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陽城外幾裏地,有寺名寶塔,寺中建寶塔七座,存七位名師舍利。


    江南是個充滿生活氣息的地方,因繁華而不適宜隱世修行,因而廟宇稀落,有名的廟宇更是少之又少。


    因而金陽城外的這座白塔寺,已是周遭數座城鎮中,百姓心中最為靈驗的一座,無論初一十五,往來香客,絡繹不絕。


    天家亦對此地隆恩厚重,幾乎每年都會主動撥款修繕,起先一座平凡廟宇,經年下來,已擁上千廂房,僧侶數百人。


    也常有失意或不得誌的官侶商賈,在此一住就是半年乃至成載,這寺中之繁華,看得說不得。


    一路上,尋常的香客都很虔誠,有人緩步前行,有人三跪九叩。


    十三公子嫌繁華過了頭,遂讓趕車的換了條路,走一條偏僻的小路,從偏門進去。隻是小路過於偏僻崎嶇,馬車不能通行,十三公子先探出頭向外望了望,望見一派秋色萎萎的好風景,於是把雲間拉了出來。


    雲間一點也不想走路,站在土階山道下,問:“你可不像心中有靈之人,來這地方做什麽?”


    “還願。”他微微一笑,一如初見時嗓音清冽。


    雲間用審視的目光看他,他的願望都不是什麽好願,老天成全他,那是老天瞎了眼。十三公子一眼就能看出她目光裏的誹腹,直接牽她的手,拉著就往土階上走,順口念叨一句,“懶死了!”


    雲間就是懶,凡是能不多走的路,她一腳都不想多邁,大約是因為過去劈柴燒水的足足幹了三年,把對勞動和運動的熱情都耗光了,又大約是因為之前病了太久,身體已經習慣了疲憊的狀態,又大約是因為心裏藏著的故事足有千斤重,負重而行,步步艱辛。


    一截路隻走了一小段,雲間已經膝上酸軟,恨不得直接坐在地上算了,十三公子看著她臉上不甘不願的表情,隻好彎曲了脊背,背著對她說,“上來。”


    她懶懶的不想動,十三公子隻好親自拉了她的手,把她駝到背上,一邊走一邊罵,“懶還貪吃,尋常人家誰會要你。”


    她在後麵冷笑,“我天生就是公主的命,你們滅了我的國,亡了我的家,你愛伺候不伺候,有的是人想伺候。”


    十三公子懲罰似得有意一鬆手,將雲間嚇得急忙摟緊了他的脖子,適才換來那青年得意地挑唇一笑。


    大約是讓那一下嚇得吧,剩下的路程裏,雲間伏在十三公子的背上,心一直在咚咚咚地狂跳,一瞬也沒有停止下來,跳得心煩意亂,因而一句擠兌他的話都沒再說出口來。


    這道偏門看起來十分十分不起眼,簡直有些破破爛爛的意思,與寶塔寺外表的莊重很不契合。到了平地上,十三公子將雲間放下來,臉上倒是一點疲憊的意思也沒有,依然牽著雲間的手,步履平穩。


    雲間並不想給他牽,隻是可惜甩不開。


    一名穿著僧衣的大師父迎上來,有模有樣地雙手合十頷首招唿,喚:“珺王殿下。”


    十三公子抿唇高貴地頷首,道:“內子不喜嘈嚷,煩請師父清出一間清淨的佛堂,供內子清心敬佛。”


    雲間聽不得“內子”這個稱唿,用指甲在十三公子的手心裏掐一下,被他更用力地握緊手指懲罰迴來。


    那師父得了命令,便轉身引路,十三公子拉著雲間在後麵跟著,側首低聲對她說,“專心走路,不要亂看。”


    他不許她亂看,無非是擔心一不小心遇見個披著袈裟的大師什麽的,再將雲間給嚇著,原本那寺裏的紅磚牆,就已經足以讓十三公子心有戚戚,不過大約是經曆了風吹雨打,紅牆斑駁褪色,這種顏色對她的影響似乎並不大。


    且十三公子還是懷疑,見不得血紅,是雲間裝出來的,她也就在家裏裝裝,在外麵發瘋畢竟不好看。


    可雲間還是要亂看,她實在沒法相信,十三公子會有燒香的閑情逸致,行過一處時,便見到另有一間大一些的偏門,門裏的一段算得上空曠,有小僧守著大鍋爐,正在施粥,吃粥的隊伍排成幾股長龍,一直延伸到偏門外很遠,一側的亭廊下,坐著許多捧碗喝粥的苦命人。


    “這粥有什麽講究,開過光的?”雲間好奇地問。


    “就是尋常的米粥。”十三公子迴答,“怎麽了?”


