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念頭就像鬼火,一旦冒出來就幽幽暗暗地燒,雖不至於星火燎原卻也撲不滅、打不熄。


    顧之澤當然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重,想當戰地記者首先要找對報社,通常來說也就電視台國際新聞頻道、新華社國際部、環球、縱覽等幾家大型媒體會有記者外派戰區,但是想要進入這些媒體簡直難上加難。首先自己的年齡就不行,戰地記者其實並不需要太年輕的,他們大多35歲左右,有較為豐富的人生經驗和工作經驗,才能更好地應對紛繁複雜的戰區時局。如果是去年,自己還可以憑借應屆大學生的身份參加招聘,可現在……


    顧之澤有點兒頭疼,忽然發現自己沒有去讀研究生真是一個昏招,怪不得老爹到現在都耿耿於懷。


    項修齊從巨大的盤子裏抬起頭來,發現顧之澤恍惚得厲害,再看看他跟前的啤酒瓶子:“不是吧小顧,才一瓶你就掛了?”


    “沒有,”顧之澤有點兒不好意思。


    項修齊是什麽人物?能在中東生存下來,跟政府軍、*軍都混得溜熟的人都是人精,粘上毛就是孫猴子。他眯著眼睛打量了一會兒顧之澤,呲出一口大白牙後慢悠悠地說:“小顧啊,你那點兒小心思全掛臉上了!”


    “什麽?”顧之澤尷尬地咳嗽一聲,端起麵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要不要來我這兒跟哥哥我混啊?”


    顧之澤被項修齊一句話就戳破了心裏的小泡泡,索性就老老實實坦白了:“項大哥,我這樣的很難當戰地記者啊。”


    “是難!”項修齊點點頭,“但是你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啊,你家那口子的老爹可不是一般人,那可是新華社分社的社長!”


    項修齊咂咂嘴,對這事兒頗有點兒感歎:“我也是前幾天看到你們的事兒鬧得滿城風雨的,一時好奇才去翻了翻李潤野的底兒,這小子藏得還挺深,要不是我本人就是新華社的還真查不出來。”


    顧之澤不屑地翻個白眼:“狗仔!你怎麽不去當娛記?”


    “傻小子不懂了吧,幹這行的要臉皮根本就沒用!娛記怎麽了,你還別看不起娛記,娛記追新聞的那股子死纏爛打的勁頭你還真得學學!”


    顧之澤心裏一動,想起他的新人入職第二課——膽子大一點兒,臉皮厚一點兒。


    往事忽然撲麵而來,李潤野的毒舌李潤野的笑,李潤野的刻薄李潤野的讚,心心念念全是李潤野。這個人陪著自己一路走過來,一聲不響地給自己埋雷挖坑,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不但不求迴報還會在自己“落難”時無私慷慨地奉獻“井下石”。就是因為李潤野這麽傾心傾力的“摧殘”,自己才搖搖晃晃地走到了今天。現在迴想那職業生涯的四堂課,又有了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顧之澤默默地卷起嘴角,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


    “哎小子,想什麽呢一臉猥瑣樣?”項修齊隔著桌子丟過來半個螃蟹殼,“我跟你說的你聽到沒有,想想李潤野他老子!”


    李潤野的老子叫李易冰,是新華社駐本省分社的前任社長,雖然當初因為李潤野那狗血淋漓的愛情而提前退休,但是老人的根基尚在,在社裏說句話多少還是有點兒用的。這些顧之澤當然是知道的,但事實上他寧願放棄這個念頭也不會去找李易冰的關係,這簡直就是作死的行為。


    再者……他那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自尊心根本不可能讓他低這個頭!


    曾經在海南,李潤野把他引薦給劉念他們,顧之澤覺得自己是失去了魔法的“灰男孩”,可是在李易冰麵前,他覺得自己連“灰男孩”都算不上。這次出櫃事件讓他發現了一個事實,和一個強於自己的人戀愛,在外人眼裏就一定會是“潛規則”,一定是“賣”!


    就連辛奕都說“可偏偏你倆是上下級關係”。


    顧之澤雖然不是一個矯情的人,也自我安慰“問心無愧”,但是作為一個男人,他不可能不感到屈辱。去年的夜查,他在ktv裏見到的那兩個人是如此坦蕩,李潤野告訴他那是因為那兩個人足夠強大。所以顧之澤希望自己也能夠變得更強大,至少在別人眼裏,他應該是和李潤野平等的。


    “項大哥,我不想走李潤野的關係,”顧之澤毫不猶豫地說,“我要想走他的關係早就不在《安寧晨報》呆著了。”


    “小子還挺有骨氣,”項修齊給顧之澤倒上一杯酒,豪爽地說,“來,走一個!”


