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半。


    她從漫長的夢境裏醒過來。


    一睜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純白色的、陌生的房間裏。


    一個看不清楚臉的男人,從身旁桌上的白瓷小盤裏,拿起一根極細的銀針,從她眼睛下,一點一點地刺.穿她的皮膚,再從她下巴處穿出來。


    不遠處有什麽東西在滋滋地響著,令人牙酸。她手腳都被綁在解剖台上,手腕處和腳腕處,能感覺到冰冷的金屬緊貼著骨骼,緊密得就像她另一層骨骼。房間裏是明晃晃的醫用無影燈,除了眼前高大的男人,她什麽都看不清。


    但她能感覺到,房間裏還有一個人,正緊緊盯著她。


    那是誰?


    又一根針從她右邊眼睛下方穿過,夢裏的疼痛是真實的,夢裏無法言喻的恐懼也是真實的。她閉上眼睛,手指因為劇烈的疼痛張開又握緊。她躺在冰冷的金屬解剖台上,像一尾魚。


    這是哪裏?


    男人又拿起一根白色的乳膠管,一端係著注射用針,另一端連著一個容器瓶。容器瓶上的字體,她很熟悉,每當她給沒有實驗用途,又無法存活的動物執行注射死的時候,就是這樣情景。


    ——巴.比.妥.酸.鹽。


    她微微張開嘴,想要說話,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冰涼的針尖刺.入皮膚。


    就在這時,房間忽然開始搖晃,伴隨著一聲巨大的聲響,有什麽東西嘩啦啦地從天花板上掉落下來,先是一個一個的紙盒,後是一疊一疊的論文,最後掉落下一隻一隻的細跟高跟鞋。而牆麵像被融化的冰淇淩一樣,一滴一滴滾燙的混泥土液體掉在她的臉上。


    ……她要被燙死了。


    而在這樣的一片混亂裏,她身邊那個看不清臉的男人,一把扯下自己的口罩。


    他們研究所偉大的君主沈城,正無動於衷地站在她的解剖台邊,站在快要倒塌的房間裏,粗魯而平靜地把針管從她手臂上扯出來。


    然後,他摘下了金邊眼鏡,望著她被滾燙的液態混泥土燒化了的臉,皺起眉,輕輕地說了一句:


    “糟糕,紮錯人了。”


    李文森:“……”


    她一下子從夢中驚醒過來,睜眼望著繪著一朵詭異黑色大麗花的天花板——她的臥室。


    ……夢中夢。


    仿佛岩漿澆到臉上一般的灼痛感還沒有散去,她捂住臉,夢裏被注射巴比妥酸鹽的手臂,仍帶著輕微的麻痹感。


    ……真實到讓人驚慌。


    臥室門外一陣接一陣鋸木頭的聲音傳來,混雜一聲比一聲高亢的貓叫——夢裏連續不斷的滋滋聲,大約也是從這裏來。


    這樣慘烈的貓叫也沒有把她喊醒,她前幾天偷偷從沈城那裏拿來的安.定片果然貨真價實。


    隻是……


    她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為什麽會夢到沈城?


    關於夢的解釋,心理學上一般分為三種說法,一是生理學的觀點,人的神經在熟睡時仍保持著一定的自主性,而人的認知結構試圖分析這些雜亂無章的活動,因此形成夢。


    二是認知的觀點,在睡眠中,大腦仍然對我們腦海中的知識儲備進行分析和檢索,其中一部分從潛意識進入意識,就形成了夢。


    三是最為人熟知的弗洛伊德的解釋——人的夢是對潛意識的符號化反應。那些無法說出口*,那些違背道德的潛在的幻想,那些不能為世所容的渴慕……亂.倫,憎惡,與謀殺,都通過夢的形式釋放出來,以此防止人陷入癲狂。


    但無論哪種解釋,都體現了她潛意識裏對沈城抱有的敵意……難道是因為他打超級瑪麗通關比她快?


    外麵的貓叫聲越來越燦烈了,而鋸木頭的聲響更是一刻沒停過。


    李文森坐在床沿尋找拖鞋,一隻找到了,一隻沒找到,就這樣光著一隻腳,”嘭”得一聲打開了臥室門:


    “我說你們能不能安靜一……哦,天哪。”


    她又“嘭”得一聲把臥室門關上,隔了三秒才再度打開,難以置信地望著餐桌上那一條黑乎乎的東西:


    “……你把法老王請到我們家來做客了嗎?”


    “哦,文森特,不要犯下這麽明顯的錯誤。”


    喬伊正把從木乃伊身上鋸下來的腿放到一邊,之前李文森夢裏鋸木頭的聲音就從這裏來:


    “它或許是來做客的,但它一定不是法老王。”


    “那可未必,深藍色在古埃及象征天空和權利,那個英年早逝的十八王朝法老圖坦卡蒙手上就戴著一顆藍水晶戒指。”


    李文森穿過一片狼藉的,仿佛被轟炸過一般的客廳,又解開纏在列奧納多尾巴上亂成一團的電話線,這才走到他身邊。


    她盯著那具焦炭一般的身軀:


    “你從哪兒把它弄來的?”