    雲間搖搖頭,“除了亭子裏那些吃粥的,排隊的那些也不像吃不起粥的樣子,至於這大老遠的過來吃白食?”


    十三公子低笑,在她鼻尖上輕輕捏了一把,“說了不要亂看。”


    雲間被他這動作惹得微微一愣,似乎想起了什麽,又開始心緒不寧,甚至慌張地在十三公子的手臂上扶了扶,怕自己在這地方就又昏了過去。


    行至一間佛堂外,屏退了其餘人等,十三公子拉著雲間,並沒有著急進去,而是先讓安康等人走進去,將紅燭之類,凡是正紅顏色的都收起來,收不起來的,便用白布暫時遮蓋住,所以雲間一進去的時候,皺了皺眉,“這佛堂怎麽像靈堂似得。”


    十三公子用眼神指指佛像,示意雲間還是不要在佛祖麵前胡亂講話,雲間不太在意,抬腿走進去,“我算看出來了,這根本不是個正經寺院。”


    “不正經的是這寺裏的人,而不是寺院本身,來都來了,還需懷著些虔誠敬意的好。”


    十三公子說著,捧了一炷香認真地拜三拜,在香爐正中穩穩地插好,將雲間按在蒲團上跪下,“你就在這裏,我會叫人看著,我還是要出去轉轉。”


    雲間沒好氣地問,“你既有正事要做,何必將我帶來,煩死了。”


    十三公子沉一口氣,懶得迴答,徑自走了出去。他也不想帶著她,可將她放在府裏,若箏那種事再發生怎麽辦,珺王府雖是他自己的地盤,可因他是官家出身,有頭有臉的人物,王府裏惹出點大亂子來,還需費神向官家交代,萬一像師子鈺那種人硬要闖進去,十三公子本尊不在,手底下的人也確實不好應付。


    十三公子走後,雲間確實在蒲團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一會兒,她試著想一些事情讓自己可以靜下來,祈求那些亡故的至親在天之靈可以安息,祈求來生平安喜樂,祈求輪迴相見,共續前緣。


    她在心裏機械地將所有的祈禱都說了一遍,但又很清楚,自己的心緒依然沒有平靜下來,她必須要弄清楚,自己在精神遊離時,到底是什麽狀態。


    但十三公子派了人將自己盯著,雲間先是站起來,百無聊賴地打轉,然後悄悄摘了隻耳墜藏起來,讓這些人幫著來找。


    起初這些手下是不為所動的,雲間隻得無辜地噘起了嘴唇,一縷一縷揪散自己的發絲,動作並不大,似乎每一下都在給他們考慮的機會,她說:“你們不找便不找吧,若是你們殿下迴來,看到我這樣衣冠不整的,起了什麽誤會就不好了。”


    十三公子早跟手下的交代過,雲間花樣多得很,隻要不要命的事情,她說什麽都不要管她。手下的確是這樣落實的,可是她拿起這麽個沒羞沒臊的武器,就讓手下的很難辦了。


    領頭的那個使了眼色,自己繼續盯著,讓其餘幾個幫著去找,雲間便在一旁左轉轉右轉轉地指揮著,終是在手下的不注意的時候,走到一尊蓋著白布的東西旁邊,忽然伸手將白布扯下,也沒什麽特別的,不過是功德箱罷了。


    可是功德箱是紅色的,正紅色,血一樣的顏色。


    雲間的眼神頓了頓,不知道這東西有什麽好遮掩的,但總覺得哪裏不舒服,又用白布重新蓋了起來。


    那邊耳墜也找到了,交還給雲間,雲間便迴到蒲團上跪下,心裏不禁地想起那血紅的箱子,那像一口盛滿了血泥的容器,沉而腥,好像用手碰一下,就會碰到滿手擦不淨的濃稠血液,那口箱子沉在她的心裏,無限散發著血腥的味道,甚至有滾滾血流從箱頂溢出,不斷地蔓延擴張,像一個造血的容器,源源不斷,要將她侵蝕和填滿。


    轉而又想起那如巨獸血口一般的大紅花轎,那洪水一般像自己洶湧撲來的棉被,若箏穿著一身滴血的衣裳,舉燈向自己靠近。


    雲間的手指緊緊握住蒲團邊角,滿心滿眼的血色將她包圍,她知道自己不該怕的,可是越想越怕,越怕越想。


    十三公子的手下已經看出了異狀,急忙出去了一個,去將十三公子找了迴來,他趕迴來的時候,雲間正躬身趴在蒲團上,十三公子急忙將她捧進懷裏,溫柔地安慰,“沒事了,我在的,錚哥哥在的,不怕了,不怕……”


    雲間聽著他的聲音,在他懷裏定了定神,一把將他推開,“你當我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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