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耀州城的北方,此刻正有一支幾十萬的大軍飛速趕來,他們穿著清一色代表著風雪關的玄色軍服,手持長槍,一臉嚴肅。


    而這支精良之師的統領正是身著戰甲的大將軍程肅,在他身邊,是幾位特地來耀州議事的副將參將們。


    “左炎,你做前鋒,帶狼兵先去堵住他們的城門,剩下幾個帶人保護百姓撤離耀州!”程肅看了一眼北方城牆,城門已破,想來今夜當值的雪鷹已經……這個曆經無數次鏖戰的老將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極端哀傷的神色。


    他的鷹兒……


    “都聽明白了嗎?!”然,那抹哀傷隻是瞬間而過,程肅抬聲問四下。


    “明白!”幾名屬下皆是身經百戰的優秀將領,此番帶的雖不是自己的親信部下,但這些或年輕或年老的將領皆是將“得令”二字喊得朗朗——他們知道耀州二十萬守兵雖是精良中的精良,但那隻是相對於守城而言,當這二十萬人失去了火器和城牆,直麵數十萬匈奴鐵騎時,他們將失去任何優勢,


    隻是,麵對前方的危險,他們皆是一臉從容,隻因他們是軍人,軍人死社稷,身死尤榮!


    “狼兵聽我命令,殺!”左炎手握軍營中少有的騎兵,他揮刀一指前方,自己作為前鋒的領頭人,先是衝了過去!


    “殺——”八千騎兵齊齊拔出長刀,毫不猶豫地,他們跟隨著左炎的腳步,策馬跑去,一時間,大地被踏得隆隆作響,飛沙走石。


    這場驚天動地的風雪關保衛戰,因為風雪關守兵的正式加入,才真正開始上演。


    而這場戰役過程如何壯懷激烈,自有史官一一記下——那是北朔史書中重要的一筆,有關於這戰役的一切史官們用最濃烈的筆墨書寫的詳細。


    而史官不曾知道,更不談錄下的場麵,依舊在那殘肢四落的北城城牆上。


    匈奴被四落的火焰嚇破了膽,逃跑後便再也沒有人接近那個地方,而他們丟落在原地的女孩,也自然而然的認為被砸死了,南城終是出現了風雪關的正規步兵,很多匈奴的目光被吸引到了他們身上。


    允之將耀兒護送到大營後與照生碰頭,兩人帶人隨著左炎的前鋒軍隊一起穿過耀州城,匈奴的所有火力都被左炎給吸引過去,此刻城牆已經沒有多麽匈奴,經過一番搏殺後,兩人登上城牆,在幾乎被燃燒殆盡的廢墟中,照生看見了雪鶴。


    初見雪鶴時,照生隻看見她一絲不掛,全身都是鮮血和煙灰熏過的焦痕,她的頭發依舊在燃燒著,幾乎要燒到脊背,而她像是死了一般,蜷縮在黑暗裏一動不動。


    “程三……”照生終日不見表情的臉上顯出不敢相信的神色,他狠狠一抽馬鞭,不要命地飛奔過去,然後跳下馬,一瘸一拐地跑上去,跪在她身前,一摸鼻息,感知到她還有些許唿吸,頓時他欣喜若狂,但馬上他又心疼至極地看著她,他脫下衣服將雪鶴包裹住,爾後他的手在空中停頓許久,卻不知該從哪裏抱起她來。


    往日那生命力旺盛至極的女孩,總是在她麵前蹦蹦跳跳,一雙杏眼明亮如星,她喜歡跟在自己身後,不停地叫著,“照生哥哥,照生……”


    而今,看著這個馬上就要枯萎的人兒,哪裏能叫他想得到,她就幾個時辰前還同自己飲酒談天的程三?


    “程三,對不起,我來晚了……”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來,他的下巴頂著她的額頭,心中竟從來沒有這樣懼怕過。


    ——哪怕是在高闕,他被烏達爾抓住的時候,他心中也是平靜的,因為他知道雪鶴是安全的,而今,看到雪鶴這番模樣,讓他幾乎咬碎牙齒。


    他可以想象雪鶴受到了怎樣致命的傷害。


    每想一下,他的心就像被生生挖去一塊一樣。


    隨後跟來的允之見雪鶴的模樣也是狠狠吃了一驚,他頓時怒火中燒,大聲問道,“她這是怎麽了?!怎麽變成這幅模樣?那幫畜生做了什麽?!”


