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殺我?”


    “或許。”


    “你殺不了我。”


    “未必。”


    “機器人是不能殺人的。”


    “除非這個人危害了全人類的利益。”


    ……


    清冷的風穿堂而過,李文森站在曹雲山臥室門前,就像沒有注意到脖子上的刀刃,平靜的語調裏甚至帶著些微的笑意:


    “哦?那你倒是說說看我哪裏危害了全人類的利益,是因為我喝多了酒,還是因為我吃多了炸雞腿?”


    “因為您走錯了房間。”


    伽俐雷的聲音冷漠而厭倦:


    “人類總是喜歡去自己不該去的地方,看不該看的東西,問不該問的問題,做不該做的事情。”


    “真是好大的口氣。”


    她話風忽而一轉:


    “可是你怎麽現在才來殺我?剛才我快把你們的客廳從頭到尾錄下來的時候,你可沒說一句話,為什麽?”


    李文森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因為你害怕喬伊。”


    “……”


    “喬伊手裏有你什麽把柄?代碼?密碼?還是身份證號碼?”


    李文森忽然微微笑起來。


    大海邊的烏雲慢慢匯聚,慢慢覆蓋住遙遠的恆星。


    她抬起左手,慢慢地把散落的長發撩到耳後,小指上那枚醜陋的淺灰色玻璃戒指,在黯淡星空下倏忽滑過一道清冷的流光,璀璨如同碎鑽。


    “但是抱歉,不管他是什麽身份,有多少手段,你都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


    她眼眸彎彎,眼底卻一片冰涼:


    “因為你真正該害怕的人,不是喬伊,是我。”


    ……


    三分鍾後。


    李文森站在曹雲山的垃圾堆……不,臥室裏。


    一堆一堆的飯盒堆在牆角,幾個花盆扔在書桌底下,仙人掌已經枯成了條,吊燈上掛著一條黑色的胖次,電腦桌邊靜靜地趴著一隻蟑螂……如果不是朝夕相處,她幾乎以為曹雲山換了個魂。八年前那個坐在圖書館陽光下一頁頁翻閱《羅馬史》的幹幹淨淨的大男孩,與現在這個書架上擺滿修真玄幻小說,襪子和內褲齊飛的男人,簡直判若兩人。


    李文森看了看手腕間的日本珍珠手表——還有八分鍾。


    她踮腳穿過地上厚厚的一層垃圾,幾下跳到洗手間門口。


    門上沒有鎖。


    老式黃銅把手的款式是十幾年前的了,大約是使用時間太久,邊緣帶著銅綠的痕跡,轉動時交接處並不平整,轉一圈,哢噠,再轉一圈,哢噠。


    門沒有開。


    她伸手推了推門——門本身的鎖舌處非常鬆,並沒有被改造過或者在內裏加了一道鎖,所以問題一定出在這個門把手上,就像用鑰匙開門時轉到底沒有用,一定要轉動相應的圈數,再對準某個角度,才能把門打開。


    李文森又向右轉了一下,這次她她多轉了一圈,門把手哢噠哢噠地轉過去,聲音很輕,在寂靜的夜裏卻格外明顯。


    ——等等。


    哢噠哢噠?


    這個聲音,就像十九世紀大上海時髦的轉盤電話“德律風”。


    難道這是個密碼盤?


    那麽布魯諾手勢“3”的意思是……3圈?


    李文森伸手轉了轉圓形門把手,但轉到一圈半時就停下來轉不了了。


    ——要麽是圓周角三十度?


    李文森又試了試,門依然紋絲不動。


    還有五分鍾。


    她瞥了一眼牆壁上的掛鍾,忽然向後退了兩步,寬大的毛衣衣袖下,一把小小的閃閃發亮的匕首已經被她握在手裏,借著全身的力量,猛然像門鎖上一撞——


    “嘭”地一聲,李文森整個人撞進曹雲山的洗手間裏,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直在她身後冷漠旁觀的伽俐雷:


    “……喂,您不疼嗎?”


    “疼啊。”


    李文森站起來,絲毫看不出疼的樣子,走到門邊看了一下門鎖:


    “還能複原,記得在你男主人迴房間之前修到看不出來,明白?”


