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我覺得沒什麽好講的。”


    她幹脆躺在地板上,一隻手撐著頭:


    “剛才在樓下,西布莉和我說,研究所裏餓死了一隻貓。”


    “貓?”


    喬伊驀得抬頭,那一刹那,他的神情像極了一隻終於抓到毛線球的貓:


    “你的列奧納多終於餓死了嗎?這真是一個好消息。”


    “……”


    我的室友為什麽每天都在和一隻貓比弱智?這不科學!


    “不是研究所養的貓。”


    “哦。”


    喬伊臉上那細微的表情變化瞬間消失了:


    “那真遺憾。”


    “……抱歉讓你遺憾了,不過你沒聽出問題嗎?”


    李文森坐直了身子,右手無意識地轉了轉小指上的戒指:


    “不是研究所的貓,就是外來的,rn怎麽可能從外麵跑進一隻貓?我們運進運出的每一隻果蠅都要登記,而除了大門,所有地方都安裝了五千萬伏特的高壓電網……這簡直是物種入侵。”


    不僅如此,保安組組長周前堅持認為,有人會把微型探測器或其他什麽高危物質安裝在蚊子身上帶進科研所,於是那群神經過分緊張的男人,在高壓電網和研究所的破敗圍牆之間安裝了驅逐動物的超聲波裝置,還在更遠的地方築起了一麵巨大的防風牆。


    於是,這裏的春天,始終寂靜;他們的天空,從未有飛鳥飛過;他們的世界,別說貓,連一隻蒼蠅都進不來。


    清潔工西布莉從不說沒把握的話……那麽這隻餓死在花園南麵的貓,能從哪裏來?


    “如果說這是一種物種入侵,那麽這裏早就遭到入侵了。”


    喬伊看上去絲毫不在意他的屬地被入侵的問題,隻是懶洋洋地收起了他吃掉的棋子:


    “你種的那些山茶樹下的雜草,原本隻有果嶺草,但從三個星期前開始,我在裏麵看到了幾根黑麥草,這是冷季型草,這邊很少,北歐比較多,我們去瑞士的時候,瑞士皇家工程學院門口種的就是這一種……”


    “黑麥草?”


    她皺起眉。


    北歐的冷季型草,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個溫暖的亞熱帶季風氣候城市?


    過去都沒有發過這種草,說明土壤裏沒有這種草的種子,它們是突然出現的。


    沒有風,也沒有飛鳥,這又是她的私人小花園,她和喬伊從未請過客人,這一帶也沒有人種這種草……種子從哪裏來?


    李文森又轉了轉左手小指上的戒指:


    “這件事你有沒有和保安組說?”


    “我為什麽要去和那一群接錯線的大塊頭說話?他們大腦中的神經元突觸分布還不如列奧納多來得密集。”


    喬伊毫無感情地笑了一下:


    “更何況rn的安保係統有沒有漏洞,它有沒有危險,它是被貓咪占領,還是被黑麥草占領……這一切,和我有什麽關係?”


    ……和他有什麽關係?


    李文森也笑了。


    一般來說,喬伊笑,是因為他聽到了蠢話,而李文森笑,是因為她心情不太好。


    但她並沒有把這一點表露出來,隻是笑著說:


    “你說得沒錯,確實,這間研究所與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這裏隻是你暫時借用的地方罷了。”


    她都快忘了這一點。


    “倒是你,你不覺得你有點關心過頭?”


    喬伊白皙修長的手指不動聲色地敲了敲棋盤,慢慢地開口了:


    “三年前,你的物理導師被槍.殺時,你照樣在實驗室裏做你的實驗,但現在,不過是一隻貓凍死在花園裏,就使你心神不定……文森特,這不合常理,你為什麽這麽在意?”


    ……她為什麽這麽在意?


    “為什麽不在意?如果是一本懸疑小說,這就是一切的開端——一隻莫名其妙被餓死的貓,隨後是神秘死去的守門人或者清潔工,緊接著,就是那群研究生……然後是我們。”


    李文森眼睛發亮:


    “我們一個接一個的死在這裏rn成了一個巨大的墳墓,沒有人能相信,包括自己,也沒有人能逃開,包括沈城……我覺得沈城肯定是前幾個死的。”


    喬伊忍不住問:“為什麽?”


