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裏逃生的爺爺棲身板崗寨撫夷府,幸遇撫夷府千金南卡,兩人一見傾心。然而,南卡卻與八裏河寨主米照明定有婚約,這段孽緣欲了難了。

    板崗寨在蠻哈山外,這一帶曾有三山二十六寨,範圍廣及大金沙江北岸,與蠻莫山水相接,原本都是中華疆土,受銅壁關節製,統歸趙撫夷家世代管理,自清朝嘉慶以來,已經一百餘年。不期到了光緒時候,英人占據緬甸,在八裏河寨主米照明等一幫奸人的引領下,窺我邊疆,占我國土,屢屢製造事端,在後來的勘界中,不顧我方反對,竟然武斷地將這一帶劃為了未定界。從此,銅壁關棄守,關外大片國土淪為蠻荒之地,盜匪出沒,三山二十六寨居民受盡騷擾,有的家破人亡四處流離,更多的居民不堪逼迫,被迫躲進深山,有的靠打獵為生,更多的人則種植罌粟。這樣不上幾年,中緬邊界一帶的山山嶺嶺罌粟盛開,並在英人的慫恿下不斷向騰衝蔓延,成為邊地民眾的極大禍患。許多商家和馬幫為獲取更多的利潤,紛紛兼營鴉片。一時間,千年商旅古道鴉片流毒,禍害眾生,騰越上至官紳富豪,下至普通民眾,吸食者日多,多少人傾家蕩產。

    轉過幾個山窪後,兩人沿著一條山脊往上走,說話間,不覺已來到板崗寨。

    板崗寨獨立於一個坡腦上,四周磊石為壁,牆壁上又用巨木豎起木柵,儼然一個堅固的堡壘,隻有麵向山脊的正南方立起高大堅實的木門,門牆也用巨石堆壘而成,兩邊門牆上築有石碉,黝黑的射擊孔透出明滅的火光,如同深邃的眼睛,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森嚴。

    板崗寨本寨內隻有十餘戶人家,原本都是趙撫夷手下的練丁,尋常時間居家為民,種田種地供給撫夷府和自家日用,一有戰事則舉槍為兵。現在,撫夷已經名存實亡,但板崗寨依然遵循著舊有的禮製,尊趙撫夷為首領,而趙撫夷也已經變成為寨主了。往昔的聲威加上大家和睦團結,使板崗寨固守自保,成為蠻哈山外三山二十六寨中唯一沒有受到匪徒侵擾的寨子。

    遭逢亂世,禍害連綿,五十餘歲的老撫夷趙剛禮發下話來,全寨人不與土匪為敵,井水不犯河水,但也堅決不以土匪為友。如遇到被土匪襲擊的過往行商,隻要是中國人,大家要竭力救護,見死不救者逐出本寨,趁火打劫或者謀財害命者按寨規處決。

    有了這句話,我爺爺於是匪口逃生後活了下來。否則,在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境地裏,縱然不死於匪手,也難逃出這荒山野地。

    通報了姓名由來,入了大寨,進了撫夷府,李發讓爺爺在前院裏等候,他自己進到裏麵通報。不一會,就有一個中年男人隨了李發出來,說夜深了,老撫夷已經安寢,明天一早再行相見。

    雙方交接過了,李發自迴家中休息,中年人就帶了爺爺到廚房吃飯洗漱完畢,送進前院的一間廂房裏安歇。

    這一夜,爺爺睡了幾日來最踏實也是最舒適的一個好覺。朦朧中,爺爺又看見了那隻白鹿,在他麵前溫順地立著,眼神裏流露著憂鬱與欣喜。

    這一路來,也許是心有所思,爺爺已經不不止一次夢到這頭白鹿了。他也曾把心中的這個過結告訴了張大仁,然而張大仁並不以為意,反而取笑爺爺是癡人說夢,自作多情。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爺爺趕緊起床,換上趙家送上的幹淨衣服出來,中年男人已經在門外等候了。

    隨了中年男人往裏走,穿過前廳和天井,來到中堂,趙老撫夷已經在那裏等候了。

    互道了問候,落座把盞喝茶,談些閑常家事。

    老撫夷最為關心的,莫過於自己國家的大勢,然而聽去聽來,無非一個亂字。爺爺不免又把路途遭遇備說一遍,聽得老撫夷義憤填膺,搖頭浩歎。若是以前,這一方水土還在他的管轄之下,豈容野匪如此猖獗,他早就帶著練兵去把他們剿滅了,可如今,頭上雖然還頂著中國的蒼天,腳下踩著的卻是異域的土地了,自保尚且為難,還談什麽剿匪。

