘,老五家裏出事兒了!聽說昨晚進賊了,王福都看見了,地上還有血呢,也不知道是誰的!”


    她的語氣雖然是慌張,但在屋子裏的崔氏怎麽都覺著她此時心裏肯定是幸災樂禍多一點。


    開門出去,大家都從屋子裏出來。


    “你說啥?”


    身體好起來的殷巧手從裏間出來,急道,“你把話說清楚,有人受傷沒有?我去看看!”


    “咱家老五要是有事兒肯定是那個掃把星克的!”林氏嘴上罵著,腳底下沒閑著,提上鞋用手一扣穿上,“讓他們不知道收斂,遭報應了吧!”


    “你說的這是啥話!”殷巧手喝道,“大過年的,別找晦氣!”


    林氏不服氣道:“這是我的事兒嗎?是人家別人惦記上老五家了!咱家老五啥脾性你不知道?要不是那對愛出風頭的母女,老五至於跟咱們離心嗎……”


    “我得去看看。”


    一家人浩浩蕩蕩跑到村口五房的新宅子。


    林氏還是頭一次出門來五房,看著麵前氣派的新宅子,心裏一酸,惡狠狠地罵道,“不是愛出風頭是什麽!這麽紮眼的房子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有錢是吧!李柔娘呢?死了嗎?沒死還不趕緊滾出來!老五要是有點啥事兒我劈了你!”


    剛送走縣太爺的殷老五聽見自家娘的聲音先是一愣,他娘輕易不出門,印象中都沒見她出過幾次門,怎麽現在過來了?


    想到昨晚的兇險,他娘肯定是關心他,初時心中覺得很暖,他娘雖然不怎麽喜歡他們五房,但至少還是關心他們的,結果聽見她嘴裏罵的。


    心立刻冷了半截。


    殷老七在門口跟老宅的大部隊匯合,這會兒都在。


    “娘,您胡說什麽呢,這件事兒跟柔娘有什麽關係?”


    林氏瞪了他一眼,語重心長道:“咋沒關係,都是她克的你,娘早就跟你說過,李柔娘就是個掃把星,你非要跟她過……你瞅瞅這地上,這是……”


    地上的血跡已經用清水衝了,許三下手很重,但是沒有多少血跡,地上除了一灘清水,別的什麽也沒有,林氏到嘴邊的話卡了殼。


    殷清瑤從屋裏出來,抱著手臂說道:“我今天早上洗臉的水潑在那兒了,奶你看出來啥了?”


    二房和三房的人進來眼睛就到處亂瞅,沒跟上她,而且二房跟三房現在被殷樂安收拾得很服貼,本來就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來的,這會兒眼睛正抓緊時間往門口鎖著的房間裏看。


    氣氛有一點點的尷尬。


    林氏抿抿嘴唇,沒看她,對著殷老五問道:“老五啊,我聽人說家裏昨天晚上遭賊了,賊人呢?抓住了沒有?”


    殷老五態度緩和下來。


    “爹,娘,你們放心吧,賊人抓住了,外麵冷,咱們進屋說話。”


    “五哥,真沒事兒嗎?”


    殷老六跟殷老七是真正關心他,殷老五拍拍他們的肩膀說道:“沒事,咱們進屋說吧。”


    屋裏燒了地龍,一進門就能感受到溫暖,王氏翻了個白眼,眼睛瞅向雕花的木床,胳膊肘碰了碰殷老二,殷老二也在到處看,不過他看得跟王氏不一樣,他看見的是桌子上放著的茶具上,不是上好的料子,但卻是一整套的功夫茶具,紫砂壺!


