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百姓紛紛問道,“是啊,將軍,這燁城多好,怎麽突然要求我們迴去呢?”


    “將軍,是不是我們又成為了你的累贅?那我們今年多交些稅銀好不好?你可不要什麽事情都壓在自己身上。”


    “是啊是啊,這般突然要求咱們棄城,將軍一定有理由的是不是?”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皆是滿懷關心,雪鶴看著他們淳樸的麵龐,突然心生內疚,“胡為對不起大家。耀州城破,軍隊南撤,胡為身為軍人,要和大軍一同南移抗敵,以後的日子怕是無法再照顧你們了,這關外離亂,我不放心大家,隻能叫大家往關內撤。大家放心,胡為已經為大家找好了容身之所,戶籍土地一應俱全,從今往後,你們不再是流民,而是真正的北朔百姓了,到那時,自有軍隊會保護你們的安全。”


    她一語完畢,卻不見大家臉上喜悅的神色——能重迴北朔,是許多流民的念想,但如今,這些人一臉凝重,他們的眼含風霜,有的甚至因為戰亂廢去了手腳,是雪鶴將他們從死人堆裏一個一個拉了出來,在燁城的短短幾年,他們已經將燁城當作了自己的家鄉,在他們心中,早就有了一個信念:隻要有胡為將軍,他們便有安定的生活。


    突然間,從安靜的人群中冒出一個顫顫的聲音,“將軍,你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言罷,大家紛紛走上前來,眼含哀傷,“將軍,不要丟下我們好不好?”


    “將軍,你去哪裏,我們便跟你去哪裏。”


    “將軍,等你打勝歸來,我們再迴燁城吧?”


    “將軍,燁城是我們的家鄉啊……”


    將軍,將軍……雪鶴隻覺得心頭有千斤重,她心中一直壓製著的情感在刹那間分崩離析,驀然間,身形單薄如紙片般的少女突然雙膝跪地!


    “噗通”一聲,她跪得十分用力,膝下揚起陣陣黃土,豆大的淚水從她眼中洶湧而出,“胡為無用,還請諸位原諒!”


    雪鶴一跪,所有的百姓便也全全跪下來。


    梗咽聲,哀求聲響成一片。


    在經曆了身邊諸多死亡後,已經心灰意冷的雪鶴突然感覺透徹骨髓的冷——她救不了任何人,也幫不了任何人,這些全心相信自己的百姓,她卻不能保護他們永遠。


    在耀州一戰後,她無時無刻都在自責,在看見燁城百姓殷切的目光後,她更是恨不得拿著尖刀往自己的心髒上捅去。


    她真真是恨透了一事無成的自己。


    玉珠此刻已是雙眼紅腫,她問,“將軍,待你打勝迴來,你還會來看我們嗎?”


    雪鶴咬著唇,沒有說話。


    玉珠了然地點點頭,“我知道了……不管將軍迴不迴來,我會在關內好好過日子,絕不給將軍添麻煩……”說著她從自己的包袱裏抽出一遝布包著的東西,塞到雪鶴懷中,“這是我冬日裏給你做的一雙鞋和一件棉襖子,可惜我手笨,趕了一冬直到開春才做完,本想這就算了,來年冬天再給你做一件款式新的,現在想怕是再也沒機會了。你現在年紀不大,身上就許多舊傷,這開春了,別貪涼快少穿了衣服……”說到最後,玉珠已經梗咽,她知曉雪鶴身世,自然知道在這幾日雪鶴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她靠近雪鶴的耳朵,小聲地說道,“將軍,若有來世,玉珠希望你是個男兒,堂堂正正,玉樹臨風的男兒。”


    這一次,雪鶴有些吃驚地看著玉珠,片刻之後,她皺起眉頭來,鄭重地點頭,“若有來世,我一定答應你。”


    燁城百姓幾千人,加之成群的牛羊,要通過一人大的隧道需要花費諸多功夫,雪鶴之前已經差城中的小隊長們幫著百姓整理好行李,然後護送他們進入隧道,由承修打頭,駱禹墊後,馬不停蹄地將百姓往關內送。雪鶴則同其餘的小隊長留守在燁城內,待所有百姓都安全離去後再棄城。


    在這方小小城池的路上走著,雪鶴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來,這裏給予了她太多的成長與歡樂,她在這裏蹣跚學步一般摸索著怎樣做一個好將領,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她眼見著蓋起來,如今,三年的幸苦努力,全部都付之東流了……


    “允之,”雪鶴突然問道,“全部人移入關內,需要多少時間?”