    趙撫夷家祖上原居大理府和睦關,清朝乾隆末隨軍來到南甸治邊,嘉慶初年因剿野匪有功,升任銅壁關副撫夷,派駐板崗寨,世代承襲,管理蠻哈山外三山二十六寨,傳到趙剛禮時,已是第六代了。此時清朝勢微,雖然還是那樣一個大家子,其實早已敗絮其中,風雨飄搖,內憂外患並舉,邊塞之地更是早已無暇顧及。

    趙剛禮做了十餘年撫夷,便遭逢英人據緬寇邊,邊塞失控。後來英人與騰越道聯合勘界,稀裏糊塗將銅壁關外大片國土劃出,作為未定界,板崗寨撫夷從此自然消亡,匪亂趁機四起,三山二十六寨漢夷民眾流離失所。

    正閑談間,就聽到一陣稚嫩的狗吠,隻見一條年幼的雜毛獵狗徑自跑進中堂,朝著爺爺吠叫。老撫夷正要喝止,就聽見一聲清脆的嗬斥:“狐狸。”抬頭看時,隻見一個年輕女子已經輕捷地進入中堂,那隻被叫做狐狸的小獵狗愣了一下,就掉過頭去,撲騰著親熱它的女主人去了。

    看見有陌生男子在場,年輕女子略一愣神,趕忙埋下頭去,裝著跟小狗逗樂。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爺爺忽地顫了一下:這女子似曾相識,分明就是在哪裏見過。

    老撫夷笑對爺爺說:“這是小女南卡,嬌慣壞了。”然後望著南卡,嗔怒地說:“南卡,這麽大的人了,一點不懂禮數,還不趕快見過客人。”

    南卡這才慢慢地站起來,與爺爺相見。不愧是撫夷世家的女兒,穿著緊身束腰衣褲,幹淨利落,舉止從容但不失度,嬌羞而不失態,秀媚中透著剛健勃發的英氣。更與內地女子不同的是,南卡並未裹腳,行動就顯得自然而矯捷。

    爺爺又記起了那個遙遠的夢,心中不覺一動。

    趙撫夷說,板崗寨本是中國西南部的邊關要卡,控製著銅壁關外直至大金沙江的大片國土,關係著漢夷各族的治亂和商旅的安危,於是給女兒起了這麽個很象少數民族的小名,本意是要世代為國家盡忠竭力、安邊守卡的。想不到清朝政府如此荒唐無能,英軍的槍炮還不響,自家就舉手投降了,把這大片豐肥的土地拱手送給了人家,雖然說是未定界部分,實際已經成了英人的牧馬之地。

    宣統二年底,雲南陸軍講武堂總辦李根源曾受命潛出,化妝成土民前來調查,趙撫夷以為看到了希望,聲淚俱下具呈事實。李總辦本是騰衝人,聽完陳述,激憤不已,與趙撫夷同喝血酒,表示一定竭力而為,收複國土,固我邊疆。臨走,李總辦寫下一道劄令,並取出一把隨身攜帶的匕首贈給老撫夷,要趙撫夷暫且隱忍,等待時機。這把匕首銀柄雕花,鑲嵌著幾顆藍寶石,刻有李根源名諱及製作年月,乃是隨身器物中的精品,趙老撫夷愛不釋手,連同劄令一起珍藏身邊,從不輕易視人。不想第二年滿清朝廷淪亡,新政剛剛建立,國家陷於紛亂,李總辦北上,忙更大的事情去了。

    曾經常出入緬境,誌存治邊複土決心的騰越人張文光都督,在辛亥起義成功後,未及南顧,就在軍閥傾軋中命殞硫磺塘。從此之後,再沒有人顧及這邊塞夷地。

    “既然此地已經沒有留守的必要,撫夷何不舉家內歸?”爺爺不解。

    “自從劃為未定界後,許多漢人和募兵不堪匪患兵災,陸續返迴國內去了。我也何嚐不有這樣想法,隻是我家世受國恩,擔守土之責,一心指望撫漢夷百姓、保疆守土,保全名節,以微薄之力安邊平患。不想世道淪入無常,如今稀裏糊塗置身化外,大片國土從自己手中丟失,自身難保,國難未息,有何麵目內歸!何況李根源曾付我劄令信物,囑我堅守,等待時機,我在此土,是最好的見證。隻望國威重振,重整舊山河,雖拚盡全家性命也無怨無憾!隻不知此日是何日?”說到沉重處,老撫夷噓唏不已。