    “裴允之,”照生撇了允之一眼,“當初我讓你當近身護衛,不是讓你就這麽輕易離開她的。我知你這次是受程三的命令離開的,錯不在你,但是下次你要記住,若她要你離開,不論她說什麽,幹了什麽事,你隻需封上她的嘴巴,將她綁了就好。”


    他的話語冷冷的,允之卻看見他脊背上的肌肉緊緊繃著,額上青筋暴起——這是他極端暴怒的征兆。照生從來沒有如此憤怒過,他那樣薄涼,幾乎讓所有人產生他不會在意任何事情的錯覺。


    允之可以想象到,倘若照生發怒,那是怎樣可怕的一種情形。


    “我一定不會再讓她受到傷害。”允之鄭重應承道。他看雪鶴那模樣,心中難受萬分,亦是自責不已。


    “那好,我們先將程三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後,再迴來宰了這幫畜生!”最後一句,照生說的殺氣四溢。


    雪鶴被照生送往後方後,得到了軍醫細心的救治,隻是笑容再也沒有出現在她臉上過,她終日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盯著帳頂,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目光猶如一潭死水。沒有人知道她在匈奴突襲的當晚經曆了什麽,照生和允之護送她迴來後就匆匆上了戰場,她在耀州那夜的經曆終究成了一個謎團。


    隻是有人看見她在蘇醒之後,艱難地爬下床來,帶著滿身傷找到了嫂嫂,雙膝跪在她麵前,述說了程雪鷹殉國的經過。


    耀兒年幼,一聽爹爹戰死便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而那個平素柔弱的婦人則是狠狠攥著拳頭,眼眶瞬間就紅了,卻強忍著硬是沒有嗚咽出聲,這個將門出身的女子以堅韌的毅力緩緩道,“那日我與他成親之時,他便告訴我,他的身份第一是風雪關守將,其次才是我的丈夫。他說他既為守將,這顆頭顱便算是寄放在身上了,如今以身殉國,倒不負了他的職責,隻是,他與我的夫妻情分,著實是……著實是淺了些……”說到最後,婦人的手深深嵌入掌心,有鮮血從手掌上流了出來。


    雪鶴無言以對,隻得向大嫂磕了幾個響頭後離去——在她心中一直是有愧疚的,她一直在想,若自己再強大一些,是否就不用眼睜睜地看著大哥死去?


    她究竟做錯了什麽?上天要屢屢將她無力改變的事情發生在她眼前,叫她悔恨內疚,乃至厭惡這般無用的自己。


    她甚至不能上戰場,隻能待在這安全的後方被保護著。


    風雪關守兵同匈奴在耀州城內整整鏖戰了三日。


    ——沒有了城牆的風雪關守兵,在被匈奴粹不及防的攻擊後死守著關卡整整三天,那些上了戰場的守兵,帶足了幹糧和水在身上,爾後便一頭紮入匈奴鐵騎中,他們用生命的代價堵住在城門口,那三天裏,屍體不停地堆高,堆高,似乎都要高過城牆。


    連風中都浸透著血的味道。戰鼓和喊殺聲從未停止過。而在夜裏,除了漫天的火光外,還有淒涼的哭聲。


    耀州城中那些熟悉的人,以及大營中那些尚且年幼的新兵們,在那一夜後,便永遠留了城中,尋不到屍體,就此音訊全無。


    而在前線戰士拚命保衛著國土時,封地就位於風雪關後方的穆王爺卻沒有絲毫動靜,派去求增員的信兵連封地都沒能進入。三日後,雪梟從靖地歸來,他轉述了穆王爺的態度:鐵器與火器沒有一點多餘可撥給風雪關,援兵更是沒有可能,因為靖地根本就沒有一點武裝力量,叫他出兵增員,簡直是天方夜譚!


