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和二十八年,二月一十三日,匈奴右賢王勾結國賊,大破北朔國門耀州。風雪關鏖戰三日,戰死守軍十餘萬,其中副將、參將各戰死一名,及下守備六名,千總把總等達二十五人者。百姓死及失蹤者十五餘萬。


    同時,匈奴新任大單於烏達爾率精兵從東極博州走道,對風雪關形成夾擊之勢,風雪關總兵程肅棄城讓道,匈奴兩兵匯合。蠻夷入侵,朝向靖湖,劍指帝都。


    加急消息快馬送入帝都兆京,深夜,當今聖上葉正霖聽聞消息後,立刻從床上跳起來,他捏著那道繡著七瓣梅花圖案的密卷,赤著腳在地上來迴踱步,不一會兒,葉正霖便一臉青筋地將密卷撕得粉碎,並詔令當朝重臣連夜進宮,商討政事。


    那是兆京皇宮的一個不眠之夜,不僅是眾位大臣沒睡,連嬪妃皇子們聽說耀州失守都是滿心惶惶。在燈火輝煌的乾坤殿中,幾位上了年歲的老臣聽聞戰敗幾欲暈倒,他人亦是滿臉青色,葉正霖見朝臣如此沒用,更是氣憤,當場杖責了幾位懼怕過度的朝臣,其中戶部員外郎袁大人還因為傷勢過重,當場就一命嗚唿了。


    除了權臣之外,另有主持兆京護都任務的幾個大營指揮使,以及數位皇子,平素頑劣荒唐的五皇子葉辭,剛剛大婚的六皇子葉宸,近日很是低調的九皇子葉詢,乃至年歲尚輕的十一皇子葉翎,近十位皇子聚集在乾坤殿中。座上的帝王一臉青黑,望著四下朝臣沉默不語,一幹朝臣亦是雙手攏入袖中,低頭彎腰,不敢支吾一聲。


    葉正霖揉著太陽穴,問,“怎麽了,平時嘴仗不是打得很厲害嗎?這下全成啞巴了?”


    葉詢低著頭,悄悄望了一眼前頭站著的五哥,以及一旁的孟玠,他們的動作同自己一樣,皆是默不作聲——消息剛剛從邊關傳來,在一切都還不知詳情的情況下,事關帝都安危,這些個老狐狸,誰都不會貿然發表任何意見。


    俊美的九皇子抿著唇,望著光亮的黑石地板,他還未將一切布置好,就發生如此重大的變故,聽聞前段日子裏程家小女兒即將舉辦及笄禮,連金諫都已發了出去,因此匈奴攻破耀州時,程三是在城中的吧?


    程三,你現在到底怎樣了?


    葉詢長袖下的雙手緊緊攥住拳頭,縱然他眼線眾多,他卻不知程三生死。


    寂靜的乾坤殿中,九皇子突然出列,“父皇,兒臣認為,匈奴入侵,戰事危機,若貿然從他地調軍阻敵,恐時間不夠,不如暫時讓程氏戴罪立功,繼續迎敵。一者程氏熟悉敵軍,二者省去掉軍時間。待敵軍退去,再量罪程氏不遲。”


    “九弟這是要叫敗軍上陣麽?耀州剛剛城破,風雪關守兵兵力折損四分有一,九弟認為,程氏軍隊此刻的士氣,合適再追敵嗎?”葉詢站位的前頭,是一座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年輕的男人,戴著精致的玉冠,著一席寬鬆的如水白衣,膝蓋上蓋著繡著金絲的厚毯子。在說話時,他始終沒有轉過身來,一直麵向著葉正霖。他的聲音很低,似乎身體不好。


    ——那是六皇子葉宸,前些日子剛剛迎娶了武寧公楊勳最寵愛的女兒為王妃,算來如今六皇子是和楊氏綁在一塊兒了。楊氏所駐守的虎門和風雪關接壤,如果程氏敗落,楊氏能分到很大的甜頭。


    葉詢恭謙地問,“不知六哥有何想法?”


    “匈奴此刻行軍已經逼近靖湖地界,程氏不適迎敵,何不調靖安王軍隊迎敵?”


    “六哥這就說笑了,靖安王手無半點兵權,何來軍隊迎敵之說?”


    “穆氏一脈把控糧鐵喉頭百年,若手下無半分兵力,這說出去未免太誇張了吧?”


    “按照大朔明律,靖地守城固然有兵,隻是這守兵多年未戰,此刻突然迎敵,還是敵方鐵騎……六哥,靖地後方便是兆京,你提議叫弱兵對強敵,是何居心?”葉詢三言兩句就將葉宸的明刀暗箭給擋了迴去。


    此刻一個稍顯輕佻的聲音插進來,“六弟,九弟心孝,為靖安王說幾句也無可厚非,你做哥哥的可要讓著他點兒。”


    說話的是站在皇子隊列第二位的五皇子葉辭,平素習慣穿著華麗誇張的他今日卻反常地著一身低調素衣,他的一番話明著是為葉詢說話,暗裏卻捅他一刀。


    葉宸自然也聽出來了,於是低低一聲應承,“五哥說的是。”


    葉辭又說道,“靖地平坦廣闊,緊鄰兆京,靖安王手握大朔糧鐵命脈,若再掌軍,哪裏顧得過來呢?”言及於此,隻見葉正霖的眼中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葉辭將這表情收入眼底,他接著道,“父皇,所以兒臣認為,靖地若無可靠軍隊禦敵,續用程氏是目下最穩妥的辦法。不知九弟是否也和為兄所思一樣?”