    因為偶爾待客,屋子裏放了小馬紮,上手有兩個圈椅,讓給殷巧手和林氏坐,林氏習慣坐在炕上盤腿,剛坐在圈椅上還有點不習慣,兩隻腳抬到半截又放下去。


    抬頭正看見崔氏盯著旁邊的屏風,心中不喜。


    “這才賺了多少錢就開始奢侈了,要我說還是土炕最舒服,盤腿坐在上麵多暖和!這些東西又花錢又不舒服。”


    “還有那個茶壺,烏漆墨黑的,一杯茶還不夠一口喝的。”


    “再看這個屋子裏最沒用的就是那個屏風,你說你們賺了多少錢就這麽浪費!”


    李柔娘本是打算進來的,在門口被殷清瑤攔了。進去幹什麽,進去了,小心伺候著也落不得好,不進去頂多就是讓林氏再罵幾句,反正聽不見也不生氣。


    一屋子人,除了殷老六和殷老七,旁人隻有羨慕嫉妒的份兒。


    殷老五張嘴想解釋,卻發現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而且對挑刺兒的人來說,你說什麽他都能反駁。


    不過殷老五確實不會為自己辯解。


    殷清瑤今天穿的是一件煙灰色立領小襖,雖然看起來灰撲撲的,但表麵的料子都是貨真價實的絲綢。這件不夠亮眼,迴房間從櫃子裏翻出一件七彩的織花雲錦,所有的衣服裏麵,這一件最是閃耀。


    翻找的過程中她的氣就消了,覺得自己現在的心態不如從前,何必爭一時意氣。


    長舒了一口氣,旁人怎麽看待自己又有什麽意義呢,隻要自己的日子舒心就行。


    放平心態從房間出來,梁懷玉無聊地在院子裏走來走去,聽見開門的聲音抬頭看她一眼,見她身上穿的還是煙灰色小襖,癟了癟嘴,覺得沒意思。


    “是我就換上最好看的衣裳氣死他們。父母是有生恩養恩,但也沒必要慣著他們,父慈子才孝……”


    殷清瑤眨巴眨巴眼睛笑道:“是啊,父慈子才孝,我爹對我很好,所以我爹的娘親兄弟,我多擔待點兒也沒什麽。高度不一樣,他們看的是眼前的小利小義,我看的是我們這個小家。”


    “我不是我爹,也無法替他做決定,我能做的就是尊重他,相信他。”


    “老五,以前我們沒來過,不知道你這新宅子拾掇得這麽好,咱爹娘年紀大了,冬天又冷,你要是有孝心的話就把咱爹娘接過來住幾天。”


    殷老二捏著茶杯,幾杯熱茶下肚,話匣子就打開了。


    “你比哥哥們混得好,咱爹娘的事兒上你多操點心。”


    殷老三也附和道:“就是,咱爹娘年紀大了,我跟二哥不用你管,但是咱爹娘吃了一輩子苦,把咱們兄弟幾個拉扯大不容易。做人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我要是你早就把咱爹娘接過來一起住了。”


    “他們老兩口一頓飯能吃多少,再說了,你家還養著下人呢。聽說你們家的下人頓頓還得吃肉,可比咱爹娘享福多了。”


    林氏眼睛亮了亮,重新打量了房間裏的擺設,剛才還處處都是毛病的房間這會兒看起來竟然格外順眼。


    “讓我們來住也不是不行,靜嫻還沒嫁人呢,我得帶著她一起……”


    殷巧手咳嗽幾聲沒說話。


    王氏眼珠子轉了轉,順著說道:“那肯定得讓小姑來啊,小姑不是說了人家了,到時候從五房出嫁,婆家肯定高看咱們一眼。”


    提起這個崔氏趕忙接話。


    “我們家樂琪過了年都十六了,老大不小了,到現在也沒說上合適的人家,老五啊,你看靜嫻自己一個人在這兒孤單的話,讓樂琪來陪著一起做個伴兒豈不是更好!”


    剛才還想著不跟他們一般見識的殷清瑤聽見你一句我一句明目張膽的算計,在院子裏氣笑了。


    梁懷玉給她一個幸災樂禍的眼神,殷清瑤實在沒忍住,大步走過去正準備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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