    “因為在研究所裏但凡有理智的人都想幹掉沈城。當然他們也想幹掉你,但幹掉你的難度係數太大了。”


    李文森一副“你居然會問這種蠢問題的表情”:


    “而就這時,我們在研究所的木地板下麵發現一個五維空間,原來這一切都是外星人幹的!”


    喬伊:“……”


    “他們早就入侵了地球,這些黑麥草能在黑夜裏把自己的根從泥土裏拔出來到處遊蕩,那隻貓就是他們先遣部隊,但是因為我們的餐廳從來沒有剩飯,所以它餓死在了人生的大馬路上……”


    最後,李文森意猶未盡地感歎了一句:


    “多麽完美的故事,是不是?”


    “……抱歉,我隻看到你的妄想症越發嚴重了。”


    他坐在閣樓一片雜物裏,修長的腿,一隻屈起,一隻擱在閣樓一側廢棄的吉他箱上,絲毫不在意灰塵沾染他黑色的長褲:


    “我記得你放棄天文物理學,有一半是因為你對外星球不感興趣。”


    “那我現在感興趣了。”


    “這不能解釋你對這件事的在意程度,文森特。”


    喬伊盯著她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


    “也不能解釋你習慣的改變——你從不輕易相信一個人,卻對那個清潔工西布莉的話深信不疑rn裏有一百多隻實驗用的貓,你甚至沒有找動物飼養員確認一下,就相信了她的說辭。”


    “因為西布莉長得像我過世了的母親,這個理由你滿意了嗎?”


    李文森麵無表情地:


    “如果你也能長得像我過世的母親,我也相信你。”


    “……”


    喬伊沒理會她這句話:


    “自從你說服我來中國後,你的一些行為比你之前更不尋常——你的履曆上顯示你從小到大都呆在英國,你卻對中國的習俗了如指掌;你養父是一位不出名的法國鋼琴家,但你卻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照理說你家境貧寒,你卻始終有著不符合你生活的習慣,從來不買便宜的東西;我們認識七年了,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什麽時候辦的中國國籍……”


    “等一等……”


    李文森慢慢地抬起頭:


    “我說服你來中國?我什麽時候幹過這種自虐的事?明明是我興高采烈地和你告別,以為我們可以下輩子再相見,結果剛走上迴中國的飛機,就發現你坐在我隔壁,那一瞬間我簡直生無可戀。”


    “……”


    喬伊張開嘴,還想說一些什麽,李文森忽然伸出一隻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唇。


    她冰涼的手指貼在他的唇上,輕輕柔柔的。


    像一片,在冬日的清晨裏,剛剛采摘下來的花瓣。


    他忽然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雖然他一貫淡漠的、缺乏表情的臉上,仍舊什麽表情都沒有,隻是嘴唇微微地抿了起來。


    而另一邊,李文森緊緊地盯著棋盤。


    良久,她收迴手指,慢慢執起一枚棋子,“啪”地一聲放下,把喬伊的騎士從棋盤上擠了下去:


    “吃!”


    她定定地看了棋盤兩秒,忽然抬起頭,難以置信地說:


    “我居然吃到了你的皇後!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


    喬伊:“……你不用說三遍,我還沒瞎。”


    她迅速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對著棋盤拍了一張照片:


    “下周開研討會之前,一定要把這偉大的一幕拿給安德森看,然後趁他神情恍惚的時候把他的提議否決掉。”


    喬伊:“……”


    冬日漠漠地陽光籠著她黑色的長發,她麵前黑白棋子零落。她穿著的裙子有藍色浪花一樣的裙擺。她笑得開心。


    ……謊言與真相交織。她從不說謊,她就是謊。


    喬伊凝視了她兩秒。


    最後,仍是垂下目光:


    “別高興得太早,漏洞可能是誘餌。”


    溫柔……也可能是陷阱。


    吃一子,就要丟一子。


    就算她不說話,就算她謊話連篇,他也能挖掘到他想要的一切——隻要他想。


    她以為她什麽都沒說。


    但人的語調,姿態,口誤,甚至眼角肌肉細微的繃緊……都是語言。


    他移動了他最後一個騎士,局勢頓時反轉,李文森為了吃掉他的騎士,正好撕開了一個隱晦的死角,他的騎士得以長驅直入,將黑色的皇帝逼入絕境。


    而他坐在早春帶著涼意的夕陽裏,不再去看她的臉,她的笑,和她從不真實的眼睛。


    ……撒謊家。


    黑色的王座被騎士占領,喬伊看著李文森的君主從棋盤上滾下來,輕聲說:


    ——“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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