    爺爺雖然是久居古道邊,二十多年來也見了不少軍隊來往,大旗變換,也偶爾聽馬鍋頭們說些世事風雨,但向來以一介草民自居,隻知道漁獵謀生,並不關心國家大事。不想這一趟出來,眼見耳聞都是國難民愁,方知個人與家國命運密切相關,又見趙撫夷身雖閑而心不靜,時時以家國為念,心間受到很大的震動。

    趙撫夷身在夷地,鮮有可以推心置腹的人,見爺爺雖是山野獵人,但還知書識理,年輕氣壯,心裏自然高興,自是時時與爺爺傾談,引為知交。

    南卡心直口快,活潑好動,畢竟是從小生長在久居野夷之地的武職之家,又受著良好的家教,既不失大家閨秀的風度,又少了許多深閨女兒的拘束,平日最愛習武耍槍、打山蹘箐。擅長打獵的爺爺不期而至,更讓她欣喜不已,畢竟平日裏跟著東奔西走的都是些粗人,一切唯唯是從,不足以交談。於是時不時邀了爺爺四處遊走,撒歡解悶。

    相處有日,兩人自感情投意合。南卡把一副心愛的袖珍弩箭送給了爺爺,這副弩箭做工精巧,鑲嵌著象牙和玉珠子,讓爺爺愛不釋手,時時把玩。

    趙老撫夷獲知爺爺尚未娶親,看爺爺儀表氣度不同常人,又與南卡誌趣相投,心裏是既高興又擔憂。高興的是女兒南卡遇到了自己喜歡的、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以後可以相諧迴到國內去過安穩的日子,避免邊塞夷地匪亂之苦、煙瘴之害,也可以了了自己的心頭大事。憂的是八裏河寨主米照明咬定婚約,逼娶南卡。這個多年前因考慮大局,一時興起許下的婚約,一直是趙老撫夷心頭的一塊病根,多年來一直折磨得他寢食不安。

    八裏河寨在板崗寨以南約八十裏,再走幾十裏就到大金沙江了。寨主米照明的祖上本是南明舊臣瑞昌王的大管家。永曆皇帝在吳三桂大軍追逼下惶惶奔緬,指望這個往昔的臣屬國能夠給予庇護。永曆南奔,瑞昌王舉家相隨,到了緬甸後,緬王迫於清軍的壓力,假意安頓保護,暗中派人捕殺各位王爺及皇帝護軍,明朝廷與緬國翻臉成仇,各位王爺和隨從人員多遭殺戮,宮室侍從和家人陷於絕望,紛紛尋死。瑞昌王身死亂刀之下,王府上下一片混亂,大管家一看勢頭不好,也不想自絕,於是帶領家人及部分王府仆從乘亂潛出,遁至八裏河深山,改名換姓,結廬偷安,曆經三百餘年,漸漸發展成為現在的村寨。多年來,由於同屬漢裔,身在關外,八裏河寨與板剛寨互通有無,交往深厚。

    緬甸淪亡後,趙撫夷為固守國土,與八裏河寨老寨主、米照明的父親米覲中結為兒女親家,隻望聯防聯治,據大金沙江為險阻,保得一方安寧。不曾想老寨主米覲中十餘年前外出打獵,染瘴毒暴亡。米覲中死後,米照明當上了寨主,此人自小機靈可人,趙撫夷甚為喜愛,視為家子。不想此人長大後聰明不用在正處,為人詭計多端,慣於投機取巧,挑撥離間,自己從中獲益。當了寨主之後,更是為所欲為,結盜縱匪,逼良擾民,成為遠近有名的惡賴。英人窺我邊土,米照明也帶著人鬧了幾下,後來卻適時投懷,竟然當起了英人的先鋒,為他們引路開道搶占大金沙江以東以北地方。

    為這事,趙老撫夷恨之入骨,悔之不迭,然而身居關外,寡援失助,也無可奈何。後來,雲南陸軍講武堂總辦李根源先生來板崗寨時,趙老扶夷向李總辦具述此事,以期國內發兵,互為唿應,鏟除亂賊,收複失土,哪知又逢內亂迭起,沒有下文。