    “……”


    門扳都撞斷了,幾分鍾裏修到看不出來?這已經不是不明事理能形容的了,簡直是無理取鬧。


    但表麵上,伽俐雷仍舊隻是恭敬地低下頭:


    “是。”


    ……


    曹雲山的洗手間色彩斑斕跳脫,意外很幹淨,和外麵完全是兩個天地。牆上掛著一麵鍾,一張臉,和一幅畫,畫裏是《v字仇殺隊》最後一幕,電影定格在煙火盛大那刻,成千上萬的民眾戴著福克斯的麵具湧上街頭……每一張麵具都在哭,每一張麵具又都在笑,每一張麵具都身不由己,掛在牆上,是個符號。


    空氣中隱隱約約有香氣傳來。


    像一種熟悉的香水,但又混雜著沐浴液和男士須後水的氣息。李文森抬起頭,環視了一圈。盥洗台上除了洗漱用品和幾樣男士護膚品什麽都沒有,裝修也很簡潔,一眼能望到底……就是一間普普通通的洗手間而已。


    難道喬伊推理出了錯?


    不可能,喬伊從不出錯。


    一定是有哪裏被她遺漏了。


    李文森蹲在他的馬桶蓋上,閉上眼,西布莉詩句的前四句,那些被她忽略的細節,宛若沉在水底的船隻,一點點在淤泥裏現出原貌——


    披上亮光,如披外袍……


    二零零六年四月九日這個日期到底是什麽意思?


    ……


    用雲彩為車輦,借著風的翅膀而行……


    布魯諾比出的手勢“3”到底要用在哪裏?


    ……


    以風為使者,以火焰為仆役……


    如果這句中的“風”用的是spirit,那麽上一句中的“風”可是實打實用的“wind”,為什麽喬伊沒有提這一句?


    ……


    將地立在根基上,使地永不動搖……


    曹雲山明明不用香水,這個房間裏的香水味到底從何而來?


    ……


    李文森驀地睜開眼睛。


    沒錯,這就是關鍵。


    曹雲山根本不用香水,盥洗台上也沒有發現香水瓶,那麽洗手間裏的香水味到底是從哪裏來?


    要把香氣從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能借助的工具隻有一樣


    ——風。


    用雲彩為車輦,借著風的翅膀而行……


    而在洗手間裏想要吹風,唯一的途徑就是……


    排氣扇?


    李文森抬起頭,望向洗手間的屋頂的排氣設備。


    rn的公寓都老的不像話,一部分電器是科學家們自掏腰包做的。曹雲山這個排氣扇長寬五十公分左右,足夠一個偏瘦的成年人爬進去。隻是她當站在馬桶蓋上近距離看,卻發現整個安全隔離頁就像箱子上的蓋子一樣,與天花板嚴絲合縫地結合在一起,根本沒有能打開的縫隙。


    李文森又看了看手裏的手表……還有三分鍾。


    現在已經快淩晨一點了。


    外賣小哥早就到了吧,如果這個時候讓曹雲山發現她在調查他,或許會把剩下的證據都找出來銷毀掉,無異於打草驚蛇。


    ……怎麽辦?


    李文森抬起頭,然而就在她想從馬桶蓋上爬下來的時候,忽然瞥見了曹雲山掛在洗手間裏的鍾,指針還停留在七點鍾的地方。


    難道壞了?


    而且這個鍾掛的位置也很奇怪,恰好在她左手邊十一點鍾方向,與客廳裏的鍾形成一條直線。


    誰家會這樣掛鍾?


    蹲馬桶的時候,往左邊看是一麵鍾,往右邊看也是一麵鍾……正常人即便要在一個空間裏掛兩麵鍾,也一般是以直角的角度,方便從各個地方都能看見時間吧?


    李文森皺起眉。


    半晌,她仿佛忽然想到了什麽,從馬桶蓋上一躍而起,搬來曹雲山的椅子,踩著爬到他放在洗手間的鍾麵前,把那麵鍾上的指針撥動到三點整的位置。


    ——3。


    喬伊說,“3”另有用處。


    下一秒,天花板上的排氣扇蓋子,無聲地打開在她麵前。


    ……


    “你為什麽哭?”


    “不為什麽。”


    “你叫什麽?”