    “兩個敘利亞人走.私給我的。”


    喬伊手中的精致電鋸,配上他精致而略顯蒼白的臉,無端地多出了一種漢尼拔的氣質:


    “七萬美金。”


    “……你真有錢。”


    李文森咽了一口口水


    “而你的室友不幸是一個窮人,請你可憐一下她的早餐……把它的手臂拿到離我的咖啡遠一點的地方?我覺得它的戒指就要落到我的土豆泥裏了。”


    “七萬美金買不到法老,這隻是一具普通的幹屍。”


    “可是它的戒指……”


    “噢,不要把中國的顏色觀念強加到埃及上去。”


    喬伊語氣裏透著他一貫的不耐,即便他並沒有表現得很明顯:


    “深藍色並不是被壟斷的顏色,和中國的黃.色截然不同。這具木乃伊脖子上的項鏈,明顯是用石英砂做的胎,而法老的陪葬至少是金——好一點的是金和銀的混合,因為埃及的銀礦比金礦更為稀有。法老也不會用這種玻璃狀的堿性釉料,在古埃及,即便是普通的貴族也會為自己的項鏈鑲上半寶石……哦,文森特,你在幹什麽?”


    “顯然不是在做關於埃及陪葬風俗的筆記。”


    李文森從沙發的夾縫裏抽出一張紙,又順手從桌上拿起一支筆,在紙上飛快地寫起來:


    “隻是做個小小的記錄罷了。”


    她踮起腳尖,把這張薄薄的紙用磁性吸鐵固定在對她而言過高的白板上,上麵寫著


    ——2016年1月18日,喬伊摧毀客廳一次。


    然後她迴過頭,對喬伊眨眨眼:


    “這樣就記下來了,在今天日落之前,請一定記得親力親為地把客廳修複到原貌。”


    她著重強調了“親力親為”幾個字。


    喬伊:“……你以前並沒有立這樣的家規。”


    “那麽從現在開始我立了。”


    李文森把咖啡和土豆泥都倒進垃圾桶,重新倒上一杯:


    “一切是先都有其開始,才有其後的循環和輪迴。”


    “你不能這麽幹。”


    喬伊手上的微型骨鋸還在陽光下滋滋地旋轉著:


    “這樣是在剝奪伽利雷工作的權力,它會失業的。”


    伽利雷一大早就被喬伊強製關掉了總電源,此刻隻能靠著內置電池傾聽著他們的對話,卻一句都插不上。


    “你居然覺得你的做家務能力強到能使伽利雷失業?”


    李文森舔了一下勺子上殘餘的土豆泥:


    “多麽狂妄啊,男孩。”


    喬伊:“……我快三十歲了。”


    “二十七歲就算快三十歲的話,那我也算快三十歲了,男孩。”


    李文森笑眯眯地看著他,漆黑的長發一如她的眼眸:


    “我們不缺做家務的人,我隻是覺得你缺乏必要的分擔意識。身為你最好的朋友,為了使你今後可能到來的家庭生活不至於因為你不會做家務而分崩離析,我當然要竭盡所能地對你提供幫助。”


    她幽幽舉起手中半杯咖啡,隔空對喬伊碰了碰:


    “致最光榮的勞動。”


    ……


    喬伊對於事物的興趣,一旦開始就很難停下。


    一旦停下,就像壁爐裏的炭火燃燒成了灰燼,此後,除非上帝重現奇跡,否則不會再燃起。


    但在停下之前……


    李文森蜷縮在沙發一角,膝蓋上放著喬伊的mac,正一百零一次與《超級瑪麗》第五關較勁。


    列奧納多早已因為受不了之前的噪聲,喵嗚一聲從窗口跳了下去。


    ……有沒有貓是因主動跳樓而死的?


    如果有,她可以帶列奧納多去它的墳前,切磋一下經驗。


    早晨那一具半完整的木乃伊,如今……已經不能稱作是“一具”,它的手和腳七零八落地躺在她挑選的素色嵌花羊毛地毯上,連手指的每一個骨節都被拆解開來。


    ……她今天一定要逼喬伊親自使用一次吸塵器。


    喬伊此時正興致勃勃地用他精致的銀質小刀把木乃伊幾乎灰化的肌膚一層層切割開來,好像在尋找什麽,李文森一抬頭,就看見,他正把木乃伊黑色瀝青一般的內髒切成一片一片,像疊吐司一樣疊在一邊她吃剩的土豆泥盤子裏。


    李文森:“……”


    願古埃及的太陽神阿蒙-拉能好好安撫一下這位可憐的埃及男人的魂靈,否則,李文森覺得它會因為憤怒和仇恨而重返人間。


    李文森垂下眼,繼續打她的超級瑪麗。


    就在這時,喬伊忽然一躍而起,快步走到李文森麵前,一把拿開她膝蓋上的mac,又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眼睛閃閃發亮:


    “快起來,我們可以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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