    米照明有英人撐腰,更是有恃無恐,搶占山寨土地,逼迫大量山民廣種罌粟,從中斂財。

    神氣起來的米照明咬定父輩立下的婚約,自認為與南卡從小青梅竹馬,隔三差五地來到板崗寨提親論嫁。

    趙老撫夷心中又恨又氣,但卻不便發作,因為跟米照明硬來是行不通的,再說,這個婚約也是自己親口主動許下的。雖然立約的對方已經作古,但反悔卻不是大丈夫所為,可是不反悔呢,恐怕要斷送了南卡一生的幸福。何況南卡雖然通情達理,但性格剛烈,認定了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她是絕對不會去做的。於是,每當米照明前來提親,他隻好全力敷衍搪塞。

    南卡向來看不慣米照明,近年來更是怨怒有加,知道米照明來就遠遠地躲開,躲避不及,便冷漠視之。

    老撫夷和南卡的這種態度,更加激起了米照明征服和占有的欲望,勢必將南卡弄到手。在他看來,這也不過是探囊取物,籠中捉魚,遲早些而已。

    這些個結,爺爺偶爾也聽寨中人說起,隻是不甚了了。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四個多月,春天的氣息已經悄然來臨,並且綻放在枝頭上了。南卡的那隻名叫狐狸的愛犬也在快速地長大,在良好的訓練下越來越懂事,成天跟著他們溜出溜進,關係好極了。

    人總是這樣,越是擔心的事情越是容易發生。

    米照明又來到了板崗寨,並且自作主張送來了豐厚的彩禮。

    這天下晚,南卡和爺爺帶著人下河取魚迴來,兩人有說有笑地走進寨門,從人們異樣的眼光裏就感覺氣氛不對。待進了院場,看見一匹黑紅雜花的洋馬和幾匹本地馬拴在馬廄前,南卡的臉上立時一片蒼白,渾身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

    爺爺敏感地意識到,預感裏遲早要發生的事情是終於發生了。在這樣的事情麵前,毫無經驗的爺爺突然間顯得無所適從,他不知道是該迴避,還是該安慰南卡?如果是安慰,又將從何說起?幾個月時間的相處雖然融洽,但他對南卡的了解畢竟還很淺,搞不好隻會弄巧成拙,反而損傷了情麵。

    “聽說府上先尊曾經從蠻莫購得一隻上好的玉鐲,相傳乃是一件騰越至寶,可否賞臉讓小侄一看?”中堂裏傳出米照明的聲音。

    “老侄別開玩笑,這些年來世道變化,家舍寒陋,衣食都將不敷,哪有什麽玉鐲?騰越至寶更是聞所未聞。”老撫夷斷然迴絕。

    “有不有自然無關緊要,隨便說說而已,還是言歸正傳……”米照明話鋒一轉,又談到了他和南卡的婚事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爺爺和南卡麵麵相覷,心裏覺著十分別扭。南卡更是表情複雜,目光如火如炙,兩個人都無話可說。停滯了幾分鍾,南卡猛地仰起頭來,搖了搖,目不旁視地快步朝著中堂裏走去。

    爺爺猛地迴過神來,看著南卡那剛毅的背影,他知道,南卡要用自己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了。

    一場不可避免的爭吵在中堂的客廳裏發生了。

    爺爺搖搖頭,悄然無助地踅進了自己居住的廂房。爺爺知道,他雖然對南卡全家、特別是對南卡有著萬分的好感,但事實上他隻是一個遇難求庇、寄人籬下的過客,無權、也無由介入他們的恩怨紛爭。

    穿過前廳的時候,爺爺看見廳房裏坐著四五個全副武裝的兵丁,那幾個兵丁也看見了爺爺。不用說,這幾個人都是米照明的爪牙。

    “米照明,我不喜歡你,你就死了心吧,我不會嫁給你!”南卡的話語斬釘截鐵。

    “南卡,話不能說得這樣絕對,我履行叔父和先父的約定,完成他們的誌願”。米照明大言不慚,仿佛他現在所來討要的是一件什麽東西,而並不是一個活生生有骨有氣的人。

    “米照明,你怎麽這樣無恥,你以為我南卡是一樣什麽東西呀,你說想要就要!”南卡氣極。

    “隨你怎麽說,我今天把聘禮送過來了,定個日子成親吧。再說了,在這三山二十六寨,除了我米照明,你還到哪裏去找中意的人!你說呢?嶽父大人。”米照明有恃無恐,一副探囊取物,誌在必得的樣子。