    “不叫什麽。”


    “那我叫你‘喂’好了。”


    卓別林的黑白電影已近尾聲,滿室的光影斑駁間,一個年輕的男孩在她身邊坐下,細長的眸子,眼尾斜斜向上挑,是典型中國人的相貌,雙手插袋的姿態一看就知道是撩女孩的一把好手。


    “我叫曹雲山。”


    “我沒問你的名字。”


    “別自戀了,我也沒告訴你我的名字,我是在和他做自我介紹。”


    他雙手插著口袋,尖尖的下巴朝卓別林點了一下:


    “嗨,你好,我叫曹雲山,曆史係,中國人,但比中國男人的平均身高高上那麽十幾公分,二十來歲,作風良好,相貌良好,未婚……”


    “……”


    男孩說到一半,忽然轉過頭來:


    “喂,你有男朋友麽?”


    李文森:“……”


    “喂,你想交男朋友麽?”


    李文森隻想把人打發出去,想也不想地說:


    “不想。”


    “那你找對人了,恰好我也不想交女朋友。”


    李文森:“……”


    “但我想找個同樣不想找男朋友的女朋友陪我去吃一段最後的晚餐,因為我明天要考試了,很可能會死在考場上。”


    她麵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男人雙手插袋,忽然笑了起來,自顧自地走到她麵前,擋住她的視線她的電影和她的卓別林,輕佻地說:


    “喂,親故,要不要一起來一份肯德基?”


    ……


    這就是開始了。


    李文森站在洗手間那扇排氣扇下,不知為什麽忽然想到這一段,心裏隱隱有種預感——她走到這裏就夠了,她查到這裏就夠了,如果她再前進一步,他們過去八年的點點滴滴就會崩塌,而她的朋友曹雲山,也會如海麵上漂浮的肥皂泡一般消失不見。


    永遠地……消失不見。


    時間停頓了一秒。


    一秒鍾之後,李文森摘下手表放進口袋裏,雙手攀住排氣扇的邊緣,慢慢爬進排氣扇後的空間裏。


    那是一條五米多長的隧道。


    很像和飛機中狹窄輸油的管道,盡頭向下彎曲,隱隱約約有光線傳來。李文森趴在管道上,雙腳輕輕朝後一蹬,沒把握好速度,整個人就向前滑了下去,一下子跌進一個明亮的房間裏。


    ——簡直是動畫片裏的穿越門。


    李文森差點摔成高位截癱,幸好身下的觸感是柔軟的,抬起頭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木製的小床上。


    這是一間臥室。香水味就是從這裏散發出來的。


    房間裏四麵都是書架,鋪天蓋地都是書,從古代曆史劄記一直到美國南北戰爭,涵蓋之全,無所不包,仿佛那些被曹雲山遺忘的曆史係歲月,都在這裏體現了出來。


    她拉開書桌抽屜,裏麵放著幾本本子,幾支筆,寫下的無一不是文學性的隨想。她拿起那些紙張,紙張下赫然是一瓶淡綠色的莎娃蒂妮香水。


    李文森手指一頓。


    黑色、陰鬱、絕望。


    英格拉姆是個香水迷,第一次見到她時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往她身上灑香水……而他曾說,他在愛麗絲的死亡現場聞到的香氣,就是莎娃蒂妮。


    ……


    這個房間到底是誰的房間?


    做什麽,住著誰,又為什麽和曹雲山的臥室連在一起?


    ……


    李文森把抽屜合上,不期然看見書桌上擺著一張合照,還是她好幾年前借沈城單反相機玩時曹雲山逼她拍的,定時十秒,兩個人表情都沒擺好,一個傻笑一個冷笑,堪稱史上最失敗照片……拍完後她掃了一眼就刪了,也不知道曹雲山是怎麽留下來的。