    顧之澤痛快地把一杯冰啤酒折進肚子裏,體內一陣冰寒,可血液卻沸騰了起來。


    “小子,哥哥我給你支個招!”項修齊神秘兮兮地俯□子湊過去,“新華社每年都會招新,年初招應屆大學生,年中招在職記者。說實話你的資曆應聘是困難點兒,但是戰地記者有它的職業特殊性,社裏特重視‘全才’,你要是能文字攝影一手罩,軍事政治都懂點兒,另外身體素質牛逼點兒,會點兒生存技能,至少打得過流氓扛得了器材,打起仗來會逃命,社裏基本都會優先考慮,破格也保不齊。”


    “可我……經驗不足。”


    “廢話!”項修齊掃了他一眼,“你總不會想今年就跳過去吧?你今年24,要是明年應聘能過前兩關就算你行了。況且國際部招新人,也不一定就會派你去戰區,要是外派個歐洲國家常駐,也就采采時事新聞什麽的,25歲也還湊合。”


    “項大哥,你真的覺得我可以去試試麽?”顧之澤手心裏冒出一層汗珠,有種絕處逢生的喜悅感,更有種“唯恐做夢”的慌亂,他急切地看著項修齊,想從對方那黑魆魆的闊大臉龐上得到肯定的答案,又生怕對方有所遲疑,矛盾緊張得一塌糊塗。


    “行不行的,得試試才知道。”項修齊又把筷子頭杵進嘴裏鼓搗一會兒,呸的吐出一根菠菜莖,然後說,“我當初一門心思去《國家地理》拍大片,那才真是牛逼的行當,那圖片拍出來……嘖嘖,可誰知道怎麽就歪打誤撞去了新華社,壯美風景看不見不說,每天槍林彈雨血肉橫飛的……所以說,人這命啊,就是這麽的操蛋!”


    顧之澤不知道自己的命操不操蛋,但是他覺得可以試試看,萬一操得好呢?


    項修齊招手叫來服務生:“來兩瓶金六福!”


    “小顧啊,”他擰開白酒瓶蓋,砸砸嘴說,“這人的命啊,真是注定的,躲都躲不過去,可操蛋了!你知道麽,在卡那珈,圖聯一個攝影師明明都拍完照片撤迴賓館了,聽到外麵槍聲響又跑出去,想著再搶兩張,結果鏡頭還沒打開呢一個流彈就飛過來了……”


    顧之澤眼睜睜地看著項修齊把一杯白酒咕嘟嘟喝下去,好像那是一杯白開水一樣。


    “所以小顧啊,你想幹這行,想試試闖出一條自己的路,這事兒哥不攔著你,但你可得想清楚了,這命啊……真操蛋!”


    顧之澤無聲地陪著又喝了一杯。


    ***


    等兩人酒足飯飽,從菜館出來時已經十點多了,顧之澤扶著項修齊——準確地說,被項修齊壓著——從菜館出來,本想打輛車把人送迴去,卻看到褚雲波靠在一輛大眾上靜靜地等著。


    “雲哥?”顧之澤興奮地搖搖手,“你怎麽來了?也不進去一起喝一杯。”


    褚雲波把指尖的煙掐滅丟在一邊,走過來淡淡地說:“他喝了多少?”


    “你問白的還是啤的?”


    “算了!”褚雲波把人從顧之澤的身上扒下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塞進車子裏後轉身對顧之澤說,“謝謝你。”


    “啊?”顧之澤眨眨眼,不知道這個謝字從哪兒來的。


    “他這次休假迴來情緒很差,我聽說那邊死了幾個記者,但是他不敢跟家裏人說,心裏難受隻能自己憋著。”褚雲波低頭看看倒在後座很快陷入酣睡的項修齊,“他今天喝的很痛快,他一直都想醉一醉。”


    顧之澤沉默地看著車裏的項修齊,在車內頂燈昏暗的光線下,項修齊本來就黑魆魆的臉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但是顧之澤卻奇跡般地從那副寬厚的身板上看到了無盡的悲憤,他明白,這是一群與死神經常擦肩而過的人,也是一群與戰爭無關的局外人,他們冒險衝動熱情充滿責任感,他們的工作就是力爭在被不可預料的槍擊炸彈導彈或者地雷奪去生命之前用文字、聲音或者圖像將戰爭記錄下來,向世界真是傳遞著戰爭的殘酷。


    要加入他們麽?顧之澤問自己這個問題,很快地,他發現這個問題完全沒有必要去迴答,因為他能清楚地感到自己內心的那種衝動,好像要掙脫牢籠的猛獸。


    李潤野說過,一個好的記者就要“鐵肩擔道義”!


    顧之澤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肩膀,他知道自己沒有一副鐵肩,他也沒把自己想的那麽高大上,他隻是想做點兒自己想做的事,按照自己的心願走一條屬於自己的路。也許頭破血流,也許半途折返,但人的一生,總要去試一試才能知道前方會怎樣。顧之澤很慶幸,自己還年輕,擁有可以交托一生的戀人,擁有足夠的強大的精神後盾,那還有什麽理由不去嚐試呢?


    也許……死亡,戰爭的殘酷在於所有生命在它麵前都微不足道,但是讓顧之澤高興的是,即便真的有那麽一天,他還是可以驕傲地對李潤野說:“我永遠愛你!”