    “我說侄子,這是你們的人生大事,恐怕還得從長計議,不能操之過急!”老撫夷緩緩地說。

    “這話就不妥了,嶽父大人。要說從長,時間已經是夠長的了,難道彼此間還有什麽不了解的麽?倒是我聽說府上來了一個貴客,莫不是要招上門女婿了吧。或者哪天偷偷拐走了我的媳婦也未可知,再從長計議,我這個女婿怕就要被別人‘計議’掉嘍!那我米照明還怎麽在這三山二十六寨做人哪?”米照明不依不饒,言辭酸澀。

    關在房間裏的爺爺心亂如麻,兩個拳頭捏得吱吱作響。他真想搶過去將那個無賴暴打一頓。但他知道,這樣不但於事無補,隻會害了南卡一家,自己也將無法脫身。他緊咬著牙,忍了又忍,終於沒有讓自己爆發起來。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米照明帶著他的兵丁們走出來,在院場裏上馬,揚長而去。

    一連幾天,南卡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什麽人也不見,隻弄得趙老撫夷茶飯不思,成天唉聲歎氣。

    看著這情形,爺爺心裏也十分難受,他覺得,這一切似乎都跟他的到來有關。

    此後,米照明幾乎每隔兩三天就來一次,言辭也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惡賴,似乎是在下最後通牒了。趙老撫夷氣得捶胸頓足、成日唉聲歎氣。一個曾經也是躍馬橫槍、名聲響徹漢夷的邊塞守將,不想今日淪落如此,實在是可悲可氣。

    爺爺隱隱地感覺到,一場更大的風暴就要發生了。這場風暴一旦來臨,必將禍及諸多無辜,這是板崗寨所有人和他都無法抗拒的。也許隻有自己離開板崗寨,才能緩和一下這場風暴,爺爺心想。他準備把這個想法跟趙老撫夷說說,其實也許這正是趙老撫夷所希望的。但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更不知道怎麽麵對南卡。幾個月的相處,南卡已經漸漸占據了他的心胸,成為他生命中割舍不掉的一部分了。他甚至認為,南卡就是他一直等候的那一個人,離開南卡,他的人生將從此帶傷,永遠殘缺不全。為著這些殘酷的矛盾,爺爺在板崗寨坐臥不安,不知怎麽辦才好。

    這天,爺爺正在中堂陪趙老撫夷說話,南卡突然闖進去,一臉生冷、態度堅決地對爺爺說:“早大哥,你走吧,越快越好,我再不想見到你!”

    這突如其來的逐客令讓爺爺如墜雲霧,摸不著頭腦。眼前的南卡仿佛突然間換了一個人似的,如同九尾狐狸精並吞了蘇妲己元神,人雖然還是那一個,性情卻完全變了。他隻感覺心象被鈍刀鋸割般地痛,一陣透徹肌骨的冰涼襲遍全身。是自己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還是有什麽該做的事自己沒有做?不過,從最近一段時間來整個板崗寨撫夷府的氣氛,爺爺隱隱地感到了某種潛在的不安。而對於這些事情,他自知是無能為力的,包括南卡和趙老撫夷也是如此。他隻是在心理上準備著,甚至做著最壞的打算,和板崗寨一起應對任何突然而至的災禍。

    “南卡,你這是怎麽啦?”趙老撫夷感到莫名其妙,驚異地望著女兒。不到一個月時間,這個原本活潑伶俐的姑娘被折磨得幾乎完全變了一個樣,變得冷漠呆滯,憔悴不堪。

    “沒什麽,命中注定如此。你們收拾一下,告訴米照明,就說我決定嫁給他,讓他這兩天就準備迎親。”南卡麵無表情。

    “南卡,這是怎麽說法,我曉得你討厭那小子,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趙老撫夷憐愛地說。“要不你和早大哥走,迴國內去,這裏留給我。”

    其實老撫夷明白,南卡也明白,她是根本不能走的,因為這需要用整個板崗寨甚至更多的村寨做抵押,用大量無辜的人的生命做代價。除了英國人外,米照明是天不怕地不怕,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可是不走又該如何,難道真要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女兒落入虎口!老撫夷沒了主意,心亂如麻。