    她拿起相框。


    照片裏,她和曹雲山並肩站在他小公寓的玻璃窗前,身後是倫敦難得一見的燦爛晴空。曹雲山站在她右手邊,而她左手處是一叢盛放的紅色鳶尾花,和……


    李文森忽然睜大眼睛。


    木製相框從她手裏無聲地滑落,她像見到什麽極為可怕恐怖的事情,後退了兩步,一下撞在身後的床沿上。


    這是……


    這是……


    如同一道電光照亮海麵似的,之前那些她無法解釋的問題,在一瞬間,忽然都通透了。


    為什麽曹雲山明明有精神分裂症,她的老師和喬伊卻做出相反的判斷,為什麽曹雲山能在半個小時之內往返卡隆b座rn,為什麽曹雲山鞋帶上的血跡會莫名其妙消失……


    她都明白了。


    都明白了。


    ……


    李文森連掉在地上的相框都顧不上撿起來,轉過身就跌跌撞撞地朝來路跑去,臉色蒼白得像一隻冤魂,全身都在發抖。


    伽俐雷還守在臥室門口,看見她,就說:


    “鎖已經修好了。”


    “我知道了。”


    “您的臉色很蒼白,您怎麽了?”


    “我很好。”


    窗外的烏雲已經匯聚成一片,風雨欲來,李文森走下樓梯,一開始步伐還算鎮定,後麵卻越走越塊,越走越快……等她打開門時,幾乎已經小跑了起來。


    雨水一滴一滴地打下來。


    她沒有撐傘,鞋子微鑲的水晶搭扣也忘了扣上。青翠山林間她就像是一隻黑色的鳥,拚命想從泥濘裏飛出來,卻隻是從一個泥潭飛到了另一個泥潭。


    不知跑了多久。


    李文森慢慢停下腳步,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背靠一塊岩石蹲下。


    遠處觸目都是山,一座山連著一座山,翻了一座山還有一座山,無休無止,看不到盡頭……她身上已經狼狽的不成樣子,可她的神情,確是從未有過的冷然。


    ……


    又不知過了多久。


    她頭頂上的大雨忽然停了,一雙深咖啡色布洛克鞋出現在她視線裏,在滿室泥水的山道上走了許久,仍舊是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看來你已經重新認識了你的朋友,你現在看上去活像一隻流浪的小貓。”


    喬伊在她麵前蹲下,伸手抱住她發抖的身體,輕聲說:


    “但是不要緊,文森特,我們先迴家。”


    ……


    rn另一頭。


    李文森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盡頭很久之後,伽俐雷仍然站在窗前,望著她離去的方向一言不發,手指也仍舊撥弄著那隻易拉罐,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周而複始。


    許久。


    公寓裏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它卻忽然對著身後的空氣說:


    “你迴來了?”


    ……


    不是平時伽俐雷男性的口吻,此刻它用來說話的,是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而一樓客廳盥洗室被鎖上、李文森還嚐試過用耳釘針打開的門,忽然從裏麵自己開了。


    伽俐雷轉過身:


    “你迴來多久了?”


    “她下樓之前。”


    “李文森發現了那個房間。”


    “我知道。”


    “是否要告訴他?”


    “不用。”


    ……


    小女孩頓了頓:


    “那李文森呢?她發現了你們的秘密。”


    “你如果敢像對英格拉姆那樣對她下手,我就會對你下手。”


    曹雲山轉過身,微微笑了起來:


    “小muller,我們做過協議的吧?”


    “我知道。”


    小女孩冷冰冰的聲音聽不出一絲起伏:


    “但我遵守協議的前提,是你遵守你的協議,可你顯然不大理解你現在的處境。”


    “這話怎麽說?”


    “你知道李文森是誰嗎?”


    ……


    他房間的燈光,是熟透橘子的黃,明明是很暖的色調,卻在他黑色的底色上透出一分晦暗的氣息來。


    他的眼睛那樣黑。


    門外的鎖舌發出一聲’哢嚓’一聲輕響,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他的麵孔倒映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逐漸與另一張麵容重疊在一起。


    曹雲山忽然笑了,伸手拿下書架上那本據說藏了波多.野結衣畫冊的《塞拉伊諾斷章》,從裏麵抽出一張李文森在書店喝咖啡的街拍照片來。


    “她是誰啊……”


    他的聲音歎息一般,細長的眼眸裏落著深深淺淺的陰影:


    “認識八年的好友、閨密、死黨、情人……你說她是誰?”


    “她的戒指裏藏著一枚芯片,那是身份的信物。”


    小女孩望著他漆黑的眼眸,輕聲說:


    “鮮花、蜜糖和匕首……如果我猜的不錯的話,她極有可能就rn現任的,副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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