    “大致需要到明日下午了。”


    “這樣,那我們還能在這裏過最後一夜。”說著她停下腳步來,“帶我去看看朗雲吧。”


    允之神色驀然黯淡下去,“喏。”


    朗雲的衣冠塚建在燁城外不遠的綠草地上,那是一方小小的墳塚,沒有奢華的陪葬,墓碑粗糙,寫著簡單的四個字:朗雲之墓。


    待雪鶴過去時,看到墓前已經有一個人影了。


    ——衛遠披發跪在墓前,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像是一塊石頭。


    他身上尚且帶著傷,雪鶴看見他繃帶上已經溢出了鮮血。眾位小隊長停駐在原地,隻餘雪鶴一人提著祭品上前,此時青天孤鶴,廣袤天地中幽迴著蕭索的風,一墓二人,寂寞無言。


    雪鶴來到墓前,端出果品和酒,爾後又點燃了香,插於墳塚前。她為自己和朗雲倒了一杯,又為一動不動的衛遠斟上一杯。


    她問,“恨我嗎?”


    衛遠扭過清瘦的臉來,他生得俏麗,宛若女子,而今在短短幾日,這個女相的少年以詭異的速度瘦下去,臉色難看得嚇人。


    “為何要恨你?”


    雪鶴將朗雲的那杯酒倒入墓前的土地裏,“若不是遇上我,朗雲便不會死,或許你們現在正在關內,過著普通人的生活。”


    衛遠淒涼一笑,“程雪鶴,你還不了解朗雲,他雙親被殺,一生流離,他最大的願望便是能當兵入伍,斬殺匈奴,是你遂了他的願望,我為何要恨你?”衛遠拿過酒杯,一飲而盡,雪鶴看見有淚水從他眼角滑落,“你不用擔心我,我會努力活下去——杜昆未死,我怎能死去?杜昆、杜昆……”說到最後,他眼中迸發出一股嗜血的殺意,手指緊緊捏著酒杯。


    “那就讓我們都安平地活著,將杜昆老賊,碎屍萬段。”雪鶴說的極其平淡,似乎在述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般,隻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內心的怒火有多麽旺盛。


    她是個有仇必報,錙銖必較的人。


    杜昆,烏達爾……她要殺了他們,不計後果,不顧一切。


    離去的時候已是黃昏,衛遠依舊跪在朗雲墳前,雪鶴喚來長英,叫他派人在附近保護著衛遠後便徒步離開了。


    他們沒有將朗雲的墳塚建在關內,隻想朗雲來自關外,居無定所,想必還是喜歡這廣闊無際的自由,身處一個墳塚內已是憋屈,哪裏舍得將他再置於關內哪個狹小的山坳中去?隻不過,這樣一來,怕是待他們走後,便再也無人來祭拜他了吧?


    所謂的自由,好似孤獨的另一種詮釋啊。


    少女裹緊了大氅,麵向天空,輕輕地啜泣了一聲。


    夜裏,允之為雪鶴端來火盆,他見在微弱的燭火下,雪鶴正坐在桌邊,翻動著玉珠給她做的鞋子。


    那雙鞋子針腳笨拙,卻很是暖和,雪鶴將那雙鞋子套在腳上,原地踩了踩,見允之進來了,她抬頭,問允之,“來的正好,你瞧瞧,這雙鞋好看嗎?”


    她的嘴角帶笑,讓允之還以為他們又迴到了那無憂無慮的時期。


    ——這個堅韌的少女,正以強大的自愈能力迫使讓自己恢複當初的狀態。


    “好看。”允之也是微微一笑,“不早了,睡吧。”


    “這是我最後一夜待在燁城,怎麽舍得就此睡了呢?”雪鶴說著穿上玉珠為她做的衣裳,爾後又披上大氅,“允之,你陪我去城牆上坐坐吧。”


    她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任何情緒,允之卻是皺起眉來,繼而點頭。


    兩人沒有帶上任何隨從,隻提著一盞忽明忽滅的燈籠,走上空無一人的城牆上。


    雪鶴找了一個視野廣闊的地方盤腿坐下來,她放下燈籠,搓了搓凍僵了的手指,突然隻感覺腦袋上一暖,她一怔,發現允之挨著自己的脊背坐了下來,男子的身材較高,他用下巴頂住雪鶴的天靈蓋,然後拿著自己大氅朝前一裹,將自已以及懷中的雪鶴都包起來。


    “天冷,你重傷未愈,切記不要著涼了。”


    耳畔響起允之那溫柔的聲音,氣息撫得耳廓癢癢的,雪鶴突然心中一暖,道,“允之,那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像照生哥那樣,我是你的家臣,自然要照顧你,直到你不需要我為止。”


    “允之啊……”雪鶴長長的歎一口氣,“我活下去的全部動力,全是因為你們在身邊。”


    “你要學會我們都離開你的日子,總有一天,我們會全全不再你身邊的。”


    雪鶴不答話,她看著遠方漆黑的一切,兩人許久許久沒有言語,也不知過了多久,雪鶴才開口道,“我一直就知道,你們總有一天會離開我的,但我總以為你們隻不過是去他地述職,風雪關那麽小,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的。大哥,朗雲,嶽大哥……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會以死的方式來離開我。允之,我要為你們留一條後路。”說著她頓了頓,似乎在思慮著什麽,“一個燁城沒有了我們還可以再建,但命就隻有一條……我想,若有一天,當這大朔都容不下你們的時候,我要找一個可以收容你們的人。”


    允之疑惑,“你想幹什麽?”


    “允之,替我叫麟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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