    “不必,我已經打定主意,你們趕緊準備操辦吧,越快越好!”南卡說完,看也不看爺爺一眼,冷著臉徑自轉身走了。

    南卡的態度讓大家麵麵相覷,爺爺更是如醍醐貫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真是天數啊!”趙老撫夷兩眼空洞地望著遠處,沉重地搖著頭喃喃地說:“也隻好如此,隻好如此了。”

    性情剛直的爺爺腦海裏一片空白,他知道南卡的性情,她是說到做到的。突如其來的打擊讓他心冷如冰,南卡下了逐客令,已經沒有再在下去的餘地了,一切似乎都無可挽迴,而他現在也似乎已經成了一個多餘的、礙眼的人,繼續留下去隻會讓大家感到難堪,離開板崗寨也許是現在最好的選擇了。

    爺爺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萬念俱灰的感覺。

    收拾了簡單的包裹,爺爺悄然離開了板崗寨。臨走,他帶上了南卡送給他的那隻袖珍弩箭,不管怎樣,畢竟相識一場,做個紀念也好。

    “早兄弟要去哪裏?”出到寨子門口,恰巧碰上李發從家裏出來,見著了就高興地過來打招唿。

    “到山上走走。”爺爺竭力作出平靜的樣子,停下來迴應說,“發哥是要去地裏吧?”

    “正是要去地裏,馬上就要撒種了,得貴正在那裏燒荒,我去幫他。”李發迴答說,並沒有注意到爺爺的表情。“早兄弟要是沒事,走跟我去地裏玩一轉。”

    “你們忙,我就不去了,我想一個人轉一下。”爺爺本來是不想碰上任何人的,隻想快點離開。兩人打過了招唿,各自上路去。

    憑著前些日子和南卡一起外出的觀察了解,爺爺估計,從寨子後麵山脊上的小路走,翻過這一帶山坡後歸上大路,快一點的話,隻要兩天多時間就可以迴到國內。

    傍晚的時候,爺爺已經離開板崗寨好些路程了。他感到身心疲累,想要找個地方休息一晚。在這樣的荒山野嶺,最好是在一棵大樹上休息,這樣會比較安全。

    迴望層層疊疊的蒼山野嶺,在暮靄裏顯得異常寧靜,而那個曾經給了自己快樂的村寨,早已不知掩藏在哪片山林裏,更不知那個性情活潑的姑娘,此時正在如何寸斷肝腸。滿腦子裏盡是南卡的音容笑貌,眼前浮現著幾個月來所度過的快樂時光,然而此時,這一切是實實在在地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南卡,你這是何苦呢?”爺爺心傷意絕,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蒼涼感緊緊地包圍著他。“可是,不這樣又該如何?”搖搖頭,他不知該怎樣迴答自己。他知道南卡的苦衷,作出這樣的抉擇,對於南卡來說,已經是迫不得已。

    爺爺選中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準備爬到上麵去。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驚險的一幕。一條酒杯粗的花蛇正纏繞著一根樹枝,扭動著身軀往前爬,一隻大鳥絕望地尖叫著,撲騰著翅膀,一次又一次地俯衝下來,拚命地朝著蛇身和蛇頭上啄,每啄一下,蛇頭就擺動一下,但卻沒有停下來。樹枝的頂端,枝杈間架著一個鳥窩,窩裏羽翼未豐的小鳥隨著樹枝的抖動撲扇著翅膀,欲飛不能,驚惶地吱喳亂叫。

    眼看蛇頭就要夠到鳥巢了,爺爺迅速取出弩箭,“嗖”一聲射向花蛇。“噗”的一聲,花蛇掉落地上。大鳥騰空飛起,在大樹的枝杈間飛騰了一陣,毅然落到鳥窩邊上,吱吱地撫慰著依然在驚悸不已的小鳥。

    看著這一個場麵,一向堅強的爺爺不覺熱淚盈眶。親情原來竟是如此的偉大,有時人還不及動物。他想。

    “南卡!”爺爺突然想到了什麽,眼前浮現出南卡趕他走時那蒼白冷峻的容顏和決絕的眼神,心裏一個激淩,仿佛突然之間受到了來自冥冥中的召喚,略呆了呆,掉頭朝著原路飛快地跑轉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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