    葉詢吃了一記軟刀子,卻隻能躬身道,“五哥在理。”


    葉正霖思慮確實一時調不出其他軍隊禦敵,虎門楊氏一脈對於風雪關軍權蠢蠢欲動,剩下諸如霍氏,蘇氏的軍隊皆駐紮在江南,根本來不及調兵,這一想之下,確實叫程氏繼續禦敵才是上策,若是這樣,便不可馬上定程氏丟城之罪了。


    ——而葉詢,也是想要這樣的結果。他首要目的,便是先保住雪鶴。


    葉正霖又詢問了其他朝臣意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皆是跟著自己一派皇子說話,再另有幾個硬氣的年輕官員提議封鎖兆京,不得任何官員以及家眷離京,以保兆京民心,幾句話使得幾位年老朝臣紛紛倒吸涼氣。


    葉正霖看向一直沉默的孟玠,問,“孟卿,你以為如何?”


    “迴陛下,臣以為續調程氏禦敵可行。”短短的一句話,沒有任何解釋,卻如一句總結一般,金座上的葉正霖支著腦袋,閉眼片刻,低聲說道,“既然大家都認為可行,便準了吧……隻不過,程氏失職,犯此大錯,必要的懲戒還是要有的。”


    再之後,四位護城大營的指揮使同葉正霖討論了一些加強護城的事情,這些軍務上的事情,待商討完畢,天空已是微微泛著魚肚白了。


    退出乾坤殿時,葉詢抬起頭來,他的雙手攏入袖中,抬頭望著微亮的天空,眼神複雜。


    葉正霖勤政,加之邊關急報還在不斷送來,即便一夜未睡,這早朝看來也是免不了,心中有略微煩躁,葉詢甩開袖子,正欲走下台階,就聽一個聲音喚他,“九弟。”


    葉詢迴身,看見一襲素袍站在殿前的陰影中,黑色掩去半張臉,葉詢輕不可見的一皺眉,隨即行禮道,“五哥?”


    那人僅露出的半張臉扯了扯嘴角,似乎在意味深長的笑,“九弟自從西荒歸來,為兄還不曾同九弟好好敘舊呢。”


    “五哥事務繁忙,自然難以擠出時間來與弟弟一聚,”葉詢淡淡說道,“再說,戰事當頭,弟弟無心玩樂,待戰勝來敵,弟弟再好好請五哥到府上一聚。”不知怎的,葉詢今日無心與葉辭糾纏,淺淺的行了一禮後便匆匆離去。


    “怪哉,怪哉……”葉辭望著遠去的葉詢,突然輕輕感歎。


    “殿下覺得奇怪什麽?”跟隨在葉辭身後的小太監問道。


    “這小子迴來後,感覺上沒變,但確乎又變了那麽一點的樣子……”不然以他的性子,萬萬不會幫著程氏說話,畢竟,穆氏同程氏並不交好,以葉詢的處境,應該保持沉默才是,他這般急匆匆地保住程氏一脈的性命,到底是為了誰?


    “看來我這個好弟弟,在風雪關中有奇遇呢。”葉翎的嘴角微微上翹,爾後轉身,帶著侍從離開了巍峨的乾坤殿。


    此刻,北朔的天空,正曆經著風雲變幻。


    在眾位皇子朝臣散去的時候,雪鶴帶領著鶴騎返迴了燁城。


    此刻她身上的傷未好全,待過了龍首峰,是長英帶了馬車來接她。才出隧道,就見幾十人身穿素縞粗麻,在寒風中站的筆直。他們中有些人的眼眶尚是紅腫——鶴騎在耀州一戰損失慘重,除了朗雲戰死外,七隊八隊全軍覆沒,這些留守燁城的鶴騎,想是早就知道了消息。


    雪鶴的嘴唇幹裂,頭發淩亂,她看了一眼悲切的眾人,沒有說話,鑽入了馬車中。


    長英親自為雪鶴架著車,隊伍在遼闊的荒原中行駛了許久,隻聽風在他們耳際尖叫唿嘯著。


    真是奇怪,明明已經開春,為什麽還是感覺如此蒼涼?


    忍受不了這樣壓抑的氣氛,長英說道,“頭兒,你要我辦的事情已經辦妥了。”


    可是過了許久,簾子後都沒任何動靜。


    當長英以為雪鶴是睡去了的時候,她才低低應了一聲,“嗯。”


    “我們為朗雲立了一方衣冠塚,就在燁城東頭,那裏風景好,隻需一抬眼,就能看見北方的那依密林。”


    “哦,好。”


    “頭兒,”長英頓了頓,似乎在盡力壓製著自己的感情一般,“以後有我們在,不再會讓你受傷了……”


    “長英,”簾子後的聲音喑啞著,似乎疲憊不堪,“我對不起朗雲……”


    駕車的少年仰頭扯出一絲苦笑,“你已經盡力了。”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十個小隊長會有空缺的那天,他們幾人有著各種過去,卻有幸一同成長,他們笑著送朗雲出城,卻再也沒有能迎迴他的那天,甚至他的屍骨都不知在何處……


    在此後,二人便是長久的無話。


    在靠近燁城後,雪鶴撩開簾子,發現城門大開著,那不大的門洞前站著數百人,有她的小隊長們,更有很多百姓,大家身上都背著遠行的包袱,於寒風中,默默等待著雪鶴一行人的歸來。


    在看見雪鶴的馬車後,大家具是走上前去,紛紛喊道,“將軍。”


    “將軍,你的身體可有好點了?”玉珠拿著一件大氅,先是迎了上去,將大氅披著雪鶴身上。


    “不礙事了。”雪鶴對她擠出一絲笑來,爾後問等在一旁的小隊長們,“都準備好了嗎?”


    承修、長英等人皆是點頭。平安有些不理解雪鶴的決定,他問,“阿鶴,我們為什麽要棄城?這燁城不是很好嗎?為什麽要返迴關內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戎馬江山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清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清辰並收藏戎馬江山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