    不說“永遠”,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這是他們之間的約定。


    揮手送走項家兄弟,顧之澤在晚風的吹拂中慢慢地往迴走。沒走兩步,就聽到身後傳來“滴滴”的喇叭聲,他抬頭看看路燈,還有路燈燈光團團飛舞的蚊子,不由得勾起嘴角笑了。一年了,同樣的一幕又一次展現在自己麵前。一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李潤野穿著棉布的家居服把他從蚊蟲叮咬和難耐的暑熱中解救出來,帶著他去海邊“看星星”,那時的自己,一定想不到一年後兩人會變成現在這樣的關係。


    顧之澤跳上車,看著李潤野寬鬆舒適的家居服,還有那雙白皙、骨節分明的大手,握在黑色的方向盤上,每一條皮膚紋理都讓他眼熱。


    “師父,”他握住李潤野的右手,“我們去海邊好不好?”


    “現在?”李潤野挑起一側眉頭,“幹嘛去?”


    “看看大海。”


    “你有夜視眼?”


    “可我想去!”顧之澤壓抑不住心裏的這個念頭,又中了邪一樣想起李潤野說曾經半夜陪著李舸去海邊遊泳,天亮時迴到家裏洗個澡換身衣服直接去報社的事兒。他拚命想要按住心裏湧動的種酸溜溜的感覺,可惜所有的努力全都宣告失敗,他挫敗且沮喪地聽到自己的聲音在不爭氣地說:“你能陪李舸半夜去遊夜泳,就不能陪我海邊坐會兒麽?”


    說完這句話,顧之澤自我嫌棄地把臉扭向窗外,還能不能行了,簡直太矯情了。


    李潤野驚訝地看看顧之澤,側臉上有淡淡的紅,看來是沒少喝。他好笑地摸摸八戒的頭,一打方向盤轉向海邊,李潤野決定,不跟作妖的人一般見識,更不會跟一個正在更年期的作妖的人認真!


    深夜的海邊其實什麽都看不到,一團漆黑中隻能聽到震耳欲聾的海浪聲,節奏感十足,每一下都拍在顧之澤的心裏。他堅決不下車,就賴在副駕駛座位上看著外麵的一片黑暗。


    李潤野伸手關了所有車燈,打開天窗,天上有星星,不多,但是很亮。


    “看星星啊,”顧之澤喃喃地說,“當初你用這招騙了多少小夥子?”


    “我喜歡的小夥子不會半夜抽瘋跑到海邊來看星星!”


    “那你不喜歡我?”


    “不喜歡!”李潤野傾過身子,抓住顧之澤的下巴把人輕輕拉過來,“我愛你!”


    最後一個字的尾音消失在顧之澤染著淡淡酒氣的唇齒間,滑膩熾熱的舌尖糾纏才一起,急促的喘息聲迴蕩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顧之澤閉著眼睛,腦子裏亂哄哄的,各種念頭紛至遝來又轉身即逝,快得讓人抓不住尾巴,徒攪得人心亂如麻。在一片混亂中,顧之澤最後一個念頭竟然是:我剛剛好像吃了生大蒜!


    李潤野把人抱進懷裏,這是深夜的海邊,遠離公路空無一人,四周隻有小小的蟹子在沙沙地爬動。上次在這裏,自己隻敢輕輕地把唇印上去,而現在他隻想得到更多。


    “之澤?”李潤野輕輕喚一聲,聲音喑啞。


    “嗯?”顧之澤懶洋洋地從鼻子裏哼一聲,抬起眼皮掃一眼李潤野,然後一聲不吭地低頭脫自己的t恤衫。


    李潤野輕輕地笑了,伸手過去幫他,然後在海濤的高歌中盡情享受他們的愛情。


    ***


    顧之澤是被陽光刺醒的,他使勁揉開惺忪的睡眼,發現自己躺在車後座上,身上搭著一條薄毯,李潤野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他掀開毯子想要坐起來,低頭一看嚇得魂兒都飛了,立刻縮起身子把自己蓋嚴實。賊眉鼠眼地在車裏巡視了一圈兒,終於在各個犄角旮旯裏把自己的衣物收集齊了。


    等把自己收拾得能見人了,顧之澤拉開車門走下來,腳下是鬆軟濕潤的沙灘,海潮已經退去,沙灘上留下了無數的碎貝殼和小海蟹。天地之間一片光明,水光映著天色,亮得讓人心都開闊起來。


    他伸個懶腰,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發現李潤野從身後走過來,手臂穿過他的腰側,把人圈進懷裏,一個溫熱的吻印在耳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這位英雄你意欲何為?”顧之澤癢癢的,微微縮起脖子笑著問。


    李潤野笑了,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這句讓顧之澤的心猛得縮成一團。


    李潤野說,“顧小英雄,你打算丟下為夫一個人去‘萬裏沙場覓封侯’麽?”


    作者有話要說:*吞了我很多條評論,我很憤怒!


    另外,但願這章別被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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