    於是,風雪關此刻變成了塞上一座孤島,四處求救無門,唯有靠著一己之力同匈奴以命相搏。


    程肅三天未睡,他一直留在戰場上,即便被匈奴射中了小腹,他也隻是叫人隨便包紮了一下繼續指揮著戰局,而剛剛迴來的雪梟則帶著大哥殉國的哀傷,義無反顧地率軍走上了戰場。


    期間照生還來探望過雪鶴一次,他周身染血,連戰甲都是破敗的。他因為不眠不休而雙眼血紅,他進入雪鶴的帳子後,看見瘦弱的雪鶴正喝著沒有燒過的生水。


    他眼中閃過一絲不忍,“怎麽喝這樣的水?你傷還未好。”


    雪鶴勉強地笑了笑,“現在不是顧及這個的時候。”說著她看了一眼風塵仆仆的照生,“倒是你,怎麽迴來了?”


    “我的馬被砍傷了,迴來再去尋一匹。”


    雪鶴聽後點頭,“嗯,你小心些……一定要活著。”


    “我知道。”照生低聲應了,稍後,他又道,“程三。”


    “嗯?”雪鶴抬頭看著他。


    “忘了那晚的事情,永遠不要再去迴想。”


    雪鶴愣了一下,她微不可見地瑟縮了一下,但是馬上,她又鎮靜下來,“照生哥……”少女的嘴唇蒼白,雙眼枯槁,但她依舊堅定地說道,“我沒有那麽脆弱。”


    “好,”照生露出寬慰的笑,“那我走了,你好生照顧自己。”說著轉過身去,帶著滿身鮮血,走出了大帳。


    而帳中的雪鶴,捧著水罐,五指緊緊地掐著,許久許久,直至指尖發青。


    ——有些事情,不是想忘就能忘記了。


    在死守城池的第三日,程肅接到急報,說是在極東博州,又有一隊人數較少的匈奴精兵破城而入,因為杜昆的緣故,這隊匈奴不費吹灰之力就打開了博州的城池。此刻匈奴已經逼近靖湖平原,若再不分兵阻止,隻怕就算耀州守住了,帝都也有危機——而那支匈奴軍隊的將軍,不是別人,正是剛剛繼位的大單於,烏達爾。


    那日夜裏,雪鶴同雪梟等一幹將領在昏暗的大帳中,看程肅艱難萬分地下了一個決定整個風雪關命運的決定——棄城。所有風雪關部隊轉移到後方,務必要將所有匈奴隊伍攔截在靖湖原之內。


    雪鶴看著程肅,她的爹爹已經數日未睡了,眼睛血紅,他的腹上還帶著傷,因為沒有好好包紮,傷口一直在發炎,留著膿血——這個為國家盡忠半輩子的大將,終究一朝敗北,輸得一幹二淨。


    一旦棄城的軍令下達,那麽風雪關程氏將背上敗軍的罵名,什麽昭北公,飛騎大將軍,風雪關總兵的殊榮,都將在場戰役中灰飛煙滅。


    程氏,將永遠不複黃金貴族的榮耀。


    雪鶴隻感覺周身冰涼,大哥戰死,忠心的屬下戰死,往日稱兄道弟的朋友戰死……死亡充斥在她身邊,加之家族即將敗落的慘狀,這冰冷的現實,每分每刻都比噩夢更要可怕。


    第二日,雪鶴記得天氣尚是清冷,她騎在馬上,最後迴望了一眼那尚在烈焰燃燒中的熟悉城池——她自小生活的地方,承載著她所有童年記憶的城市,將在這一刻,化為烏有。


    臉色蒼白的女孩眼中死寂一片,不知是悲是哀。


    她的大哥,朗雲,以及千千萬萬葬生在這城池中的英靈們,沒有人給他們收斂屍骨,甚至沒有人來得及悲傷——因為在此之後,他們這些活下來的人們要繼續追擊著匈奴,直到韃虜驅除,或是自己馬革裹屍的那天。


    ——她的十五歲成人禮,給予她的將是鮮血淋淋的成長。


    扭迴頭,雪鶴挺直了脊背,她的臉上再不是玩世不恭的嬉笑表情,“駕!”馬刺一蹬,她率領著殘損的鶴騎,同風雪關守兵們一同離開了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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